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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剥羊皮

作者:往天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了,乌青乌青的天上,裂云为月光照到,红肠子般弯绕。一辆满载待宰羊羔的牛拉车,从碎石路大街上,咩咩哞哞地哒哒过去,哭了一路的丧。街边两栋石头楼夹出一口黑巷子,匆匆冲进去一个人影,把巷中铁门撞开,一进酒馆就破口大骂:


    “该死的——梅尔茨在哪?!”


    酒客们,吧台前的各桌前的坐或站的,都停了杯把视线望到来人,抬手指向中央那一桌。坐在那的高瘦的一人,抬头见了他,还有眼笑呢。他一颗心简直要蹦出来了,直把他往前撞,酒保翻过吧台七手八脚地跟在他身后,叫喊:


    “史迪·格里耶!先别动手!”


    史迪一把揪住梅尔茨的脖领子把人提起,逼问他都干了些什么。酒保趁机在史迪额上涂了道红,梅尔茨额上一道蓝,边嚷嚷:“打吧,打吧。”边派发起啤酒和扁豆,边记账,边乐着往怀里收钱。


    四周围上来人,不远不近地说着热闹。尽管被擎紧了领子,梅尔茨瞄过这一圈人,冲史迪咧嘴笑:


    “很显然,你没能满足特纳先生的需求,所以他找上了我。”


    史迪的脸显出标准的愤怒样子,捏紧了拳骂道:


    “亏你还写了《守则》!你这么做对得起契德吗?!”


    "契者六诫,"手中人的蜥眼竖缩成缝,盯到史迪,“是你违背了,格里耶。契约人是你的主,但当新主被旧主伤害时,你却无动于衷。”


    “告诉我,肖对阿尔做了什么?”史迪把梅尔茨押在桌面上掐着。


    “咳咳……明知道,再次契约的代价……还怂恿他……去签。阿尔他——”史迪的心提了起来,听梅尔茨去说:


    “失去了右眼。”


    四周喧闹声嚷嚷,史迪的心跳止于炸开的耳鸣,使他什么也听不清,穿着大衣却比屋外的风还冷。他看看自己的一双手,还能动,就松了梅尔茨,任他仰倒在桌面上,对自己???地笑,就把手指攒成拳——


    一击,打得人倒桌翻,看客们一下子沸腾得像啤酒沫喧喧溢出。


    “加油!加油!”酒保远远地在吧台后呼喊,又对身边人悄声说:“这俩死了谁都算好事一桩。”说完,乐得数起刚才一圈集上来的真金白银的赌注。


    梅尔茨蜷躺在地上,身子瘦长,绕住了腹前的一只黑盒,被他用胳膊紧紧护着。史迪踱到他身前,居高临下,他说:


    “我讨厌施暴和流血,可按照六诫,伤害了我的契约人的你,必须遭受惩罚。”


    有侍者来回发啤酒,却被史迪一把抢走了擦桌的破抹布裹在手上,而后,这位侍者,便和周围看热闹的一起,睁大了双眼,看那拳拳打进肉,一只人条地上挪,皮绽骨裂噼啪响。梅尔茨空长了一双手脚,不去反击,反倒死死护住那一只黑盒子,把看客们急得嘘声连连倒喝彩。史迪把他踹到墙角,喘着气站定,一脚将踩上那黑盒,却被梅尔茨抓住了小腿,那力道大得像铁石。


    血污黏腻的乱发之间,梅尔茨的虫蜥眼亮且清醒,脸上的蓝道子早已被流血盖红,而他对史迪说:


    “只要别碰他……随你怎么打我。”


    说完一甩手,史迪紧忙后撤几步才站定。他冷眼盯到梅尔茨,地上这人烂在血里,把打他的破抹布也浸透了往下滴血。周围押史迪的无不兴奋地喝彩,押梅尔茨的或喊或骂,指责起败者的该赔钱。


    史迪低眼注视着梅尔茨,长久的一眼,而后把手中破布扔了地,露出濡透到手背骨节上的斑斑血渍。在一众人热切的眼里,他转身离开了,把笑或骂留在身后,一个不还手的罪人独留墙角。


    一场戏落幕,一场赌局结束,酒馆爆发出今夜最欢快又夹愤怒的一声嚷嚎!


    “喝一杯吗?”快走到门口时,有魔鬼自吧台前转过身,对史迪扬起一杯啤酒,“相信我,在你走出这扇门之前,最好还是喝上一杯吧。”


    史迪瞥他一眼,脚步未停,迈出了酒馆大门。


    站在街头,他看得到天边已泛亮白了。独自走在街上时,两只手还嗡嗡地发痛。白天来得太早,他头里空白,还没想好之后该怎么办。身上的夏制亚麻大衣,轻易被这秋的晨风打透,所发的汗都冷了。可不是不久前,他还在威尼斯消夏呢吗?再不久前的早春,他不是还因拿下了阿尔的契约,而沾沾自喜呢吗?


    自己不能杀死梅尔茨,无论有多渴求。梅尔茨和阿尔的契约——尽管不知内容,却必须为其让道。留梅尔茨活着,才能把那出轨的契约履行。


    想着走着,史迪忽地一拳打上路边的墙,刚冷下的身子又发了热汗。他靠上墙滑坐到地,用拳抵上狂跳的心,低声念诵起,契者六诫中的一条:


    “今后,我生而高贵。因为我遇见了主,我与祂通过一纸契约而灵魂相连,这是谁都所不能享有的荣耀。若是主还有别的契者,我也为……能跻身之一而……自豪。”


    ……


    八点一刻,史迪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用3金币的时薪发了1金币的茫然。版面编辑来找时,他像刚醒来似的,赶忙到文件柜里翻出校完的稿件,却听编辑说:


    “我不要稿子。那个——社长找你。”


    “找我?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


    史迪看看传话人身份,不是秘书,不是总编,心中起了疑。编辑又说:“你去就知道了。”而且站在门边盯到自己,仿佛要亲眼看见人去了才放心。史迪把稿子放回柜中锁上,说:


    “我知道了。”


    社长办公室门开着,正对门的桌前,他迎见了史迪,点头说请坐。史迪站在门旁说:


    “索雷尔社长,您需要从我这听取汇报吗?”


    社长让史迪关上门,又说:“格里耶,你过来。”史迪走过去后,猛然受了泼,水从头流到脸上滴下。“社长,您——”他关切,却见眼前人惊恐避他不及,又接连泼来水,他赶忙抬手遮住头,脸上火燎似的发蛰,耳边是油煎的滋滋声,和老社长惊声的喊叫:


    “魔鬼!你果真是只魔鬼!”


    他用衣袖抹过脸,一步步绕过办公桌,向手持十字架的社长走去,边说:“索雷尔先生,我是格里耶啊,不是您所欣赏,所提拔的那个格里耶吗?”可他距到那十字架,总是隔着段远近。社长退到墙根,再无可退,睁大了惊恐的眼瞪到史迪,把十字架举在胸口,口中念着零碎的词。史迪捏了手帕,想为社长擦干手,在十字架同祷词面前,进无可进。


    他转头望到玻璃柜门,和自己对视,没有羊角,没有竖瞳,正正常常人类脸,便挂起个笑对社长说:


    “您肯定是发了幻觉了……我不是个好好的人类吗?也没有黑皮毛,也没有尾巴,和您一样。”


    “闭嘴,别装了,”老社长皱皱眉说,“有人使我看见了你的真面目——你只不过是只四脚的畜牲而已。”


    若是人类,被骂作“畜牲”,大可气愤激动至跳脚。而若真是兽物,哪怕也用两脚走路,面对被指认所生的心虚,便都使史迪一笑而过:


    “您开什么玩笑。”


    说着,他迈前一步,嫌不够似的又紧跟上几步:“要真是魔鬼,哪还能像我这样靠近您呢?”可鞋里受挤的胀痛,和踏足硬地的锐痛,已经使他的脸上又生了水似的汗。佯装无意地顺手擦过,歇了步子,企图挽回道:


    “社长,我一直很感谢您对我的栽培。在我当初被恶意埋没时,是您破例让我入职,哪怕只是最底层的实习记者……”他想望进社长的人眼睛,却怕自己已退为兽眼,便只是盯着社长的腰带,继续说:


    “我一直很感谢您给我的那次机会。新闻行业从不缺对它说热爱的人,可我却真的是,就算让我那么当一辈子实习记者,也觉得幸福的人。”


    他看到社长垂在身侧的手发着抖。站在刀一样的疼痛上,那时的回忆仿佛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了,又说起:


    “至于之后您推荐我当主编,更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事……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如果您打算今天就开除我,我也绝不有任何反对。”


    之后,史迪听见了沉默,耳鸣不算回答。他开始想去赌,下一步是会把他带回到老社长的心头上,还是会让他直接失足晕倒。这时候,听见社长说:


    “梦里有人给了我这段咒语,如果你能听完整段不动摇,我就相信你。”


    “当然可以!”下意识兴奋地朝前迈了一步,疼得冷静了下来:“您说吧。”


    一段咒语,用以诺语写就的词,颂极天主之荣光伟大,唾弃一切罪恶与诱惑,不知怎的就有了魔力,让他全身的血流听了都拐弯,横冲直撞争先恐后从各孔逃到身体外,流了出去却都死在空气里了。祝辞继续,说更急声更高,护老社长如信仰之盾在前,杀史迪如宰血牛。一泊史迪地上淌,蔓延流进圣水中……


    等史迪反应过来的时候,没有血,没有圣水。冷汗打透了衣衫。他已经趴伏跪地,紧揪住胸口,一双抖手不断地把倒十字画着。被老社长看在眼里。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怪不得别人都排挤你……如果你这畜牲还长了点人的良心,别逼我,自己走吧。”


    今早,史迪还是有头有脸的《费报》主编;下午,他的东西,就被人用简易的瓦楞纸箱,装报纸合订本的那种,装了他的一堆物什和奖杯,退还给他了。那一间偌大的办公室,宽敞、明亮,享尽阳光,和那些承载了事业心和梦想的报纸,曾属于公家,如今仍归于公家。


    一切就像魔法似的。


    一切,就像,——魔——法,似的?


    史迪去警局找上了大卫,质问他公投已结束,为何还作弄自己的人生。大卫听完这些事才反应过来似的,幸灾乐祸地嘲弄起他。史迪又赶去酒馆,在吧台同酒保对骂起来,因为他要求查看梅尔茨同阿尔的契约,而酒保拒绝。忙乱间却听有谁叫他,原来是昨晚邀他喝一杯的魔鬼,见了他摇头叹息道:


    “当初劝你来一杯你还不肯。瞧你吧,现在哪还有心情?”


    史迪说:“为什么你会知道?”


    便听那只魔鬼吹嘘起,如何如何地,前一晚梅尔茨和阿尔来酒馆登记契约,而自己如何如何地坐得够近,才窥见了上面的内容——


    “阿尔弗雷德·特纳所愿有三:


    一、魔鬼史迪·格里耶失去其奋斗终生的财富、事业、感情关系,从此了无所依,一蹶不起;


    二、人类鲁道夫·肖的死亡;


    三、去地狱的穴口寻求生命的答案。


    梅尔茨·拉纳将择其一实现。”


    听后,史迪像是喜不自禁了,靠倒在吧台上,趴在自己的胳膊里似笑似哭地呜呜了许久。等他再抬起脸时,流了满面的也不知是笑泪还是哭泪。那魔鬼拍拍他的肩,不忍心为他点了杯酒,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说:


    “错了!该是我请您——”


    “好兄弟,你没事吧?”魔鬼说。


    史迪大笑:


    “怎么会呢?我好得很!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在社长面前指鼻子骂死他那个老不死的!——什么赏识?那都是我应得的!唉,原来是这样吗……哈哈……切,我还以为是又被公投了呢。阿尔啊阿尔……”他在魔鬼惊诧的目光中,摇头晃脑地说:


    “早知道你想要钱,直接和我说,全都给你又能怎样?不过呢,你还是想错了一点,我现在怎么能说是一无所有呢?我明明还剩下——和你的契约呀!”


    史迪侧手撑了下巴,歪着头把视线望过了那魔鬼发抖的肩头,望到了很远,轻轻地说:


    “梅尔茨算什么狗东西?他怎么能满足得了你呢?你那么贪心。你那另外两个愿望,”史迪眯眯地笑了,“还不是得靠我来帮你实现?”


    ……


    史迪如今住着没隔断的单间,工人公寓第五层的其中一间。五楼的租金比二楼便宜近一半,这一半的钱能满足他——


    这曾经是阿尔的家。


    自阿尔获奖成名后,他便搬离了这间工作室、卧室,同时也是洗漱间和厨房的家。声名鹊起,人便也如鹊儿一样,飞离了破的巢。因为四壁都挂了黑幕,连水管也漆了黑,内里颜料味腥甜,这间房子一时难寻租户,却让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史迪,无足鸟一样终于落了地。


    维特·斯佩克特,纵使因梅尔茨契约的缘故,身为朋友频频忘记史迪,却又因对好故事如饥似渴,频频在酒馆打听而来寻到史迪。这天,他又敲开史迪的家门,刚进屋就指指点点:


    “瞧瞧你,这些贵衣服现在能顶什么用?当初挣那么多钱,也不去储蓄……不会是因为没想过能活到现在吧?”


    史迪正坐在书桌前,阿尔曾在这画画,而他现在每天在这制作剪报册——都是有关阿尔的报道。维特走过来,看见剪报册上所载内容,从阿尔童年到大学获奖,从颜料喜好到口味偏好,从……到……不仅刊载,而且用红笔校对,仿佛史迪就是这部《阿尔报》的主编一样。维特叹了口气,说:


    “连我都有点心疼你了。不如把你的契债转给我吧?这样你就不必再去为这小子忙前忙后了。”


    “你在这说什么瞎话呢?”史迪边剪着一则关于阿尔的花边报道,边笑,“把它转给你,我岂不是什么都没了?到时候连你都不会再来找我吧?”


    “呵呵,是呢,”维特也笑,“有契约在,我偶尔会忘了你,但至少小特纳可忘不掉你。”


    史迪哼了一声。维特把胳膊搭到史迪的椅背,在他耳边说:“我来帮你了。”史迪厌恶地起身走开了,手上还拿着剪刀和报纸。维特驼着身子,边跟在他身后,边说:


    “我去调查梅尔茨了,他那个随身带着的黑盒子里面装的是他爱人的骨灰。那人是个人类男性,和梅尔茨签了永世相爱的契约……”


    史迪站定,回头说:“那梅尔茨怎么还不去死?”


    维特呵呵笑:


    “因为那人叫梅尔茨别死呀。你是不知道呀,当初梅尔茨身任阿卡西主人的时候,还为那个人类建了一整座魔鬼动物园,尽他去杀去耍呢。”


    “恶心,”史迪说,“精神病,变态,疯子,癔症。”


    “还有肖……”维特说,“他一听说你要杀他,就找阿卡西的同胞们帮忙,到处逃跑呢。像蜘蛛网上的小蛾子似的。可蛾子再逃,不也还是逃不过蜘蛛吗?——我找到他啦。”


    “在哪?”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可以允许我一起杀他吗?我想参与这个故事。”


    史迪说:


    “别人的人生不是你笔下的故事!你或许忘了,但我可一直记得你当初杀了阿尔鸽子的事!”


    “好吧,好吧,”维特挺直了身子说,“至少允许我帮你,引他入陷阱,主刀剥皮留给你,放风和处理尸体的从犯角色让给我,可以吗?”


    “这都是你欠我的。”


    维特盈盈地笑说:“那就这么决定了!之后海岛不见不散——我尽量不忘记这件事哦。”


    维特走后,史迪终于剪下了手中那一则,关于阿尔的感情经历的报道。他回到桌前,把那一角剪报小心翼翼地粘在册上,而后拿起红笔,划去了几乎全篇,另在旁写下纤挑的两行字:


    “据知情人士透露,阿尔弗雷德·特纳心冷似兽,这么多年来,只剥走了一只魔鬼的一颗心。所用工具为,魔鬼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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