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客房,窗帘守着一屋昏暗。有沙沙的画笔声,史迪于是知道阿尔在,且就在自己的对床睁眼清醒着,便不敢翻过身,呼吸也刻意地轻。该说的话仍不知该是些什么。这样僵持至,骨头被压得锐痛,史迪终于翻身至仰面,先开口说了声早。
阿尔说:“早。先别动,我在画你。”
坐在床边的阿尔,屈腿架了只画板在画着什么。一句话把史迪的心跳关在凝滞的躯壳里。边画边说起:
“史迪先生,我一直觉得你的品味很差,穿衣品味也是,用词品味也是。但今天我才发现,和你的交友品味比,它们居然都成了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了。”
史迪说:“谈不上品味,我没得选。”
“今年的圣诞礼物想好了吗?”
“我们不过圣诞。”
“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阿尔从画前抬起眼,笑着说,“不过你总也能向撒旦老人许愿一张全家福的。”
史迪把话咽下去了。
他没法还嘴,因过于熟悉这种言语,而能跨过它,听清这背后的心声。想说的话,一时卡口。
阿尔说:“起来吧,我画完了。”等史迪坐起身,亲眼见到阿尔大方展示出的画时,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
那是他的死状。
阿尔把小画板举到身前,指着画微笑说:“死了的史迪先生。”
尸体浮胀,全身布黑斑似毒发身亡;脸肿大,但五官却仍让主人——认出自己的脸便觉天旋地转的主人,起了耳鸣,被激得干呕发抖,像身体极力证明自己还活着。史迪忙抓过床上的毯子把自己裹住,只露出张脸,可那脸也近乎扭曲了。阿尔冷眼旁观。史迪仍硬挤出笑,说:
“你的刻薄和你的画技一样好。”
“嗯。”
“但是——”史迪呼出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卡口的话:
“西莉娅死后,你是不是没好好地大哭一场?”
阿尔瞪着史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抱歉。”史迪别过头,不再看那张死人画,声音坚定:“责任在我,我会让维特付出代价的。”而后又把头转对着画,说:
“世上没多少人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死状。所以……多谢你了。”
那张画被阿尔递给史迪:
“既然喜欢,贴你家床头上吧。”
史迪将画规整叠好。一旁的阿尔拉开了窗帘,让阳光泻进屋,亮了一切。高远的蓝天中,有群鸟飞巡大地。它们白得寻常又晃眼,像任何生而自由的鸽子一样。阿尔的视线被飞鸟牵动,他说:
“收拾一下,我们出发安葬西莉娅。”
……
一路上没有对话发生。
马车里,两人坐在最远的两处对角。西莉娅躺在满是稻谷的木盒里,被阿尔双手捧着。
马车上了小坡,一直走,再一直走,上到坡顶才停。从这能望见整面天空,方便西莉娅灵魂的再起飞。史迪用铲子挖出深坑,招呼在远处看天的阿尔说,可以下葬了。
盒子被放进了坑,阿尔没有落泪。史迪一面用铲把土扫进坑,一面说着:“你是这世上唯一画出了西莉娅眼中世界的人,和你在一起时,它是幸福的。”
听着这些话,阿尔轻轻地笑了一下,而后缺乏表情。一直到填平了坑,地上隆起小坡,阿尔蹲下身伸手将那土按实,又献上一丛野花。史迪在旁说:
“今天是圣母升天节,它一定被召上了天堂。”
阿尔没有哭。
“史迪,”他忽然说,“被毒死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不要想这些……”
“你给我的死人记忆里,怎么会有‘安心’?”
“因为西莉娅去了天堂了。”
阿尔回过头,见史迪递过来一只草编鸽,绿而小,安坐在人的手心里。史迪说:
“不信的话,你可以烧了它向瓦沙克祷告。烟会去往西莉娅在的方向。”而没有说,若祭品不够,烟只会直升向空。因为这回的烧烟就该直向空。
阿尔一笑说:“你自己留着吧。最该记得它去了哪的人,是你才对。”
史迪收了草鸽,小声嘀咕说:“明明是维特才对。”
送别了这只西莉娅,还要继续前往西莉娅·特纳——阿尔母亲的老家。
之后的车行一路,密谋起报复。史迪说:
“维特有胃病,对入口的东西几乎不挑,可以趁机给他下毒。”
阿尔说:“要下,就下和西莉娅一样的毒吧?”
“那是自然。”
“可你真的甘愿对自己的朋友下手?”
“如果他真的当我是朋友——”史迪气急,“就不该这么戏弄别人!”
阿尔在窗旁拄着下巴,静静地看了会史迪发火,不知什么原因,很觉得好笑,而说:
“等你真报复了再告诉我吧。”
“必然如此,”史迪正了声色,“你是我的最后一份契约,一切都要了结得清楚完美。”
“怎么是‘最后一个’?”
“完成你的契约后,我会注销契者身份。”
阿尔起了好奇:“为什么?”
座中的史迪身形缩小了似的,嚅嗫着不再言语。
阿尔正眼盯住他,故意沉声:“听你和维特提到过这事,还以为你不会再和我回避这个。”
“本来我就不想当契者,”史迪闭着眼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对于这答案最终出自谁,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只是,一人把话说完后,像用光了力气似的,神色发颓。另一人则望到蓝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晚,就住驿站。史迪嫌月光晒,就窗帘的开闭权同阿尔辩论起来,而后交换了床位,到一个黑暗逼仄角落睡去,这夜才安静。
……
到了目的地乡镇时,天已将黑了。道路和房屋像失了色,灰扑扑的成排立着。霞烧如火的天空之下,只有镇里的酒馆灯最亮人最躁。一回老家,阿尔看见什么都兴奋,他说这路变得好走多了,教堂又翻新了,还跑到广场去,蹲在地上和孩子们玩抓羊拐。史迪在旁看着,也觉有趣,而问道:
“你母亲家在哪?一会要去看看吗?”
阿尔并没回头,只听他说:
“她病逝了。”
史迪忙道歉。
夜灯之下,两人往酒馆走去时,史迪没忍住窥探的心,又问阿尔:
“这次回来,是给她扫墓的吗?”
“嗯。”
“或许我也该准备花束……”
“随你。”
“她叫什么名字?”
“西莉娅·劳伦斯。”
史迪大惊:“也叫西莉娅吗?——等等。”阿尔奇怪:“怎么了?”却见史迪忽然闭了口,像生把话咽下去一样难言。阿尔皱眉说:“你想说什么?”
史迪把头摇了两摇:“没什么。”
到了酒馆,史迪仍只是跟在阿尔后面不作声。阿尔去吧台买酒,他就留坐桌前,疏远而沉默。路过的侍者见了他,笑道:“又是你啊。”
史迪拧起眉:“我们认识吗?”
侍者呵呵笑了两声,身子先拧到离去的方向,头却还回望向史迪,一口气说道:
“喝淡啤酒还能得酩酊大醉的人,这辈子我只见过您一个。”
史迪喊道:“你等下——”但侍者已经走进客人之中了。
在旁看过头尾的阿尔,回了座也问史迪:“你来过这?”
史迪低着头,教人看不到表情:
“或许吧,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酒水上来后,阿尔借口洗手,却到酒窖门口,堵住了取酒出来的那位侍者。阿尔恳求:“可以请教您些事吗?”侍者爽快地答应了。
小乡村人员流动不多。三年前的侍者,一直工作到今天。而他仍记得,史迪曾和一个长黑发青年来到酒馆,刚点过淡啤酒,两人就闹起来。
侍者拉过阿尔,兴奋地悄声说:“我偷听见是魔法,不然也不能一直记到现在。那是爱情的魔法,只要不爱上对方,就会得怪病而死……多魔幻啊!”
阿尔问,侍者答:
“只听出来,被施法的是个家在这的,刚离过婚的女人。”
“别再说了。”阿尔想这样乞求,但他的心因不甘,宁愿受痛也要知道更多,静静地听着:
“简直像故事书,不爱人就会口吐玫瑰窒息而死……原本我也不信,但我看见了那人大衣底下的尾巴尖!”说到这,侍者难抑兴奋:“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请求他,也教教我魔法?什么都行……”
阿尔生扯出个笑:
“但会有人死。”
把话说完,一人离去了。
阿尔坐回座位时,史迪手里握了杯啤酒,瞥他一眼说:“去了这么久吗?”
阿尔不作声,把嘴抿出笑,眼睛眯起盯到史迪。不知怎的,史迪觉出渗人来,喝了口酒说:“又遇见什么事了?”
阿尔说:“我母亲的祭日在三天后,你会来吗?”
史迪点点头:“我会去。”
“那就好,”阿尔笑着说,“那就好。”
三日来,阿尔多出许多笑。史迪一同他相望,他就嘴笑而眼不笑。史迪便偏过头,以掩饰自己的有愧,和后悔。
他见过西莉娅·特纳。真人,面对面。第三人在场——鲁道夫·肖,为他介绍说,这位小姐是“新认识的朋友”,可那灼人的眼神哪像是在看“朋友”?史迪当时也不愿多管闲事,被再三叮嘱“一定要来”已很不高兴,到那后,也只是个充场面的昂贵花瓶——
“这位先生是史迪·格里耶,是《费报》的主编。”
小姐轻轻地笑着说:“您好,我是西莉娅·劳伦斯。”
彼时,已不再冠夫姓。
他也差点见过阿尔。那之后,肖又联系上史迪,要他给予“朋友的孩子”帮助。他答应过后又临时反悔——扶持肖的契约已经两年了还没结果,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想借人之手谈情说爱?史迪回道:
“除了契约的事,以后别乱联系我。”
那一天,离开了父亲和家,在外独自谋生的阿尔没能等来路遇的好心老师所称的那位,“能改变他人生的先生”。
他对不起阿尔。
西莉娅所患的不治之病,肖是罪魁祸首,袖手旁观的自己也脱离不了干系。但他何曾有错?如果不是如今偏偏又和阿尔签了契约……
史迪的耳内似有虫锐鸣。
如果当初赴约去见了阿尔,断然不会再有与他的契约。
躲掉了阿尔,却没躲过阿尔。无论怎样,都得遇见阿尔,哪怕这一辈子只见上一面。
而他给自己开了个坏头。
这是一条坏的道,他将带着明知一直走下去,走到底,为他的恪尽职守,引以为豪……不怕,他仍是可自豪的史迪·格里耶。
……
祭扫日,天阴无雨。鸡鸣之前,他们就到了墓园,正赶在守墓人开大门时。阿尔一身黑西装,扎黑领结,揽一束白菊在胸前。身穿黑大衣的史迪持伞陪同。阿尔静跪墓前,划着十字轻声说:
“我一切都好,您不必忧心。愿您的魂灵安居天堂之上;愿您若有来生,不必再成为母亲,而是作为贵族小姐幸福、自由地度过一生……”
而后,为墓碑献上白菊。阿尔用一张规整叠好的白手帕,擦拭过石碑的每一处。在擦过棱角时,用劲狠按了下去,带着点恨。鼻子一酸,闭了眼睛让泪流不出。
随后,史迪献上他的花束。在墓前蹲下身时,视线在“西莉娅”的名上停了许久,他的声音低着,说得很快:
“愿你的灵魂永恒安宁。”闭目沉默了一刻。
刚要起身的史迪,被阿尔一把推倒在地,他叫道:“特纳——”而后声音因脖颈的受锢,只泄出时断时续的咝咝声。阿尔的眼色冷得像刀。他用膝压住史迪的身子,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高举一把甩自袖口的细匕首,怒声说:
“你这该死的杀人犯,怎么还有脸为她祷安?”
史迪有口难辨,用嘴型一遍遍地说着:不是我。赶在阿尔落刀之前,尾巴钩上他的西装外套,使命地拽着,一下一下像是哀求。阿尔松了手,随即刀刃逼上。史迪咳嗽了好一会后,才说:
“对不起……不是我。”声气在发抖。
守墓人寻打闹声而来,站在远处怒喝:“干什么呢!别在这里面闹!”
阿尔回头瞪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时顺带踹了一脚史迪。史迪匆忙坐起,对守墓人大声说:
“先别去告警!我和他认识……都是误会。”
再三解释后,守墓人也不管个中纠葛,只把两人往外赶,并说:“要打出去打,只要别死园子里,随你们便。”
西莉娅的墓前,菊白如新。
出了墓园,再没外人的劝阻,史迪的解释,便都是在逼颈的刀刃之下发生的。他先是说:“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当即就被阿尔的厉声打断:“废话少说。”他于是说:
“是肖,是肖先遇见了西莉娅。他要我帮忙追求她,但我立马就拒绝了。”
“当真是‘立马’吗?”刀逼近。
“我随口提了几种方法,谁想到他直接选了最恶劣的一种。得知他要用那种魔法之后,我把他训了一顿,但他一意孤行……”
阿尔的冷眼像另一把刀,刺在史迪的心上:“别撒谎,等我之后问他,如果你俩的说法有对不上的——”
“不必你去!”史迪忙声说,“我可以帮你解决他。”
“别说无关的。”
史迪的脖颈发了一条锐而热的痛。
“他一意孤行,我不想受牵扯,就没再帮过他。谁成想,他又去找到别的魔鬼……”史迪的声音渐低到无,没了下文,因二人皆清楚,再之后,是如今。
听着史迪的话,阿尔的眼里流满泪水,他一咬牙,对着面前人狠挥出一刀,刮破了他的外衣从肩直到腰,而后扭头就走,却使史迪一下子发了火,跟在阿尔身后怒气冲冲地叫道:
“凭什么只针对我?你的刀指错了人!”
阿尔忽地停了脚步,史迪便也停住,而见阿尔转过了身,满脸是泪地、声气颤抖地:
“是啊,怎么能是你呢?……怎么能是帮过我的老师呢?”
史迪再无话可说。他低了头望到阿尔的鞋尖,用他自以为的弥补说:“我可以帮你杀了鲁道夫·肖,如今,你才是我的契约人。”只见那双鞋尖向外转去,为自己所不见。
史迪紧步跟上,却又不敢逼近,因明知自己无话可说的羞愧。
天下起了雨,渐大,史迪在雨中呼喊阿尔的名字。
拿着唯一一把伞的他,更迫切地想要靠近阿尔,却只被阿尔更迫切地远离。阿尔把外衣撑在头上跑着,道路泥泞,雨很大了一会,而他不管不顾地直向几里外的镇子奔去。史迪只看到雨幕中的一个模糊黑影,渐远又渐近,终于不支于体力,落靠在一棵树下。
史迪一边嘀咕着“逞什么强”,一边撑伞走近,却见靠倒树下的阿尔脸色红着,闭了眼皱着眉,怎么受淋也没反应。史迪觉出不对劲,忙去触他的额头,滚烫的,便背起了他,一手撑伞,这样在泥水和雨水中一步一步地走回旅店。
先将阿尔放在床上躺好后,史迪拧着毛巾出了门,在盥洗室让它浸透凉水,又拧干浸透了几次,才往客房走去。同走廊里的陌生人擦肩而过,心乱得再听不进话。在门前停步,他深吸一口气,把眉头抚平后,才将门推开。
他看见空空的乱床铺,和被剩下的自己的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扔下毛巾,直追出去,路上马车疏少,雨未停,忽地失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