油灯旁坐着阿尔,目光定定望到手中信,身后床上躺着具人。
“好儿子!爸爸为你骄傲!”信说,“一听说你获了奖,我就把你从小用到大的画架赠给了你表妹,你舅舅直夸那是‘缪斯吻过的’!
“你一人离家,到如今获奖,尽管题材不伦不类,也算成功被爸爸认可了。但远飞的鸟儿总有归巢的一天。我们父子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面了。下个月是啤酒节,知道吗?亲戚们都说想看看你。
永远记住:特纳家以你为豪。”
“特纳。”
床上人手捧被羊角压沉了的头,嘀咕着:“收……收不回去。”阿尔折了信,抚上那盘角:
“欢迎回到现实,史迪。”
史迪把阿尔的手一打掉,又重重地咳起来,护紧肚子疼得发了汗。等平顺了气躺靠下时,缠腰的纱布渗出新红。
“阿尔,你会后悔的,”史迪说,“多亏了你和梅尔茨,我现在甚至没能力履行你我原本的契约。你既不愿杀死我,可我活着于你也无用。契约无法实现,你也要因此承担忘不掉一个废物的亏。——这一切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谁说我想忘记你了?”阿尔背灯而坐,面容昏暗,“如果我忘了你做的事,妈妈是不会原谅我的。”
“西莉娅……”
这一声呢喃,又带起咳嗽带起腹疼,史迪尽力想避人的悔恨,像这咳声一样无法掩饰无法停止。阿尔听得笑了。
史迪说:“我好渴……能给我杯水吗?”
不过取了杯水,再回到房间时,床上蜷缩着一只大黑羊。阿尔推推它的盘角,摇摇它的身子,“羊,羊”地呼唤了几声,仍不得回应。摸到它的鼻头,又凉又干。
好像做过火了,阿尔想。
把那杯水送抵羊口,怎么都送不进。它像是死了,身上流动着诡异的颜色,含混扭曲,在月下泛彩有光,炸在眼球上是躁动的白点,使阿尔看得痴住了,伸笔去蘸,画到手心却空无。
如果史迪死了,阿尔忽然想,还有谁会像魔鬼一样,主动把刀递来,任自己去杀,给自己做“死”的模特呢?更不要说光是人形,已够得上是绘画模特。
自己所牺牲的一只眼睛,就这样,换来了一幅最配得上“死”的作品,等着他去画呢。
阿尔摸过羊角的螺曲,摸上额鼻的弯曲,摸到羊嘴,忽然被吞了拇指,拔拽不出。怎么捶打羊都没反应,鼻头摸着更干冷了。本想忍下,可羊口变本加厉,像求生的婴儿啃吮出鲜血咽下。
一根一根的手指,至整只手掌,骨实肉丰。
阿尔用另一只手把羊角紧攥住,不知因痛还是恨地颤抖着。他望见羊身上的死色褪去,沉为平庸的亮黑,低骂了声可恶,却也没放开手。
两只都没有。
……
史迪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他睁开眼,被一只血淋淋的手吓得跳起。口中的腥甜和靠倒床头的阿尔,使他一下子明白过来,用头砰砰磕床:
自己又犯了“罪”了!曾经是撒旦,如今是阿尔,难道他的天性当真如此卑劣,而就该去死吗?
响动吵醒了阿尔。他不坐起身,只是用眼睨着史迪说:
“好吃吗?”
“对不起,我不希望你的原谅,是我……”
“好吃吗?”
史迪跪伏在旁,羊头垂着不敢看阿尔。是的,他喜欢那味道,使口齿燥干又在舌尖回甘,连心尖都颤了。负罪在上,他耻于承认,更耻于说谎,被羞愧卡得喉咙发酸发胀。
“对……对不起。”他抖声说,又很快地念过:“对不起,”然后,“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从始至终不抬头。
阿尔低眼旁观,算计起:损失已是定局,再多指责也无益。就抚上羊的头顶,将羊毛轻柔地梳顺。羊哆嗦了一下,阿尔也笑了一下,学起幼时读过的小说台词说:
“‘你这样伤害了我,却得不到一句享受的评价,可是很伤人心的。’”
史迪不敢置信地扬起头,就这样,望见了阿尔的笑容。
“可、可是……这是一件罪该万死的错事。”
“你没有做错,”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对史迪说,“求生无罪。我的命也好,撒旦的命也好,都并不比你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史迪的眼泪掉出来了。
阿尔环抱上羊颈,用血手梳着羊嘴旁的毛,在腥气的香甜中,史迪怔怔地听着:
“史迪·格里耶,我原谅你,我理解你。至于那些搞公投的家伙,只是一群愚蠢的拥趸而已。不是你的错。你唯一做错了的事,就是在乎他们的看法。”
羊叫了一声,靠进阿尔怀里呜呜地哭了,像完全忘了杀自己到濒死的是谁。他抬起一双泪汪汪的横瞳望到阿尔,说谢谢,说报答。说到离不开,又说到爱——这字烫口让它躲躲闪闪,阿尔却冷淡。
他说:“除了母亲,我只爱过自己的鸽子。”
恰巧史迪从来不被爱。
史迪说:“那是很高尚的……”
阿尔笑:“你羡慕一只鸽子?”
恰巧史迪分辨不出很多种爱。
史迪说:“它活着,有你挂念它的生存和安危。它死了,仍因被爱又被提起。这是幸福的一生。”
阿尔冷不丁说:“被毒死的时候也是吗?”
“对不起——”史迪急得用蹄蹬床,“你原谅了这样的我,可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
阿尔支着脸躺在床上,看羊低伏跪下,就伸手托高它的脸,同流着泪的横瞳对视。那眼中色彩混沌,像可被注入任何一切别的、乱的,和不人道的。
老师已死。但教诲仍存在阿尔心中。“把魔鬼当成工具吧。”像是又听见他说。
阿尔用血手摸着羊头说:“去我的工作室叼根绑画布的麻绳来,要长的。”
羊照做,把绳子交到阿尔手中时,头歪着像疑惑又像期待。
“过来。”
“头伸过来。”
“伸进来。”
“对。”
“别动。”
“不是说了‘别动’吗?”
只听得见阿尔一人的声音。再细听,羊的喘气被勒断成一节一节,连不成段。
“你……是要……再……说爱我……了吗?”羊的嘶声。
“太紧了吗?好吧。”
“现在呢?”
“现在呢?”
羊的气喘声无阻泄出。
“看来太松了。”
将羊颈的绳结又向里稍稍送进后,终于得到恰好的度:不足以致窒息,又不至于松出个自由。一放开手,羊就倒在阿尔腿上,爱和死不分的它,因“被爱”而昏了头,噗噗地呼气。
阿尔牵起长绳,不由得笑了:“这像不像项圈?多好,还是定制的。”
羊说不出话。
阿尔笑着说:“史迪先生,该说你是有天赋吗?怎么躲都不躲呀。”
羊沉默,轻轻地喘着气,话终于被拼出:
“真实的你也一样。”
阿尔听得很不高兴,却没说什么。
……
医院候诊室,沿墙长凳的最两端,坐着史迪和阿尔。中间连空了六座。
史迪不看阿尔,对阿尔说:
“我的脖子勒。”
“唉,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呢?我觉得你会拒绝我的。”阿尔不看史迪,对史迪答。
“我以为你已经满足了。”
有护士叫号。阿尔说:“到你了。”也跟进了诊室,对医生说是陪诊,是朋友。史迪坐下后,解了衣扣露出腹处的伤,医生看了惊呼:
“快送他去隔壁楼!”
阿尔想跟去,却被叮嘱“你先去治手。我会回来找你”,也就不情不愿地留下了,心想,直接找阿卡西的魔鬼医生,岂不是治得更快更好?给阿尔清创的护士动作拙,擦碰出许多痛,惹得他更不高兴,直接拒绝了后续治疗,哪怕医生再三嘱咐:
“如果感染到神经,恐怕……”
可有巫术在,怕什么怕?肖生前为阿尔介绍过的许多魔鬼,如今因其财名,都愿意互帮互助些不经契约的小忙:医食住行,甚至灵感——交往游刃有余得比史迪更像一只魔鬼。
“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阿尔说。
才不乐意呆坐屋里等史迪,阿尔带上小速写本去描景。楼外就是庭院,石路两旁树草花成片。右手伤了就用左手,直把线扭曲成蛇,再没了辙,只好收了笔本,给史迪记上一笔坏账。
阿尔踱在小路上,被树叶荫住,暗地里盘算起,之后要怎么让史迪补偿自己好?
让史迪给自己当模特——太便宜他;“死”的模特?……值得考虑。正愁下一幅的题材,忽然被哭声打断思绪,前处长椅上有少年掩面啜泣,走近了听得出是在叫妈妈。阿尔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
“你还好吗?”阿尔走上前,“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他说:“妈妈要死了。”
“是因为什么?或许我能帮你。”
少年哭断了言语。断断续续地听得出,他父亲破产,母亲又患病,贫穷把轻病拖成重病,如今连手术费都无法负担。
阿尔不加犹豫地说:“你缺多少钱?”
少年摇头摆手连声拒绝,后又再三道谢,流泪说要报答。阿尔扯下速写纸拟出一份借款契约,在看见少年签下“乔·马丁”时,随口问道:
“你有兄弟吗?”
“我有个哥哥,正在艺术学院读书。”
阿尔接笔的手停在半空。
“他叫什么?”
“让·马丁。您认识他吗?”
阿尔的心快跳起来。
何止是认识?往往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这家伙嘲讽的怪声阿尔最熟悉了。当初自己心焦手抖拿不起笔,有马丁一份“功劳”;和史迪契约后,在校也不能安心画画,也还因为他。
现在,阿尔获了奖,这人的声消了,新兴起的是他那冷冷的眼刀。
何止是认识?——说是厌恶……憎恨也不为过。但自己成名后,似乎欠他一份报复。先前忙着报复肖和史迪,怎么就漏了这一人?
“先生,你还好吗?”
阿尔回过神,望见这位马丁的担忧的神色,又问:
“你哥哥是在奥古斯特学画吗?”
小马丁点头,看阿尔迟迟不接笔,忙说:“您认识他?是不是他得罪了您?”
阿尔正眼望到少年,看他脸上的慌张和焦急色彩混淆,融汇成灰灰的绝望。阿尔沉默始终,一直到,忽然从小马丁手中抢过笔,在对方讶异的注视中迅速签下大名,然后抬头笑说: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给我你的地址吧,我明天就把钱汇给你。”
……
史迪回来后,见阿尔低头站在诊室门口,就走上前说:“阿尔,我们回家吧。”阿尔不应,他又问:
“你没进去治手吗?”
阿尔一下子抬了头,看清是史迪又松一口气,偏过脸说:
“没有。马上就到我了。”
史迪从午后等到黄昏。阿尔专心听医生建议时,他也等在旁。脖上的麻绳一直在,做手术时也是,勒到现在已觉不出勒。相伴走出医院后,阿尔招手让他过去。
史迪沉默而顺从,却被阿尔揽近,解开了勒脖的绳。脖颈空得没了安全感,他一把抓住阿尔没来得及收回的拽着绳子的手,皱着眉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尔愣了愣,说:
“解开。”
“为什么要解开?”
阿尔说:“松手。”史迪便松了手。四周有人走过,阿尔看过一圈,叹了口气说:
“边走边说吧。”
天色沉到一底暮蓝,街上路灯的光高在头顶,射到地上一片一片的黄。他们在暗地和明光中穿行。所说的话,响过就没了。
“我做得过分了,对不起。”阿尔说。
史迪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我们都很开心啊?”
他们站定在两盏路灯之间的黑。
“但那是……嗯,没错,但那是会把人变坏的,对我,对你,都是。”
史迪望到阿尔的后背:“我以为你说爱我是真的。”前人听了这话,回过头看向史迪,相面对地沉默了很久,而后说:
“也不全是假的。”
说完,就扭头向前,走进路灯的光里了。
“等等!”史迪快起步子追上去,却不敢追到紧,不远不近地同阿尔隔了段距离,手捏着绳子慌声道:
“别丢下我一个人啊!我们不是终于对彼此坦诚了吗?——这不就是你当初想要的吗?你到底还想要什么?说清楚啊!明明我的一切都被你拿走了……”
阿尔在光下回过身,对暗里的史迪说:
“都先冷静下吧。”
然后便走向前方了。
阿尔走上熙攘的街头,混入下了工的人潮里。史迪一直跟在后面,不被人注视地委屈着,悲哀其不被爱。“被爱”曾让他的一切牺牲都像是无价的得到,如今又因爱人者的收权,沦为真正不值价的,单纯的损失。
史迪的头脑因受勒而迟钝,却仍能一五一十地计算出:
明明是他让阿尔获了奖!就算因多舌促使了阿尔母亲的死亡,但他所失去的一生积累,和再无起色的未来,难道还不足以弥补这一切吗?
阿尔进了画商。史迪把脸贴到玻璃向里看去,灯光一盏盏似白眼眨动,又都裂出小牙笑。和代理人交谈的阿尔被他盯进眼里,全身血液沸腾起来让他念起肖的死亡——的美丽过程。
世界旋转而旋转,旋转般旋转,旋转地旋转。
走出了门的阿尔皱皱眉看了一眼史迪,刚要说话就被一把抱紧。耳边是乞求:
“我只有你了。随你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爱、恨、征服、驯养,只要能让我留……”
“阿尔!”
被阿尔一把推开,史迪差点摔地。来人是个圆肚西装男人,腋下夹了一本《圣约》和一本小书,见了阿尔小胡子翘起笑道:
“好久不见!一听说你获了奖,我就想着来画商买几件你的画,好激励激励你表妹!”
“朱利安舅舅。”阿尔说。
“唉,看看你,再看看你表妹,”朱利安抽出腋下那本小书,书名《霍亨索伦的守则》,“成天看这些怪奇小说,什么吸血鬼女巫狼人,连魔鬼都冒出来了——这都是忌讳!怎么说都不听。”
阿尔笑:“可您还是给她买了。”
朱利安也笑:“她和你小时候一样。你也是,不要太苛责你父亲,你没了母亲,剩他一个人不容易。”
书名和作者让史迪一下认出,这正是自己出资定制的那本通俗小说,目的在让《契者守则》通行,不由得凑近插嘴说:
“这是我们的书。”
“这位是?”朱利安向阿尔问。
阿尔望到自己绑了绷带的右手,又望到史迪手里的麻绳,向上看去,那双羊瞳里满是迫切,仿佛只要一句“过来”,就能将其领走,到一切有人无人的地方,再也分不开。阿尔的视线乱飘着,恍惚间望到舅舅怀里的《圣约》,漆黑封面烫金大字神圣。
“不认识的人。”阿尔狠了心说道。
朱利安放了这个话题,揽过阿尔笑着说起:“舅舅还没好好给你庆祝……附近有家好餐厅……”
史迪被剩在原地。
两人相伴,渐走渐远,被人流一层层遮上至不见。史迪呆望着,横瞳被血丝贯穿。偾张的血流像要呕出来迸发向一切有孔处。史迪抹上脸,有鼻血濡湿袖口,又跟着他一路流进街边的电话亭里。
用不多的钱给助手打去电话。接通后,对方懒懒地“喂”一声。
“是我,史迪·格里耶。”
“你还活着吗?!天啊!我真以为你被怪羊吃了——”
“去找张纸来,记下我说的话。”
过后,史迪说:
“魔鬼真实存在。他们是来自地狱的兽物,通过穴口往返地狱和人间。魔鬼们在人间的小社会,名为阿卡西。”
“等等,你在说什么?!”
没去管助手的嚷叫,史迪平声自说:
“人能与魔鬼缔结契约,所获之物为金钱、地位、健康、寿命、美貌、爱等。不变的代价由命运收取。契约须经阿卡西的酒馆认证后生效。这是‘信仰’的力量。酒馆分布全球各地。P城的酒馆,位于第七区棕榈大道42号-43号之间的巷子里。分辨魔鬼的方式是……”
史迪抬袖蹭一把脸,眼和鼻都淌下血,像是哀哭到流涕。说着说着他笑出了声:
“一周后,我会送给你一本名册,包含魔鬼们的名字、人类身份和弱点,以及那些有头有脸但屁股不干净的人物的信息。这些是我从业以来的私人收藏,从未流出,相信你能明白它背后的价值。”
史迪一直记着所有人的账。
曾经他忙着为自身作无罪辩护,公德在上,须遵纪守法。
但现在——全身的血液叫嚣起来:“他*的!就算有罪又怎样?!哪怕撒旦现在就在眼前,我也敢一口啃上去,吃祂到精光!”
这份“真相”,是他献给新闻业的最后的情书。
但一切旁的,都只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同阿尔的那一纸契约的真实性。——既然去不到你的身边,那就制造你的坠落。
“别恨我啊,”挂了电话,史迪滑坐到地,抱上双膝喃喃道,“我会在底下接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