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羊记》 第1章 一见生厌 末冬向早春的嬗变,最先在 F 国的天空,和花贩子精心展出的花摊上显现。天空醒得早了,从晨霞中托起一轮红日,升过浩蓝天际,洗去了红色,变为白日。花贩子也醒得早了,等白日升起来时,他们早就摆好了最娇嫩的郁金香,浸着晨露和阳光,只等被识货的路人领回家。 但这些都和史迪·格里耶——自诩城市新贵的报社主编、契者、魔鬼、正教教徒、啤酒鉴赏家、皮毛护理专家,没什么关系。他甚至不关心头顶的天气,把皮草穿到捂出满身汗了,才反应过来:哦,春天来了。 春天于他,仅意味着脱下皮草,换上袋型常服,其余一切如一。他可不像那些没主见的人,跟着四季活,被太阳赶着跑。生活,就该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才对。所以,就连夏天,他也不同人(含魔鬼)外出游玩。也正好,根本没人(含魔鬼)邀请他,倒免去了拒绝的功夫。 史迪挺引以为傲的。没朋友?无所谓。得益于主编身份,他每天获得的消息一点也不比别人少。那些个不当他朋友的人物,或早或晚都会被爆出丑闻登了报,而落得个被众人批判的下场,他没少见这种事。所以,没朋友反倒安全。 他因此十分爱看报,就连如今,坐在马车里,在去见委托人的路上时,他也在看报。路不平,马车颠,偶尔还震得他向前一个趔趄,但丝毫没动摇他锁在报纸上的视线。 “今日头条:人类首位五色视觉画家!或将开启艺术新流派?” 刚读完标题,史迪就忍不住嗤声讥笑,暗道真是什么低劣新闻都能上头条了。身为魔鬼,他虽支持富人利用媒体造势,但起码也该给他们这些从业者留点体面吧?他翻过报纸,再三确认这花边小报不是自家报社发行的,而松了口气。 文章是对这位画家的父亲的采访,这位父亲本身还是位小有名气的音乐家。父亲称,他引以为傲的儿子,阿尔弗雷德·特纳,从小便展现出非凡天赋,能看到空气中流动的色彩,甚至能据此给人诊病。父亲一开始把这当成了孩童的想象,但直到近日,医生的诊断使他明白:儿子的天赋是刻进肉躯的,绝对的,不可剥夺的,绝不是那些个依靠捉摸不定的“灵感”才能创作的艺术家们能匹敌的。 ——以上内容用了不到三百字,而余下一千多字都是这位父亲向公众变着花样的保证:儿子未来一定会带来不辜负大家的好作品,请诸位尽情期待!至于这位儿子本人,则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发声。 “得,”史迪嘀咕道,“新闻是块砖,谁用谁就搬。” 马车渐行渐缓,稳稳地停在一个巷口前。 “到了,兄弟。祝顺利。”车夫说。 “多谢。” 史迪将报纸规整地折好,夹在腋下。下了车,车夫没收钱就自行离去。地狱贫瘠,游子们出门在外,总须互帮互助。 史迪走进幽深的巷子。 巷子并非一开始就是巷子。是先立起来一栋奥斯曼石头楼,而后从旁立起来另一座,余下这道没人要的吃光的空街,又藏进来一群魔鬼,它才成为“巷子”。 对魔鬼们来说,哪怕 P 城从来不缺小巷和酒馆,“巷子”也仅指这道有着硫磺气息的巷子,就像“酒馆”仅指这座巷子里的,供契者们谈生意和聚会的酒馆。 这其中有区别。区别就是,魔鬼们不会走错巷子或酒馆,而别的巷子或酒馆就算失火了、械斗了,也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这就一点不耽误他们去别人的巷子和酒馆里放火、械斗。 酒馆位于巷路正中间,露给外面的只有一扇挂红锈的黑铁门,门下六道阶,两旁各站一位侍者。他们会检查来人的证件,并摸摸来人的心脏——确保砰砰声来自胸腔右侧。但他们从来不检查史迪的,因为史迪虽然没朋友,却也是“出了名的”没朋友。 史迪昂首挺胸地进去了。 酒馆里不设窗户,只在需要光的地方挂着些半死不活的煤油灯,随处可见的玻璃果盘和酒瓶的反光连起来,一点也不比这些灯差。至于音乐,因酒馆内杜绝一切打斗,请按品味自备。 史迪径直来到吧台前,叩响台面,语速很快地说: “史迪·格里耶,40 号桌,两位。” 酒保闻声而来,见到史迪,笑开了花,而手上动作不停。他麻利地从身后的橱柜中取出三份空白契约递上,边堆笑道: “史迪,这回又是和艺术家?” 史迪轻哼一声,也不接契约,而是抓过一旁的登记簿子,签下大名。 酒保不依不挠:“为何这么喜欢和艺术家结契约?告诉我吧。你的一句话可关乎我这赌局的走向。” 登完记,史迪利落地将簿子甩回原位,头也不抬地说: “我的一句话能左右你的赌局,而你只能在吧台忙前忙后,这就是区别,也是答案本身。” 然后拿了契约走人。 “我*你的——格里耶!” 酒保的尾巴直直朝天竖起,人两下爬越吧台,叼了个酒瓶就冲史迪狂奔而去,但当即被两旁冲出的保安抱住。 “冷静!冷静!他就那样!”保安忙安抚道。“再对客人动手,你的工资就全没了!”保安说。 酒保的身子使命往前拱,就像一团包不住的火,嘶吼着:“干不死他我今晚就自尽!”发丝周围也飘起细小的火星。 几个魔鬼跳上桌子,挥着胳膊吹口哨,也不知是在为哪边打气。有些魔鬼则好整以暇,随处靠上墙或椅背,抱起胳膊兴味地笑。有的摊进椅子,耸着肩膀满脸惊恐,一看就是人类。 一片纷攘中,众人视线焦点的其中一极,史迪站定,回头,眼神淡漠: 受锢于七大罪的可怜魔鬼,终究无法脱离本性。 他暗叹一口气,转身向酒馆深处的 40 号桌走去。 40 号桌在房间犄角处,三面都摆着胡乱疯长的绿植,离门口又隔了几道大墙,但桌前的年轻人仍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正伸头四处张望。他的金色卷发蓬松碎乱,在额前炸起,稀疏地遮住一对水蓝色眼睛。眼窝比常人深,似乎也要因此而多盛些泪。 有好事的魔鬼为史迪的到来口奏了一曲滑稽的爵士乐。乐声中,年轻人回过神,眼看着一位身穿长大衣,夹着报纸,浑身充斥无聊的男人向自己这桌走来。发型太齐整,五官太标准,就像报纸上一笔不能画错的板画人物一样无趣。似乎仗着这张“正确”的脸,他口中的“正确”都比旁人更正确。 而他丝毫没在意那蹩脚的爵士乐,来到桌前,先放下报纸,脱了大衣搭在椅背上,入座,而后端正身子,在桌上合扣双手,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小子,我肯定没走错位置,希望最好你也没走错。” 年轻人有点局促。 “不,先生,我就是鲁道夫·肖老师向您推荐的学生,”他递过一封纯黑信封,“就是我需要您的帮助……我叫阿尔弗雷德·特纳。” 啊。报纸上那个被父亲呵护得紧的变异儿画家,走进现实了。 第2章 两看相厌 史迪去接信的手滞停半空,眼底的鄙夷扯动嘴角:“你说什么?” 阿尔埋下头,看清了桌上的报纸,一个激灵,扯过那脆弱的薄纸慌声道: “请相信我,格里耶先生!这只是医生的猜测,不是诊断!这些话不能代表我,我没要求任何报道!都是我爸他……”他辩解的话太多太急,一时堵口。 周围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像是为这出闹剧配的罐头笑声。背对着那群观众,史迪的脸色阴沉极了。 他开始在意那些笑声了。 那张报纸被阿尔抓皱,有成团的趋势。辩解不成,他转而央求道: “先生,您可以先看看老师写给您的信,我的成绩都写在里面。他说您当初‘帮’了他,如今也能‘帮’我。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 史迪捏着那封信,从头到尾都在夸耀这位学生的信,读着,手指在桌面叩着沉默。 而阿尔,三两下在桌底撕杀了那份报道,安慰自己般一笑。 史迪瞥了阿尔一眼。从成绩看,这确实是位有天赋的画家,15 岁就考入了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还有两幅小画留了校,但却由于——据肖引述——“与导师艺术理念不合”,以及“一点和父亲的小矛盾”,在即将毕业时退学,一年后考入现在的学院,成为肖的学生。 史迪本来想无视肖的引荐的,本来他也挺瞧不上肖的,但谁让肖救过他的命呢,所以他不得不来和阿尔亲自见一面。但现在看来,纵容蠢人当老师就是对社会的祸害。 史迪叹了口气,终于抬眼:“那你的愿望到底是?” 阿尔急忙攀上这句话的话头,生怕让它落了地: “我想知道生命的真相。” “啧。”史迪紧盯着阿尔,仿佛在盯一只恼人的蚊子。 阿尔埋头,长吁一口气,握紧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便把手藏进桌底。再抬头时,他的话像在心中熟读过上百次那般流利,眼神像在本该安眠时,仍为了一个答案而凝望黑夜那般坚定: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现实,但先生,在我的现实里,颜色在流动,无时无刻。我曾以为自己所见就是真实,但却又发现就连心情都会影响我眼中的颜色。先生,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巨大的幻觉。既然如此,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四周响起零星掌声。 一位留着白山羊胡的老人起身,向阿尔的方向举杯遥贺道: “孩子,我一生都在纠结这个问题,直到有一次死亡告诉我,‘尽管积攒财富吧,你的一切最终都是我的!’然后我意识到,只有快乐——死亡它夺、不、走!听着,孩子,除了你的感受,其他都是假的!假的!” 耸动的杯客之间,他站立大笑,转身同旁人碰杯,而暴露了身后那一根高高竖起、尖端颤动着的长尾巴。 阿尔的眼中露出向往。 “哼,别听这帮底层魔鬼的谗言,他们未必有你过得好。”史迪轻蔑地笑道。 阿尔一愣,说:“可是先生,我需要的就是答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算了小子,另请高明吧,就钻进你那果壳大的小脑袋浪费宝贵生命思考不顶饿的答案吧。等你饿死之后,去和死神分享你那答案吧,反正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乎。” ——史迪多想就这么说出来,然后穿衣服走人。他已经为肖浪费了宝贵的两年,没必要再为他的蠢蛋学生多浪费一秒。 但,要不是这小子引起了瞩目;要不是当下身后就有一堆魔鬼等着看他出糗,甚至空手离场;要不是刚坐下时,这小子就害得他遭人嘲笑……他已经被笑过一回,输了一回,所以,今天绝对要赢回来一局。一局大的。 今天,必须,手持签完的契约,昂首挺胸地迈出这酒馆大门。 “阿尔,”史迪合扣双手,声气温和地笑道,“你需要的是成绩,实打实的成绩来让所有人老实闭嘴。你没发现吗?当下你在意的那些问题,前导师和父亲……根本就不应该是你这样有天赋的孩子该关心的。” “可是……” “阿尔,”史迪说,“他们阻挠你,是因为他们的眼界限制了他们,而今也想限制你,就像刚才那家伙向你蛊惑的那样。但我不同,阿尔,你的老师之所以能实现他的梦想,不仅因为他相信我,更因为他相信他自己。阿尔,你相信你的老师吗?” “那当然……”阿尔低下了头。 “阿尔,别害怕,看着我。” 阿尔的眼神仍有些瑟缩。 史迪递过那封信,语气恳切: “所以,相信他,相信我,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好吗?” 阿尔搓捏着信角,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字里行间跳上跳下。 他今天必须签下契约。 两个月后就是沙龙展,而他今年就要毕业,要想参展获奖,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不能获奖证明自己,就会被父亲安排回老家的教堂画壁画……要是没有魔鬼的帮助,如今连拿笔都心慌手抖的他很难实现要求。 ——但,除了顺从或反抗,就没有第三种选择,第三种答案吗? 阿尔想起那尚无定形的答案,和白胡子魔鬼的话,从信前抬起目光: “格里耶先生,我的愿望还是不变。或许我应该,呃,试着联系一下别的契者。” 史迪说:“你的想法很好,但肖没告诉过你吗?拒绝契者,或被契者拒绝,都会让你在酒馆留底。之后的契者都能看到这份记录,这很影响你的签约。” 阿尔试图辩解,向史迪身后望去,眼见白胡子魔鬼正被同伴围着轮番灌酒,他堆满了笑,应接不暇。 “而且,”史迪说,“‘魔鬼不理会心灵之事,那是神的领地。’你的愿望,恐怕没有契者可以实现。” 阿尔放下了信,一言不发。 他没得选。但他想再坚持一会,一会就行。 沉默蔓延。 “再加上罗马大奖,如何?”史迪说。 “……什么?” “我和很多你这样的画家签约过,这个行业无非就是那样:入学、毕业展、沙龙展,跟在大师后面蹭王室或教会的委托项目……厉害些的就拿下罗马大奖,深造、拉帮结派、往上爬、当院士。你的目标不也是沙龙展吗?” “嗯。” “此前我有发言不周的地方,但我一直相信你的天赋。因此,这份契约我愿意承担更大的代价,请把这罗马大奖当做是我对你的歉意。” 阿尔侧头避开史迪的目光,嘲讽般一笑。堂堂罗马大奖,F 国最著名的国家艺术奖学金,多少艺术生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存在,就在三言两语间被这么拱手让人了吗? 史迪递过空白契约,和一根笔。 “需要再考虑下吗?”他问。 他的身后,白胡子魔鬼高举酒杯,爆出爽快大笑。那一圈人都高举起酒杯,都咯咯地笑。 “不用了。”阿尔说。 他接过契约,签名,拿着笔却划不出水。 史迪笑道:“阿尔,是这样用的,看。” ——笔尖刺破魔鬼的指尖,血珠迸出,浸润笔尖。 阿尔了然,照做,签下迅速干涸的名字,一式三份。双方都签完字后,正文浮现。走来一位侍者,用餐盘托走了一份契约。 史迪的心情显然好极了。他哼着歌,讲着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也拿走一份契约,而后起身告别。阿尔只记住了一句有用的话: “你离开酒馆后所失去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命运向你索取的代价。” …… 怀揣那份象征胜利的契约,史迪昂首挺胸地迈出了酒馆的大门。阳光刺目,而他不惧与之对视。他也终于加入进这早春之中,两腋生风,一路花开。 他回味着和阿尔的周旋,脚步又轻快几分。忽地停住,立定,很嫌恶地吐舌头,直呸道: “装商人还是太恶心了……” 没错,尽管他那样说了,却最看不起油嘴滑舌的人——包括同类。不说当初在校期间,“诱导学”这一门就挂过科,全靠背题才堪堪及格,他的沟通准则第一条也是: 永远的真诚第一。 他保证自己绝对是最真诚的魔鬼。 他保证自己说的每个字都发自真心。 如此美德必然对应孤独的代价。他理解。 只是有时候迫不得已,一点不真诚也是必要的。 他慢慢迈开脚,踱着步,暗自庆幸自己成功阻止了阿尔去找别的契者。 其实就算有记录,也一点不影响阿尔后续的签约,记录仅为酒馆留档用。倒不如说,拒绝“史迪·格里耶”的记录,反而有利于阿尔和其他契者签约。 除此之外,他也没撒什么谎。 比如,那个愿望确实蠢得要死。 第3章 混球 酒馆角落,一张窄小的方桌后,阿尔看着桌上唯一的一份契约发愣。 是谁把签了自己名字的牛皮纸扔这了? 指尖仿佛被针突刺了几下,他下意识捂住指腹,后知后觉那次数是三。 从角落抬头望去,酒馆里灯火惶惶,凝滞的桌凳间舞着狂乱的影,分不清人和魔鬼。 回家吧。 阿尔手握契约站起身,一点一点地从逼仄的角落挪出,循着记忆中的路向大门走去。但记忆中的大门竟是一堵墙。他回头,却见记忆中的墙明晃晃地立在那,长着门的纹路。他走至门旁,门纹静静摇曳,原来只是火光照出的影。 环顾四周,不见门,只见墙,和四张墙里或哭或笑的人影。 阿尔有些慌,不敢置信地揉眼。 全都是门,又全都是墙。 吧台空空如也。 他忙抓上旁人的肩膀,问出去的路在哪。 旁人热情地抬手一指,路就在那。 门就在那。 阿尔感激地道谢,来到门前。这一次,门纹丝不动,门把手凸在外面。阿尔握住门把手,松了一口气。 他迈过了酒馆大门,来到了酒馆。他再次迈过酒馆大门,回到了酒馆。 四面全都是墙。 又全都是门。 里面全都是人。和长着尾巴的“人”。 他们站起来了,垂涎,向我。 你好? 什么? “你好?”一个男人说。声音来自身后。 “什么?”阿尔一惊。 “你在面壁思过吗?”男人笑道。 阿尔欲转身,胳膊肘先磕上硬邦邦的墙。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反思,真稀奇。”男人说。 阿尔警惕地盯着来人,瞧清楚了这确实是个活人——应当是“人”?……但,你甚至不需要见到这家伙的钩子尾巴,就能确认他是个魔鬼:身形高瘦,面庞狭长,绿蜥蜴眼、鹰钩鼻、蛇唇,以及用以掩饰这一切的动听声音。 “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魔鬼”问。 “……不,谢谢,应该不需要。” “你是迷路了吗?”见阿尔眼中的惊讶,“魔鬼”说:“大家都‘饿着肚子’来到这,可没人是为了面壁思过……哈哈哈,好吧,是我刚才见你一直在乱窜,看得人都晕头转向了。” 阿尔捏紧了手中的契约,说:“等下我去找酒保带我出去就好。” “魔鬼”瞥见了阿尔的小动作,疑惑道:“你已经签过约了?你的契者呢,就这么把你丢在这不管不顾了?唉……‘酒馆会吃人’可不单单是句俚语。” 阿尔听进去了这句,拳头攥得牛皮纸起了皱。 “魔鬼”轻轻地笑着,收紧了身上的披肩,叹道: “好久不来一次,没想到风气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了。整顿还是有必要的……需要我带你出去吗?放心,不收取任何报酬。梅某人不能言而无信。” 他向阿尔伸出手。裹着白手套,看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操!梅尔茨——!!!他妈的,怎么门卫今天净放狗进屋?!” 酒保极具穿透力的爆破音如一发炮弹击穿了所有人的话头。他气势汹汹倒举一杆破拖把直冲到梅尔茨面前。甩了一道的黑水引起两侧杯客不满的嘟囔。 “我不想动手,识相就赶紧滚。”酒保说。拖把被他握在手里,威风凛凛如同一把三叉戟。 梅尔茨说:“我今天并不是来商谈……” “滚!妈的,滚!”酒保一边喝道,拖把一边杵向梅尔茨,喷臭!——阿尔赶紧闪到酒保身后,留梅尔茨一人挨淋。 周围人呵呵地笑。 梅尔茨不恼,被当成地拖了也不躲,而是看向阿尔,歉疚地笑: “对不起,让你跟着遭受了这些。若是以后你有需要,我愿意不计代价地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在被拖把堵嘴前,梅尔茨后撤步,行礼,翩然离去。 待见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酒保一转身搂住阿尔的脖子,呲个牙道: “宝贝小子啊,签完约了不赶紧回家,还留这干嘛?!” “先生,我出不去了……这地方好像有问题。” 酒保的头发齐齐竖起,“有问题?怎么可能有问题?!等会,你说你出不去了?” 阿尔点头。 “你的契者是哪个?” “史迪·格里耶。” 这个名字改变了世界,令酒保目光柔怜似蜜调鸡尾酒,一头竖发顺伏如主的羔羊。酒馆黯淡的顶光反倒照他如来寻见迷失的信徒的在世圣母。他轻挽过阿尔的手,说: “好孩子,受苦了。跟我来,我带你离开这。” 他带阿尔来到吧台,从橱柜里翻出一只扑扇翅膀的信鸽,当着阿尔的面宰杀了它。 “好孩子,等着吧,一会他就得来接你。”酒保边擦手边说。 “先生,您为什么不直接带我出去?”阿尔问。 “孩子啊,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我也离不开这,而且,命运已经介入了。” 见阿尔仍茫然,他补充道: “‘离不开这’,就是命运向你收取的契约的代价。” “请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咚!” 酒馆大门被一股巨力推撞上墙。一个人扶着门,弓着身子气喘吁吁。他支着一道道桌边踉跄前行,直到瘫趴在吧台上,大喘着气。 “发……哈……发生什么事了……” 是史迪的声音。戴着平帽,穿了夹克和宽松灯笼裤,像是刚从高尔夫球场一路赶到这。 酒保龇起牙,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这狗,签完约就把人扔这不管了?你平时恶心我也就算了,对委托人还这样?怎么敢的啊?当初怎么毕业的啊?契者伦理怎么学的啊?……” 史迪哆嗦着从兜里掏出小铁罐,仰脖吸入其中气体,就这么生挨了几分钟的骂。等呼吸渐渐平复后,他放下小罐,一通关切道: “为什么要启用紧急通信?我寄存的财产被抢了?账户被冻结了?还是酒馆终于要被梅尔茨私有化了?到底怎么回事?” 酒保白了史迪一眼,倒了杯葡萄酒送给阿尔。 史迪这才注意到阿尔,不悦道:“你怎么还在这?” 阿尔将手中契约拧成了麻花,微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太爱这里了,连家都不想回了。” “你怎么和你那个老师一个样?”史迪埋怨着,而后被酒保一把扼住领子,喷了个狗血淋头。从酒保的大量秽语中,他留意到少量事实,才明白过来:阿尔被困在这了。 他的眉眼间终于生出担忧。 他起身正了正衣帽,没再多说什么,“走吧。”而后拉上阿尔的手。 阿尔突然被史迪一路领着,人仍懵着,但史迪不发一言。他们在喧嚷的杯客间穿行,踩着灯火照不进的窄路,一前一后地躲过突然伸出的一杯杯酒。一路上,史迪紧紧握着阿尔的手,却不曾回头。 阿尔并没心力计算他们走了多久,只记得跨越大门时,已经觉不出手上的紧,而被那只手松开后,空气有些凉。 外面的天空已是暮色。 太阳尚未平西,但已显出颓态,街头巷尾先落了夜的蓝。天的西边冒着亮,淡淡地泛红。下了工的人们在夕色中往家走,又在夕色中徜徉。花贩子吆喝着叫卖夜来香。 史迪站在夕光里,背影被描画出一圈金辉。 “出来了,”他说,“快回家吧。” “谢谢你,格里耶先生。”阿尔说。 史迪叹了口气: “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照顾好自己,少给外人添麻烦。一直这样下去,我又能关照你多久?” “啊?”阿尔目瞪口呆。 史迪抱着个胳膊,转过身,眼光闪烁着熟悉的责备。他说话间,嘴旁的夕辉跟着跳动: “还站在这干嘛,不回家吗?难道还需要我联系你的父亲,再把你从这领回家?” “……不必了。”阿尔说。 因为这份姿态已经像极了他的父亲。 阿尔攥着一纸契约,数着地砖往家走,方向向东。没有告别。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那道颀长的背影已向西远去了。 西边的天空里,那轮曾经高高在上,过于耀眼而灼目的太阳,正在下沉。肿大的,血腥的,触手可及的,像要死了,全身的血都流出来,漫渗了半边天,又溅到云上。 晚风打凉外衣往里渗。魔鬼的背影空荡荡。 阿尔心生疑问: 格里耶先生,为什么你不肯好好地把尾巴露出来呢? 第4章 拽魔鬼尾巴 阿尔的工作室就是他的卧室、厨房,同时又是洗漱间。他住着没隔断的单间,工人公寓第五层的其中一间。五楼的租金比二楼便宜近一半,这一半的钱能满足他对颜料的各种苛刻需求。 整间房子里,除了被遮起来的画,其他事物几乎都是黑的。四面墙挂了黑幕,床单和枕头用的黑布,连桌柜和水管也漆了黑。再多余的颜色影响他画画。 这间画室隔绝外人,唯一的观众是因身怀四色视觉而被特许参观的家养白鸽——西莉娅,名字取自阿尔的母亲。自从八岁那年父母离婚后,他失去了母亲的消息。但他一直怀念着和母亲一起画画的日子——关于画画的,唯一一段快乐的日子。那时,他还不必承受“评价”,因为父亲还没那么“疯”。 一向无人拜访的画室,今日被敲响了门,“咚、咚、咚”,极为刻板的标准敲门法。阿尔拉开道门缝,见来人身着长风衣,手拎公文包。他拉开大门,而对上史迪的双眼。 阿尔不知所措:“格里耶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您只需签名,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说着,史迪没管阿尔的劝阻,先行一步挤进房间。但他显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直面如此乱景: 目之所及之处不见几条干净可下脚的路。墙边那画作堆成座座斜塔,都盖了布背着人。摆了一地的颜料桶敞着口,样样都有又样样没用完。矮小的笔筒里倒插满画笔,直挺挺的一丛丛看着就很扎人。至于调色盘,那简直就是谋杀颜色的现场,一场颜色间的大逃杀,还偏偏随处可见,骇人眼球。 整个房间里,最纯净的事物恐怕是画架上立着的白鸽。 “这可真是……” 史迪话音未落,就见白鸽一个起跳、直冲自己面门飞来。他忙抬起公文包挡住脸,贯耳的“扑棱棱棱”令他回想起被海鸥飞来夺食的无措。 “西莉娅,快回去!” 阿尔一边呼喊,一边试图抓上狂躁的白鸽。白鸽见阿尔如栖木,很顺从地飞停到他腕上,转眼就被阿尔送进了笼子。 万幸,白鸽并没夺走史迪的东西。相反,它还很慷慨地留下一份见面礼。 史迪放下公文包,也放下心,一抬眼就扫见黑色袖口上多了抹土黄。他倒吸一口冷气,掏出白手帕擦拭,顺利地得到一张黄手帕。 史迪手没停,嘴上也开始: “早就听说鸟类比不上哺乳动物,连排泄都控制不了,你怎么在人住的房子里养这种东西?” “对不起,格里耶先生,这只是个意外……” 阿尔应着,慌慌张张地越过一地颜料桶,从枕头底下翻出来一条白得可怜的旧手帕。他转身跑向洗漱池。 “听我一句劝,你最好看住这小东西,别哪天跑出去被路边的蛇吃了。”史迪端详起发黄的袖口,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摇摇头,继续说道: “要是今天策展人也来了你该怎么办?你对自己的事业完全不上心吗?事先说好,如果你不努力,契约白给你的你也未必能接住。” “抱歉格里耶先生……”阿尔捏着洗好的湿手帕匆匆赶来,拉过史迪的袖子埋头小心擦拭,耳边传来讥讽的“加油啊,要是真擦掉了,我出资给你开家洗衣店,老板你来当”,抬头欲道歉,却撞见魔鬼在笑。 阿尔怔住了。 魔鬼的眼中流动着欢愉的色彩。毫不关心,也毫不在意,这点事伤不到他的自尊,更够不到他的自负。他只是乐于借着这个机会说点什么。 原来他当真长着尖牙利齿。 阿尔的道歉卡在喉咙里。 “……格里耶先生,其实,随时排泄是鸟类为了飞行而进化出的生存策略。”阿尔盯着魔鬼的灰眼睛说。 那对眼睛眯起,流尽欢愉,黯淡下去。阿尔觉出一种熟悉的别扭感,正如同上次分别时,发现魔鬼的背影缺了根尾巴一样别扭。 但魔鬼没给阿尔探究的时间,甩开袖子顺便扔了脏手帕,转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边向屋里走去边念道: “皮埃尔·杜波依斯,国立美院院士,第3区马塞街32号。埃洛依·莫罗,作品霸占一区画廊近十年,第6区布洛涅大道8-8号。奥古斯特·杜兰德,名下作品曾被拍至七位数,第5区格雷瓜尔街34号……” 都是当今画坛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显然,如今他们一齐出现在同一份名单里,是另有原因: “他们是今年沙龙画展的评委会成员,”史迪转过身,看着阿尔说,“也是‘我们’出手的对象。”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史迪说:“利益交换,人间的规则,‘我们’只是入乡随俗。当然,也会用点你幻想中的小魔法,让他们生一点非你不可的梦,或是只有你的画能缓解的离奇怪病……你想好主题了吗?”冷不丁地。 “啊?还……就快了。” 阿尔没敢说,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拿过画笔了。此前是因为画画令他心焦手颤,现在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签过了契约,已经痊愈了,只需等到某个朗朗晴空,等他神清气爽地醒来,用过蘸了溏心蛋的吐司面包后,去卢森堡公园漫步,收集一点灵感,游到正午再回家。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两个多月的蛰伏。 史迪没回应,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拎着包,进一步向房间里走去,阿尔眼睁睁看着他脱了风衣,坐上自己的床,很有礼貌地伸手迎道: “请?” 阿尔看不懂了。 “啧,我的时间很宝贵,你我之中至少有一人还是很在乎自己的事业的。”史迪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长满眼球的红肉泥。他说: “先进行一点小仪式,再把这东西调制一下,涂到你的眼睛上,能帮助你的艺术创作——事先说好,外人可是求之不得。我不是说你天赋不够,只是,你离成功还差了一点敏锐的直觉……” 魔鬼的低语诱人堕落。 阿尔才反应过来自己放了个什么东西进屋。 ……不对,他的生活早就天翻地覆了,就在那个酒馆里,他半懵着签下名字时起。他甚至自己签了三遍。离开酒馆后,他曾设想过今天,但那些源自文学作品的人类想象,远不及面前攀爬蠕动的眼肉泥触目惊心。 虽然他不曾因生长在神的庇佑下而自豪,但此刻他才真切地目睹了自己的离经叛道。纵使今后仍能走在太阳下,他也和旁人不再一道了。 阿尔走向自己的床,也走近床边的魔鬼。今天,不会再有人来敲门了。 史迪让阿尔躺下,自己戴上了手套口罩,又点燃鼠尾草,他说这是仪式前的净化。他把那熏烟的草塞进阿尔手里,自己躲得远远的。 等散净了烟,史迪才坐回到床边。 他从包里掏出颜色各异的草药,念一句拗口的咒语就扔一把进罐子。小眼睛们裂开,龇起两排小牙齿,将草药磨碎吞咽。一把又一把,罐里的肉团膨胀三分。等到即使被草药砸了眼,它们也无动于衷时,史迪拿出药杵捣烂了这罐肉。它们空有牙齿,无法尖叫,便拼命用身体撞上玻璃罐,啪、啪、啪。 待眼泥松绵如沙,正如同草莓雪泥时,史迪割破自己的眼睑,蘸眼底血在罐身画下符文。 史迪向阿尔借来一根细毫画笔。 “闭上眼睛。”他说。 他以眼泥为颜料,在阿尔的两边眼皮上一笔一划地绘制符文。下笔坚定,运笔极稳,收笔利落。阿尔能感受到,他也是个画家。 他念诵起咒语,像在唱一首押韵的歌。冰凉的肉泥灼烫眼皮,“睁开眼,”他说,“盯着我伸出的手指。” 一根食指在眼前飘移。 “睁眼。”“闭眼。”“睁眼。”“闭眼。”…… 直到阿尔明明闭着眼,却“看见”。 阿尔看见了史迪眼中的世界: 光衰减遵从余弦定律,持久视觉刺激会激发视觉后像,画湖面其实就是画菲涅尔反射,美感发生在事物契合心理完形之时……万物皆处在曼妙的自然法则之内。 阿尔起身想看清这世界,却被史迪拍额头按了回去。 “你急什么急?还没做完收尾呢。”他说。 “不善于延迟满足的人,往往无法成功,因为他们敏感、神经质、抗压能力差。”——阿尔脑袋里莫名冒出一句话。 仪式结束后,史迪也没说明,而是用阿尔的湿手帕为其拭净眼睛,满足地喟叹: “完美。” 从他语气中的欢欣听来,像是在夸他自己。 史迪将罐子收回包中,披上了风衣,仍留着一地草药灰,而说:“做完了,我走了,你自己收拾下吧。”起身离去。 阿尔不曾回头。 被清风曳动的窗帘后,他倚在窗前,受着阳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天空是蓝的——对他而言的第一次。此前,他眼中的天空是蓝紫色的,紫色更多。如今他才明白了其中原理:阳光穿过大气层,蓝色和紫色波长的光更容易被散射,进入人眼。三色视觉的人对蓝光更敏感,因此看到蓝天。但阿尔对天空中的紫光同样敏感,因此天空偏紫。他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颜色有序流动,绘就蓝天。 史迪带他看见了正常人眼中的世界。 但那蔚蓝的天空里,云絮仍泛微紫。紫——独属于一介生命的游移不定: 这一回,他究竟是看见了“真实”,还是又陷进另一场更为盛大的幻觉中? 阿尔的手指轻轻蜷起,刚好能放进一根画笔。 “你把画都遮起来干嘛?” 说要走的人却翻起地上的画来,“水平也不差,为什么盖了布?”史迪直接掀开一张张罩布,那些画得以见人: 就在画里,阳光挽上碧蓝的湖波,留恋,流银,熠熠粼粼。就在画里,月亮收走了全部的夜色,旭日在那远方将升待醒的时候,天边蓝霭氤氲,向青,向橙,浮着曦光。站在山坡上眺望漫布绿野的松树林,连绵的一丛丛,被晨雾蒙罩着,似宁静的远山。一条纤细的瘦河满映天光,在原野上盘曲着远去,如带如丝,最终消失进树林里。有大雁成群向雾里飞去。 ——由一束光生发了这一切,那就是阿尔睁眼时的目光。 “但你不觉得……”史迪立在画前,捏着下巴点评起来,“你掺杂太多幻想了吗?大白天的,你上哪看到的紫天?明明用笔和技法很成熟,为什么还搞这种廉价的把戏?孩子,要想成功,你就得明白一个道理:越没水平的人越爱搞特殊。” 阿尔没回头,双手颤抖。 “而且怎么都是风景画?你对同类毫无兴趣吗?……这可不是个小问题。反正就我所知,历史上留名的可没多少风景画。你好歹也算是人类灵魂的耕耘者,至少……咳……交点朋友吧。总之多画人像对你和你的事业都有帮助。” 阿尔的双手蜷成拳。 “垃圾只是放错地方的资源,但放错地方的天赋何尝不是垃圾?要我说……” “你给我出去。”是带着怒气的颤音。 “哈——?”史迪不敢置信地看向窗边的人,更加大吃一惊: 阿尔全身因绷紧而剧烈地抖着,怒目切齿,却流出泪来,一字一顿地发狠道: “我说,你给我滚出去——” 怒气灼痛喉咙。 “呃,”史迪面上生出尴尬,“我只是提供必要的专业建议……”说着,也不再服气,而强硬道: “但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者的吗?你觉得我是大周末的太闲了才非得来你这乱窝吗?还不是为了你的前途……” “滚!”阿尔抓起一把画笔就甩了过去,史迪急忙躲闪,还是挨到几下敲。 在追史迪的半道,阿尔被地上倒着的画布绊了个踉跄,几近跪倒,当即支起身子冲史迪嘶声道: “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瞥见手旁的一桶紫色颜料,条件反射般拎起,脚自己运动起来奔向史迪。 “阿尔弗雷德·特纳,你别太不知好歹!” 在一地乱躺的画具间,史迪深一步浅一步地逃向门口。阿尔如影随形,逮准时机泼出紫颜料,却被他侧身闪躲,而全浇到一旁的画上。 史迪暗骂一句,扬头喊道:“我要和你解除契约!” 鸽子焦躁地啄着笼条,阿尔回身打开了鸽子笼。护主的白鸽翔至高空,喙尖瞄准不速之客,发射——史迪欲逃,却被耳边“扑棱棱棱”飞的鸽子迷了眼,无头苍蝇一样撞上大门。 阿尔趁机抓上一大把画笔,又拎起一整桶颜料,边挥笔甩颜料边骂道: “你这自私自利的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都‘看见’了——你活该哮喘,活该痛风,活该神经衰弱整宿都失眠!!” 慌乱间,史迪好不容易摸上门锁,却死活拧不开,焦急得来不及骂人,后背已绚烂多彩。他狠狠地抬膝一顶那门锁,终于看见一丝外界的曙光。 “你最好别知道我这风衣的价格!”回头甩出这么一句后,魔鬼仓皇逃向门外,蜷起的钩子尾巴一闪而过。 白鸽飞停主人肩头。 阿尔提着颜料握着笔,盯着半开的大门,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他简直兴奋得难以自持。 史迪真像一个**靶子,恰似以父亲为首的一众“评论家”从回忆走进现实,这真是尤其恶心也尤其棒。虽从未反抗成功过,但至少,今天,他击退了魔鬼。 放下了颜料和笔后,阿尔忍不住捧腹大笑,仿佛几年以来的积怨都只为成就今朝此刻的极致愉悦。他大张着四肢,仰身倒进床,仍咯咯笑个不停,连吸进呼出的空气都惹人快活。 白鸽在他的脸侧困惑地歪头。 阿尔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见灰旧的天花板此刻五彩斑斓,颜色们像在抱着彼此转圈圈,转啊、转着的。 便忍不住向天花板伸出右手,张开五指,轻轻摆动,而见一缕虹色沿着手的外轮廓打着欢快的旋儿。 画! 他得去画画! 现在!立刻!马上! 阿尔一个打挺站起身,随意支上一张画布,打算手边有什么颜料就用什么颜料。但画笔—— 还完好的那批远在大门旁,散落一地的则须人一根根捡起。 那还管什么笔不笔的! 他想都没想,直接把手插进颜料桶,以手为笔。手掌就是刷,手指就是型号各异的笔。 在一地狼藉间,他尽情挥抹色彩,似和画融为一体。 这里不再有外人,不再有评价。 这里只有他,和他最忠实的小观众。 …… 再三确认阿尔没追上来后,史迪如释负重,靠上墙喘着粗气,赶紧从怀里掏出小铁罐续了一口命。 没再管阿尔,他第一时间扔了大衣赶往医院,最终得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他真的得了痛风。 好消息:早期。不耽误他品啤酒。 因此,今夜当饮酒庆贺。 他又顺手买来润肤膏,准备到时涂抹尾巴和角。 晚风料峭,月光如水……不对,如啤酒……沫。 草木齐整,分畦栽花的庭院里,史迪(原形,两米长,皮毛乌黑顺亮,对角状似盘羊)卧在等身大丝绒窝垫(定制版,很贵)里,对月举杯(用爪),眼神迷离。 真没成想,顶着痛风喝啤酒,反而多了种背德的美味。他真想当面谢谢啊喔——那个特地告诉他新患痛风的好心委托人。 ……等等,明明叫阿厄。 得亏自己脑子灵光,及时发现了阿厄隐藏起来的好意,不然就错怪人家了。反正要是他自己真讨厌一个人的话,可不会透露这种事,直接让对方一发现就是疾病晚期,岂不是更好? “可恶啊!”史迪一个激灵直起身,“人家叫阿恩!阿厄是写书的!” 对月咆哮完,似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直直倒进窝垫。 不能再喝了。病情会恶化的。越喝越严重。 但是越严重,啤酒就越好喝。 所以,越喝就越好喝。 所以,临终前的那一杯,最好喝。黄澄澄的一大杯,清亮透明,酒沫绵密细腻,扑鼻而来麦芽芬芳伴酒花苦香。品之,味醇厚,冰爽杀口,回甘无穷。是啤酒中的啤酒,啤酒中的王者。 于是幻想着超大杯“王者啤酒”,在月光下酣然睡去。 第5章 阴雨转晴 细雨霏霏,自白蒙而亮浊的阴云漫布的天上悄然落下。一座两翼环曲,穹顶圆雅的古典主义建筑,在如烟似雾的雨幕里,静静地耸立着。 它就是奥古斯特学院,艺术学院里独树一帜的存在。适逢这样的阴雨天,比起逗留学院,“奥古斯特人”更乐于在自家府邸打室内台球,或是操弄国际象棋,以解闲忧。 但,并非所有就读于奥古斯特学院的学生,都能被纳进“奥古斯特人”的队列。 学院的走廊里,一位白衬衫上挂着洗褪的颜料的学生,在一扇雕饰典美的房门前徘徊不定,不时摇头叹气,从门前踱到窗前,又从窗前踱回门前。 他正面着那扇门,盯了一会,慢慢低了头,转身将离去之时,门开了。 “你来了,阿尔,怎么不敲门?” 身形纤瘦,面容苍白的男人扶门笑道。厚重长发下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 “呃,老师……”阿尔慌忙回身,“我想您现在应该在休息……”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我一直都在,我告诉过你的。”肖将门拉至满开,抬手迎道:“进来吧。” 阿尔迈进鲁道夫·肖的办公室,腹诽道: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要是真来了,那就是越界的打扰。 虽说在来之前就纠结了数轮,但他也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才赶在这样的天气来找老师。 阿尔被肖引入座——一把背部雕着十字架的橄榄木椅子,仿佛坐入其中便意味着忏悔的开始。 ……果然。 无论来过多少次,他都没法完全适应这里的氛围。 这个房间有自己独特的氛围,哪怕空无一人时。只是普通的办公室格局,可你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是无处不在的十字架雕饰、桌上柜上摆着的一排一排的天使塑像?——安宁又祥和。是书架上陈列着的,数过去足有十几列的经书?——谦卑又肃穆。 到底是哪里不对? 阿尔看了一圈,视线复落在办公桌后的那幅巨画上。巨大,且热烈得抓人眼球,一进门目光便不可避免地同其相撞。——一幅“天使哭圣子图”: 炎炎地狱里,魔鬼们尸骸涂地,在其中央,一位天使将受了重伤而奄奄一息的圣子揽入怀,面容悲恸。 大体上,这是一幅技法精湛、主题鲜明的宗教画,如果不是画中天使的面容神似鲁道夫·肖本人,就更易于理解了。 肖或许有点怪,但没关系,阿尔早就知道自己也算不上多正常。比起怪,肖有着让阿尔宁冒阴雨天也得来见一面的品格: “你的困扰是什么呢?”肖坐在办公桌后,笑眯眯地问。 阿尔也笑了,干笑,难以启齿。 “尽管说吧,这里不像别处,什么都可以说。” “呃……”阿尔犹豫,“可老师您之前已经‘帮’过我一次……”‘帮’,指把他引荐给史迪,“按理来说,我不该来的。” “可我依然是你的导师,在你正式毕业前,我都有指引你的义务。是画画的烦恼吗?” 阿尔摇头:“不完全是。我重新开始画画了,但一直想不出该用什么主题参展,已经好几周了。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想法,只是一想到我的画到时候要面对那么多人……” “你和它,谈下来了吗?” 阿尔愣住,而后反应过来: “嗯。” “那就尽情画吧。呵呵……有那张纸在,哪怕你交一张白纸参展,它也必须得让你获奖。它们就该被这么用的……” 阿尔不解:“‘用’?” “你是它的主,”肖笑,“它应当忠诚于你、热忱于你,因你而卑贱,又因你而高贵。它该是你的剑,偏执而狡诈,为你荡平前路,而又甘之如饴,”肖说: “这是契者六诫。” 阿尔听呆了。现实和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 “但现实是本性在起作用,”肖说,“这点上,它们和人一样。” 阿尔试着想象了一下俯首帖耳的史迪·格里耶,觉得这简直难以想象,越细想,越生出荒诞滑稽令人发笑。 便忍不住摇头笑道: “老师,这和他怎么样没关系,是我自己应当拿出对得起观众的作品。您知道的,我不会因为得了某个奖就从此停笔的。” 肖赞许地点头,笑眼传递着温和的鼓励。 “总之,我在想,”阿尔拿捏着词句,“老师您能不能直接给我个主题……就像上次答辩时那样。” “为什么不自己想主题呢?” “……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 肖沉默了片刻,换来的只有阿尔的沉默。 肖叹气,继续说道: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退了学,一个人在外面靠画仿画挣钱养活自己,我当时就劝你继续深造,你说你做不到。但后来呢?” 后来,他白天在阳光烈得炙人的工坊画别人的画,晚上在狭小生霉的地下室点上煤油灯画自己的画。别人若问起,只说是白天的活没干完,不得不贪黑赶工。 “……后来,你悄无声息就考进来了,再见到你,倒把我吓了一跳。” 阿尔轻轻一笑,看不出怀念的意味。 “你父亲知道你考进来之后,给你汇了一大笔钱,也被你拒绝了。但是你自己却也没多少钱交学费。你那时候找我,我是建议你联系画廊参几次展,说不定能和哪个收藏家签订长期合同,你说你做不到。但后来呢?” 后来,他做够十足的心理建设,才敢去自己联系画廊,作品一经展出,就收到了一位收藏家的长期合作邀约。此后,日子尽管照旧紧巴,学业却能继续了。拿到了合作合同后,阿尔第一时间跑来告诉肖这个好消息,不断地道着感谢。 “你做到了,又一次。”肖说。 阿尔的目光望到肖背后的那幅巨画,又或是已随回忆到了更远方。 “而且,就算我直接给了你主题,上次发生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你跑来和我说……” ——“老师,我感觉这个主题有点不合适,我有一点别的想法……” “我说行,就按你想的去做吧。你高高兴兴地走了,最终画出来的和我一开始让你画的几乎没多少联系。然后,等到答辩那天……” ——阿尔当场冲评委发火,还不管不顾地大吵了一架,因他拒绝接受“在当今现实主义潮流下逆流而上的一朵奇葩”的定性,而差点毕不了业。 阿尔想出言反驳,却被自己发出的笑封住嘴巴。 “所以——如果真的有人能帮你对抗父亲,那这个人也只能是你自己。” 肖一语中的,直道出阿尔此行的真正来意。 而阿尔已经无言以对。 他陷进刻着十字架的橄榄木椅子里,架起胳膊无奈地微笑,叹着拜服但舒畅的气。 “还需要我给你主题吗?”肖问。 阿尔摇摇头。 这顿天聊得阿尔犯了画瘾,手心发痒。 他从椅子中站起身,向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先不多打扰您了,我该回去画画了。”转身欲走,突然被肖叫住。 肖从办公桌下取出成联的红颜料。包装看似平常,却令阿尔眼前一亮。 “这是你夸过的那家小厂的红颜料。”肖说,“确实很不好找,怪不得你当初买到它也只是个意外。” 阿尔惊愕地张口,定在那,一时忘了说感谢的话。 肖将它递给阿尔: “我是看不出它和其他的红颜料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这件事上,显然你更懂。” 阿尔激动道: “有不同的!这家厂建在森林底下的山坡上,湿度适中,昼夜温差大,而且现在是春天,所以颜色会……”意识到自己的多言,猛地止住话头,再三道起感谢。 尽管它没多贵,但很值得珍惜。 肖见了阿尔的满意,也满意道: “既然现在能拿起笔了,就别吝啬时间,尽量多画,多想几个主题,别一次就下决定。第一版永远最烂。另外,你的那位收藏家也和我联系了,说最近想再收几张你的画。” 阿尔惊讶道:“我已经几个月没画过新画了,他还在考虑我吗?” “给他几张旧的就好。” “不了吧,”阿尔说,“我已经能画了,这样太没诚意了,等之后画了新的再联系他吧。” 肖笑: “那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离开学院时,天上的乌云还没完全散去,遮蔽半边天。但太阳已经出来了,从灰蓝积云的碎隙射出如带如纱的光。 次日的清晨,阿尔从神清气爽中醒来,用过了蘸了溏心蛋的吐司面包后,带着画材画具,以及白鸽西莉娅,来到塞纳河畔写生。 天已破晓,晨光乍现。塞纳河下了淡蓝的晨雾,将河畔上随风慢摇的柳树,和河面上油绿的水草一起笼去了。水波粼粼,树影漪动,兰彩涓涓。 更令阿尔舒心的是,四下不见一位行人。赶了个大早,也是为这个。 他利落地支好画布,轻轻屏息,以眼为尺、以色为刀,衔光捉影。不多时,画布上多出又绵又清的河水,好似河流在某个时刻汇入了其中。 阿尔忽然感应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主题——“故乡的河”,如果到时候摆进人来人往的沙龙展的展馆里…… 想到这,心为之一抖。颜色乱了。 湖水变得迷幻。 阿尔合上眼,回想魔鬼教给他的驭光的规则: 由于瑞利散射,晨雾应该是浅蓝色的。浅蓝色……浅蓝色…… 再睁开眼,一切如常,可连那些悦目的彩色也没了,好像进入了一个自己是外来者的世界。望着画布上的色彩,有些懵,但也已回不到画中去了。 迟疑着,想不懂,就在迟疑中支起一张新画布,看见什么,就画下什么。无论身处哪个世界,画家都会这样做。 传来了遥远的声音—— “看——那边好像有人在画画……” 但这个世界有了人。注视将驻足,点评马上就到。 阿尔被瞬间缴械。 他想逃,双腿却已僵直。那两道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越来越扎。白鸽西莉娅在笼内飞上飞下。尽管站着,他心一横,闭眼假寐。 “天哪,你画得真好!” “我喜欢这个色调。” “哈哈,谢谢你们!” 是另一道声音。 阿尔向声音喧嚷处望去,见高处的河岸上也有个人在画架前写生,身旁围着两个路人。客套话和嬉笑声混在一起。 心忽地落了空。他向上望着,传出歆羡的,后生出幽怨折在半路的视线,像自折双翼的鸟,来自一双不愿接纳他人,也不被他人接纳的眼。 没被看见,但这样就很好。当初在外谋生时,就是为了能少一点视线,而选择去没有署名权的工坊画仿画。 他甚至恐惧好评。 一份肯定的好评,背后是一份潜在的恶评,正如剑锋向内是服从,向外是讨伐。 从“你是白长一对眼睛吗?!看不准色就背调色法!”到“不愧是我特纳家的孩子”,从“要知道,你是我这届学生里基础最好的一个”到“你这样执迷不悟是傲给谁看?别署我的名”,似乎变化了什么,又似乎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变。 所以,比起靠吃别人心血来潮的赞扬为生,抛弃署名权反倒更自由。没人管得了他对那些仿画自作主张添的彩。既然表达注定被误解,那就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沉默。这样最安全。 那他现在,站在这,又在望向什么? 阿尔回过神,抽回视线,心下顿生烦躁,是一点也画不下去了,蹲下身收拾起画布、画笔、颜料管、颜料盒……发泄似的将这堆东西或撇或摔进画箱。却扔歪了一支笔飞出去,落在河边。猛地起身去捡,而眼冒金星,差点站不稳,狼狈极了。 他从潮湿的草地里捡起沾湿的画笔,忽然特别、特别、特别地想念史迪。 和史迪的钩子尾巴。 当初就该直接抓上去,把他狠狠地拽回来,然后用物理手段让他醒悟:自己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真希望现在手边能有只随意冒犯人的魔鬼……他现在两手空空,正好能除恶扬善。 …… 报社内,主编办公室里,史迪坐得好好的,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裹紧披肩的毛毯,揉了揉鼻子,埋怨起来: 都怪那个毛头小子。他一定是故意告诉自己有痛风,故意让自己大半夜的吹风喝酒,故意算计好了自己的重感冒。有时候,人类的恶意连魔鬼都难以度量! 鼻子里痒痒的,连着送出两个喷嚏。头发了晕,视线好不容易才聚焦于桌面上的报道初稿—— “探秘:人类首位五色视觉画家的日常细节大揭秘!” 刚读完标题,史迪就让秘书传唤来负责这篇报道的记者。 小记者缩着脑袋进了屋,一头雾水,战战兢兢,死活想不明白:这两三百字堪比报花的廉价玩意儿,怎么就直接惊动了主编。 史迪把报道扔给记者,让他照着念。记者照做: “根据对画家父亲的采访,我们得知这位画家平日自律而勤勉,每天一大早就外出写生……” “停——”史迪说,“给我改,我怎么说,你就怎么改。” 小记者不住点头,提笔候命。 “给我加上,‘根据一位神秘人士的真实爆料,这位画家并没众人想象得那么勤奋,相反,他几个月都不动笔一次,房间里也是一团乱糟糟,简直没处下脚……’接着往下念。” “好的主编……‘这位画家对颜色有着独特的喜好,他喜欢天空的蓝、春草的绿、湖光的碧色。他喜欢从大自然中寻找色彩,因为大自然的色彩才是最本真最……’” “停,”史迪说,“不用往下念了,这段全删了,照着我说的重写——” 记者捏纸屏息。 “他喜欢天空的紫、春草的蓝、太阳的褐色。您可能好奇,天空怎么会是紫的呢?春草不是嫩绿色吗?太阳什么时候能是褐色的?关于这点,小编也不清楚,但这位画家坚称自己所见才是真实。或许,我们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色盲……” 记者听到一半,愣住,但见史迪侃侃而谈的外溢自信,一闷头傻记起来。 “得了,剩下的你也别念了,全删了。给我加一个他的人际方面,开头是,‘根据对画家的一位匿名朋友的采访’……算了,也指望不上你写的。我说,你写。” 史迪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张口就来: “这位画家平日极为孤僻,没有多少朋友。但我们还是努力联系上了他身边的一位朋友。关于这位画家平日的为人,这位‘朋友’坚持采用匿名发言: ‘他好像很容易生气,不容任何人对他的画有质疑。我有一次出于好意,给他提了专业意见,他却直接朝我扔画材!我从没见过这么情绪不稳定的人……但或许,这就是上天赋予天才的特权吧。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享有‘甩脸子自由’的。 反正,我是没能15岁就考上国立美院,也没有一张画能留校,再多的我可不敢乱说。但据我所知,他中途退了学,也是因为和父亲以及导师关系不和……’” 记者手都要记飞了,两三百字直接扩展为七八百字,甚至能撑起小半张版面。 办公桌前,史迪用手转玩着金头钢笔,笑得开怀。 真话难听,但没关系。凭借业内资深人士的嗅觉,他能笃定,这篇报道发行后的讨论度一定很喜人。 他自作主张: 这就算是那小子送给自己的小小补偿了。 …… 阿尔叹着气,从河边垂头行至画箱旁,沉默地进行最后的装箱。此行,他特意备全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不仅没得到主题,反而徒增迷茫—— 既然表达注定被误解,那还表达个什么? 他合上画箱,拎起鸽笼,往河岸上走。没走出多远,白鸽西莉娅躁动起来,在笼内飞上跳下,一副急欲出笼的样子,从笼条间隙往外伸脑袋。 “想出来玩?好啊。” 阿尔打开笼子,西莉娅直飞到他手拎的画箱上站定,怎么挥都挥不走。 像是另有所指。 阿尔福至心灵,在地上敞开画箱,露出画了一半的画布、几根几根的画笔、成排的颜料管、斑驳的颜料盒,以及一根铅笔和骰子块似的橡皮。 在一地的画材中,西莉娅一眼选中了那根铅笔,飞上前叼起它,把它送进阿尔张开的手心。 阿尔已经几年都没用过它了,色彩还不够他画的呢。色彩才是他引以为傲的表达。 他只在小时和妈妈一起画的时候喜爱过铅笔。一开始,家里没备颜料,他就用仅能绘出黑白两色的铅笔描摹万色,描摹光和影。妈妈发现了他的天赋后,买来了颜料,他刚抱上颜料就扔了铅笔,此后再也没捡起来过。 但现在,色彩一次又一次地堵死他向众人的表达。 他几乎完全忘了,所有的色都是光,而所有的光,都可被归为原始的黑白二阶。 如今,西莉娅为他送来的铅笔,仿佛是往日的母亲和自己在提醒现在的他: ——尽管永远无法全部传达,但永远传达。 就像他从一开始拿起了铅笔时那样。 清晨,天空澄净,塞纳河水沉静。河岸上,三两行人结伴而行,一面散步一面欣赏湖光。不远处跑过一个背着画箱的青年,意气风发,身旁跟飞着白鸽。 第6章 他所求的颜色 “毕业即失业呀!哈哈哈!”他们笑嚷嚷。 这帮大学生还背着画箱,刚下了课就挤进街角的这家咖啡馆。榛子香的小屋里,木桌椅也透着咖啡色,各模各样的人往来于此,阿尔早就挑了个好视点速写来客。前桌坐着一对母子,大手握着小手一笔一划地画着画,阿尔一眼发现了他们也是一幅画,心潮澎湃地落笔,但吵嚷嚷的声音抓耳更抓心: “当老师?那不就是稳定地穷吗?还不如去给桃色杂志画帅哥美女。” “别看扁自己,咱们还可以进厂给尿壶画小梅花。” “真羡慕艺术世家的公子,花钱进好学校,花关系找个好导师,再来个策展人叔父——” “你别说了,让,我真的会嫉妒。” 响起让的笑声: “给你听这些还是太残忍了。” 那一桌上,母亲微笑着为孩子点评起作品,阳光照进她如瀑的金发,像丝丝的光河满漾。阿尔抬头撞见了这一幕,立马撕出一纸新页,提笔就画。 撕纸声吸引了让,他回头看见人后的阿尔,眼睛一亮叫道: “阿尔弗雷德·特纳!” 奥古斯特的学生成百上千,冤家路窄的两人就这么见了面。 让笑起来,拉过一左一右的同伙,把阿尔指给他们看: “快瞧,艺术世家的富公子,活的!” 喧嚷声引得周围顾客的侧目,但望向让的那些视线,都随着他那一指偏向了阿尔,连那桌画画的母子也抬头向阿尔看去。 阿尔藏了纸笔,低下头沉默。 让并不放过他,如数家珍一般唱起高调: “喂,小少爷,你15岁就考上国立美院了,还屈尊来奥古斯特干嘛?” 阿尔直瞪向让,怒声道: “我去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却见让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 “早就听说你脾气臭,一点就着,攻击范围涵盖人类老小。” 让的话把他的同伙们逗笑了,他们互相推搡起来,嘻嘻哈哈声此起彼伏,瞥一眼阿尔笑声就越响亮。阿尔的心抽痛,恍惚间忆起……和让的纠葛是因为什么来着? ——他刚来奥古斯特时,见一位同学正画着人像,画得是唉声叹气、龇牙咧嘴,笔下人像泥土捏就似的灰头土脸。阿尔看了一眼他的画,就说: “你的颜料配得不对,人脸中部偏红,应该加点洋红。” 这位同学抬头盯了一会阿尔,笑着递过了自己的调色盘,说: “大艺术家,你来帮我调吧。” 阿尔说:“你想多了,我不算什么艺术家。”却还是接过了那张脏兮兮的调色盘,在同学身边坐下,捏着画笔三两下就调出了像是红扑扑的脸蛋色,边说: “你的颜料是申内利尔牌的?如果单论洋红的话,有一家小厂的显色效果其实更好。” 埋头调色的阿尔没看见同学脸上的讥讽,只听他平声问道: “那您平时都用什么牌子的颜料?” “看情况,”阿尔说,“有时候我会自己采矿回来做颜料。” “哦——那您可真专业。” 将那调好色的调色盘递还给同学后,对方热情地道谢。 后来,阿尔听说这位同学叫让·马丁。 家道中落的他,一开始还对阿尔有些忌惮,直到阿尔那洗褪色了的白衬衣先一步出卖了主人的身价——一个说着“欢迎欺负我,我没资本还手”的身价。让是商人的孩子,由此精明地计算出了阿尔的底线,从此,恶语和嘲笑就如同阿尔的白衫上那洗不掉的脏颜料一样每天沾着他。 每天都能听见此时此刻的嘻嘻哈哈。 听着这群人的笑声,阿尔记忆里的人——父亲和前导师也笑起来,对自己又笑又骂,吵得人宁愿猝然晕死过去。他睁着眼睛同咖啡馆里一群群人的眼睛相视,它们眨呀眨的,像一双双开开合合的嘴,正说着笑。 说着: “不愧是音乐家特纳的孩子,我嫉妒了。” 悄声说着: “他看起来真的有点眼熟。” 高声叫着: “欸!这报纸上写的不就是他吗?” 报纸? 什么报纸? 阿尔循着声音望过去,望到角落那一桌,一面张开的报纸后面有两人小声说着话,时不时扬头瞥一眼这里。阿尔怔望了一会,才慢慢拿着纸笔站起身,向角落走去。耳鸣了,周遭的声音仿佛远去了。阿尔停在那两人面前,伸出还握着铅笔的手,对他们说: “可以把报纸给我看看吗?” 两人对望了一眼,才把报纸交出来。阿尔刚瞥见标题,手中的铅笔就掉了地。 “探秘:人类首位五色视觉画家——” ……阿尔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 “的日常细节大揭秘!” 读着,他捏报的指尖抖着: “房间……乱糟糟……坚称自己所见为真实……易燃易怒,不容被质疑……” 阿尔当即就读出了作者是谁,文风随主人,牙尖齿利。眼前的一行行字流出污浊的色彩,像背后的撰稿人的黑心在流脏血。阿尔读得眼睛发酸硬是不流出泪,他把心一沉,继续读下去: “反正,我是没能15岁就考上国立美院,也没有一张画能留校,再多的我可不敢乱说。但据我所知,他中途退了学,也是因为和父亲以及导师关系不和……” 阿尔忽然笑了一声。他放下报纸,问眼前的两人: “这期卖出了多少份?” 一人说: “几十份,上百份?我也不清楚,我看排队的人挺多的,就跟着买了一份。” 另一人说: “这期比往期畅销。” 又说: “至少得有两三千份吧。” 两三千份吧。 个、十、百、千。 学院共有一千六百名在校生。包括了学院里的所有师生,和更多人。 他不堪的过往人尽皆知了。 字变得难辨难读,阿尔忽然希望自己是个文盲,聋哑人更好,有眼睛就够了,能画画就够了。阿尔带过了眼角用袖子蹭了下脸,却马上又盖上眼睛,狠狠地来回蹭着。桌后的两人相视无言。而后,在那两人的盯视下,阿尔将报纸撕了个粉碎,刺耳的纸裂声让许多人都向这里看过来。 阿尔从衣兜里翻出一枚旧银币放在桌面上,红着眼圈看着报纸的主人说: “以后别再买这家的报纸了,只会被魔鬼骗走兜里的钱。” 那人怔张着嘴,没说话。 阿尔又抹了一下脸,拿着自己的白纸,也不再去找掉地不见的铅笔,低着头沉默地向咖啡馆的大门走去。他听见让的调笑声,看见桌下地上长着好多双人的脚,都随着他的走过而向他偏来。他想对妈妈说声对不起,在这所紧邻学校的咖啡馆里,他丢人现眼了。 因为魔鬼的恶行,因为他能,而且他想。 阿尔无比地想念起史迪,想到发恨,恨不得直接拽过他的钩子尾巴,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魔鬼终究不是人类,并不因同为群体中的被排斥者,就与阿尔相濡以沫。 对不起,他再也不会对史迪抱有期待了。 阿尔走上人声熙攘的街头。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他便再也忍不下去,蹲下身假装埋头系起鞋带,而任由眼泪落地。他正哭着,就听上面传来女声: “你还好吗?” 阿尔急忙把眼泪一抹,三两下系好了鞋带站起身,而同一双担忧的眼相视。来人正是阿尔笔下的那对母子。 “呃,我没事,”阿尔磕磕绊绊地说,“谢谢您,我请您喝咖啡——不对,等下……”懊恼地闭紧了嘴。 他笑起来,却并不令人感到恶意,小孩子一把抢来阿尔手中的那张白纸,叫道: “妈妈,他也会画画!” “等下!”阿尔的阻止为时已晚,那张画——“母亲揽过孩子,手握上孩子的手画着画,他们笑着,而光影如是”,被女人在手里捏着,她睁大了眼睛夸赞道: “好厉害!” 阿尔的脸烧起来,视线像挨了烫似的乱跳。 她看着那张画,兴奋地说: “你画得这么好,刚才为什么不再强硬一点呢?我要是能和你一样厉害,偏要让全世界都看见我才好!” 阿尔摇摇头说: “我的色彩很差。” 她不敢置信: “怎么会呢?你的基本功这么好。” 阿尔强挤出笑: “我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颜色,像幻觉一样影响作画。”他抬头看着女人的脸,那发青的眼角,犹豫地说: “我现在就能看见您的眼睛周围,有淤青的颜色。” 女人听得愣住,解释说: “你让我想起在草原被狮子追逐,逃进屋里找枪,头却磕到门槛的经历了。” “抱歉……” 她笑笑,反倒安慰起阿尔:“这没什么的,”她脆声说,“对画家来说,怎样的画都是有价值的,作为一种人生记录……” “并非如此,女士,”阿尔坚定地插嘴道,“只有那些技法精湛、主题深刻,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才有资格留名画史。” “所以你想留名画史?”她说。 阿尔怔住: “并不是……” “那你想靠绘画获得爵位吗?” “也不是……” 她逼问: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画?” 阿尔下意识接道:“为了……”话却悬了空,迟迟落不了地,“为了”“为了”地念了半天,忽然把自己逗笑了——从能握笔起就一直画到今天,竟然连为什么而画都不知道吗? “我见过你这种人,”女人笃定地说,眯起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 “你一定是那种在画之前想着‘为了自己,只要能画完就好了’,却在画完后又烦恼起为什么没人看,为什么没人买,为什么评价内容不是你想要的。” 阿尔羞愧地笑笑,像是被揭了老底,无言以对。他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白纸迎上太阳,而看见阳光透在纸上泛晕出稻田的红金色,她问:“你看见了什么?”阿尔呆望着空无一物的白纸,呢喃着: “我看见了一幅画。” 风吹过,让这一纸光翻涌,如麦浪,如水波。阿尔举着这张白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 “那就画吧,”她说,“不然,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眼里的世界呢?”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阿尔,——还有谁会在乎呢?父亲在乎他——“的价值”,史迪也在乎他——“的‘别惹事’”。他的背后空无一人。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衬衣,他感到了冷。放下了白纸向前看,所见是明亮的全世界,阳光无穷无尽,是暖的。 ——向前看吧,浪子,看看这目遇之而成色的大千世界。世间万物在你的眼中纠缠成千万种光色的模样,双眸宛如色盘的你,走在原野上时,足迹也会连成一幅画。 阿尔的心中生长出磅礴的“意义”。 “谢谢您……”阿尔望向女士,难捺感激地说,“您说得对,我……” 刚开口,就突然跑过去一个青年,拽上一个西装男人的钱包就跑。阿尔还没反应过来,那位女士已经追上去了,呼喊: “捉小偷!” 阿尔便也跟着冲上前,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和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在叫骂声中死咬住他的胳膊,怎么挨打都不松口。 一群人围上来。有人赶忙去拉压着阿尔朝他挥拳的男人,却无济于事。 在纷乱中,阿尔看见画着母子的那张白纸在眼前飘过,刚伸手去抓就被男人一脚踩住了手,也压住了身,他听见人群尖叫有刀出鞘,可自己的脸被按在地上什么也看不到。 ——不,他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诡异颜色在流动,血腥味的,正从自己身下流出,很烫。像深邃的黑,在眼球上炸开却是空无的白,漫开来,是冷的。 它像死,像生命的答案,就像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 阿尔瞪大了眼睛想看清这颜色,甚至忘记了挣扎,越痛,那颜色就越艳丽迷人。 “小画家!” 女士飞来一踹把阿尔身上的男人击开,警察赶到把阿尔拉起来,而那死色被入目的阳光冲净。警员们七手八脚地给阿尔包扎,他却挣扎起来,直喊: “先别管我!” 可那颜色,还是褪尽了。 阿尔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警察将涉事人员都押往了警局,包括阿尔,警局内部的魔鬼很快就将消息传给了史迪,附上一句嘲讽: “这不是你的契约人吗,格里耶?连你的人也会在大街上聚众斗殴?” 还在报社接待贵客的史迪一闻讯,就披上风衣匆忙出了门。路堵车颠,他干脆退行为兽,爬上房顶避人疾行,到了警局门前,盯着自己满手的尘土,阴沉着脸进了屋,往门口一立,像一面冷硬的灰墙。 问询台后的警员见了他就笑,伸手往大厅墙边的长凳那一指。那坐着许多人,但史迪一眼就认出了阿尔,明明低着头的他有着泯然众人的金发。一群人之间的阿尔显得尤其瘦弱,白衬衫满是土尘,腰处还透出了血。 史迪走到阿尔面前就是一顿指责: “没人看着你就会惹事对吗?只能拿得动画笔还和人学打架,不知道考虑后果吗?” 在播报员般标致的声音中,阿尔慢慢抬起了头,见到是史迪他一愣,那张嘴仍一张一合地批评着,阿尔却绽开一个笑,眼睛亮晶晶地兴奋道: “史迪先生,我找到参展作品的主题了!” 史迪看得怔住了。他俯视着阿尔,那张挂着血污的脸上笑容明媚,像是从森林里新摘的野花,挂着脏土和露水,却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的芳香。史迪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他皱着眉抿着嘴,脸色不悦地盯着阿尔看了好一会,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迟迟张不开口。阿尔仰着脸问: “史迪先生,你想说什么?” 史迪闻言哼声道: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说完,转身朝接待台的警察走去。 阿尔看着史迪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出来,心生快意: 终于把你气得脸红脖子红了。 第7章 罪人常覆假面 史迪显然同接待台前的那名警员熟识。走上前,刚照面,就熟络地攀谈起来: “竟然沦落到在台前接客了吗?大卫,你真是混差了,不如来给我当报贩子吧,不会让你饿死的。” 大卫笑骂:“反正比你强。你连自己的人都没管好,做买卖都倒赔钱。” 史迪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我是有责任,”他冷声说,“放任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孩子自己上街,圣母听了都会怪罪我的。原谅他吧,大卫——”史迪回头同阿尔相视过,又冲大卫笑说: “下雨天他知道躲,饿了知道吃东西,但仅此而已了。今天他没被打死,也算傻人有傻福。” 刚还在互相挖苦的两个魔鬼,嘻嘻哈哈一笑起来像共用一个鼻孔出气。阿尔坐在远处的长凳上,画纸被架在交叠的腿上,手中铅笔一挑,笔下被捆绑跪地的史迪身后便多出了一条蔫垂的尾巴。 阿尔画得是目不转睛,目光咬定画纸像狮子咬住了鬣狗。添汗、添血,涂抹出淤青,抬眼却见史迪正在看自己,而立马扮作茫然无辜,手上动作却不停,熟练地用笔尖在史迪的嘴角割开一道细细的伤口。 史迪哼了一声,一扭头进了警局的走廊。噔噔的皮鞋声行稳渐远,人影也拐至不见后,忽然传出响亮的一声“啪”,像是绳子含怒抽了下墙。 ……史迪手里哪来的绳子? 大卫听了这一声却笑起来,在台子后向阿尔招手说:“小子!过来,告诉你个秘密。” 阿尔并不应。从地狱来的都是狗东西。 小——子—— 大卫的声音突然在脑内响起。 阿尔抬了头,却见大卫还好好地站在接待台后,离自己隔着老远,他嘴上招待着来办事的居民,耳内却也响着他的声音: 小子,你的心防真弱,小心被夺舍。 阿尔瞪着大卫说:“你给我滚出去。”那来办事的居民看看大卫,又看看阿尔,一头雾水。 别别别!——大卫面上对居民赔笑,内心却急道——我是来帮你的!关于史迪·格里耶的惊天大丑闻,你应该知道,毕竟你深受其害。 阿尔沉默。 耳内响着:你别看他那样嘚瑟,其实内里虚得很,就他这丑事,谁听谁不得得骂一句“千古罪人”?这可是我用一枚古巴比伦金币才换来的小道消息,我主撒旦在上,绝对保真…… 大卫絮叨了半天,也没进入正题,阿尔刚要开口,就听他急忙把话题一转—— 所有魔鬼都希望史迪·格里耶去死,因为他生而不洁,他的命可是用撒旦的整整两根手指换来的!身为上帝的右手,撒旦如今只剩下三根完好的手指,谁让祂悲天悯人,屈尊降临于快死了的格里耶面前,却被这畜牲一口咬住,吸干了血! 沉默了一会后,大卫说: 不过那时他还很小,仔细想想……也不可能被原谅。那可是我们大家的撒旦啊,小子,谁不是被祂一手宠大的?我到现在都不敢回地狱老家,生怕看见“妈妈”——撒旦的样子。 他叹道:我只见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半只手都青灰死白,那两根手指跟烂树枝似的,又皱又瘪,就剩一张薄皮贴着骨头。以前祂可是又红又软,永远干燥温热,我最喜欢被祂摸头了。可惜了今后出生的兄弟姐妹,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妈妈”了…… 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主在上,史迪·格里耶实在是该死…… 这个故事令阿尔沉默许久,耳内的声音早就消失了,却仿佛仍回响着: 史迪·格里耶实在是该死。 史迪·格里耶实在是——阿尔不禁笑了——可怜、可恨,可怜又可恨,黑色、白色,最终都交融为魔鬼眼睛的灰色。史迪·格里耶,原只是一只擅长用尖牙惨叫的罪羊。 大卫向阿尔走来,长尾在身后甩着,但周围的人熟视无睹。他们凝立,不声不动,仿若时间静止。大卫走到阿尔面前,挥手间空中浮现一只天平,横梁歪得极端——左侧托盘被有孔的金属牌堆压得坠地,而右侧托盘高高扬起,仅托了一枚带纽的金属牌。 大卫说:“妈妈原谅了格里耶,但孩子们不同意。于是大家发起了公投以决定他的生死。选吧——” 大卫递出了他的两只手,左手心里是“有罪”的金属牌,而右手心里的是“无罪”的。 原来这才是他找上阿尔的真正目的。 “按照规则,需要6666只魔鬼,和66位他的契约人的公允……”大卫笑:“很荣幸,你就是第66位。”他把承载“有罪”的左手伸给阿尔,说: “就连你的导师,他的上一位契约人鲁道夫·肖都选择了让他去死,我相信你会和他一样明智,阿尔。” 大卫见阿尔的犹豫,又说:“你不用在意右边这枚票,只有维特·斯佩克特这样的异类才会和格里耶交朋友。” 天平的右侧托盘高高扬起,托着唯一一枚带纽的金属片,象征着另一种选择的可行。 阿尔最终选择了“无罪”。微不足道的一枚“无罪”,未能撼动天平的横梁,却轻轻言说着反抗。 “为什么?”大卫拧着眉头问。 阿尔的声音平静: “因为我还需要他来履行我的契约。”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您。”大卫说。 阿尔站起身,看着大卫一字一顿地说: “撒旦怎样都与我无关,”又说,“我还需要用他,所以我不会放手。大卫先生,如果你不能另外满足我,就别装模作样地在这商量。” 身为序列中的最后一块多米诺骨牌,阿尔挺立如坚墙。于是罪羊仍存活。 大卫的脸色冷下来,在他的瞪视下,阿尔的目光不曾躲闪。突然,大卫把手伸进了腰间枪托,抽出手枪。 咔哒。 哒哒。皮鞋声自走廊里传来,时间恢复了流动,天平消失无形,被私下审判的人出现,身后跟着那对母子。大卫无声无迹地收回枪,迎上史迪笑着说: “他的事情处理完了?” 人声流动起来,空气活络起来。阿尔的身体陷进身后的长凳里,心跳未平。 史迪嘀咕着:“‘不予追究’……这怎么有股幻术的臭味?”说着,回头瞥了阿尔一眼,不满道:“拜某人所赐,下个月我将紧衣缩食,戒酒一个月。” “你说得对,”大卫笑,“这小子确实是个傻子,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知好歹的人。” 史迪听了这话,声音一下子冒出怒气: “我说得对,只由我来说就够了,还用得着你重复?” 大卫急忙摆摆手:“算我错了,当我没说。” 上来脾气的史迪抱起胳膊同大卫相觑,灰眼睛眯着似笑非笑地说: “光错了就够了吗?你该给他道歉。” “更应该给他道歉的人是你吧?” “错了,是你哦,你和他什么关系也不是,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另一边,阿尔被母子扶着站起身,眼见史迪越发咄咄逼人,阿尔越加烦躁,走上前拽拽他的袖子说: “算了,史迪先生,我们走吧。” 史迪偏头瞥他一眼:“这里交给我就够了。” 阿尔还未开口,就听女士在旁附和道: “这位先生,如果画家不需要道歉,没有必要强求。” “你又是哪位?”史迪皱着眉说。 “这位小姐是简……”话还没说完,史迪就一甩胳膊扔了阿尔,向大卫逼近的同时,把手旁的接待台敲得咚咚响,大厅里的人们就听他叫着: “快道歉,不然明天你的那些不忠不孝不敬的丑事就会见报,别说是P城,就连整个阿卡西都——?!” 阿尔一脚把史迪踹得踉跄得扑在台子上,冲着膝弯,饱含怒意的一脚,在亮黑的真丝西裤上留下扎眼的尘印。史迪急得团团转,忙回身抬起一只脚,拽住了那一块裤腿来来回回地看,边伸手拍灰边骂道: “你为什么要踹裤子?!单这一件就够买一座小房子了!阿尔弗雷德·特纳,你要是恨我你就直说——” 完蛋了。 正在俯身拍裤腿的史迪乍然凝立如冰雕,像一瞬间被掐死了似的失了声。看清了一切的大卫哧哧直笑。四方的视线扎得史迪头皮发麻,而他丝毫不敢抬头,因为自己的后身,多了一种触感——长条的,细的,被一只手暖紧地裹着——在大庭广众之下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触感,被他的尾椎感受到了。 尾巴,被谁,拽住了。 史迪心如死灰,合上了绝望的眼,恨不得能一头顺着地缝流进下水道。他在心中一一求过各位同行,千万手下留情放自己一马,怎么都行就是别让自己的名字见报。耳旁响起阿尔的悄声: “既然收不住‘它’,为什么还非要穿后中开叉的大衣?” 史迪开口,却根本控制不了声音的颤抖: “因为这是专人定制的。” “放心,”阿尔说,“在这个角度只有我能看见。我一松手,你就收回去吧。” “……好。” 阿尔狠捏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而见那一根钩着尖的尾巴跟受了惊的蛇一样飞速溜回风衣里。他直起身,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好一会,回忆着: 通体细长,洋红偏亮白色,无毛、光滑如植物茎叶,触感冰凉,握紧时仿若活物般耸动。 比身体的主人更诚实。 阿尔攥紧了拳,手心仍泛一条凉。 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小孩歪着个脑袋,对阿尔说: “哥哥,叔叔他……” 阿尔一把抚上他的头说: “叔叔他闪到腰了,大人经常这样。” “哦——”小孩牵上妈妈的手,若有所思。 经此一遭,史迪也不再嚷着要大卫道歉,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低着脑袋跟在阿尔和母子身后出了警局。迈出警局的那一刻,阿尔止了脚步往史迪身后瞧去,却一无所获,由此断定:要么是收起来了,要么是刻意让它扬着,不然,诚实的尾巴必定会因蔫垂而露头。 走上街头后,天边泛起熹微的光亮,明净明净的天空像暮色又像朝霞。对阿尔来说,这短短的一天承载了太多事:第一次不再迷茫,第一次见义勇为、被人捅刀子、进警局,被迫抉择他人的生或死……以及,第一次摸到魔鬼的尾巴。阿尔抬头望向天空,感到太阳一下子变成了月亮,反应过来时,自己也一下子变得勇敢又强大。 但史迪…… 史迪在晚风中裹紧了大衣——痛风患者对寒冷敏感,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垂着脑袋抱紧了自己。纵使魔鬼再牙尖嘴利,如今上牙也只能咬咬下唇。阿尔看得笑了出来。 史迪闻声回头,眉头不解地皱着,反问: “你笑什么?” 阿尔摇摇头说:“没什么。” ——笑你表里不一,一副三庭五眼的模特长相却对撒旦犯下最大不敬之罪;笑你徒有其表,披着价足千金的高定大衣却经常一生气就藏不住尾巴;笑你外强中干,还没有自知之明,见人就咬,自以为是头烈犬,真招惹了才发现是吉娃娃在叫。 阿尔笑了笑,没说话。之前被史迪唬住的自己显得好傻。至于以后——阿尔迎着风撑开一个大大的懒腰——就按鲁道夫·肖老师教自己的,去“用”魔鬼吧! 史迪像是从中品出了别的意味,两手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硬挤出一副嗤笑的样子,冲着阿尔说: “大卫也找上你了,是吧?反正你肯定也选了让我去死吧,我就知道。”说着说着,声音嚣张起来,“随便你们怎么选,随、便、你,哈哈哈……” 阿尔闻声回头,静静地听完了史迪的话,然后他轻轻地说: “我选了让你晚点死。” “哈——?!”史迪惊得目瞪口呆,连嘴里的两颗犬牙都冒了尖,“得了吧,”他说服自己般摇摇头,也不再看阿尔,闷头说一气: “随便你怎么选,别以为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反正我是不会轻易地死掉的……” “哦,那随你吧。”阿尔偏回了头,抬手把自己被风吹乱的额发捋顺,他望进金红满天的日暮说: “不过,史迪先生,你今天确实令我大开眼界。” 魔鬼对抗全世界的方式,是明知会被排挤,还强行融入其中,不仅假装一切如常,还要在规则之内做到各项最好,争做最抓眼,最光鲜亮丽,又最招人恨的那个家伙。 都是被群体排挤的可怜儿,或许自己该向他学学心态。 史迪沉默了许久,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印子了,才小声嘀咕了一句: “别搞得好像你很懂我似的。” 任晚风吹,没人再说话。 很快就来了车夫接史迪,临上车前风大起来,他裹紧了风衣对阿尔喊: “你不回家吗?” 阿尔蹲下身子摸着抱上来的小孩的脑袋,母亲在一旁笑。他头也不回地说: “回——” 史迪说:“你不想顺便搭车走吗?” 阿尔仍没回头:“我和简小姐走路回去,正好一起聊聊画作主题的事。” 没再听见史迪的声音,却也没听见马车起步的声音。只有大风吹得呜呜响。阿尔站起身,牵上孩子的手,将要踏上他的路了。 这时,身后又响起史迪的声音: “可是你的伤——” 阿尔愣了一会,回过身却见史迪并没登上马车,只是站在车旁可怜兮兮地躲着大风,左胳膊拽着右边大衣,右胳膊拽着左边大衣,精心打理过的黑发迎风乱飞,像一根孤独的大苞叶短穗玉米。 阿尔对他笑笑说: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被送过一次医院了。放心,我没被打死也算傻人有傻福。还有别的事吗?” 史迪张了张口,却没声音。他眨着眼睛直盯着阿尔看,也不说话,也不上车。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说完,阿尔就牵着孩子的手,和简一起聊起画作,迎着夕光走进了人群。 周围响起马车起步的哒哒声,在身侧,或是在身后,或许是史迪,或许不是。 都无所谓了。 第8章 请您不理解 那日见过“死”的颜色之后,阿尔割开了自己,但他只看见艳红的血生机勃勃地流出,不夹杂一丝浊色。他用这血画日落,画骸骨,画地狱,画一切已经死掉的东西。他的房间里堆满了这样的小画,未必晦暗可怖,但绝对栩栩如生。 待史迪来找阿尔时,他拎着皮包,扒着门框,看着满地的小画迟迟不敢跨过脚下门槛,还质问起阿尔: “你怎么不画点积极向上的东西?真是怪胎……” 阿尔一边收拾起满地的小画,一边说:“抱歉。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还不是为了你的契约。”史迪哑声说。等阿尔把小画都堆叠好,又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后,他才松了口气迈进屋。笼中的白鸽对史迪的到来表示不欢迎。史迪对那怒咕声充耳不闻,大衣也不脱,就直接坐上阿尔的床,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说: “你真是个好儿子,自己父亲的信在楼下信箱里躺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你来取。要不是我路过……” 阿尔在漱池前洗着手,静静地听史迪吠。事到如今,听都显得多余,瞥一眼就知道魔鬼的尾巴往哪边翘。像今天这种,进了屋还不脱大衣,且大衣后摆严丝合缝没有分叉,坐着坐着就来回交叠双腿的,明显是见了自己心有余悸,收不回尾巴,还被它硌得屁股难受。 阿尔甩干了手,远远地坐在桌旁,对史迪说: “要么你直接把它扔了,要么你读给我听。这种脏东西从来不会进我的屋。” 半句话被史迪噎进肚里。他抬眼瞧瞧侧坐桌前的阿尔,觉出奇怪:这小子怎么变得这么扎人?一边想着,史迪拆开了信,念起来: “你为什么不回亲生父亲的信?阿尔弗雷德,你至少还记得自己是姓特纳吗?我告诉你……” “算了,别念了,”阿尔说,“扔了吧。” 史迪厉声说:“他可是你的父亲。”不顾阻拦,又念下去: “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钱,连你那出走的母亲都不比我在乎你。孩子,听父亲的话,回家吧,我们父子只有彼此……” 阿尔起身走到史迪面前,伸手去拽信,却被史迪躲闪开,史迪举信念读间,鼻子抽抽着,声音沙哑哽咽: “你一个人在外能混出什么名堂?你的出身已经比大多数孩子要好太多了!阿尔,为了你的前途,我可是甘愿与魔鬼签订契约!” 阿尔一把从史迪手中抢过信,三两下就把它撕碎。“你怎么这样?!”史迪叫道,“你父亲对你这么好……” 阿尔听了这话却笑:“你要是喜欢他,让给你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就点燃了史迪,让他脸色涨红,咬牙切齿地指责起阿尔“不知好赖”,说着说着就咳嗽得停不下来,赶忙从大衣兜里掏出小银罐,颤颤巍巍地吸入。阿尔给史迪倒了杯热水递上来,忙声说: “史迪先生,你先好好冷静一下。” 史迪身子靠着床头,也没接阿尔的水,轻轻地沉默地喘着气。低着头,叫人看不见表情,但气喘声不平。在阿尔看不见的角落,他攥紧了拳。 又在这小子面前失态了。 从初见开始就仿佛命主星犯冲,一心一意为他好,给他做仪式却反被颜料咬。豆芽菜一个,还无端上街斗殴惹事,为了捞他,自己两个月的奖金都没了! 一想到这,史迪又被咳嗽攥紧了胸腹。阿尔递来水,他一把推开: 这小子是个瘟神、克星、祸根,怪自己时运不济惹不起。相遇只因契约——契约一结,从此两不相欠两不相见,就是上上等地好。 史迪攥紧了拳。为了“两不相见”的好结局,得再忍一把。 阿尔偷眼瞧着史迪忽明忽暗的脸,像一幅好玩的光影画,看得他手痒想画画。别的不说,长成这样标准的脸,连生气的模样也值得被当成表情参考。偷偷瞄着,嘴上却也得劝着:“史迪先生,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契约改日再说。”却见他一抬手止住了话头,冷声说: “把你的今天交给我就好。” 史迪起身让阿尔躺进床,自己忙前忙后将仪式做了全套。他甚至不再解释,之前是“眼”,今日是“手”,而直接捏住阿尔的手腕,刻下一臂符文。沉默始终的两个半小时,只在最后简言叮嘱: “七日内别让它见光。疼是正常。” 史迪不说,阿尔也不知道仪式已经结束,仍闭着眼睛像是安眠。史迪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看着这张安安然然的“睡脸”,恨得直磨牙。 真是的……到底有什么可烦恼的?!要爸有爸要妈有妈,一个人住还养了只鸽子作陪。说什么拿不起笔,还不是敏感的心在丑人多作怪?就为了这点小事,值得找魔鬼契约吗?! 就连命运向他收取的代价也和没有一样。——单论这一纸契约,自己获得了“无”的好处! 反观自己,孑然一身孤立无援,过了多少险关才混出如今的名堂—— 这小子却只记住了他最难以启齿的那段经历。 越、想、越、憋、屈。 这样下去,就算以后分开了,自己在他面前也仿佛抬不起头。——绝对不行。 史迪对自己的执行力引以为傲。他想了,于是就那么做了。当他的草药味的额头覆上阿尔的时,阿尔皱着眉问: “这是为了?” “为了让你‘看见’。”史迪说。 ——看见他那激励人心、砥砺前行的奋斗史!城市里长大的世家小子能懂什么?好好看着,学学尊重吧!…… 地狱里,小小的羊蹄在荒地里蹒跚而行。吃下草,呕出黏腻的腥绿。吃下土,把肚子喂得胀胀又饱饱,怀胎十月似的坠痛。身子一歪,低进泥里。 不知生,不知死。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唤,直把红日哭下了山,白月哭得升起。哭声凄凄惨惨,在夜野里游荡,月光像白丧布飘摇。百兽遁形。骤雨浇灭了声息。 天地之间,一只纤秀的大手,在雨中遮上黑羊的身子。祂红软,温热,像放光的太阳。祂的鲜血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 吞食殆尽。 不知善,不知罪,被口器支配的原始之兽。它会长大,会长出尖牙利嘴,用余生为儿时的自己辩护。毕竟,当时,也没有谁会来。 …… 同心的仪式令阿尔成为了“它”。他的眼泪掉出来了。史迪的心一慌,忙想起下一段回忆。是的,光荣的奋斗史,才刚刚要开始—— …… 当之无愧的优等生。连外表都要按照杂志封面人物化形。顶尖学府新闻系毕业,擅长二十种语言,在校期间,却从未获得过奖学金。总是莫名遭到举报。 “算了,这也没什么,”他独自对着白墙说,“总会有贵人发现我的。” 论文原稿被烧毁,调查成果被剽窃,被迫肄业。 “这也没什么……”他攥紧了拳,对白墙说,“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 为了自己未竟的调查,下炼钢厂做工,整天泡在满天的粉尘里,先患了哮喘。钢厂灼烧他的肺,他却也需要钢厂来维持呼吸的基本生计。一边暗中走访,一边紧衣缩食攒钱买药。饿得受不住了就唱歌。正像他所想,“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还在写调查稿的他,被人群团团围住: “有人举报说他不是人类,是个魔鬼。” “把他扔进湖里,沉下去的是人类,浮起来的就是魔鬼。” “敲掉他的牙,三天之内再长出来的是魔鬼。” “直接打到显原形不就好了?” 他颤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来帮你们的,我是个记者,正在做调查——” 一脚踹过来,把话踹回进肚子里。他发出人的哀叫,挥踢来的拳脚却更猛,他流出人的红血,却只让那群人气焰更盛,“就快了!”他们坚称,“就快显原形了!” 刚抬头,就被一脚踹上了脑袋,撞到大石头上像鼓被敲破了似的咣一声响。他蜷躺在泥里,流了一地的血。模模糊糊的人影围着他,窃窃私语: “哇——是尾巴!”“真的是魔鬼!”“让我也看看。” 一圈人扒拉着他,像扒拉一块砧板上的猪肉。摸上他的角,摸上他的蹄,把他翻过来冲天,摸他腹上腹下的毛。他会二十种语言,会写新闻稿,但当时,却只能仰仗尖牙和利爪。 一地瘫倒的伤者之间,黑山羊负血呆立。面对赶来的长着兽瞳的人,他乞求: “可以别让我登报吗?”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叹道: “要是你死在当初就好了。” 要是你小时候就死了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听过许多。甚至偶尔也对自己言说。 ……不。 他才不会死。当时没死,以后更不会。 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撒旦的血,他比任何同族都要高贵。 他不需要父母或朋友,更视“恋人”如敌人,他有自己就够了,有学识,有利爪,偏要在这人肉堆就的社会里闯出一条血路来。 毕竟,他仅是活着,就是对所有人的一巴掌。 …… 史迪坐在床边椅子里,洋洋得意地抬眼瞧着阿尔,只等他露出惊叹的表情。阿尔慢慢睁开了眼,坐起了身,无声地流下两行泪。史迪看得怔住,心想这该是感动,笑道: “怎么样?我这奋斗史……” 阿尔眨了眨眼睛,涌出的泪落进他的领口,他抬袖使劲地来回蹭着眼,仍有泪滴落下浸透床单。“没关系的,格里耶先生,”阿尔的声音哭颤,“我也是肄业生……” 史迪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阿尔,慌声说: “停——不许哭。你只要鼓掌就好了,懂吗?” 阿尔蜷靠上床头,抬臂遮上了自己的眼。史迪只听见他闷声说: “我也是肄业,在校被针对,也曾进工坊做工,格里耶先生,我理解你……” “闭嘴——没人需要你的理解,”史迪咬咬牙说,“你我不一样,懂吗?我是个克服万难最后成功的人,”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而你,”又一指阿尔,恨铁不成钢一般,“你的现状都是你咎由自取,就算有一万条路可选,你也只会选最钻牛角尖的那一条!” 阿尔听了这话却不气不急。他放下了胳膊,露出被泪渍红的眼,轻轻一笑说: “是的,您说得对。” 史迪又说:“你又不是当事人,有什么资格替我说可怜?”声气却发着虚。 阿尔只是说:“您说得对。” 被阿尔那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史迪似被其扒光了衣服似的羞耻。他所精心构筑的一切,尊严,名利,在这道目光面前,都仿佛乞人的烂衣破碗,不值一文。 史迪说:“你……”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你……”伸手擦了擦自己发酸的眼睛,说:“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正在看着他。他低下头说: “你自己冷静下吧。” 抓起皮包就转身离去,不见尾的背影落荒而逃。 史迪走得急而快,闷头闯上街,差点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上。他急忙后撤几步靠上了墙,就顺着墙让身子滑下,一下子坐进尘土里。大衣金贵,却只是一个昂贵的套子,套着廉价的他。 街头人人纷嚷流向四方,而他像一块被人吐在路边的口香糖黏在地上,举目空望,不知所措。恍惚间,他对史迪·格里耶感到陌生。 原来史迪·格里耶是个可怜的人吗? 原来史迪·格里耶其实不幸福吗? 一个乞丐,衣衫褴褛,走到呆坐墙边的史迪面前,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碗。史迪赶忙把手伸进大衣兜,摸上个东西就递了出来。乞丐捏着递来的那一张纸,写着今日行程,第一栏是“为特纳做仪式”的纸,嗤声道: “这玩意有什么用?” 史迪忙道:“我也有钱——”却见那张纸被乞丐随手扔了,被风推着在地上滚出很远,而后飘起,升空,翻飞至不见。 就像他那无人在意的生命一样。 第9章 一出喜剧 史迪·格里耶想要,史迪·格里耶得到。 高耸入云的阿尔卑斯山?被他登顶了。报社里那群游手好闲的编辑?被他整顿了。即日起,没有一份初稿能生还于他之手,主编的大手所到之处,是哀鸿遍野、片稿不生。“改”字当头,人人自危——稿废则人废,连标点符号都得计查重率。 空遭无妄之灾,使好事的编辑四处打听,传出个主编失恋了,传着传着,主编丧偶了,又听谁说,其实是主编苦爱不得失魂落魄了。——亲眼所见呀,他坐在人家楼下灰溜溜的模样。 史迪听了这些话,金笔一挥,剥夺了这群编辑未来1年至100年不等的奖金。 是的。史迪·格里耶,永远不会倒下。 ……只要您别提某位灾星。 这个家伙,名字平庸又脏口,史迪不想提,但又跟魔咒似的忘不掉。至于这家伙的外表:眼窝凹成耗子洞,发如鸡窝乱糟糟,往那一站,像根茫然的豆芽菜,风吹即倒。 但——到底是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教堂里,史迪坐在后排,手中铅笔沙沙画不停,而被他紧捏出褶的白纸上,是他的梦魇,那日阿尔怜悯的泪眼。画着,史迪与之对视。 阿尔弗雷德·特纳……该死的。 一抬笔,把画中人的脸来来回回地划乱。 坐在昏暗的告解亭里时,史迪仍想着阿尔。被逼得除魔来了。面对帘幕那头的神父,那永远向着来人的好魔鬼,他说: “我太过偏执,总以为自己劝得动蠢人,实属执迷不悟。” 又叹道: “如今我饱尝偏执之苦。睡眠已回避我许久,而蠢人的声与形时时萦绕……” 神父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暗室内没了声息。冤家路窄。史迪听出了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正是: “鲁道夫·肖。” 阿尔的导师,自己最瞧不上的前契约人,用一份契约吃了他三年苦工,比烂泥还扶不上墙,气得他曾大闹酒馆要“退货”。自然是没成。 史迪皱皱眉说:“神父在哪?” 帘幕的格栏间凑上来肖的脸,白骨披白皮,在晦光里闪烁,他说:“神父和我是好朋友,帮着串班呀。”又哧哧笑说:“你倒是稀客。” 史迪说:“多亏你往我这送废人。” 肖咚一拳砸上帘窗,喊着:“你懂什么?!阿尔他可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 “确实罕见,”史迪笑笑说,“没有契约,连画笔都拿不起来。” 肖隔窗看着史迪说:“别多想,对他来说,你顶多是只好用的笔而已,”肖把手指勒上幕格,像勒人脖颈一般,“而且很廉价,人人都负担得起。” 史迪脖子被卡住了似的哑巴。 肖说起:“你不收取命运以外的代价,是怕接不到契约吗?” 史迪一开口便得意地笑:“有没有这些玩意都影响不上我的生活。” “嗯,你活得最像个‘人’,那干嘛还不计代价找人契约?” 史迪忙说:“不对——”却被肖打断:“请回吧,天主原谅你了!”说完,就像神父摸过忏悔者的头那样,他摸了一把帘幕,把史迪将说而未说的话都堵了回去。扑上幕窗的史迪,只空望进一格格的黑暗,心跳难平。 沉默了许久后,他啧声骂道: “好好个活人往恶魔堆里钻,迟早被吃干抹净。” 无人回应,只听见回声喊怨。 从告解室里出来后,史迪昂了昂自己的头,身后传来肖的声音:“‘罪羊’来找我忏悔。”回头望到那圣坛之上,修士们笑作一团,里面混着二三魔鬼。史迪在乐嚷嚷的笑声中转身,像钟表走针那样精准,嗒、嗒、嗒,一步一步向教堂大门走去。 走到背对所有人之处,他咬紧了牙。 不就是“朋友”吗?他又不是没有!——确乎是有一位的,真的(不是幻觉),活的(不是半死不活的),而且还是个魔鬼!——他的“特别战略合作伙伴”,维特·斯佩克特。 二人的关系可非同一般: 维特的朋友多如蟑螂,而史迪只有他这一枝独苗,此谓“战略性互补”;维特用史迪当借口推脱邀约,而史迪拿维特充门面,此谓“战略性合作”;维特对史迪的来信十不回一,而史迪照寄不误,此谓“战略□□”。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因此,俩人根本就不是知己,都只顾自己。相遇,也堪称平常。寻常啤酒馆子里,有人抱怨自己朋友太多,去到哪都成群地找上门,就算朋友如衣服,顶天了也才能穿三件,根本消受不来。史迪在旁听着,心想你没牛吹可以闭嘴,我没朋友原来是都被你抢了去。 那一桌有人说:“我不信。”那人说:“不信我就演示给你看。”史迪已经在心里骂上。那人举着啤酒转了一圈,停到独自一人的史迪面前,和善地笑: “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史迪说:“真的吗?你别骗我。” 于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位维特·斯佩克特的朋友。也恭喜我们的史迪·格里耶,获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位朋友。只是,这位好朋友好像是公有资产,平日不大好联系得上。史迪不满也不轻易表现,唯恐丢了这唯一的好友——还是个同族的朋友! 遭了阿尔那一盯后,因心烦非常,史迪已给维特去信十封,一如既往地,杳无回音。 而这晚秋的天气正好,把人浸在夜风里,透心似的凉。史迪在后院支起画布,摆好成排的啤酒,叹一口气,只能以画解忧。 仲夏夜的景色特别美。夜空深蓝宁远,星子悄窥人间,草里树中的蝉鸣像是要响上月亮。史迪望着画布,仰脖灌下“第随便”杯啤酒,脸都上来红了。这酒冰爽杀口,流过心口却烫起来。小风亲人,黏黏糊糊让人发汗。史迪盯了一会夜的黑,又盯了一会画布上的白,心乱糟糟的,一举空杯对月嚎道: “阿尔弗雷德·特纳,我——讨、厌、你!!!” 杯落,人也蔫了。拿过白纸,抖着手涂了阿尔的丑鸽子后,越看越厌,抓成团扔进衣兜。又是几大杯酒下肚,不昏厥,无自由。不多时,草地上多出一大只黑羊,一边打着滚,惹上满身草屑,一边叫着: “我讨厌你总和我对着干,讨厌你看不起人,讨厌你有父母、老师、天赋,最讨厌你还有个我……给你忙前忙后。” 直到把自己滚晕了,史迪就侧瘫进草里,睡着了似的安安静静。蝉仍鸣着呢。在夜风吹动草木窸窣之中,似曾响过呓语: “别那样看着我……讨厌我吧,算我求你……就像……就像其他人一样。” 空中传来一声鸦啼,把史迪惊坐起,扬起个羊脑袋盼望着,盼望着,黑鸦送来了维特的信。忐忑地把信封拆开,只见信纸空旷,中央短短两行小字: “抱歉,刚看见来信,因与契约人在威尼斯度假,快乐非常。不过,我相信你也能理解吧?” 黑羊趴在草地上,嘴里咬着这封信,呜呜地哭了起来。凌晨的风凉了,蝉鸣响了整夜。直至破晓,被史迪在昨夜架起的画布,仍空白如旧,只是多挂了些泪珠似的晨露。 那太阳,照常升起。 …… 令一个顽固的人改变,需要什么?史迪以亲身证明,答案是:一个酒后失温的夜晚。维特的来信,让他当场溺进酒桶里。后来,黑羊瘫倒草丛,风吹夜凉,他像一滩涂地的烂酒,随之蒸发。 如果有谁来看一眼,会急得去叫医生。但没人来,没医生来,也没小偷来,史迪家大门也没上锁。他就这么被困在,一个并不困人的地方。也习惯了这么活。在夜晚变得乱七八糟,这样一来,好像白天怎么过都算向上。 曾想过会死,但从未死过。于是便不想了。满脑子都是阿尔,也容不得再想别的。他想: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活该失败。身子冷下去时,他发着抖想:祝你沙龙展也失败。思绪往下坠了,他挣扎着叫道: “不行……我不能死,还没把契约履行完……” 意识熄灭前一刻,他忽地想到: 如果也和他一起去威尼斯看海? 次日正午,白日烈烈,把史迪晒活。刚起身就先吐了满地。他呆坐了足一刻钟,望着那张空白同昨夜时的画布,最先闪进心里的也是阿尔: 威尼斯……不是,那小子还没想好参展作品的主题吗?不到两个月就是初选了! 跌跌撞撞站起身,尾巴还醉着收不回,就直接披上件足长的大衣把它一遮,匆匆赶往阿尔家。差点死过的这一夜之后,那么猛地一吐,好像随糟酒流出的还有对阿尔的恨,可心底却也多生出点别的什么——从未见过,说不清楚,只知道—— 得见他。 就那个阿尔弗雷德·特纳。现在就要。 车夫挨了一路的催,把史迪送到工人公寓门口。真到了地方,却迟迟不下车。被撵下车后,登至四楼,五楼近在眼前,又止步于此。史迪扒上楼梯栏杆,把天空和街景都望了一遍,忽然望到楼底花摊前,有个人长了阿尔的金发,便倚上栏杆,身子往外倾出去看。 “格里耶先生,你站这干嘛?”身后传出阿尔的声音。 史迪一个激灵挺直了身,说:“看……风景。”回身却见阿尔背着大包小包,有折叠画架、画箱,手里还拎着个不小的行李箱。史迪愣了一下问: “你要去哪?搬家吗?搬去哪?” 阿尔说:“不是。”再没别的话。 蔓延起尴尬的沉默,和史迪身上的酒气。阿尔抽抽鼻子,皱起了眉,脚步一迈而后说:“我得先走了。”却被史迪突然拉住,阿尔把眉皱得更深,甩出一声: “干嘛?” “对不起——”史迪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两人都愣住。利嘴道歉,实属罕见。阿尔盯上史迪,眼睛眯起似是审视。史迪心里马上乱了,他说起: “那个……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参展主题。” 提着大包小包的阿尔一把把史迪撞开,扭头就走。史迪急了,一下子拽上阿尔的手,心比嘴更快地诉说起: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事登报。” 阿尔停了脚步,回头盯进史迪的灰眼睛,平声说: “还有呢?” “呃……还有……” 被阿尔又这么一盯,昨晚的记忆上了头,醉着的、恼羞成怒的、难以启齿的,因阿尔而生的一切情绪,被他灌进酒里,却变本加厉地使人发昏。 史迪的尾巴耷拉下来了——脑袋也是。声气伏顺: “我不该说……很多话,都说得不对。或许是我太想当然。” 静了一会后,又说: “我昨晚不该借酒劲埋怨你。” 又静下去。 “还有呢?”听者说,没掩住笑声。 史迪歪过脑袋直盯着阿尔,以目光质询。阿尔一笑而过说: “你可以松开我了,我不是搬家。” 松了手,阿尔没再走。他说: “我打算回母亲的老家取材。” “离这很远吗?” “对,所以我雇了马车。” “你还有钱雇马车吗?” 阿尔看了一会史迪,说:“不然呢,你打算?” 史迪说:“如果是借契约人钱的话,我可以接受市场最低利率。”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史迪没话可说了。莫名其妙——不止阿尔,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威尼斯……”他说,“我有朋友最近去了威尼斯。” “然后呢?” “他们玩得很开心。” 阿尔没再接话。 “威尼斯是个好地方,很适合现在去避暑……” 听着,阿尔调转了脚步,向着离去的方向。身子也跟着转了过去,只露一个侧面的耳朵给史迪。只剩最后一句话,让去留待定。 史迪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能,加入你的远行吗?” 听了这话,阿尔一下子看了过来,呆目呆口地问: “为什么?” 史迪的心狂跳得他胸闷,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因为气不过维特就有人陪——也太小家子气。因为我想!——在阿尔面前,这么说会死。 “因为我想和你学画画。”史迪刚说完,目光就避起人,这真是他这辈子扯过的最烂的谎。 只听阿尔的声音不可置信: “为什么是我?” 史迪的嘴里似有虫的卵鞘,爬出一句一句的谎: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却羞于承认。我之前……出于嫉妒,对你说的那些话,请你原谅。其实我从小就想学画画,但右手有隐疾,怎么都学不好。” 史迪抬起头望到阿尔,心一横说: “就像你克服了你的眼,我也可以克服我的手吗?可以带上我,顺便教教我吗?拜托你。” 又从衣兜掏出酒后画的鸽子图。阿尔一看,急声道:“你别告诉我这是西莉娅?” “嗯。” 阿尔看着那画,沉默着,有点生气似的同其干瞪眼:大黑长虫抖着,在纸上爬出堪堪的鸟形。看了一会,把脸看红了,猛一闭眼,干脆地说:“可以,但我的学费很贵。” “钱不是问题……” 话还没说完,就见阿尔把大小包、行李箱、画材画具一股脑扔在了地上,对着满地的东西一指说: “我不收钱,你要是真心的,就从助手做起。我叫的马车快到了,一会你就先把这些都搬下去吧。我在下面等你。” 说完就下楼去了。史迪忙叫“等下”,没能唤回那人。被一地杂乱围着,像连史迪自己都成了一种垃圾。仲夏正午,烈日当空,晒到的楼墙、铁栏杆和铺地的画材都明晃晃地亮。史迪发了汗,低头望着乱地,无声地站了很久,而后慢慢蹲下身子,一一地将画具捡到怀里。 车马不等人。 把四楼爬过三回整后,行李被整齐地摆好到楼下墙根。史迪站到阿尔身旁,解开衣扣俯下身,气喘连天。阿尔头也没偏地斜瞥了史迪一眼,说: “一会你回家换件衣服吧,酒气真难闻。” 史迪把气捋顺后,咬牙说了一声: “行。” 广阔的晴空碧蓝如洗,天边涨起了大片的云朵,漂过似的亮白,恰恰如远方的威尼斯里,那大海中升涌而出的白浪。 第10章 要么画,要么死 给史迪一个回家换衣服的机会,他能顺路赶去报社把假请了:事假、年假、探护假、劳模假,管他什么名目,一劲儿请了个遍,凑够了正正好好三十天,以赴远行。反倒惹来阿尔的嫌: “根本去不了这么久。回来之后,你该上哪上哪去。” 史迪求过阿尔让自己把行李好好收拾一下,一收拾就是整三天。史迪怕晒、怕潮、怕热、怕冷;怕裤子蹭泥,更怕脸上沾土;得带钱,带少不够他花,带多遭人惦记;连雨伞也须备足两种,一干一湿轮着用。直到阿尔说,他要一个人先走了,史迪的行李箱才合上眼。但这么一耽误,大晴天被生生拖成了大雾天。史迪还想等——雾天大衣会潮,阿尔让他闭嘴。 出发当日,雾中下着大地生烟的雨。翻泥的土路上,驶过一辆四轮马车,雨打车篷哗啦啦。“师傅!”车厢里的阿尔对车头座上的人喊道,“您还能看清路吗?” “慢点走就不碍事!”车夫回喊。 话是这么说。被这雾遮了路,哪怕走偏了,一时半会都发现不了。而阿尔,眼睁睁“看见”马车越走越偏,那“画”着路的流动色彩,已经稀薄得难辨于雨烟之中了。阿尔对车夫说: “师傅,路线好像不对,能不能先停车?” 只听车夫说: “放心,小子。就这路我走过好几百回了,一点小雾不算啥。” “可是……” “没必要!” 车里响起另一人的声音:“就听他的吧,师傅。” 窝在车厢角落的史迪,受着四面来风的吹,身裹毛毯只露出个脑袋。他又说: “如果耽误您上工,我可以给出三倍补偿。” 一听有钱拿,车夫爽朗地答应道:“得嘞!” 这话也让阿尔一下子回头盯着史迪看,些许惊讶的神色。史迪回之以笑,内心的账簿被他翻得哗哗响: 自己可是手握足足三十天的假期!和阿尔在一起多一天,孤单一人的时光就能少一天。等回家后,他必定给维特去信说: “真不好意思,才想起来给你写信。这段时间也没去哪人挤人的景点,就是陪契约人回了他老家一趟。风景美好,心情不错,三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点没感觉出久。呵呵,相信你能理解。” 总之——和阿尔共处越久越好!尽管让马车走错路吧,能把三十天全砸进去,他才高兴。 但是,下一秒史迪就不这么想了。 两手空空的他被阿尔批评:“这周围都是景,你怎么不画?” 史迪愣住:“有什么可画的?”谁成想阿尔直接举起一张——单用铅笔就将大雾同那雨烟画出了如胶似漆之感——就在启程后短短不到一个钟头里,完成的一张精美速写小画,直打史迪的脸。 史迪说:“我刚开始学,画不来这么难的。”能不动笔就不动笔,越动笔越露馅。却听阿尔厉声说: “越不会画才越需要去画。本来你学画的年龄都已经比大多数人晚了,还不自己上进一点,以后怎么在艺术界立足?” “等下……” 阿尔咄咄逼人:“我从三岁起就开始画画了,画了快二十年到现在都还天天练习,你拿什么和我比?你要是真心的,就老实点,主动点去画。” “你给我等下,”史迪急了,怎么这些话越听越耳熟?“你怎么敢用我的——”“你要不是真心的,现在就下车吧。”把史迪的嘴封住了。 阿尔扔过来的一根铅笔滚到史迪身前。在背人之处,阿尔无声地笑着。早就想这么干了,真做了,确实不赖。以牙还牙,天主应允,百试不爽。 史迪捡起攥紧了那根铅笔。他太懂言语的快刀有多好用,如今这刀却落入敌手,让他喉咙里堵了只苍蝇似的难受。史迪从画箱里抽出个本子,往腿上一架,抬笔就画起来—— 该主动去画是吧?那他就画! 五分钟后,新鲜出炉的作品,被他恭敬地呈递给尊敬的老师: “您请看,”史迪笑说,“实在画不来风景,冒昧画了您。” 阿尔接过一看,当即脸色就沉下来了。他是头发蓬了些,但总不至于被直接画成水母;别人眼里好看的挺鼻梁,被用比肩抽象派的手笔挥就为大柱子下两个坑,说是胡涂,还颇为专业——竟然有结构意识。贵为心灵之窗的眼睛,大白圆中一点黑。 阿尔一下子气笑了,胳膊一伸,“把笔给我,”史迪递上,微笑听讲。“你有结构意识,还不错,有天赋,”阿尔笔尖指着画说,“但,有谁说过一句,‘放错地方的天赋何尝不是垃圾’?”阿尔对史迪一笑,史迪又不笑了。 阿尔在白纸旁的地方用笔沙沙勾勒出个头模,结构准确,笔触顺畅,足见功底。笔尖指着它说:“以后画头就照着这个来,至于画不好的——” 他三两下把画抟成废纸团,往马车外一扔。史迪忙声:“喂!你!” “垃圾的画就是这种下场。”阿尔歪头笑道,见史迪气不过的急样,又收了笑,平声说: “从小我就这么对待自己的作品,不好的就撕掉,烧掉,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一样。如果你打算画一辈子,我真心建议你也这样做。” 史迪干眨了眨眼,没说话,却更像是有话要说,而说不出口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侧过身子去看雨景。 内心有点激动。 他想说,不,他想大声喊道:“你说得对!”何止绘画,写稿不也是一样?白花花的纸被做出来,要是印不上好作品,那这张纸还不如去给人擦屁股!可别人见了,却只说“何苦”"没必要"“读者不在意”。都闭嘴吧,他这个作者——自己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在意,就够了。 史迪偷瞥过阿尔一眼,感到他的丑水母头都莫名顺眼了起来。 一路和谐的无言相对。心里都在想着点什么。 平平稳稳到了驿站,车夫却伸手就管史迪要误工费,尽管是他带错了路。史迪辩说要不是阿尔及时发现,说不定他俩会被拉到哪去,到底是谁误谁的工?吵吵嚷嚷,最后闹得不欢而散。阿尔气得差点要动手,史迪安慰他说: “没事,本来到驿站就是为了换车夫。” 但在大堂当众闹过这么一出,竟没几个车夫愿意接他们的活,好不容易找到个看着老实肯干的,却非明天不发车。问他,他说明个天象好。不得已,两人在此过夜。 这可真是,史迪此生最难熬的一个晚上。 通铺间里停尸似的躺了成排的人,沤着汗臭狐臭脚臭,呼噜声起伏,磨牙声连天。而史迪—— “今晚要是找不回我的行李箱,就等着法庭见吧!” 正在大堂同驿站人员吵得脸红脖子粗。 躬着身的侍者连声道歉,史迪在旁不依不挠,刚要把声音高起来,就见管事的匆匆赶至,在他面前躬腰赔笑说: “这位先生,经核实,您的行李箱还在库房里放得好好的。” 史迪一听更生气:“丢的是小的!桃花心木的!不是那个大的皮的!” “在找了,在找了……” 夜不早了。大堂里的叫嚷声吵进那一趟客房,开出几道门缝听热闹。头发枕乱了的阿尔从走廊里走来,举着个怀表说: “都快午夜了,你吵什么吵?刚不是还说要睡觉吗?” 见阿尔来了,史迪伸手一指侍者,告状似的说:“他们把我的小行李箱弄丢了。” 管事的忙插嘴:“还没丢,还在找,库里的行李实在太多了。” 阿尔也说:“明早起来再说吧。存取都要凭证,不会轻易丢的。” 听了这话的史迪不再叫嚷,而沉默得莫名。他抱起胳膊定在那,将头低着,又偷把眼抬起瞪那管事的人,毫无听劝去睡觉的意思,连牙也被咬得出尖。阿尔见状,对他招招手说: “你和我出来一下。” 史迪跟在阿尔身后,出了驿站沿小路一直走,走到无人的林子里后,阿尔才停足,转身面对着史迪说: “这里没别人。说吧,那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怪东西?” 史迪惊讶:“你怎么知道……” “那箱子和你贴身一路,寄存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刚才也是,”阿尔说,“就算是金子,也没必要盯这么紧吧?” 史迪沉默地抱紧了自己,像受了夜的冷。 阿尔说:“你要是这样的话,之后的旅程我不如自己一个人走。” “是……罐装死人记忆,”史迪因蒙羞而别开了脸,声音卡带似的迟钝,“没有它,或者酒……我……就……睡不着。” 阿尔听明白了,所以史迪刚才反应那么大。对于失眠者,长夜是一场磨人的慢刑。但,这也无法解释—— “你刚才也可以去找酒喝啊?” 史迪听了,语气带了埋怨: “不是你说讨厌酒气吗?” 这话一下逗笑了阿尔,是真没想到随口的抱怨就能堵得住酒徒的嘴,“那就继续保持吧。”他随意地说道,而后绕过了史迪向来时路走去,还说: “睡不着也别闲着,正好去画画吧。” “你说什么?!” 阿尔回头看他:“你不是为了学画才非要来的吗?” 史迪忙步追上阿尔,跟在他身后诱劝:“但是你已经困了吧?刚才都已经睡下了。” 阿尔轻呵出一个哈欠,摇着脑袋说话时,乱发朝各处都翘起一点,眼睛在黑夜的月光下莹亮莹亮的: “谁说我要陪你一起画?” 回了驿站,史迪也叫着要睡觉,哪怕睡不着,和黑夜干瞪眼他也愿意了。阿尔说不行。史迪说:“凭什么?”“凭你是我的助理。”史迪像小孩吵嘴似的重复: “凭什么听你的?” 阿尔说:“你是来学画的,不是来旅游的。不听我的也行,我的旅途本来也不需要第二个人。” 史迪像大人吵嘴似的说:“阿尔弗雷德·特纳,你真的有点得寸进尺了。” 走廊里,走在前面的阿尔沉默了,像一只软绵绵的巴掌打上史迪的脸。史迪回之以沉默,威严的,为自尊的沉默。就听: “对不起。”阿尔的背影低了头。 史迪说:“我还是认可你的艺术水平的,但我也该有基本的人权吧?” 阿尔回身,歉疚地看着史迪说:“你说得对。”史迪满意地点点头。 阿尔说:“衣服裤子换的是哪套?之前没见你穿过。” 闻言,史迪乐得说起:“博柏利的限量款,华达呢面料,防风防潮性……”话音未落,就见阿尔一脚踹了过来,来不及躲闪的史迪——的昂贵大衣——生吃了这一脚,多出淤青似的脏印。“你有什么毛病?!”史迪声音惊恐,人忙弯了腰拽起这宝贝大衣,身旁嗖地跑过一阵风,他刚要开口,又生吞下一句话。 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身后一条的被触及。史迪的声音连同人都有点发抖:“特纳,你真是个有病的死疯子……” 阿尔笑:“去画画吧。熬夜画画不算熬夜,而且对身心有大好处。” 史迪说:“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人路过走廊。阿尔身子遮着史迪的尾巴,还真捏着下巴思考起来,想了一会后,说: “出发之前觉着还行,可真走到这了,感觉你其实有点多余。”本就是一场目的私密的旅行,多一个外人,还是一个牙尖嘴利的外人在身旁,着实不时地令人烦躁。 “我回去就是了……”史迪的声音弱下来,“你要是不想我在这,我回去就是了。” 阿尔笑了一声,没松开手里的尾巴。心里更觉发笑:回去?之前心烦的时候就苦于手边无魔鬼可揍,到了手的货,更何况还是他刚掌握了驯服技巧的货,能随便让他回去?阿尔对史迪说: “你别多想,我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也睡不着,起来画会画也不糟,是吧?”阿尔学着魔鬼曾经的哄骗说,“放心,我会认真教你的。你好好画,明早我好好给你点评。” 史迪拒绝;一听就假。都是成年人,谁骗得过谁。睡觉是底线,绝不退让。阿尔说行,拽上尾巴跟纤夫似的拉起——直往走廊外面走起,史迪连连叫疼。二人的喧闹声惹来侍者的脚步声靠近,史迪几乎是哄着说: “我画——你快松手吧。” “您们遇见什么问题了吗?”赶到的侍者说。 两人并排而立。较高的那个裹紧了大衣,偏头不语。低了一点的那个对侍者笑说: “眼花了,还以为看见了恶魔。” 侍者眼见高个打了个哆嗦,确认无事后离去。 史迪妥协了,但却另提要求——人陪不了他,鸽子也行。理由颇离奇:他说他怕黑。黑天在外面喝啤酒,可以。酒壮胆。没啤酒,黑天里一个人画画,不行。阿尔舍不得鸽子,去找侍者说要买啤酒,侍者无奈地表示,今日啤酒已售空;炎夏所迫,人人都得喝点酒,便把酒喝空。 无奈地,阿尔将鸽子连笼子拱手让人。当阿尔拿着毛毯来到驿站后院时,画布前的史迪又惊又喜:“谢谢你……”然后就见阿尔把毛毯往鸽笼上一罩,遮严了袭向小动物的四面来风。四面的风通人性,转头吹上史迪。 凌晨的风真的很冷。 鸽子都有人爱,自己却没人爱。史迪独自硬抗了会风,自怜自恋了一会,实在受不住冷,起身回屋找毛毯。他敲上门,没人应。再转转门把,锁得死。 最后进屋的人,无疑是阿尔。史迪啧了一声烦躁的,回到了驿站后院。 凌晨的风真的很冷。 他一把扯过鸽笼上盖着的毛毯,披到自己身上。画了一会后,瞥见鸽子正发着抖——天知道原来鸟发抖的时候连羽尖都在颤,把他吓得赶紧还毛毯于鸽,且盖得比原本更严实了些。后怕,坐回到矮凳上时,他的心后怕。 怕把鸽子冻坏了,明早被阿尔训。 ……不对劲。 怎么下意识怕起这黄毛小子了?史迪被自己的后怕吓得更为后怕,心怦怦直跳——这可太不妙了!想着,生起了气,把笔一摔,还画个什么画。 凌晨的风真的很冷。 史迪冷静下来后,又捡回了画笔。就这一会的工夫,他把自己安抚得很周到:要画。一来,不画的后果,他真不敢细想,白天人更多,吃亏的总是自己这种名声臭的群体。二来,这是阿尔的主意,他就这么听话地受了一夜的风,肯定感冒,自然也全是阿尔的锅。想到这,他解开了大衣扣子,争取让自己病得和阿尔罪得都更充分一点。三来,学到的东西,怎么都是自己的,画总比不画强——至于这最后一句,到底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则只有风知道了。 而凌晨的风,真的还挺冷的。 第11章 人不诚毋宁亡 昨夜一场大雨,淋透驿站后院的草地,逼得史迪躲进马厩里,没挨淋只受吹,也还是害了病。他满头的稻草屑,孤零零地怀抱鸽笼坐守马厩门口,眼睁睁见呼唤着他的阿尔在面前走过也一声不出。终于发现憔悴的史迪后,阿尔怔张着口愣了一会,而后说: “抱歉。” 史迪哼了一声,非得等到阿尔伸出手拉他时,才站起身来。 史迪患了“重”感冒,“重”在“声势浩大”:咳嗽声要出于喉发于肺,以显声嘶力竭;每半小时就发一次咳,以让阿尔的耳朵好好记住。脸色须保持苍白,稍有红润的迹象就偷偷再受会风。至于姿态,能倒着就不坐着,能瘫着就不倒着,以示病弱无力。 阿尔,明眼看出来史迪的装模作样,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史迪再有错,却把爱鸽护得好好的,昨晚冷成那样,白天的西莉娅仍生龙活虎。于是,阿尔允许史迪这个病人提诉求。 史迪便得寸进尺。 马车车厢里,他一个人占去一整排,摆不下的腿就横伸进窄过道,把阿尔卡进座位角落。日上中天了,他仍裹着个毛毯在睡觉——小行李箱今早被找到后,刚上车他就服下一瓶死人记忆补偿熬了整夜的自己。太阳光从车窗斜射到他合着的眼上,他嘀嘀咕咕地: “把窗帘拉上……” 正在画画的阿尔瞥了他一眼,没动作。 “阿嚏!” 喷嚏装不来。阿尔叹了口气,起身拉上了窗帘。史迪又弱声唤起阿尔。阿尔应了一声后,史迪说: “再给我几瓶死人记忆。” 阿尔跨过史迪的腿,让小行李箱在窄过道里张开,只见铀玻璃瓶成排成列,瓶中物似云又似雾,绚着五光十色。每只下面都标有死因。 史迪说: “我要人‘溺死’的记忆。” 阿尔举起一只如夜海阴沉的瓶。史迪又说: “等下,‘坠空’入睡更快。” 阿尔翻出一只像是空无的瓶。史迪一口气说起: “等下,把两种混一起,加一点点‘烧死’,要一点点别太多,不然尝起来太炸口。然后加半瓶‘冻伤’中和烈感,半瓶‘安眠’添香;最后加整瓶‘被一闷棍打死’作顶汁收味,记住,千万千万要最后加……” 阿尔一一听过,而后全不照做,直接递过满瓶“安眠”,史迪迷糊接过,服下后安然地合上了眼睛,呼吸轻而匀。阿尔见状又拉开了窗帘。太阳光刚触及史迪的眼皮,他又抱怨: “晒……” 阿尔没作声地坐下,强忍下抓起毛毯捂住史迪脑袋的冲动。然后就见,史迪麻利地一起身把窗帘拉上,又落下身子躺如尸体般安静。车厢重归昏暗,保史迪睡得安安稳稳;而阿尔,一个活人,在大白天被困进一厢黑暗里。 窄过道里横着史迪伸出的腿,脚下行李箱杂乱,耳边的呼吸声越安宁,听得阿尔就越生气。他扯过本子,嚓嚓画出一只奇丑无比的睡猪。猪的原型仍睡着。 平生头一回和别人一起旅行,阿尔后悔了——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一开始全都怪史迪,但后知后觉不仅于此。自从幼年在画室学画时,他毫不留情,把素描不如他好的小朋友都说哭,而被父亲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之后,阿尔就明白过来: 自己的身上,有与群体相斥的成分。 他曾把这成分理解为——引用下外人对他的评价——“天才”。 “我的所见就是画。”曾对谁这么说过一嘴。对面是谁早忘了,但自己内心的快意仍记忆犹新。 到后,画室开授色彩。可哪有人能看明白阿尔的色彩? 他仍年少,却不再够有为。除了父亲,也少有人会称他一声“天才”。而他厌恶起这个称呼。 没了天才,便自认起异类。曾幻想过,这世上有种神奇的眼镜,能治愈他如凹透镜治愈近视者。至今未寻及,却先遇见史迪。 阿尔放下纸笔,望到那车窗的帘子被光透浸,随马车而颠簸,摇泻出环形的虹光。他闭目一会,再睁开,光白得向暖。眨眼间,他看出两个世界。 史迪也是“异类”。但在遇见这只异类之后,自己竟能见常人所见。 阿尔看着史迪的睡脸,不禁又想起: 那日他乞求一起旅行时,灰眼睛里流动着阿尔前所未见的彩色……那是贵为真诚的颜色,尽管当时史迪在说谎。 世上骗子太多;只要来者真诚,阿尔总愿意听听他的话。 可那之后却失望了一路——史迪变本加厉。再这样下去,受耽误的只会是阿尔自己。 笼中鸽向外探头时,车厢里飘起淡淡的花香。阿尔起身轻拨开窗帘,从帘缝望出,见外面的山坡上长满了薰衣草,在阳光下蓝紫连片漫漫无边,令他心念一动。 他拉动了停车的绳铃。 …… 史迪梦饱睡足了,舒舒服服伸大个懒腰,说:“特纳,我们到哪了?” 但四下安静,车厢稳如车已停了似的。 史迪急忙起身去寻阿尔,没见人,马上又去寻鸽子,心一下子又慌又乱。车厢里只有他的小行李箱还张着口躺在过道里,同主人一起被剩下,显得孤零零的。 车头座上的车夫面对座下史迪的连三问询,老实回答: “那小子自己提箱子走了。” “什么?去哪了?” “不知道,走了很久了。” “他说过会回来吗?” “他叫你别找他,还给我钱让我别叫醒你。你要继续赶路吗?” “请您再等我一会。” 应付完车夫,史迪又钻回车厢,独坐在昏暗中捶上胸口以让心跳别那么吵。他那因睡足而明润的灰眼睛,好像眨眼间就生出几条红血丝。 史迪并不意外,只是有点没想到;也并不难过,只是有点没准备好。所以,总地来看——事实上,实事求是地说,他—— 简直气得宁可阿尔是被劫车的绑架了而不是把自己就这么随意地丢弃在路边撒手不管了。 简而言之,气得要死。 这时车夫敲了敲车壁,大声问他:“你想什么时候走?” 史迪回喊:“等我叫你!” 他蹲下身在小行李箱中翻找起来,动作不慌不乱,从箱底夹层中直直地掏出一个小草人。巴掌大,头型像水母,手里还握了根形似画笔的短棍。史迪举起草人,得意地笑了。 真是不枉他特意拖了三天时间编这东西。有这小玩意在手,哪怕阿尔逃到天涯海角,史迪也能找到东西南北方。他早看出阿尔是隐患,而出此下策,只因这次远行可是被他列进“待办清单”的头等大事——必须落实,必须圆满,必须让维特嫉妒得牙痒痒。 找了个就近的十字路口,史迪把小阿尔同纸祭品一起烧了,向魔神瓦沙克祷告求寻那人的踪迹。烧烟直直飘上天。史迪望到天,蓝天中飘着游云缕缕。他说: “我问的是他去哪了,而非他是个怎样的人。” 史迪又往坑火里加进祭品,火烟更烈了,但仍直往天上去。他啧了一声,想到个不妙的猜测: 难道是祭品不够格?可他出行在外,上哪去弄沾血带肉的上等货?瓦沙克未免太贪心!但再犹豫一会,阿尔指不定又跑得更远了。史迪来不及多想,小心翼翼地从大衣最内兜掏出枚精雕银币,放在火上捏住了,却迟迟不松手。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维特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身后路过几辆马车,乱糟糟的马蹄声催得史迪更烦躁,仿佛阿尔已随车远去了。史迪心一横,把眼一闭松了手。再睁眼,烈火中飘出白烟滚滚往西去了。西方是长着薰衣草的山坡。 史迪向山坡上奔去。 他跑进了满坡的薰衣草里,花香迷得他晕头转向。到处都是烂香的花,哪里有阿尔?因为上坡太急,还摔了一跤,跪倒磕上石头受了疼,他一时没来得及起身,再抬眼时,无际的天连着无边的薰衣草,浩蓝浩紫之间立着那个人。 阿尔在画画,肩头立着白鸽。 史迪不敢上前。 忽地感到愧疚。山坡下还留有草人的灰烬,他祈祷快来一阵风把那肮脏的灰吹净。 阿尔偏过头,看见了史迪跪坐在地上。史迪慌忙站起身。并不显得惊讶地,阿尔朝史迪挥挥手说: “你过来。” 于是史迪过去了,停在阿尔旁,画布前。刚想质问阿尔的不告而别,就听他问: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那是一幅风景画,正是眼前景,却仿佛来自两个世界:一半的色彩艳绚,紫蓝的天空下花海透红;一半的色彩明丽,那天空的蓝和那漫坡的花的紫,正如常人眼里的景色延伸进画布里似的。它们都是阿尔所见。 史迪违心地说: “这世上一半的人都会喜欢它的。” “骗子。”阿尔说。 “什么?” “你说谎。” 史迪急道:“说真话你又不愿意听。” 阿尔摇摇头说:“你不真诚。” 史迪张口将反驳,阿尔把画笔递到他面前说: “你来画。” 史迪接过后说:“丑话说在前面,我画得可没你好。” “画就行了。” 史迪笨拙地拿笔在画布上划拉,一笔深一笔浅,把一小块晴空涂脏。到后,他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 阿尔厉声命令道:“闭嘴,继续画。” 于是史迪画了下去。不久后,他放下了画笔,看向阿尔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问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的。 阿尔茫然:“发现什么?” 史迪心道不好。他张了口预备着找补。 一秒。 两秒。 “发现我确实没天赋这件事。” “原来只是这件事呀。”阿尔笑了起来,史迪松了口气,阿尔又说:“我还以为是你骗我说自己右手有病,不会画画这件事呢。” 史迪看看阿尔的表情,也笑说:“好吧,果然迟早都会被发现。你很生气吗?”没有道歉,也不像正要道歉;模样不急不恼,反而温和得像正在商谈一桩生意似的。 阿尔听了这话才生气,这样的史迪,还不如为了随行而骗他时来的真诚。 史迪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条件。我可以给出三倍旅费……” 阿尔彻底失望。 “不用了,你走吧,”阿尔边收拾起画架边说,“我没有那么多机会留给你,我还有正事要做。”史迪还是不急不恼地在旁看着,不时说上一句“有必要吗?”“再谈谈吧?”根本没拦人。阿尔将画箱背起,又拎上了行李箱,正盯着史迪说: “从你求我要一起旅行的时候起,我就看出你在撒谎,你右手的颜色比西莉娅的还健康。可我还是同意了,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可能性——大概是你自己会嗤之以鼻的那种。” 史迪噤了声。 阿尔说:“所以我好奇,你究竟能改变到什么程度?结果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说完了话,阿尔转头就走,史迪忙呼“等下!”——发于心的脱口而出,当真叫停了阿尔的脚步,阿尔回头看他。那眼神无悲无喜,反衬出史迪的慌乱,和他因慌乱强作的掩饰,都像用力般的不自然。史迪说: “该……怎么做你才会满意?告诉我吧。” 阿尔单单问起: “诚实地告诉我,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想要和我一起旅行的?” 这句话像根长针把史迪的心钩成乱麻。他有答案,一种直白易懂,也被他拿来搪塞自己的内心一路来的发问;另一种则太过幽秘难懂,他向来同鄙弃外人间的感情那样鄙弃自己的——那陌生却又统治着他的理性的无名冲动。他的言语功能不长于此,于是他用自以为的最真诚回答道: “为了能炫耀给维特·斯佩克特看。” 阿尔轻轻地笑出一口气,扭过了头,往前走远了。史迪在后面脚步跟着而不跟紧,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有点气急地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阿尔头也没回: “你刚才说答案时,和你当初求我要一起旅行时,眼里的颜色不一样。” 史迪的声音慌乱起来:“我从小都是这个颜色的眼睛啊,它除了灰色还能是什么颜色?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能看见乱七八糟的颜色!” 阿尔没再说话。 “喂——喂——你要去哪?马车就停在坡下啊。” 无话。 “特纳!” 阿尔沉默地向前走着。 史迪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服,他肩头的鸽子便扑上史迪的脸。但史迪不松手,他低了头,而后低了身子蹲在地上捂着头,可胳膊仍连着手连着阿尔的白衬衫的衣摆。耳边满是鸽子挥翅的扑棱声,史迪闭了眼睛喊道: “你擅自丢下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西莉娅!”阿尔惊呼。 阿尔的衣摆猛地挣开了史迪的手。史迪睁开眼,刚见到地上那被蛇叼住的挣扎白鸽,就抽出来腰间的匕首向蛇砍去。蛇受了惊,松了口去咬史迪还不及,就被一脚踩上身子,蛇头被短刃贯穿。 史迪抽出匕首挂回腰带,把蛇尸扔下坡,马上凑到阿尔处关切道: “西莉娅没事吧?” 瘫在阿尔的手心的白鸽身子发着抖,紧贴身体的翅膀和圆瞳一起颤缩着,颈毛仍有血渗出。阿尔的呼吸乱了,托着白鸽的双手也在发着抖。 史迪犹豫地说:“它还……” “带上我的行李,快,”阿尔急声说,“我先下去找马车,跟紧我。”随即匆匆往坡下去了。 史迪下意识拎起了行李跟上阿尔,心下却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把这句话又默念过一遍,不太敢相信地把最后三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发地遐想起: “难道旅行仍能继续?” 第12章 谁杀死了白鸽 “放心吧,西莉娅会没事的。”成了史迪常挂在嘴边的话。 事发后,他们快马加鞭,路遇一座牧场,料定会有兽医,而告别车夫停居此地。 西莉娅难逃一死,鸽子本就是小动物,五脏六腑不经折腾,从蛇牙咬进它脖颈的那一刻起,死亡于它已注定。它瞪着圆瞳躺在阿尔手里,头歪斜,身子弯如反弓,像生命被硬生生拧干的样子。 但有个来自地狱的家伙自称比死神更懂死亡,他对阿尔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住西莉娅的生命。这有代价,但无关紧要。最重要的问题是——你想吗?” 阿尔听了这话,愣愣地抬起头盯着史迪说: “你为什么敢表现得像是你在恩赐我?西莉娅被蛇咬难道和你没有关系吗?” 史迪说:“我只是寻求你的许可……不,你说得对,救西莉娅是我的责任。我一定会留住它的命的。” 兽医初见病鸽时笃定:“它活不过今晚。”史迪愠怒:“不吉利的话别说。”白鸽在主人手中奄奄一息,兽医不愿再进行多余的救治。史迪问: “你们这有野耗子吗?” “有是有……” 史迪从野猫窝里抢来了六只野耗子。客房内的大桌子被他摆满了鼠尾草,他把耗子们首尾相缠,然后管阿尔要鸽子。西莉娅尚存一口气,阿尔不愿放手,怕只要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爱鸽的生命。史迪再三保证说: “如果西莉娅死了,我会补偿你。” “不必了,”阿尔的声色皆厉,“如果你让她死了,以牙还牙,你也让毒蛇咬上几口吧。” 史迪敷衍地笑了几声,咬咬牙将鸽子接过后说:“特纳,你报答人的方式还真挺特别的。” 阿尔没理会他。他看着史迪把鸽子置于鼠圈之中,给它盖上黑布,又在每一只老鼠袒露的心脏上撒上白盐,低声咒念起什么,不细听还以为只是不满的嘟囔。阿尔看见本已死了的老鼠突然大大地睁开眼和口,像目睹天主降临似的显出点惊讶神色。然后,吱吱、吱吱,所有老鼠的门牙上下磨动。 “忘锁门了。”史迪懊恼地说,起身向门口走去。等他再回到桌前时,老鼠尸已枯萎成老鼠干,掀开中央的黑布,魔术一般地,白鸽睡如安眠。史迪见状显出得意的模样,自顾自地吹嘘起: “瞧瞧,连死神也难免因贪心犯糊涂。如此佳肴在眼前,谁还能注意旁边的那点面包渣?哼,就算贵为神明,只要有**,就会被支配……” 阿尔下意识伸出了手想碰触爱鸽,却又怕触醒它的安眠。于是手没挨上白鸽,而先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不自觉地笑了。 史迪无声地瞧了一会,叨叨地说: “好吧,行了,算了,就当是你谢过我了。” 次日早晨,兽医来房间见了白鸽后无比惊讶:“居然还能有好转?”白鸽回应以咕咕。 醒后便不见史迪。阿尔问兽医:“请问你看见另一位住客去哪了吗?” 兽医说:“他早早就上山去了。” “上山?” “对,说要去采药,和另一个人一起。” 另一个人?但阿尔没再问出口。哪怕史迪现在说要为那人出走,阿尔也只会笑着点点头,说一声请便。但兽医仿佛是不满于阿尔的无动于衷,或许还多猜想了三人之间的关系,龇起牙带点怂恿地说: “他俩有说有笑的,我当时还以为那个人是你呢……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这回倒是阿尔觉得奇怪了,他说:“我为什么要去?” 兽医支支吾吾:“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您怎么了?” “顺路为我采些板栗回来吧,有生病的牛羊急用。我实在脱不开身,而场工又各有职责。” 阿尔恍悟,说:“您直说就好。”又望了一眼安卧床上的白鸽,交代道:“那西莉娅就拜托您照顾了。” 临近正午,阿尔拎了个布袋上了山。山里的高树森森,把阳光遮得一点点一片片地洒落土地,像花瓣似的这里一捧,那里一簇,在荫海中连成一条条碎闪的路。阿尔走在路上。 他是个热心的人。本想为兽医挑些好的板栗,但奈何他被生养在远离树林和板栗的城市,蓝眼睛只擅长辨别板栗的“喜怒哀乐”,而非优劣品质。——板栗是不会因自己合适被吃而“开心”的呀。他便挑拣那些“悲伤”板栗,这样一来,或许能让它们快乐点。 阿尔一路走到了山腰,立而四望,所见皆是生生不息的绿,所听皆是虫鸟树风的自然之声。他一时迷于其间了。风声说着沙沙,鸟声说着喳喳,人声遥遥,远远地说着: “所以我才受不了他,简直是个疯子。” 史——迪—— “呵呵……怎么不诅咒他,给他点颜色看看?” 低而细的人声——谁? “到时候又该说些什么,‘我一早就看出你的颜色不对!’” 遇见了,但看不见彼此。阿尔拎起地上的包,循着人声走去,脚步刻意地轻。迎史迪而上,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阿尔的新的勇气。声音越来越近了,直到能看见那两个人影,阿尔躲到粗壮的大树后,侧耳偷听着。 听见史迪说:“接手过的这么多契约里,他是最难搞的一个——比他那老师更烦人。我都打算去酒馆销户,再也不当契者了。” 听见另一人说:“那你为何一开始还要接他的契约?如果让委托人的计数停在65,岂不是大卫再也无法发起公投?你更不用担心被特纳投下‘有罪’。” 没再听见史迪的声音,长久地。那人又说: “需要我帮你吗?” 史迪气急:“之前找你你干嘛去了?!” 听了这话,阿尔悄悄探出个脑袋去瞧两人。只见史迪换了身轻便工装,手提篮子,身旁跟了个穿夹克的瘦高青年,脸色病白,黑发乱糟糟披于脑后像狼的尾巴。他似向阿尔这瞥了一眼,然后对史迪说: “所以旅行一结束,我立马就来找你了,以表歉意。”史迪哼哼两声。那人又说: “要去山顶看看吗?风景很不错。正好继续聊聊你的这个烦恼?” 见两人往山上去了,阿尔从树后走出,进退为难。要跟上去吗?大概也只会听见些徒增烦恼的垃圾话……心还犹豫着,脚步却已经跟了上去,又顺手捡起地上一根粗而长的树枝,像握了柄正义的剑。 他一路跟着,一路听着: “他很可能有狂躁症,会伤害身边一切人,所以对亲人朋友都不亲。” “那他对你亲吗?” “你在胡乱问些什么?脑子还清醒吗?” “所以,是亲,还是不亲呢?” “……不亲。” “也怪不得呀,毕竟他是这样讨人厌的家伙。” “也不能这么说,”史迪把话头一转,所说让阿尔惊讶,“实事求是地讲,这也是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自己就能活得很好。对吧?” “原来是这样吗?” “是的。维特,你肯定不懂,但是我见过这种人!”尾声昂扬,气势如自夸般外放。 真诚——这是阿尔的第一反应,在自己面前扮尽伪装的史迪,此刻是真诚的。阿尔乐于见到真诚的心,仿佛卸下防备露出柔软肚皮的动物,或坦然安睡的人,无害得让人心安。阿尔也乐于发现史迪更多的真诚,他跟紧。 维特说:“那你觉得他到底算怎样的人呢?” 史迪毫不犹豫地:“怪人。” “但大家都觉得你也是个怪人呢。” “蠢人总喜欢把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打成异端。” “听起来和你做的事一样。” 史迪嘲笑道:“话别说太早,或许我其实比他父亲还了解他呢?你肯定猜不到,他眼里的天空偏紫,是因为他对紫光和对蓝光同样敏感。所以,他会偏爱红紫色,因为看起来更艳丽。由此可以推知,他偏爱秋天而非冬天。喜欢熬夜画画,也只不过是因为晚上的光色干扰更少而已。” 躲在树后的阿尔听得愣住。维特朝他处看去,大声招呼道:“是这样吗,特纳先生?” “你喊什么喊?”史迪说。 等见到走了出来的阿尔,史迪目瞪口呆,怔了好一会后终于反应过来,扭头对维特大骂道: “你这狗——你又把别人的人生当成剧本玩?!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恶劣多了,天知道为什么还能有朋友留在你身边……” 维特笑着对阿尔招招手,阿尔走近后,史迪的视线躲闪着刺向维特的脸,人还在急声骂着,而维特则走远,走得更远,留阿尔和史迪在原地。史迪没跟上去。阿尔用声音唤回他的视线: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史迪看看阿尔手里的棍子,那是根足有小臂粗的树枝,找补道: “你之前还怪我不真诚,就别怪我说实话。” “好,那我问你,”阿尔严声说,“既然你早知道我的投票能左右你的生死,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签契约?” 史迪盯着阿尔,似是审视: “这好像和契约没什么关系。” “明明是因此才有了契约吧?” “既然已经承诺了你的契约,还在乎原因干嘛?” 阿尔说:“我想知道。” 史迪叹了口气,目光越过阿尔望到了回忆那么远,说:“因为当时累了。” “我不理解。” 史迪看他一眼说: “因为我被投累了。我想着,就让最后一个契约人决定,要是他也让我死我就去死吧;要是他不让我死,我从此就赖活下去。之前一味找人契约,也是不服输似的,卯足了劲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结局,就这样一直到遇见你。况且,你还是被肖推荐来的,我不好推脱。” 一颗坦诚的心正如一颗美味的蛇果,红热真丽。阿尔点点头,说起: “你不喝酒或者死人记忆就睡不着,是不是因为你怕黑怕死?天黑让你没有安全感,你必须得睁着眼睛直到亮天,否则生怕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史迪皱起眉啧声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 阿尔说:“像你在观察我一样,我也在观察着你。我对你的分析结论感到大致赞同。你呢?觉得我说得对吗?” “就算如此!你的猜想也未免太过离谱——”“对,还是不对?”“不……”“不对吗?真抱歉我多想了。”“……不算太错。” “哈哈……” 阿尔笑了,大大方方毫不避人地。林里起了风和树的声音,将一地摇着的影吹碎。阿尔的身上有片光浮涌,像一幅会动的静默画。 史迪感到了晒。 下山一路,阳光活泼。他们都不是擅长说笑的人,但山路够长,足以让他们说说心里话,而后心话又撞出新的心话——缺乏修辞和美感,因其并非文学;无关宏大事业或从小的梦想,因在同人交往上,他们都是蹩脚的笨人。 却聊了一路。 到后,已经记不清究竟聊了什么,但有一种模糊的亲近感存留心中,长远地浸润着彼此的心。 回到牧场后,阿尔去牛舍找到兽医,将一袋板栗交给他,兽医却愣了一下,“板栗?”随即反应过来,大张旗鼓地道起感谢,并交代说西莉娅吃过药后在客房休息。阿尔带着猜疑回到了客房后,见史迪呆立床边,篮子歪倒在他的脚边,而心生不详的预感,忙跑至跟前。 阿尔也怔住了。 白鸽瘫倒床上,圆瞳大睁,一眨不眨。身体摸着是硬的。 史迪的声音发着抖:“它好像死了。” 阿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史迪急忙冲出房间,阿尔听见他和兽医的争执声很远,听见兽医狡辩说是和他俩同行的那位先生吩咐他这么做,他也不知道给自己的药有毒。听见史迪一路奔来的脚步声,和不间断的辩解声: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维特是个恶魔……并不知道他会这么做……一定会赔偿你的!……求你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你先看看我……” 阿尔看不见史迪。他的世界只剩下照着尸体的一小块视野中,死的颜色蔓延。周遭声音聒噪不休: 史迪离去的脚步声。回来的脚步声。锁门声。仪式声。向新召出的死魂乞求捞魂声和拒绝声。史迪的叫骂声。房内死寂声。和阿尔自己的声音: “给我一瓶你的死人记忆吧,像西莉娅一样,因中毒而亡的。” 史迪顺从地从行李箱中翻出铀玻璃瓶,却犹豫着不敢递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给我吧。”阿尔头也没回地说。 背对着阿尔,史迪在其中掺入了半瓶“安眠”。 当夜,被阿尔若无的呼吸声如影般随着,史迪整夜未眠。他睁着眼睛望进黑暗。他恐惧着今夜,和“明天”的到来。 第13章 原罪 清晨的客房,窗帘守着一屋昏暗。有沙沙的画笔声,史迪于是知道阿尔在,且就在自己的对床睁眼清醒着,便不敢翻过身,呼吸也刻意地轻。该说的话仍不知该是些什么。这样僵持至,骨头被压得锐痛,史迪终于翻身至仰面,先开口说了声早。 阿尔说:“早。先别动,我在画你。” 坐在床边的阿尔,屈腿架了只画板在画着什么。一句话把史迪的心跳关在凝滞的躯壳里。边画边说起: “史迪先生,我一直觉得你的品味很差,穿衣品味也是,用词品味也是。但今天我才发现,和你的交友品味比,它们居然都成了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了。” 史迪说:“谈不上品味,我没得选。” “今年的圣诞礼物想好了吗?” “我们不过圣诞。” “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阿尔从画前抬起眼,笑着说,“不过你总也能向撒旦老人许愿一张全家福的。” 史迪把话咽下去了。 他没法还嘴,因过于熟悉这种言语,而能跨过它,听清这背后的心声。想说的话,一时卡口。 阿尔说:“起来吧,我画完了。”等史迪坐起身,亲眼见到阿尔大方展示出的画时,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 那是他的死状。 阿尔把小画板举到身前,指着画微笑说:“死了的史迪先生。” 尸体浮胀,全身布黑斑似毒发身亡;脸肿大,但五官却仍让主人——认出自己的脸便觉天旋地转的主人,起了耳鸣,被激得干呕发抖,像身体极力证明自己还活着。史迪忙抓过床上的毯子把自己裹住,只露出张脸,可那脸也近乎扭曲了。阿尔冷眼旁观。史迪仍硬挤出笑,说: “你的刻薄和你的画技一样好。” “嗯。” “但是——”史迪呼出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卡口的话: “西莉娅死后,你是不是没好好地大哭一场?” 阿尔瞪着史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抱歉。”史迪别过头,不再看那张死人画,声音坚定:“责任在我,我会让维特付出代价的。”而后又把头转对着画,说: “世上没多少人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死状。所以……多谢你了。” 那张画被阿尔递给史迪: “既然喜欢,贴你家床头上吧。” 史迪将画规整叠好。一旁的阿尔拉开了窗帘,让阳光泻进屋,亮了一切。高远的蓝天中,有群鸟飞巡大地。它们白得寻常又晃眼,像任何生而自由的鸽子一样。阿尔的视线被飞鸟牵动,他说: “收拾一下,我们出发安葬西莉娅。” …… 一路上没有对话发生。 马车里,两人坐在最远的两处对角。西莉娅躺在满是稻谷的木盒里,被阿尔双手捧着。 马车上了小坡,一直走,再一直走,上到坡顶才停。从这能望见整面天空,方便西莉娅灵魂的再起飞。史迪用铲子挖出深坑,招呼在远处看天的阿尔说,可以下葬了。 盒子被放进了坑,阿尔没有落泪。史迪一面用铲把土扫进坑,一面说着:“你是这世上唯一画出了西莉娅眼中世界的人,和你在一起时,它是幸福的。” 听着这些话,阿尔轻轻地笑了一下,而后缺乏表情。一直到填平了坑,地上隆起小坡,阿尔蹲下身伸手将那土按实,又献上一丛野花。史迪在旁说: “今天是圣母升天节,它一定被召上了天堂。” 阿尔没有哭。 “史迪,”他忽然说,“被毒死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不要想这些……” “你给我的死人记忆里,怎么会有‘安心’?” “因为西莉娅去了天堂了。” 阿尔回过头,见史迪递过来一只草编鸽,绿而小,安坐在人的手心里。史迪说: “不信的话,你可以烧了它向瓦沙克祷告。烟会去往西莉娅在的方向。”而没有说,若祭品不够,烟只会直升向空。因为这回的烧烟就该直向空。 阿尔一笑说:“你自己留着吧。最该记得它去了哪的人,是你才对。” 史迪收了草鸽,小声嘀咕说:“明明是维特才对。” 送别了这只西莉娅,还要继续前往西莉娅·特纳——阿尔母亲的老家。 之后的车行一路,密谋起报复。史迪说: “维特有胃病,对入口的东西几乎不挑,可以趁机给他下毒。” 阿尔说:“要下,就下和西莉娅一样的毒吧?” “那是自然。” “可你真的甘愿对自己的朋友下手?” “如果他真的当我是朋友——”史迪气急,“就不该这么戏弄别人!” 阿尔在窗旁拄着下巴,静静地看了会史迪发火,不知什么原因,很觉得好笑,而说: “等你真报复了再告诉我吧。” “必然如此,”史迪正了声色,“你是我的最后一份契约,一切都要了结得清楚完美。” “怎么是‘最后一个’?” “完成你的契约后,我会注销契者身份。” 阿尔起了好奇:“为什么?” 座中的史迪身形缩小了似的,嚅嗫着不再言语。 阿尔正眼盯住他,故意沉声:“听你和维特提到过这事,还以为你不会再和我回避这个。” “本来我就不想当契者,”史迪闭着眼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对于这答案最终出自谁,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只是,一人把话说完后,像用光了力气似的,神色发颓。另一人则望到蓝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晚,就住驿站。史迪嫌月光晒,就窗帘的开闭权同阿尔辩论起来,而后交换了床位,到一个黑暗逼仄角落睡去,这夜才安静。 …… 到了目的地乡镇时,天已将黑了。道路和房屋像失了色,灰扑扑的成排立着。霞烧如火的天空之下,只有镇里的酒馆灯最亮人最躁。一回老家,阿尔看见什么都兴奋,他说这路变得好走多了,教堂又翻新了,还跑到广场去,蹲在地上和孩子们玩抓羊拐。史迪在旁看着,也觉有趣,而问道: “你母亲家在哪?一会要去看看吗?” 阿尔并没回头,只听他说: “她病逝了。” 史迪忙道歉。 夜灯之下,两人往酒馆走去时,史迪没忍住窥探的心,又问阿尔: “这次回来,是给她扫墓的吗?” “嗯。” “或许我也该准备花束……” “随你。” “她叫什么名字?” “西莉娅·劳伦斯。” 史迪大惊:“也叫西莉娅吗?——等等。”阿尔奇怪:“怎么了?”却见史迪忽然闭了口,像生把话咽下去一样难言。阿尔皱眉说:“你想说什么?” 史迪把头摇了两摇:“没什么。” 到了酒馆,史迪仍只是跟在阿尔后面不作声。阿尔去吧台买酒,他就留坐桌前,疏远而沉默。路过的侍者见了他,笑道:“又是你啊。” 史迪拧起眉:“我们认识吗?” 侍者呵呵笑了两声,身子先拧到离去的方向,头却还回望向史迪,一口气说道: “喝淡啤酒还能得酩酊大醉的人,这辈子我只见过您一个。” 史迪喊道:“你等下——”但侍者已经走进客人之中了。 在旁看过头尾的阿尔,回了座也问史迪:“你来过这?” 史迪低着头,教人看不到表情: “或许吧,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酒水上来后,阿尔借口洗手,却到酒窖门口,堵住了取酒出来的那位侍者。阿尔恳求:“可以请教您些事吗?”侍者爽快地答应了。 小乡村人员流动不多。三年前的侍者,一直工作到今天。而他仍记得,史迪曾和一个长黑发青年来到酒馆,刚点过淡啤酒,两人就闹起来。 侍者拉过阿尔,兴奋地悄声说:“我偷听见是魔法,不然也不能一直记到现在。那是爱情的魔法,只要不爱上对方,就会得怪病而死……多魔幻啊!” 阿尔问,侍者答: “只听出来,被施法的是个家在这的,刚离过婚的女人。” “别再说了。”阿尔想这样乞求,但他的心因不甘,宁愿受痛也要知道更多,静静地听着: “简直像故事书,不爱人就会口吐玫瑰窒息而死……原本我也不信,但我看见了那人大衣底下的尾巴尖!”说到这,侍者难抑兴奋:“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请求他,也教教我魔法?什么都行……” 阿尔生扯出个笑: “但会有人死。” 把话说完,一人离去了。 阿尔坐回座位时,史迪手里握了杯啤酒,瞥他一眼说:“去了这么久吗?” 阿尔不作声,把嘴抿出笑,眼睛眯起盯到史迪。不知怎的,史迪觉出渗人来,喝了口酒说:“又遇见什么事了?” 阿尔说:“我母亲的祭日在三天后,你会来吗?” 史迪点点头:“我会去。” “那就好,”阿尔笑着说,“那就好。” 三日来,阿尔多出许多笑。史迪一同他相望,他就嘴笑而眼不笑。史迪便偏过头,以掩饰自己的有愧,和后悔。 他见过西莉娅·特纳。真人,面对面。第三人在场——鲁道夫·肖,为他介绍说,这位小姐是“新认识的朋友”,可那灼人的眼神哪像是在看“朋友”?史迪当时也不愿多管闲事,被再三叮嘱“一定要来”已很不高兴,到那后,也只是个充场面的昂贵花瓶—— “这位先生是史迪·格里耶,是《费报》的主编。” 小姐轻轻地笑着说:“您好,我是西莉娅·劳伦斯。” 彼时,已不再冠夫姓。 他也差点见过阿尔。那之后,肖又联系上史迪,要他给予“朋友的孩子”帮助。他答应过后又临时反悔——扶持肖的契约已经两年了还没结果,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想借人之手谈情说爱?史迪回道: “除了契约的事,以后别乱联系我。” 那一天,离开了父亲和家,在外独自谋生的阿尔没能等来路遇的好心老师所称的那位,“能改变他人生的先生”。 他对不起阿尔。 西莉娅所患的不治之病,肖是罪魁祸首,袖手旁观的自己也脱离不了干系。但他何曾有错?如果不是如今偏偏又和阿尔签了契约…… 史迪的耳内似有虫锐鸣。 如果当初赴约去见了阿尔,断然不会再有与他的契约。 躲掉了阿尔,却没躲过阿尔。无论怎样,都得遇见阿尔,哪怕这一辈子只见上一面。 而他给自己开了个坏头。 这是一条坏的道,他将带着明知一直走下去,走到底,为他的恪尽职守,引以为豪……不怕,他仍是可自豪的史迪·格里耶。 …… 祭扫日,天阴无雨。鸡鸣之前,他们就到了墓园,正赶在守墓人开大门时。阿尔一身黑西装,扎黑领结,揽一束白菊在胸前。身穿黑大衣的史迪持伞陪同。阿尔静跪墓前,划着十字轻声说: “我一切都好,您不必忧心。愿您的魂灵安居天堂之上;愿您若有来生,不必再成为母亲,而是作为贵族小姐幸福、自由地度过一生……” 而后,为墓碑献上白菊。阿尔用一张规整叠好的白手帕,擦拭过石碑的每一处。在擦过棱角时,用劲狠按了下去,带着点恨。鼻子一酸,闭了眼睛让泪流不出。 随后,史迪献上他的花束。在墓前蹲下身时,视线在“西莉娅”的名上停了许久,他的声音低着,说得很快: “愿你的灵魂永恒安宁。”闭目沉默了一刻。 刚要起身的史迪,被阿尔一把推倒在地,他叫道:“特纳——”而后声音因脖颈的受锢,只泄出时断时续的咝咝声。阿尔的眼色冷得像刀。他用膝压住史迪的身子,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高举一把甩自袖口的细匕首,怒声说: “你这该死的杀人犯,怎么还有脸为她祷安?” 史迪有口难辨,用嘴型一遍遍地说着:不是我。赶在阿尔落刀之前,尾巴钩上他的西装外套,使命地拽着,一下一下像是哀求。阿尔松了手,随即刀刃逼上。史迪咳嗽了好一会后,才说: “对不起……不是我。”声气在发抖。 守墓人寻打闹声而来,站在远处怒喝:“干什么呢!别在这里面闹!” 阿尔回头瞪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时顺带踹了一脚史迪。史迪匆忙坐起,对守墓人大声说: “先别去告警!我和他认识……都是误会。” 再三解释后,守墓人也不管个中纠葛,只把两人往外赶,并说:“要打出去打,只要别死园子里,随你们便。” 西莉娅的墓前,菊白如新。 出了墓园,再没外人的劝阻,史迪的解释,便都是在逼颈的刀刃之下发生的。他先是说:“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当即就被阿尔的厉声打断:“废话少说。”他于是说: “是肖,是肖先遇见了西莉娅。他要我帮忙追求她,但我立马就拒绝了。” “当真是‘立马’吗?”刀逼近。 “我随口提了几种方法,谁想到他直接选了最恶劣的一种。得知他要用那种魔法之后,我把他训了一顿,但他一意孤行……” 阿尔的冷眼像另一把刀,刺在史迪的心上:“别撒谎,等我之后问他,如果你俩的说法有对不上的——” “不必你去!”史迪忙声说,“我可以帮你解决他。” “别说无关的。” 史迪的脖颈发了一条锐而热的痛。 “他一意孤行,我不想受牵扯,就没再帮过他。谁成想,他又去找到别的魔鬼……”史迪的声音渐低到无,没了下文,因二人皆清楚,再之后,是如今。 听着史迪的话,阿尔的眼里流满泪水,他一咬牙,对着面前人狠挥出一刀,刮破了他的外衣从肩直到腰,而后扭头就走,却使史迪一下子发了火,跟在阿尔身后怒气冲冲地叫道: “凭什么只针对我?你的刀指错了人!” 阿尔忽地停了脚步,史迪便也停住,而见阿尔转过了身,满脸是泪地、声气颤抖地: “是啊,怎么能是你呢?……怎么能是帮过我的老师呢?” 史迪再无话可说。他低了头望到阿尔的鞋尖,用他自以为的弥补说:“我可以帮你杀了鲁道夫·肖,如今,你才是我的契约人。”只见那双鞋尖向外转去,为自己所不见。 史迪紧步跟上,却又不敢逼近,因明知自己无话可说的羞愧。 天下起了雨,渐大,史迪在雨中呼喊阿尔的名字。 拿着唯一一把伞的他,更迫切地想要靠近阿尔,却只被阿尔更迫切地远离。阿尔把外衣撑在头上跑着,道路泥泞,雨很大了一会,而他不管不顾地直向几里外的镇子奔去。史迪只看到雨幕中的一个模糊黑影,渐远又渐近,终于不支于体力,落靠在一棵树下。 史迪一边嘀咕着“逞什么强”,一边撑伞走近,却见靠倒树下的阿尔脸色红着,闭了眼皱着眉,怎么受淋也没反应。史迪觉出不对劲,忙去触他的额头,滚烫的,便背起了他,一手撑伞,这样在泥水和雨水中一步一步地走回旅店。 先将阿尔放在床上躺好后,史迪拧着毛巾出了门,在盥洗室让它浸透凉水,又拧干浸透了几次,才往客房走去。同走廊里的陌生人擦肩而过,心乱得再听不进话。在门前停步,他深吸一口气,把眉头抚平后,才将门推开。 他看见空空的乱床铺,和被剩下的自己的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扔下毛巾,直追出去,路上马车疏少,雨未停,忽地失了勇气。 第14章 于无人处优胜 “根本去不了这么久。”出发前,阿尔曾对请了三十天假的史迪说。他说错了。 他们吵架,坦白,而后坦诚。但上帝把他俩的旅途写到了第七天,就累了,就放下笔去休息了。于是走了阿尔,也没了旅途。 史迪不是爱旅行的人,因没有旅伴,更没傻到拿钱和时间买孤独回忆。那么些个知名的景点,于他同样地无趣。但阿尔的家乡让他感到亲切。阿尔欢迎他,就是小镇欢迎他。平生头一次:有地方对他展现欢迎的姿态。 然后阿尔弃下他走了。 这乡镇,连同镇里的人和事,再与他无关。他却仍留在那,因为“旅途”还剩下二十三天。 之后三天,史迪一个人在旅馆里,把草编鸽和死人画看过一遍又一遍。烧了草鸽子,烟直升到天。出去逛,半天便把镇子逛尽。这里又远又闭塞,是他一向所鄙夷的,却迟了三天,才想起来要去鄙夷。坐在广场长凳上看孩子们踢球,不多时就厌倦,便拿出自己的死状看,看得恍惚时,画纸被风抢走送到踢球孩子的手里。 他心一急,赶忙起身指着那孩子叫喊: “喂!你!给我拿回来!” 那孩子慢悠悠走过来,画被他拿在手里看着,又被史迪一把抢过。孩子在旁说: “这画的是什么东西?野人么?” “什么野人!这是……”耻于开口。 小孩歪脑袋瞧瞧史迪,又看看画,说:“难不成是你?画得真差,一点也不像!”一扭头跑走了。 其实不像么?史迪对画再看,再看,也没了死耻心,便在临行前,把这画也烧了。只剩下大衣上的鞋印子,是同阿尔一起旅行过的证明。 “旅途”还剩下二十天。目的地——史迪下定决心——是除了P城以外的任何地方。只要不提前回去,就能赢。 他一人去了威尼斯,曾经的梦想之地,在那见到了海蓝的天,和映天的海。他乘坐了贡多拉游城,而后又坐了五次。第五次时,船由着湖水把它轻晃,熙攘的圣马可广场就在面前,而他睡去了。湖波反射到阳光,粼粼的真晃眼。“特纳,快拉窗帘……”他迷糊着说,又被这话惊醒。 晴天,风清,波静,欢声笑语。史迪心跳未平。同船的人、岸上的人,都说着同一种名为话的噪音。史迪张了口,身边却不再有可呼出的名。 将口张到,低声骂出一句:“该死的。” 仍在威尼斯的旅馆房间里直待到归期。 …… 《契者守则》第四十八条:契约履行过程中,契者与契约人感情破裂的——吧台前,史迪的手掌盖住了下文,在酒保的再三催促下,终于一字一字把手挪开——契、者、须、继、续、履、行、契、约、责、任,句号,纸边的空白。史迪神情显出不悦,酒保一把抢过了册子,给史迪倒酒时说: “你非要找它干嘛?有谁真按守则办事的?” “我知道。” 酒保翻起书,也读到那两行字,对史迪打趣:“怎么,和契约人成仇人了?”史迪趁机又把册子抢回,从头至尾翻读一遍后,气得把它摔到台面上,单单指着《守则》叫道: “怎么全是义务,没有权利?!” 酒保笑:“所以不逼着你去遵守啊。” “既然不用人遵守,还要它干嘛?” “切,”酒保不屑道,“搞得就你守规矩似的,签那么多契约也没见你来读守则。”说完,又去接待别的喊话的酒客了。 册子再被史迪捡起来。他嘬着酒,一页一页地读起,从业至今从未想过去读,“退休”前才觉出需要的《守则》——他需要一个答案,能给他底气,增他勇气,让他在想起阿尔时,心中的那些茫然同焦虑,至少饶过夜晚的自己。 史迪抬手招呼来酒保,指着序言第六行的最后两个字,质问:“什么叫‘契德’?”赶上午夜,酒保本就忙得脚打后脑勺,骂过一句后又忙去别处: “关我屁事,有本事找梅尔茨·拉纳去,他才是作者。” “他是否还活着都……”目光望到作者处,叹出一口气。 把这二字又念过了一遍,那所求答案似乎有了雏形。史迪自认守德名士,身为魔鬼,将傲慢美德贯彻至臭名远扬,想想就自豪。“德是个好东西,”他想,“原则是规则的必要补充。”更何况,他这样一选,就是将阿尔置于正义天秤的反面。史迪手举《守则》,将其读了又读,身上义务越重,心越觉出满意,暗地里,又宣称了一场人格的优胜。 灯亮人躁,不知不觉间,围上来酒保和醉得翘尾巴们。酒保探过吧台,撑脸对史迪笑,惹得史迪叫: “酒钱在这,我先走了。” “先别走!”酒保的眼睛笑,“伙计们刚新开了场赌局,猜猜是关于谁的?”周围翘尾巴们举杯跟笑。 史迪本已站起了身,同这一伙人相对,听过话又坐了回去,且故作放松地侧靠上椅背,搭手驾腿地坐着。《守则》小书被他握得立起。他说: “不妨也和我打个赌,猜猜明天有谁的丑事会登报。” 酒保把跟着起哄的都催走,迎上史迪说:“你不会遵守《守则》的,对吧?你千万别遵守——” 史迪说:“如果我偏遵守呢?” 这一伙人都笑了。瞧史迪自己遵守没人待见的《守则》,本就是一件滑稽事;若是史迪不遵守,便是食了言,而他们赌赢;怎么都算赢。于是他们笑了。史迪的脸色不太好。他把《守则》拍在吧台上,指着它对一众人说: “你们看好听好,我会遵守它,不仅如此,”视线扫过这一圈魔鬼,笑说,“我还会让你们所有人,所有契者,从今往后都必须、不得不遵守它。”人们互相看过几眼,发出稀稀拉拉的嘲声和嘘声。隔了吧台,史迪一把扯过酒保的脖领子,冲他说: “你全都看见了吧?还需要再立契证明吗?” 酒保刚骂出“你*”,就被松开而扑上台面。在这伙人,和后来凑热闹者的注视下,史迪从衣兜里取出张灰色名片,用钢笔签下短誓和姓名,再甩到台面上酒保前,笑着说: “以此为誓。收着点,别弄丢了。” 不受待见的契者,揣上了不受待见的《守则》,扬长而去了。 …… 史迪开始了他的工作。 思想上,把心铸成铁的,对目标以外的人事全不关心。目标被他圈在办公桌头的日历上——三周后,沙龙展开幕,他得让奖项落到某个小子头上。一面忙起联络,一面忙起运作,边干着本职工作,为了那赌约,还私下寻畅销作家求合作,写一本宣传魔鬼契约的书。对方回: “这个题材有些禁忌,且您提供的人物和剧情梗概欠缺市场价值……”赶在作家拒绝前,史迪忙问: “您的想法是?” 作家侃侃而谈:“用低俗和爱情让题材显得不那么禁忌,且绝对不能让魔鬼当主角,身世再惨都不行。人物太多了,至多保留两个,好深入感情关系。对了,主角最好改为贵族女性,因家道中落被迫下嫁穷小子,却在新婚夜发现丈夫竟是传说中的吸血魔鬼——霍亨索伦六世……” “您是说,吸血鬼?” “不是吸血鬼,吸血鬼早已老套了,是会吸血的魔鬼,这可是创新。他会签契约——那份婚约就是一份魔鬼契约——没有契约他就会死,婚约救了他的命!对了!一到月圆夜,他就会从壁炉爬回地狱,对撒旦誓忠。” 史迪说:“这根本不是……”叹一口气,呵呵笑了两声,“有签契约的桥段就行。” 作家说:“这是您的点子,所以主角仍是画家。” 史迪说:“请……求您,还是别让另一位主角在报社任主编为好。”而后,将《契者守则》托出,解释说:“人物和剧情随您改动,我的要求只有一条:写契约剧情时,绝对以这本书为准,并绝对要引用原文。” 白天这样忙碌过去,夜晚则被史迪分成两段。前半夜,在书房总结今日工作,并研读《守则》,逐字阅读,写下评注,为此暂戒了酒;后半夜,给阿尔写信—— 总:听好,我原谅你的不辞而别了。 分:我可是为你做了这些…… 总:记得回信。 去信十封,回信一封,其上仅仅几个字:“下地狱吧。” 在别人听来,这只是一句寻常咒骂,但史迪却从中读出别的意味:换了谁,都不会被骂正好这一句,这其中藏着独一份的私密针对。气愤着,却也得逞一般雀跃着,因他早已走上一条崇高光明路,往大了说,那简直是今后一切契者的契德典范。于是在白日更卖力地奔走,那办公桌上日历,沙龙展的倒数日,只给他源源不断的力气。 他期待着,阿尔迟早会感激涕零,悔不当初。自己则大度原谅,一番说辞。 却在沙龙展开幕后一个月,收到一堆退信。上面多出邮政戳记,“所寄地址无人居住”。史迪不急,一直等,等到两个月后,第一批得奖人获公布。 那一日清晨,史迪买来当期《艺术》,却放置办公桌上不翻开,优胜者般举重若轻。当晚,临到睡前,靠坐床上懒懒地翻开到获奖名单页,看见“阿尔弗雷德·特纳,《地狱里的圣母》”时,哼笑了两声,而后轻合上杂志,放在枕边,不久便睡着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眼上,而他酣睡着。 次月,收到来信。他照例把信放在办公桌头不去看,直到临睡,才在床边拆了信,哼着歌把信纸捏出,读见短短几行字。他的动作凝滞了。 匆匆披上外衣,正午夜往酒馆赶去。留信封信纸在床上: “契者史迪·格里耶:现通知你,你有名下契约人阿尔弗雷德·特纳,与他名契者梅尔茨·拉纳新签契约。请自行处理对你契约人的归属权纠纷。署名:酒馆。” 第15章 回报医者以病 月的阴光下,P城在寂静中沉到地,成为黑夜中望天的影廓。第七大道,临街一幢工人公寓,窗户们黑着——除了五楼靠角的那一面,为月光而敞开,便使萤弱的白月光映到乌黑的四壁、成堆的画摞,和梯凳之上的,手握画笔呆滞的人。 阿尔面对着他的作品,一幅未完成的圣母像,有白鸽伴飞为她衔衣。看着圣母,流了泪;其貌似亡母。 冷风吹进屋使他发出个喷嚏,鼻血流下。抬笔为圣母的脸肤抹上活人红时,流血滴落围裙,又一滴,又一滴……调色盘中红色干了。抖抖地从围裙兜里摸出一管红颜料,抖抖地拧着盖,拧开了盖,手指捏吐颜料管,出来的却不是红泥,而是红水。 他 将管身倒立,一滴滴往下落的,和从 他脑袋 里流出来的,像同一种东西。 阿尔忽地记起,颜料是肖送给他的。好心的老师,孤僻的怪人,弑母的凶手……一样的吧?……这红颜料和这血?……是!——他大笑,跌落高凳,画布被带倒,就蜷身躺在画布上,同画中母亲相拥,婴儿一样睡着了。 …… 阿尔弗雷德·特纳,在画布上醒来,把眼呆睁坐起身,迎见窗外的白日,使眼前浮动黑星。扭头,画画,吃一杯水,画画;跪地画画,像被笔尖牵动的木偶。那一扇窗口,照进白日的目光,和夜月的静望,升落升落,使画中人的面庞有肉丰盈鼓起,微笑动人,却瘦了画家。最后一笔落成后,阿尔脸贴脸地抱上她,说了声“欢迎回家”。 阿尔弗雷德·特纳将作品交付,从生活费里抠出参展费用,于回家路上昏倒。因无力负担住院,当日回到家,遇房东来催缴房租,便将一屋作品贱卖,剩钱买食物:每餐两枚土豆。评审的日子里,他白天昏睡,夜深独坐桌前,用那双擅持画笔的手,握起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报仇。 …… 清早时候,街头人还没上齐工,阿尔的家门却砰砰响起。开门而见一名邮差,手中捏钞票似的有一叠信: “先生,这些全都是需要您亲自签收的信。” 阿尔说:“等下。”从屋里拿来一只垃圾桶,伸到邮递员面前,说:“全扔这里吧。” 邮差说:“您确定吗?这些都是,呃,”看一眼寄件人,“史迪·格里耶的挂号信。” “就是专门收这些信的。”垃圾桶被手拿着,点了点头,又被一堆白信封哗地填得冒了头。 “这还有一封需要您亲签的信。”邮差将这封信双手递过,笑说:“恭喜你。”阿尔先签过名,才去看到这封大如书的信上,火漆印深红威严,寄件人处附徽记:“美术沙龙组委会”。阿尔看明白了。他笑笑,对邮差说: “愿天主祝福你。” 这封好消息的信,被阿尔安放桌上,同那份复仇书左右并排。一封写着未来,一封写着过去;之间的空隙,恰好放得下一纸契约。阿尔坐在中间,承前启后的支点。望向左,“恭喜您的作品《地狱里的圣母》获得绘画组银奖……”;望向右,“让肖偿命,并剥夺史迪的”,后为悬而未决的空白。 史迪由什么构成?正确的形与声之下,是虚荣、刻薄、自负,再之下,是空的。阿尔在纸边画了只充气娃娃,想起魔鬼的过去,慢慢地明白出,史迪没有活在世界里,而是与世界对抗才感到活着。如果外界与他相安无事,就折磨自己,仿佛战斗过后那样得病得伤,把焦虑的身体安抚。 阿尔嗤笑一声:可是世界不在乎。他学过这一课。 遇见史迪的前两个月,床、画架构成了阿尔每天的两点一线。半夜醒来,到空画布前呆望,心焦手颤拿不起笔,就又逃回床上去。空气里响着父亲的骂声,前导师的骂声,把他逼到阳台,撑着栏杆往楼下一看,街上路人都抿起上下唇磨着上下牙,预备起骂他呢。当然了,这帮人是绝不会向上瞧自己的,人骂人时怎么可能用正眼看人?但阿尔极清楚这些行人都在想什么。——如果不是预备着骂他,世界那么大,怎么就偏偏从自家楼下路过,而且都没把那些色脏的破嘴闭紧呢?…… 阿尔清楚,同样的困境也能摧毁史迪。——魔鬼对他敞开的心扉和记忆,和二人的相似经历,使他确信。史迪当真履行了契约,救他于痛苦,而他的报答就是:这份痛苦。 “剥夺史迪的”——“自我”,写完后,左手边那封颁奖通知信,竟显得讽刺。怔着,门铃响起,是邮差气喘吁吁送来一封信: “抱歉,这里还有一封……”仍是美术沙龙组委会的信。阿尔当场拆读,脸色惊讶了很久。签收后,赶忙奔回书桌,抢过笔另在“史迪”之后匆匆写下: “和活下去的力气”。 新一封来信躺在床上,讲了一个因主办方对参展画家的登记错误,使地狱里的圣母,在评完奖后才找回原来的主人,而无论跟了哪个主人,都得了银奖的故事。 过程中没有魔鬼的魔法需要被回报。 …… 肖听说阿尔的获奖,喜乐非常,却接连两周都没在学院看见人,贺信也都被退回,便找上魔鬼朋友们,用了点费钱费血的小方法,寻定阿尔的位置。他换上礼服,在剧院里阿尔旁坐下,装作惊喜: “真是美好的巧合,居然能在这遇见你。” 阿尔哼了冷淡的一声。 戏剧既开场,观众都静默,把视线望到灯光下的舞台。肖的一双眼盯着台上,耳朵却监听着身旁阿尔的动静,所以便听得出来,在这部讲母女爱的戏剧中,阿尔最为女儿与魔鬼契约,复活母亲的第二幕动容。中场休息时,肖于是攀谈说: “听说你的契约也像台上戏那样成真了,恭喜……” 阿尔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地,像沉浸戏中了。 肖急得要去抓阿尔的胳膊,叨念起: “我为你画了庆贺的画,照应你的主题,是关于天使、圣母和圣子的。”阿尔想起肖办公室墙上的挂画,那长了肖的脸的天使,忽然明白过来,圣母和圣子各自隐喻着谁,心生出厌恶。 阿尔转过头对肖说:“老师,非常感谢你之前为我推荐格里耶。但我还有一个愿望没实现。” 肖看阿尔仍有求于自己,欣喜地:“是什么愿望?你尽管说就是,我一定会帮你的。它们什么都能干。” 四周有观众走动,阿尔低了声音,靠近肖轻轻地说: “我想杀一个人。” “什么人呀?” “一个敌人,挡在我事业路上的敌人。他装成个好人,说一切为了我好,却背后伤害我和身边的人。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好像总得恨着他,无论我在哪做什么。” “好的,妙的,”肖说,“是你那多嘴的生父吗?”见阿尔不回答,以为是了,自己点点头,不禁笑了出来:“你获了奖,也真的成长了。我很高兴你也有了这种意识。” 阿尔躲着肖赞许的视线,低头低声说:“您愿意帮我吗?” 肖笑着说: “你是个天才,我这个庸人的一点忙又算什么呢?——但不是靠我,而是用它们。我早告诉过你,把它们当成工具用吧,你值得这世上一切成功。正好,你实践的机会来了……” 肖用只有两人能听懂的话,教导阿尔如何挑选趁手的魔鬼,再又如何地榨取它为你服务,代价呢,少到让人占了便宜却心生不忍。肖推荐了几只便宜好用负把柄的魔鬼,一一听过后,阿尔却说: “我已经有了选择。” “是谁?你千万不要被它的花言巧语骗到。听老师的吧,这都是经验,我绝不会害你的。” 阿尔默念过那魔鬼对自己说过的话:“若是以后你有需要,我愿意不计代价地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对肖说起它的名字: “梅尔茨。” 戏剧的下半场,为了保护复活了的母亲的女儿,撕毁了契约,并持长剑斩杀了魔鬼。散场离开剧院时,肖满脸是笑。 …… 鲁道夫·肖,一只人类,像披了狼皮的羊混迹魔鬼之中。偶尔有魔鬼看不惯他的无尾,或垂涎他的人味,所设的陷阱却都被他识破,还反被割下兽尾,给这人的狼皮新添点血。他同魔鬼才是一道——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就更心安理得地同地狱兽物做了不少害人事,最近的一次,是帮一个嫖客谋杀怀了孕的妓女,转移到她身上的债务便也一并死去。站在巷中尸体前,肖笑称: “她简直是耶稣。” 一旁的有尾人哼着答应。 这样的肖,为阿尔寻起梅尔茨,却一无所获。在线人面前他气坏,认为这简直损了自己的面子。线人骂道: “梅尔茨都消失了五六十年了,伙计们好不容易能安生一会,你还想把他找回来?不如你自己下地狱去找吧!” 酒馆的魔鬼中,只有二成是老面孔,这二成里,又只有二成真正能就“梅尔茨”这个话题谈谈十句以上的话。剩下的,要么太年轻而轻蔑历史,要么虽活过那段历史,却并不关注时事,对于盛极时身任阿卡西主人的梅尔茨,就只存着一种“白眼狼”的愤愤印象。还在寻找梅尔茨的阿尔,屡遭碰壁和嘲笑。 他几乎不指望能与梅尔茨再见面。 夜半,门铃响了,时间不寻常,阿尔没去管。可它叮咚——叮咚地响下去,刻板而规律,像门外站着史迪。阿尔没好气地开了门,看见来人却怔住了。 众人寻不得的魔鬼,先自己现了身。 穿着单排扣窄驳头的深色羊毛大衣的梅尔茨,身形像隐进了黑夜里,他那张脸白到突出来,爬虫眼竖缩,蛇口笑着对阿尔说: “听说你在找我。” 阿尔向门外探看一圈,见没人后才说:“是的,我想知道,您当初对我说的承诺……” “当然仍有效。”梅尔茨笑。 阿尔说:“我愿您只把这当成一份普通的契约,让我承担应该的代价,只要您能保证契约的实现。” 梅尔茨叹了口气,说: “你的契者是史迪·格里耶,对吧?果然在他那受苦了吗?……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遗憾他并不是个合格的契者。如果他愿意认真读读我写的《契者守则》的话,必不会再惹得契约人屡屡的厌弃。” 阿尔听着,捏紧了门把手,渐渐把门拉开到,对门外人说:“进来谈吧。” 梅尔茨却摇头:“我不进外人家门。我还带着朋友,他不喜欢生人。”说话间,阿尔才看到梅尔茨垂下的双手中,竟还捧着个黑盒子,安坐在魔鬼的一双掌心里,静静地把话听着,像是默认。 阿尔说:“明天白天再去外面谈吧。” “白天里,我见不了人。” “那现在去酒馆……” “酒馆不会允许我们谈事的私人空间。” 阿尔听了,却生出警觉了。他注意到梅尔茨的古怪处,可也有坚持的理由——仅仅是那“不计代价”的承诺吗?“不计代价”……复仇就该是“不计代价”的吧?更何况,他的目标是一只魔鬼,和一个同魔鬼一道的人。若是同酒馆里的契约,必定会先惊动他们。 梅尔茨像是看出了阿尔的纠结处似的,后退进黑夜中,把面容隐去,说: “您可以带上您信任的任何人或动物参与谈事,只要您能允许……我的这位朋友也陪同。” 这话却把阿尔问住了。他没有一个能陪他的人,连白鸽也不在了。这世上同他关系最好的几个人,一个已经入土,一个害得前者入土,另一个,却也已经被他认定了该去伤害。阿尔的心空而乱,低了头望到门前黑夜里,除了一只高瘦的魔鬼,再不见其他活物。回头,独居人的家中漆黑。冷的月光照到门槛上。 他进屋披了外套,又藏身一把刀,回到门口对梅尔茨说: “我们走吧。” 街边亮着煤气灯,而他们的路避光,各处是黑的。阿尔跟在梅尔茨身后,看不出那人影,却清楚听见前面传来的“嚓——嚓——”,像布料摩擦木头声。跟着声音一路,他到了一座外观寻常,内里华美,厅堂偌大却只纳一桌的偏房中。这一桌上,竟已摆好了红肉。入座后,在灯光下,阿尔才看清梅尔茨戴着白手套,那只黑盒被安置桌上,看样式纹路,分明是一只骨灰盒。眼睁睁看见梅尔茨脱去大衣后,伸出手去摸那黑盒,嚓的一声。 阿尔握紧了藏在腰间的刀。 侍者上了红色的酒。梅尔茨倒出三杯,递给阿尔一杯,被谢绝。他不在意,边喝着酒边说起: “我的交易原则是,绝对的契约人至上。先讲述下您方面的情况吧。” 阿尔直接说:“我想让一个人偿命,和一只魔鬼绝望。” “为什么?——说说具体情况吧,以让我为您推荐最好的解法。” 阿尔说:“我的老师……他和魔鬼勾结,杀死了我的母亲。他必须偿命。格里耶虽没直接参与,却也算半个帮凶。我希望……他没脸再活下去。” “您是指,今夜有两份契约需要我们签署吗?” “如果可以……” “但是,您已经和格里耶签过一份契约,之后的每一份契约,代价都会比前次严重得多。比如,第一次失去一只眼,第二次可能就是一只腿。至于第三次,性命?灵魂?……或许皆有。请允许我提问,您在第一次离开酒馆后,所失去的东西是?” 阿尔回想起那一天,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置信地说: “没有代价。” 梅尔茨却并不惊讶,笑着说: “那么,格里耶从您这没有得到任何回报。——不过这总无关对他的复仇,”又说,“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我可以只用一纸契约就实现这一切。但您的需求仅是如此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的需求,”梅尔茨的声音像在酒杯里漾着,诱惑着,“我能听得出,困扰您的问题不止是这些。而一份契约所能做到的,远比人们以为的……要多得多。”说着,他又抚上桌上的骨灰盒,久久不放手。话音如有魔力,听得阿尔异常口燥,见梅尔茨的杯中酒只剩一半,便也举起自己眼前的满杯,把酒喝下。 美酒味芳,打开了阿尔的口,让话流出。这位新获沙龙展银奖的年轻画家,身边却没能与之共贺的人,至于在深夜独面奖章时,内心乱生的困惑和迷茫,更是被他藏在最心底——本该如此的,如今面对着陌生的魔鬼,竟像是遇了知己一般全盘托出了。不知不觉间,酒已经见了底,但阿尔渴求着更多。 “仅一份契约……”他听见梅尔茨的声音,远而缥缈,“夺走格里耶的尊严……又让他……处刑你的老师……而你会……答案。”阿尔的头点着空气,魔鬼的话音环绕着他,忽地砰然坠地: “我们下地狱吧。” 阿尔藏在衣里的刀未曾出鞘。 第16章 剥羊皮 夜了,乌青乌青的天上,裂云为月光照到,红肠子般弯绕。一辆满载待宰羊羔的牛拉车,从碎石路大街上,咩咩哞哞地哒哒过去,哭了一路的丧。街边两栋石头楼夹出一口黑巷子,匆匆冲进去一个人影,把巷中铁门撞开,一进酒馆就破口大骂: “该死的——梅尔茨在哪?!” 酒客们,吧台前的各桌前的坐或站的,都停了杯把视线望到来人,抬手指向中央那一桌。坐在那的高瘦的一人,抬头见了他,还有眼笑呢。他一颗心简直要蹦出来了,直把他往前撞,酒保翻过吧台七手八脚地跟在他身后,叫喊: “史迪·格里耶!先别动手!” 史迪一把揪住梅尔茨的脖领子把人提起,逼问他都干了些什么。酒保趁机在史迪额上涂了道红,梅尔茨额上一道蓝,边嚷嚷:“打吧,打吧。”边派发起啤酒和扁豆,边记账,边乐着往怀里收钱。 四周围上来人,不远不近地说着热闹。尽管被擎紧了领子,梅尔茨瞄过这一圈人,冲史迪咧嘴笑: “很显然,你没能满足特纳先生的需求,所以他找上了我。” 史迪的脸显出标准的愤怒样子,捏紧了拳骂道: “亏你还写了《守则》!你这么做对得起契德吗?!” "契者六诫,"手中人的蜥眼竖缩成缝,盯到史迪,“是你违背了,格里耶。契约人是你的主,但当新主被旧主伤害时,你却无动于衷。” “告诉我,肖对阿尔做了什么?”史迪把梅尔茨押在桌面上掐着。 “咳咳……明知道,再次契约的代价……还怂恿他……去签。阿尔他——”史迪的心提了起来,听梅尔茨去说: “失去了右眼。” 四周喧闹声嚷嚷,史迪的心跳止于炸开的耳鸣,使他什么也听不清,穿着大衣却比屋外的风还冷。他看看自己的一双手,还能动,就松了梅尔茨,任他仰倒在桌面上,对自己???地笑,就把手指攒成拳—— 一击,打得人倒桌翻,看客们一下子沸腾得像啤酒沫喧喧溢出。 “加油!加油!”酒保远远地在吧台后呼喊,又对身边人悄声说:“这俩死了谁都算好事一桩。”说完,乐得数起刚才一圈集上来的真金白银的赌注。 梅尔茨蜷躺在地上,身子瘦长,绕住了腹前的一只黑盒,被他用胳膊紧紧护着。史迪踱到他身前,居高临下,他说: “我讨厌施暴和流血,可按照六诫,伤害了我的契约人的你,必须遭受惩罚。” 有侍者来回发啤酒,却被史迪一把抢走了擦桌的破抹布裹在手上,而后,这位侍者,便和周围看热闹的一起,睁大了双眼,看那拳拳打进肉,一只人条地上挪,皮绽骨裂噼啪响。梅尔茨空长了一双手脚,不去反击,反倒死死护住那一只黑盒子,把看客们急得嘘声连连倒喝彩。史迪把他踹到墙角,喘着气站定,一脚将踩上那黑盒,却被梅尔茨抓住了小腿,那力道大得像铁石。 血污黏腻的乱发之间,梅尔茨的虫蜥眼亮且清醒,脸上的蓝道子早已被流血盖红,而他对史迪说: “只要别碰他……随你怎么打我。” 说完一甩手,史迪紧忙后撤几步才站定。他冷眼盯到梅尔茨,地上这人烂在血里,把打他的破抹布也浸透了往下滴血。周围押史迪的无不兴奋地喝彩,押梅尔茨的或喊或骂,指责起败者的该赔钱。 史迪低眼注视着梅尔茨,长久的一眼,而后把手中破布扔了地,露出濡透到手背骨节上的斑斑血渍。在一众人热切的眼里,他转身离开了,把笑或骂留在身后,一个不还手的罪人独留墙角。 一场戏落幕,一场赌局结束,酒馆爆发出今夜最欢快又夹愤怒的一声嚷嚎! “喝一杯吗?”快走到门口时,有魔鬼自吧台前转过身,对史迪扬起一杯啤酒,“相信我,在你走出这扇门之前,最好还是喝上一杯吧。” 史迪瞥他一眼,脚步未停,迈出了酒馆大门。 站在街头,他看得到天边已泛亮白了。独自走在街上时,两只手还嗡嗡地发痛。白天来得太早,他头里空白,还没想好之后该怎么办。身上的夏制亚麻大衣,轻易被这秋的晨风打透,所发的汗都冷了。可不是不久前,他还在威尼斯消夏呢吗?再不久前的早春,他不是还因拿下了阿尔的契约,而沾沾自喜呢吗? 自己不能杀死梅尔茨,无论有多渴求。梅尔茨和阿尔的契约——尽管不知内容,却必须为其让道。留梅尔茨活着,才能把那出轨的契约履行。 想着走着,史迪忽地一拳打上路边的墙,刚冷下的身子又发了热汗。他靠上墙滑坐到地,用拳抵上狂跳的心,低声念诵起,契者六诫中的一条: “今后,我生而高贵。因为我遇见了主,我与祂通过一纸契约而灵魂相连,这是谁都所不能享有的荣耀。若是主还有别的契者,我也为……能跻身之一而……自豪。” …… 八点一刻,史迪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用3金币的时薪发了1金币的茫然。版面编辑来找时,他像刚醒来似的,赶忙到文件柜里翻出校完的稿件,却听编辑说: “我不要稿子。那个——社长找你。” “找我?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 史迪看看传话人身份,不是秘书,不是总编,心中起了疑。编辑又说:“你去就知道了。”而且站在门边盯到自己,仿佛要亲眼看见人去了才放心。史迪把稿子放回柜中锁上,说: “我知道了。” 社长办公室门开着,正对门的桌前,他迎见了史迪,点头说请坐。史迪站在门旁说: “索雷尔社长,您需要从我这听取汇报吗?” 社长让史迪关上门,又说:“格里耶,你过来。”史迪走过去后,猛然受了泼,水从头流到脸上滴下。“社长,您——”他关切,却见眼前人惊恐避他不及,又接连泼来水,他赶忙抬手遮住头,脸上火燎似的发蛰,耳边是油煎的滋滋声,和老社长惊声的喊叫: “魔鬼!你果真是只魔鬼!” 他用衣袖抹过脸,一步步绕过办公桌,向手持十字架的社长走去,边说:“索雷尔先生,我是格里耶啊,不是您所欣赏,所提拔的那个格里耶吗?”可他距到那十字架,总是隔着段远近。社长退到墙根,再无可退,睁大了惊恐的眼瞪到史迪,把十字架举在胸口,口中念着零碎的词。史迪捏了手帕,想为社长擦干手,在十字架同祷词面前,进无可进。 他转头望到玻璃柜门,和自己对视,没有羊角,没有竖瞳,正正常常人类脸,便挂起个笑对社长说: “您肯定是发了幻觉了……我不是个好好的人类吗?也没有黑皮毛,也没有尾巴,和您一样。” “闭嘴,别装了,”老社长皱皱眉说,“有人使我看见了你的真面目——你只不过是只四脚的畜牲而已。” 若是人类,被骂作“畜牲”,大可气愤激动至跳脚。而若真是兽物,哪怕也用两脚走路,面对被指认所生的心虚,便都使史迪一笑而过: “您开什么玩笑。” 说着,他迈前一步,嫌不够似的又紧跟上几步:“要真是魔鬼,哪还能像我这样靠近您呢?”可鞋里受挤的胀痛,和踏足硬地的锐痛,已经使他的脸上又生了水似的汗。佯装无意地顺手擦过,歇了步子,企图挽回道: “社长,我一直很感谢您对我的栽培。在我当初被恶意埋没时,是您破例让我入职,哪怕只是最底层的实习记者……”他想望进社长的人眼睛,却怕自己已退为兽眼,便只是盯着社长的腰带,继续说: “我一直很感谢您给我的那次机会。新闻行业从不缺对它说热爱的人,可我却真的是,就算让我那么当一辈子实习记者,也觉得幸福的人。” 他看到社长垂在身侧的手发着抖。站在刀一样的疼痛上,那时的回忆仿佛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了,又说起: “至于之后您推荐我当主编,更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事……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如果您打算今天就开除我,我也绝不有任何反对。” 之后,史迪听见了沉默,耳鸣不算回答。他开始想去赌,下一步是会把他带回到老社长的心头上,还是会让他直接失足晕倒。这时候,听见社长说: “梦里有人给了我这段咒语,如果你能听完整段不动摇,我就相信你。” “当然可以!”下意识兴奋地朝前迈了一步,疼得冷静了下来:“您说吧。” 一段咒语,用以诺语写就的词,颂极天主之荣光伟大,唾弃一切罪恶与诱惑,不知怎的就有了魔力,让他全身的血流听了都拐弯,横冲直撞争先恐后从各孔逃到身体外,流了出去却都死在空气里了。祝辞继续,说更急声更高,护老社长如信仰之盾在前,杀史迪如宰血牛。一泊史迪地上淌,蔓延流进圣水中…… 等史迪反应过来的时候,没有血,没有圣水。冷汗打透了衣衫。他已经趴伏跪地,紧揪住胸口,一双抖手不断地把倒十字画着。被老社长看在眼里。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怪不得别人都排挤你……如果你这畜牲还长了点人的良心,别逼我,自己走吧。” 今早,史迪还是有头有脸的《费报》主编;下午,他的东西,就被人用简易的瓦楞纸箱,装报纸合订本的那种,装了他的一堆物什和奖杯,退还给他了。那一间偌大的办公室,宽敞、明亮,享尽阳光,和那些承载了事业心和梦想的报纸,曾属于公家,如今仍归于公家。 一切就像魔法似的。 一切,就像,——魔——法,似的? 史迪去警局找上了大卫,质问他公投已结束,为何还作弄自己的人生。大卫听完这些事才反应过来似的,幸灾乐祸地嘲弄起他。史迪又赶去酒馆,在吧台同酒保对骂起来,因为他要求查看梅尔茨同阿尔的契约,而酒保拒绝。忙乱间却听有谁叫他,原来是昨晚邀他喝一杯的魔鬼,见了他摇头叹息道: “当初劝你来一杯你还不肯。瞧你吧,现在哪还有心情?” 史迪说:“为什么你会知道?” 便听那只魔鬼吹嘘起,如何如何地,前一晚梅尔茨和阿尔来酒馆登记契约,而自己如何如何地坐得够近,才窥见了上面的内容—— “阿尔弗雷德·特纳所愿有三: 一、魔鬼史迪·格里耶失去其奋斗终生的财富、事业、感情关系,从此了无所依,一蹶不起; 二、人类鲁道夫·肖的死亡; 三、去地狱的穴口寻求生命的答案。 梅尔茨·拉纳将择其一实现。” 听后,史迪像是喜不自禁了,靠倒在吧台上,趴在自己的胳膊里似笑似哭地呜呜了许久。等他再抬起脸时,流了满面的也不知是笑泪还是哭泪。那魔鬼拍拍他的肩,不忍心为他点了杯酒,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说: “错了!该是我请您——” “好兄弟,你没事吧?”魔鬼说。 史迪大笑: “怎么会呢?我好得很!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在社长面前指鼻子骂死他那个老不死的!——什么赏识?那都是我应得的!唉,原来是这样吗……哈哈……切,我还以为是又被公投了呢。阿尔啊阿尔……”他在魔鬼惊诧的目光中,摇头晃脑地说: “早知道你想要钱,直接和我说,全都给你又能怎样?不过呢,你还是想错了一点,我现在怎么能说是一无所有呢?我明明还剩下——和你的契约呀!” 史迪侧手撑了下巴,歪着头把视线望过了那魔鬼发抖的肩头,望到了很远,轻轻地说: “梅尔茨算什么狗东西?他怎么能满足得了你呢?你那么贪心。你那另外两个愿望,”史迪眯眯地笑了,“还不是得靠我来帮你实现?” …… 史迪如今住着没隔断的单间,工人公寓第五层的其中一间。五楼的租金比二楼便宜近一半,这一半的钱能满足他—— 这曾经是阿尔的家。 自阿尔获奖成名后,他便搬离了这间工作室、卧室,同时也是洗漱间和厨房的家。声名鹊起,人便也如鹊儿一样,飞离了破的巢。因为四壁都挂了黑幕,连水管也漆了黑,内里颜料味腥甜,这间房子一时难寻租户,却让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史迪,无足鸟一样终于落了地。 维特·斯佩克特,纵使因梅尔茨契约的缘故,身为朋友频频忘记史迪,却又因对好故事如饥似渴,频频在酒馆打听而来寻到史迪。这天,他又敲开史迪的家门,刚进屋就指指点点: “瞧瞧你,这些贵衣服现在能顶什么用?当初挣那么多钱,也不去储蓄……不会是因为没想过能活到现在吧?” 史迪正坐在书桌前,阿尔曾在这画画,而他现在每天在这制作剪报册——都是有关阿尔的报道。维特走过来,看见剪报册上所载内容,从阿尔童年到大学获奖,从颜料喜好到口味偏好,从……到……不仅刊载,而且用红笔校对,仿佛史迪就是这部《阿尔报》的主编一样。维特叹了口气,说: “连我都有点心疼你了。不如把你的契债转给我吧?这样你就不必再去为这小子忙前忙后了。” “你在这说什么瞎话呢?”史迪边剪着一则关于阿尔的花边报道,边笑,“把它转给你,我岂不是什么都没了?到时候连你都不会再来找我吧?” “呵呵,是呢,”维特也笑,“有契约在,我偶尔会忘了你,但至少小特纳可忘不掉你。” 史迪哼了一声。维特把胳膊搭到史迪的椅背,在他耳边说:“我来帮你了。”史迪厌恶地起身走开了,手上还拿着剪刀和报纸。维特驼着身子,边跟在他身后,边说: “我去调查梅尔茨了,他那个随身带着的黑盒子里面装的是他爱人的骨灰。那人是个人类男性,和梅尔茨签了永世相爱的契约……” 史迪站定,回头说:“那梅尔茨怎么还不去死?” 维特呵呵笑: “因为那人叫梅尔茨别死呀。你是不知道呀,当初梅尔茨身任阿卡西主人的时候,还为那个人类建了一整座魔鬼动物园,尽他去杀去耍呢。” “恶心,”史迪说,“精神病,变态,疯子,癔症。” “还有肖……”维特说,“他一听说你要杀他,就找阿卡西的同胞们帮忙,到处逃跑呢。像蜘蛛网上的小蛾子似的。可蛾子再逃,不也还是逃不过蜘蛛吗?——我找到他啦。” “在哪?”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可以允许我一起杀他吗?我想参与这个故事。” 史迪说: “别人的人生不是你笔下的故事!你或许忘了,但我可一直记得你当初杀了阿尔鸽子的事!” “好吧,好吧,”维特挺直了身子说,“至少允许我帮你,引他入陷阱,主刀剥皮留给你,放风和处理尸体的从犯角色让给我,可以吗?” “这都是你欠我的。” 维特盈盈地笑说:“那就这么决定了!之后海岛不见不散——我尽量不忘记这件事哦。” 维特走后,史迪终于剪下了手中那一则,关于阿尔的感情经历的报道。他回到桌前,把那一角剪报小心翼翼地粘在册上,而后拿起红笔,划去了几乎全篇,另在旁写下纤挑的两行字: “据知情人士透露,阿尔弗雷德·特纳心冷似兽,这么多年来,只剥走了一只魔鬼的一颗心。所用工具为,魔鬼的契约。” 第17章 献给阿尔弗雷德·特纳 无月的上空滚着黑云,风急压树倒,有雷无声。岸上崖尖那立了一个人,打伞穿雨衣,伸手把身后狮尾拧干了水,望到退了潮的远海滩上,人影没有一个。 “我的个撒旦啊,这个故事发展可不太妙。” “维特·斯佩克特!”崖下有人喊,“*的,赶紧下来接我!”一听便匆匆跑下崖去,手中伞拽他朝前又往后,而他欢呼应道: “我就来接你!肖——站那别动!” 一到崖底,就扔了破伞迎上那蓬头垢面的男人,又脱下雨衣给人披上:“再怎么逃亡也不能委屈自己呀,瞧你这一身,就不怕被浪卷去吗?” 肖骂: “还不是该死的格里耶?逼得我有家不能回……” 维特轻拍着肖的背,说着安慰间往远方那么一指:树林中一房影。 “瞧,给你的住所安全得很。有那些魔阵在,连我都进不去。” 肖缩在维特怀里打了个喷嚏,嘀咕起:“可你的报酬……” “我喜欢你的故事,”维特拉过肖把眼望到眼,一对狼瞳诚如犬眸,“独一无二,世间难寻。我理解并支持你一切行为的动机。活下去,再把成功的结局告诉我,好吗?” 肖喜极而泣了,被维特搀着,拐进了林中的那高瘦房子。雷光一闪照亮反十字的主窗。肖已成了窗中人了。 屋外的维特望到肖的身影,嗤笑说: “观众口味真变了,连尸体都配有台词了。” “脏器罐子进去了吗?”从林中走出一人说。 维特迎上他: “史迪,你终于来啦!这呢,后门钥匙给你。还打扮得这么庄重啊?喂,别走这么急啊。喂!一定要把成功的结局带给大家啊——” 史迪已进了屋了。 盘羊头,人身,钩尾;穿礼服式长衣、长裤,鞋底有钉。左爪执一三叉长戟,右爪握一十字木杖。立于门窗前,雷光闪过瞬影,瘦长似枯树。 房子像迎回了自己的主人,壁画中人、方桌上烛台、地缝中老鼠……无不负起了职责为他引路。于是,画中人抬手,烛焰无风自偏头,老鼠连尾,一路带他到了厨房门口,又四散而逃。 灶台锅前,肖两手忙乱往嘴里塞肉吃。老鼠响动声使他回头一望,门口却空无一人,便安了心又伸手进锅抓—— 忽地被叉横穿了胳膊,大嚎大叫抓起大锅就冲史迪挥去。待史迪抹净脸上的汤后,手中叉轻了,早不知肖已连滚带爬去何处了。但,去听,正门有撞门声咣咣,再又响在后门,气急败坏的一句: “我*你*的维特!” 楼梯被踩得咚咚吵。那一面墙上的儿童画哇哇笑。史迪上楼时,又全安静了。 “迎见我吧,肖,”史迪手握叉和杖,在走廊里踱向前,对着那接连去拧两边门的把手却接连惹门发笑,回头看他一眼又跌撞奔逃的颓人说,“我会洗去你的罪业,剥去你的皮,红的脏器奉给天,红的恶血流到地,助你成为一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尸体,像那圣子……” “滚啊!该死的是你!有罪的也是你!”肖边吼边后退去,脸越惊恐声越厉:“谁不知道你天生就有罪该死?我真是恨死了你装两脚人的死样子!”退无可退的肖撞上墙滑到地,面对逼近的史迪,忽然开怀大笑了: “瞧你现在比我还穷了,还在装,还在装,哈哈哈!” 史迪低望到肖,羊脸看不出表情。“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三叉戟被他高高举起,“明明我为你付出了整整三年,把你这个鞋匠的儿子送进了艺术学院当老师。” 肖怪笑: “你情我愿的契约,谁让你自己太廉价。” 三叉戟停在半空。 “你当初投了我去死。” “它们说你有罪。” “可你是个人类,撒旦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票权,就有权决定——?!” 史迪一扬叉,肖就被吓倒在地,因吃痛去摸雨衣兜,竟抓出来一柄匕首,当即滚立起身同史迪厮斗起来。十字长杖在前抗下几刀,史迪一扬戟把肖的小腿叉透,听他一声尖叫,却又趁机拽下了史迪腰带上的后门钥匙吞住。 “尽管逃。”史迪拔出一叉又落一叉,地上的肖爬爬停停,血流成行。“瞧瞧你!投票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天吗?”史迪执叉杖跟在肖之后,像驱赶一条一戳一蹦跶的爬虫,越发兴奋了。屋外的狂风终于唤来了猛雨,把这座老屋抽打得叮咣怪叫。夺出那匕首后,史迪蹲在肖身边,借着雷光稍瞬剥起了肖的皮:闪着白的,照出红的;轰隆隆隆,咿呀呀呀,老天和两脚羊哭哭啼啼。 “我不是为我,”史迪的声音同握刀拽皮的手一齐抖着,可羊唇分明弯着呢,自言自语呢喃起:“我是为了阿尔,为了西莉娅……我从不杀生,和那帮畜牲不一样……” 说着,割断了一巴掌脸皮,舒服地喟叹。 肖躺在地上,像脱出香蕉留下皮。 史迪立起身,把刀背到身后,好奇地盯到这蜕了皮的人,在血泊里踩来踩去,闭了眼去细听,好像踩雨似的有趣。心儿怦怦怦,为这极端天气,为这报复成功?——总归不可能是为了,杀戮本身?生为魔鬼,他连鱼都没杀过! 正思索间,地上那红人竟一爬起身向楼下跑去。史迪来不及思考,捡起十字杖欢欢跟上,大衣太重被他一把脱下,领结太勒被他一把扔下,满屋的壁画一齐笑,满屋的柜门一齐响,史迪被生命中最庞大的欢愉驱使着,直奔向那前方! 后门当前,肖紧忙备出钥匙,却见门开了,一缝维特对他笑。欣喜若狂奔到门,忽地被踹倒在地。还来不及喊骂,史迪已从天而降——不再茫然不再犹豫,被本能驾驭,倒举十字杖高喊: “我流着撒旦的血!——吾即为撒旦!” 扎穿了肖的喉咙。 那句“格里耶,你输了”被扎默。 之后,脏器摆到反五芒星的角,中央人皮盖白骨,念过了咒灭了魂,一切便了却了。 大雨过了,夜色被洗白,天角泛红亮。要起霞了。 观浪崖上,并坐了一只黑羊一头狮鹫,在风里浸着,都把目光望到那海天一线亮,任风说静默。 “抽烟吗?”狮鹫说。 “酒,”黑羊颤颤地说,“给我啤酒……”细看,身子也打着颤。 “我只有枫草烟,不要就算了。” 黑羊吸了一口烟,被呛得直咳嗽,就把烟吐了奔到崖边干呕一气,却因为仪式绝食了三天,什么也没吐出来,跪坐崖角,模样萎靡。 “至于吗?”狮鹫跟过来说,“真以为自己是撒旦能宽恕一切了?宰了只人而已。” “可我不是,真的有罪了吗?他们的公投便是合理的——” “哈哈!”狮鹫乐得扬爪,“有罪是你,无罪也是你;裁决者是你,受刑者是你,刽子手也是你。” 黑羊沉默了。 “比起这些,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见阿尔。” “见了他,然后呢?” “我想被他杀死。” “被他杀死,然后呢?” “然后,他就成了罪人,为我的死亡抱憾终身。” “哈哈!”狮鹫乐到直立,“真是个臭结局,但足够幽默!” 黑羊没有说的是,正因为阿尔的最后一票让他活,如今又遭受了这一切,被打击至理智和感情,都以为死是最好的出路时,就连死也“理应”被阿尔作出。他希望自己的死亡,能成就他的高尚,永不被人遗忘。却因为梅尔茨的契约,唯一还可能记得他死过的人,也只剩下阿尔。 “我需要阿尔,”史迪想,“欠我的解释、偿还、未来,都该他来弥补。” 史迪又入职了一家报社,规模小到连梅尔茨的契约都不计这份收入为“财富”,主要产出:知名人物的花边新闻、夸大其词的道听途说、□□阴谋论……一切有悖于客观真实的西东。再无关理想,却能带他见阿尔。 “正常根本预约不上,好在主编路子广,打听到《小艺术人》约了他在学校采访。咱们在门口等,人家一出来就蹭上去,”助手说,“到时候你问我记。” 记者史迪说好。 他们守在后门。史迪从缝中窥到教室中央是阿尔,跷腿抱膝地坐着。一眨眼,就和他对住了视线。“特纳……”刚说出口,阿尔就移开眼了。 里面问着: “请问您的《地狱里的圣母》的灵感来源是?” “我母亲。她应该在天堂,但我没去过天堂,画不出来。” “选择地狱为题材是因为?” “熟悉。” “有评论家以为这背后是社会性的考量,您的意见是?” 阿尔笑:“很有见解。” 外面,史迪捏着提问卡片,焦虑得腿抖。阿尔的右眼无光,阿尔对采访装也不装,完全回避了自己的帮助……正想着,猛地被助手一推: “他出来了,你快上啊!” 史迪赶紧理平大衣,向正门口的阿尔走去: “你好,这里是《花报》。” “我们预约过吗?” 助手讪笑:“没想多加打扰,借用您五分钟就好。” 阿尔说:“没预约怎么能随便接受采访呢?你们这报纸我听都没听过。” 助手说:“我们是《花报》,地区发行量前五十。”猛杵一下史迪:“你也说句话啊!” 史迪低头面对提问卡片不吭声。 阿尔绕过了这两人,在走廊中远去。史迪一着急,忙喊: “特纳!” 阿尔寻声回了头,冷眼与史迪对视上。 “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快照着问!”助手举起了本预备记。 “你……” 史迪盯紧了卡片,有汗流到眼睛里,上面写着“第一次恋爱是在几岁,和谁?”“在没有灵感时,是否使用特殊的药物激励?”“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史迪说: “你的左眼还好吗?” 助手愣住,阿尔也愣住,眯眼盯到史迪的色彩,一会后说:“还能看见,不用您担心了。” “你最近还在画画吗?” “别问废话。” 史迪深叹一口气,把自从听闻阿尔的失明后,便困在心底的问题终于说出口: “你眼中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样子的?还和以前一样吗?” 助手摔了本子,“老天啊,你问的这都是什么啊?!” 史迪忙找补去问:“你第一次恋……”却见阿尔朝他飞出张名片,赶紧跑去接住,又听他说: “多余的问题,换个场合再问吧。”说完,就走远了。 上面写着地址。助手凑过来一看,也笑了: “还是你手段高明——独家报道私人采访!” …… 史迪·格里耶决定今晚去死。 墓志铭已定:“此处长眠着一位被审判终生,却依然高洁如圣的灵魂。” 明天一早,他的大名就会荣登头版头条,随之陨落的,是一位才冉冉升起,前途一片光明的艺术新星,阿尔弗雷德·特纳。 多自私?多无私!——这可是一场牺牲…… 午夜,史迪捧怀一束鸢尾花,对照名片去看眼前别墅的门牌,确是同一地址。站到这华美的房前,感到阿尔所得到的,正是自己所失去的,便把门愤愤敲响,却迟迟不得应。伸手一推,门已开了。 屋中昏暗,回响史迪一人的步声。一路走着,一路望见沿路的屋檐雕墙、精裱彩画、实木桌柜、水晶烛台,近乎要愤起去砸。等上了露台,望见月光下画布前的阿尔时,却又怒不出了。 “你来了。”阿尔说,只是不回头。 “我来了,来向你忏悔,”史迪向他走近,“我听说你和梅尔茨的契约了,想特地来对你说声谢谢。我生自罪孽,是你洗涤了我,让我虽失去了一切,却比雪更白。” “骗子说废话。” “阿尔,我是真心的,”史迪将那束花递到前,“这是献给西莉娅们的花,真抱歉来迟了。我很羡慕你……至少还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可却因为我,你们被分开了。所以,你对我做的一切,以及你觉得不够解恨,想对我做的任何事,我都该去接受。” 阿尔叹了口气,落了笔把花接过,一抱间却忽然倾掉地上一大片花脑袋,惊得站起身,原来这一整束花,早都被从脖剪断了,断面躺着一把刀,刃有红字:“不抱歉”。在旁的史迪已经高高兴兴笑上了: “可惜可惜真可惜啊--都是假的!我一点也没后悔过。其实你也能理解我的,阿尔,像你捏死虫——唔!”腹侧猛然吃了一刀,史迪倒地不急反笑,拽住阿尔的手腕直往自己肚里送,同那只愤恨的眼对上,在那眼下抹一道自己的血: “对!看这——笑一个!咔嚓。” 阿尔喘着气站起身,居高临下面对两脚间抽动着的长了钩子尾巴的畜牲。他狠踹出一脚,一抹脸上的汗站着欣赏了一会这幅画,却听底下微微弱弱一声: “我爱你。” 阿尔说:“我也爱你。” 这一句却使地上的尸体有了生气,强撑起了身说:“不可能,咳咳……别想骗我。” 阿尔笑: “对,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史迪先生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优秀的人,把一切事都做到了最好,事事有见解,聪明又能干,连孤独都只因为世人不配你,谁见了能不向往呢?——当然是假的。” 史迪没听见最后一句似的,在地上蜷身抱肚,脸上是安详的微笑。他迎望见白光,一切轻而飘然,濒死却使他认定是被爱,让他觉不出痛,永不再有恨地,温暖、舒适、祥和。 阿尔蹲在旁,一把按住史迪的身子,撕了他的衣服给他包扎。手中人却激烈地挣扎起来,推推搡搡间高喊: “别救我!就让我死在现在!” 阿尔直接屈膝压住史迪,又嫌恶又怜悯地:“带刀来不就是想被我捅吗?但谁说你能就这么死了?”又拽起史迪的头发说,“睁大你的瞎羊眼好好瞧瞧,一无所有的未来在等着你呢。” 史迪再没了挣扎的力气,任其摆弄。被裹住了的伤口,接连裂开,比挨刺时疼得更厉害。 史迪说:“我恨你。” “我也是。”阿尔立刻答。 “肖死了。” “知道了,谢谢。” “算……咳咳……算你有良心。” 月光惶惶。等那预备好的助手,为大新闻而来,偷爬上阿尔家的露台时,当即被一地的血,和画布前相依偎的一人一黑羊,吓出满身冷汗。只见那人跪坐在地,摸了一把怀中安睡的羊的硕壮盘角,对记者笑说: “去报道吧,就说史迪·格里耶死了,被这大怪羊给吃了。” 第18章 有罪,不辩护 油灯旁坐着阿尔,目光定定望到手中信,身后床上躺着具人。 “好儿子!爸爸为你骄傲!”信说,“一听说你获了奖,我就把你从小用到大的画架赠给了你表妹,你舅舅直夸那是‘缪斯吻过的’! “你一人离家,到如今获奖,尽管题材不伦不类,也算成功被爸爸认可了。但远飞的鸟儿总有归巢的一天。我们父子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面了。下个月是啤酒节,知道吗?亲戚们都说想看看你。 永远记住:特纳家以你为豪。” “特纳。” 床上人手捧被羊角压沉了的头,嘀咕着:“收……收不回去。”阿尔折了信,抚上那盘角: “欢迎回到现实,史迪。” 史迪把阿尔的手一打掉,又重重地咳起来,护紧肚子疼得发了汗。等平顺了气躺靠下时,缠腰的纱布渗出新红。 “阿尔,你会后悔的,”史迪说,“多亏了你和梅尔茨,我现在甚至没能力履行你我原本的契约。你既不愿杀死我,可我活着于你也无用。契约无法实现,你也要因此承担忘不掉一个废物的亏。——这一切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谁说我想忘记你了?”阿尔背灯而坐,面容昏暗,“如果我忘了你做的事,妈妈是不会原谅我的。” “西莉娅……” 这一声呢喃,又带起咳嗽带起腹疼,史迪尽力想避人的悔恨,像这咳声一样无法掩饰无法停止。阿尔听得笑了。 史迪说:“我好渴……能给我杯水吗?” 不过取了杯水,再回到房间时,床上蜷缩着一只大黑羊。阿尔推推它的盘角,摇摇它的身子,“羊,羊”地呼唤了几声,仍不得回应。摸到它的鼻头,又凉又干。 好像做过火了,阿尔想。 把那杯水送抵羊口,怎么都送不进。它像是死了,身上流动着诡异的颜色,含混扭曲,在月下泛彩有光,炸在眼球上是躁动的白点,使阿尔看得痴住了,伸笔去蘸,画到手心却空无。 如果史迪死了,阿尔忽然想,还有谁会像魔鬼一样,主动把刀递来,任自己去杀,给自己做“死”的模特呢?更不要说光是人形,已够得上是绘画模特。 自己所牺牲的一只眼睛,就这样,换来了一幅最配得上“死”的作品,等着他去画呢。 阿尔摸过羊角的螺曲,摸上额鼻的弯曲,摸到羊嘴,忽然被吞了拇指,拔拽不出。怎么捶打羊都没反应,鼻头摸着更干冷了。本想忍下,可羊口变本加厉,像求生的婴儿啃吮出鲜血咽下。 一根一根的手指,至整只手掌,骨实肉丰。 阿尔用另一只手把羊角紧攥住,不知因痛还是恨地颤抖着。他望见羊身上的死色褪去,沉为平庸的亮黑,低骂了声可恶,却也没放开手。 两只都没有。 …… 史迪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他睁开眼,被一只血淋淋的手吓得跳起。口中的腥甜和靠倒床头的阿尔,使他一下子明白过来,用头砰砰磕床: 自己又犯了“罪”了!曾经是撒旦,如今是阿尔,难道他的天性当真如此卑劣,而就该去死吗? 响动吵醒了阿尔。他不坐起身,只是用眼睨着史迪说: “好吃吗?” “对不起,我不希望你的原谅,是我……” “好吃吗?” 史迪跪伏在旁,羊头垂着不敢看阿尔。是的,他喜欢那味道,使口齿燥干又在舌尖回甘,连心尖都颤了。负罪在上,他耻于承认,更耻于说谎,被羞愧卡得喉咙发酸发胀。 “对……对不起。”他抖声说,又很快地念过:“对不起,”然后,“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从始至终不抬头。 阿尔低眼旁观,算计起:损失已是定局,再多指责也无益。就抚上羊的头顶,将羊毛轻柔地梳顺。羊哆嗦了一下,阿尔也笑了一下,学起幼时读过的小说台词说: “‘你这样伤害了我,却得不到一句享受的评价,可是很伤人心的。’” 史迪不敢置信地扬起头,就这样,望见了阿尔的笑容。 “可、可是……这是一件罪该万死的错事。” “你没有做错,”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对史迪说,“求生无罪。我的命也好,撒旦的命也好,都并不比你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史迪的眼泪掉出来了。 阿尔环抱上羊颈,用血手梳着羊嘴旁的毛,在腥气的香甜中,史迪怔怔地听着: “史迪·格里耶,我原谅你,我理解你。至于那些搞公投的家伙,只是一群愚蠢的拥趸而已。不是你的错。你唯一做错了的事,就是在乎他们的看法。” 羊叫了一声,靠进阿尔怀里呜呜地哭了,像完全忘了杀自己到濒死的是谁。他抬起一双泪汪汪的横瞳望到阿尔,说谢谢,说报答。说到离不开,又说到爱——这字烫口让它躲躲闪闪,阿尔却冷淡。 他说:“除了母亲,我只爱过自己的鸽子。” 恰巧史迪从来不被爱。 史迪说:“那是很高尚的……” 阿尔笑:“你羡慕一只鸽子?” 恰巧史迪分辨不出很多种爱。 史迪说:“它活着,有你挂念它的生存和安危。它死了,仍因被爱又被提起。这是幸福的一生。” 阿尔冷不丁说:“被毒死的时候也是吗?” “对不起——”史迪急得用蹄蹬床,“你原谅了这样的我,可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 阿尔支着脸躺在床上,看羊低伏跪下,就伸手托高它的脸,同流着泪的横瞳对视。那眼中色彩混沌,像可被注入任何一切别的、乱的,和不人道的。 老师已死。但教诲仍存在阿尔心中。“把魔鬼当成工具吧。”像是又听见他说。 阿尔用血手摸着羊头说:“去我的工作室叼根绑画布的麻绳来,要长的。” 羊照做,把绳子交到阿尔手中时,头歪着像疑惑又像期待。 “过来。” “头伸过来。” “伸进来。” “对。” “别动。” “不是说了‘别动’吗?” 只听得见阿尔一人的声音。再细听,羊的喘气被勒断成一节一节,连不成段。 “你……是要……再……说爱我……了吗?”羊的嘶声。 “太紧了吗?好吧。” “现在呢?” “现在呢?” 羊的气喘声无阻泄出。 “看来太松了。” 将羊颈的绳结又向里稍稍送进后,终于得到恰好的度:不足以致窒息,又不至于松出个自由。一放开手,羊就倒在阿尔腿上,爱和死不分的它,因“被爱”而昏了头,噗噗地呼气。 阿尔牵起长绳,不由得笑了:“这像不像项圈?多好,还是定制的。” 羊说不出话。 阿尔笑着说:“史迪先生,该说你是有天赋吗?怎么躲都不躲呀。” 羊沉默,轻轻地喘着气,话终于被拼出: “真实的你也一样。” 阿尔听得很不高兴,却没说什么。 …… 医院候诊室,沿墙长凳的最两端,坐着史迪和阿尔。中间连空了六座。 史迪不看阿尔,对阿尔说: “我的脖子勒。” “唉,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呢?我觉得你会拒绝我的。”阿尔不看史迪,对史迪答。 “我以为你已经满足了。” 有护士叫号。阿尔说:“到你了。”也跟进了诊室,对医生说是陪诊,是朋友。史迪坐下后,解了衣扣露出腹处的伤,医生看了惊呼: “快送他去隔壁楼!” 阿尔想跟去,却被叮嘱“你先去治手。我会回来找你”,也就不情不愿地留下了,心想,直接找阿卡西的魔鬼医生,岂不是治得更快更好?给阿尔清创的护士动作拙,擦碰出许多痛,惹得他更不高兴,直接拒绝了后续治疗,哪怕医生再三嘱咐: “如果感染到神经,恐怕……” 可有巫术在,怕什么怕?肖生前为阿尔介绍过的许多魔鬼,如今因其财名,都愿意互帮互助些不经契约的小忙:医食住行,甚至灵感——交往游刃有余得比史迪更像一只魔鬼。 “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阿尔说。 才不乐意呆坐屋里等史迪,阿尔带上小速写本去描景。楼外就是庭院,石路两旁树草花成片。右手伤了就用左手,直把线扭曲成蛇,再没了辙,只好收了笔本,给史迪记上一笔坏账。 阿尔踱在小路上,被树叶荫住,暗地里盘算起,之后要怎么让史迪补偿自己好? 让史迪给自己当模特——太便宜他;“死”的模特?……值得考虑。正愁下一幅的题材,忽然被哭声打断思绪,前处长椅上有少年掩面啜泣,走近了听得出是在叫妈妈。阿尔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 “你还好吗?”阿尔走上前,“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他说:“妈妈要死了。” “是因为什么?或许我能帮你。” 少年哭断了言语。断断续续地听得出,他父亲破产,母亲又患病,贫穷把轻病拖成重病,如今连手术费都无法负担。 阿尔不加犹豫地说:“你缺多少钱?” 少年摇头摆手连声拒绝,后又再三道谢,流泪说要报答。阿尔扯下速写纸拟出一份借款契约,在看见少年签下“乔·马丁”时,随口问道: “你有兄弟吗?” “我有个哥哥,正在艺术学院读书。” 阿尔接笔的手停在半空。 “他叫什么?” “让·马丁。您认识他吗?” 阿尔的心快跳起来。 何止是认识?往往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这家伙嘲讽的怪声阿尔最熟悉了。当初自己心焦手抖拿不起笔,有马丁一份“功劳”;和史迪契约后,在校也不能安心画画,也还因为他。 现在,阿尔获了奖,这人的声消了,新兴起的是他那冷冷的眼刀。 何止是认识?——说是厌恶……憎恨也不为过。但自己成名后,似乎欠他一份报复。先前忙着报复肖和史迪,怎么就漏了这一人? “先生,你还好吗?” 阿尔回过神,望见这位马丁的担忧的神色,又问: “你哥哥是在奥古斯特学画吗?” 小马丁点头,看阿尔迟迟不接笔,忙说:“您认识他?是不是他得罪了您?” 阿尔正眼望到少年,看他脸上的慌张和焦急色彩混淆,融汇成灰灰的绝望。阿尔沉默始终,一直到,忽然从小马丁手中抢过笔,在对方讶异的注视中迅速签下大名,然后抬头笑说: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给我你的地址吧,我明天就把钱汇给你。” …… 史迪回来后,见阿尔低头站在诊室门口,就走上前说:“阿尔,我们回家吧。”阿尔不应,他又问: “你没进去治手吗?” 阿尔一下子抬了头,看清是史迪又松一口气,偏过脸说: “没有。马上就到我了。” 史迪从午后等到黄昏。阿尔专心听医生建议时,他也等在旁。脖上的麻绳一直在,做手术时也是,勒到现在已觉不出勒。相伴走出医院后,阿尔招手让他过去。 史迪沉默而顺从,却被阿尔揽近,解开了勒脖的绳。脖颈空得没了安全感,他一把抓住阿尔没来得及收回的拽着绳子的手,皱着眉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尔愣了愣,说: “解开。” “为什么要解开?” 阿尔说:“松手。”史迪便松了手。四周有人走过,阿尔看过一圈,叹了口气说: “边走边说吧。” 天色沉到一底暮蓝,街上路灯的光高在头顶,射到地上一片一片的黄。他们在暗地和明光中穿行。所说的话,响过就没了。 “我做得过分了,对不起。”阿尔说。 史迪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我们都很开心啊?” 他们站定在两盏路灯之间的黑。 “但那是……嗯,没错,但那是会把人变坏的,对我,对你,都是。” 史迪望到阿尔的后背:“我以为你说爱我是真的。”前人听了这话,回过头看向史迪,相面对地沉默了很久,而后说: “也不全是假的。” 说完,就扭头向前,走进路灯的光里了。 “等等!”史迪快起步子追上去,却不敢追到紧,不远不近地同阿尔隔了段距离,手捏着绳子慌声道: “别丢下我一个人啊!我们不是终于对彼此坦诚了吗?——这不就是你当初想要的吗?你到底还想要什么?说清楚啊!明明我的一切都被你拿走了……” 阿尔在光下回过身,对暗里的史迪说: “都先冷静下吧。” 然后便走向前方了。 阿尔走上熙攘的街头,混入下了工的人潮里。史迪一直跟在后面,不被人注视地委屈着,悲哀其不被爱。“被爱”曾让他的一切牺牲都像是无价的得到,如今又因爱人者的收权,沦为真正不值价的,单纯的损失。 史迪的头脑因受勒而迟钝,却仍能一五一十地计算出: 明明是他让阿尔获了奖!就算因多舌促使了阿尔母亲的死亡,但他所失去的一生积累,和再无起色的未来,难道还不足以弥补这一切吗? 阿尔进了画商。史迪把脸贴到玻璃向里看去,灯光一盏盏似白眼眨动,又都裂出小牙笑。和代理人交谈的阿尔被他盯进眼里,全身血液沸腾起来让他念起肖的死亡——的美丽过程。 世界旋转而旋转,旋转般旋转,旋转地旋转。 走出了门的阿尔皱皱眉看了一眼史迪,刚要说话就被一把抱紧。耳边是乞求: “我只有你了。随你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爱、恨、征服、驯养,只要能让我留……” “阿尔!” 被阿尔一把推开,史迪差点摔地。来人是个圆肚西装男人,腋下夹了一本《圣约》和一本小书,见了阿尔小胡子翘起笑道: “好久不见!一听说你获了奖,我就想着来画商买几件你的画,好激励激励你表妹!” “朱利安舅舅。”阿尔说。 “唉,看看你,再看看你表妹,”朱利安抽出腋下那本小书,书名《霍亨索伦的守则》,“成天看这些怪奇小说,什么吸血鬼女巫狼人,连魔鬼都冒出来了——这都是忌讳!怎么说都不听。” 阿尔笑:“可您还是给她买了。” 朱利安也笑:“她和你小时候一样。你也是,不要太苛责你父亲,你没了母亲,剩他一个人不容易。” 书名和作者让史迪一下认出,这正是自己出资定制的那本通俗小说,目的在让《契者守则》通行,不由得凑近插嘴说: “这是我们的书。” “这位是?”朱利安向阿尔问。 阿尔望到自己绑了绷带的右手,又望到史迪手里的麻绳,向上看去,那双羊瞳里满是迫切,仿佛只要一句“过来”,就能将其领走,到一切有人无人的地方,再也分不开。阿尔的视线乱飘着,恍惚间望到舅舅怀里的《圣约》,漆黑封面烫金大字神圣。 “不认识的人。”阿尔狠了心说道。 朱利安放了这个话题,揽过阿尔笑着说起:“舅舅还没好好给你庆祝……附近有家好餐厅……” 史迪被剩在原地。 两人相伴,渐走渐远,被人流一层层遮上至不见。史迪呆望着,横瞳被血丝贯穿。偾张的血流像要呕出来迸发向一切有孔处。史迪抹上脸,有鼻血濡湿袖口,又跟着他一路流进街边的电话亭里。 用不多的钱给助手打去电话。接通后,对方懒懒地“喂”一声。 “是我,史迪·格里耶。” “你还活着吗?!天啊!我真以为你被怪羊吃了——” “去找张纸来,记下我说的话。” 过后,史迪说: “魔鬼真实存在。他们是来自地狱的兽物,通过穴口往返地狱和人间。魔鬼们在人间的小社会,名为阿卡西。” “等等,你在说什么?!” 没去管助手的嚷叫,史迪平声自说: “人能与魔鬼缔结契约,所获之物为金钱、地位、健康、寿命、美貌、爱等。不变的代价由命运收取。契约须经阿卡西的酒馆认证后生效。这是‘信仰’的力量。酒馆分布全球各地。P城的酒馆,位于第七区棕榈大道42号-43号之间的巷子里。分辨魔鬼的方式是……” 史迪抬袖蹭一把脸,眼和鼻都淌下血,像是哀哭到流涕。说着说着他笑出了声: “一周后,我会送给你一本名册,包含魔鬼们的名字、人类身份和弱点,以及那些有头有脸但屁股不干净的人物的信息。这些是我从业以来的私人收藏,从未流出,相信你能明白它背后的价值。” 史迪一直记着所有人的账。 曾经他忙着为自身作无罪辩护,公德在上,须遵纪守法。 但现在——全身的血液叫嚣起来:“他*的!就算有罪又怎样?!哪怕撒旦现在就在眼前,我也敢一口啃上去,吃祂到精光!” 这份“真相”,是他献给新闻业的最后的情书。 但一切旁的,都只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同阿尔的那一纸契约的真实性。——既然去不到你的身边,那就制造你的坠落。 “别恨我啊,”挂了电话,史迪滑坐到地,抱上双膝喃喃道,“我会在底下接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