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西莉娅会没事的。”成了史迪常挂在嘴边的话。
事发后,他们快马加鞭,路遇一座牧场,料定会有兽医,而告别车夫停居此地。
西莉娅难逃一死,鸽子本就是小动物,五脏六腑不经折腾,从蛇牙咬进它脖颈的那一刻起,死亡于它已注定。它瞪着圆瞳躺在阿尔手里,头歪斜,身子弯如反弓,像生命被硬生生拧干的样子。
但有个来自地狱的家伙自称比死神更懂死亡,他对阿尔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住西莉娅的生命。这有代价,但无关紧要。最重要的问题是——你想吗?”
阿尔听了这话,愣愣地抬起头盯着史迪说:
“你为什么敢表现得像是你在恩赐我?西莉娅被蛇咬难道和你没有关系吗?”
史迪说:“我只是寻求你的许可……不,你说得对,救西莉娅是我的责任。我一定会留住它的命的。”
兽医初见病鸽时笃定:“它活不过今晚。”史迪愠怒:“不吉利的话别说。”白鸽在主人手中奄奄一息,兽医不愿再进行多余的救治。史迪问:
“你们这有野耗子吗?”
“有是有……”
史迪从野猫窝里抢来了六只野耗子。客房内的大桌子被他摆满了鼠尾草,他把耗子们首尾相缠,然后管阿尔要鸽子。西莉娅尚存一口气,阿尔不愿放手,怕只要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爱鸽的生命。史迪再三保证说:
“如果西莉娅死了,我会补偿你。”
“不必了,”阿尔的声色皆厉,“如果你让她死了,以牙还牙,你也让毒蛇咬上几口吧。”
史迪敷衍地笑了几声,咬咬牙将鸽子接过后说:“特纳,你报答人的方式还真挺特别的。”
阿尔没理会他。他看着史迪把鸽子置于鼠圈之中,给它盖上黑布,又在每一只老鼠袒露的心脏上撒上白盐,低声咒念起什么,不细听还以为只是不满的嘟囔。阿尔看见本已死了的老鼠突然大大地睁开眼和口,像目睹天主降临似的显出点惊讶神色。然后,吱吱、吱吱,所有老鼠的门牙上下磨动。
“忘锁门了。”史迪懊恼地说,起身向门口走去。等他再回到桌前时,老鼠尸已枯萎成老鼠干,掀开中央的黑布,魔术一般地,白鸽睡如安眠。史迪见状显出得意的模样,自顾自地吹嘘起:
“瞧瞧,连死神也难免因贪心犯糊涂。如此佳肴在眼前,谁还能注意旁边的那点面包渣?哼,就算贵为神明,只要有**,就会被支配……”
阿尔下意识伸出了手想碰触爱鸽,却又怕触醒它的安眠。于是手没挨上白鸽,而先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不自觉地笑了。
史迪无声地瞧了一会,叨叨地说:
“好吧,行了,算了,就当是你谢过我了。”
次日早晨,兽医来房间见了白鸽后无比惊讶:“居然还能有好转?”白鸽回应以咕咕。
醒后便不见史迪。阿尔问兽医:“请问你看见另一位住客去哪了吗?”
兽医说:“他早早就上山去了。”
“上山?”
“对,说要去采药,和另一个人一起。”
另一个人?但阿尔没再问出口。哪怕史迪现在说要为那人出走,阿尔也只会笑着点点头,说一声请便。但兽医仿佛是不满于阿尔的无动于衷,或许还多猜想了三人之间的关系,龇起牙带点怂恿地说:
“他俩有说有笑的,我当时还以为那个人是你呢……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这回倒是阿尔觉得奇怪了,他说:“我为什么要去?”
兽医支支吾吾:“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您怎么了?”
“顺路为我采些板栗回来吧,有生病的牛羊急用。我实在脱不开身,而场工又各有职责。”
阿尔恍悟,说:“您直说就好。”又望了一眼安卧床上的白鸽,交代道:“那西莉娅就拜托您照顾了。”
临近正午,阿尔拎了个布袋上了山。山里的高树森森,把阳光遮得一点点一片片地洒落土地,像花瓣似的这里一捧,那里一簇,在荫海中连成一条条碎闪的路。阿尔走在路上。
他是个热心的人。本想为兽医挑些好的板栗,但奈何他被生养在远离树林和板栗的城市,蓝眼睛只擅长辨别板栗的“喜怒哀乐”,而非优劣品质。——板栗是不会因自己合适被吃而“开心”的呀。他便挑拣那些“悲伤”板栗,这样一来,或许能让它们快乐点。
阿尔一路走到了山腰,立而四望,所见皆是生生不息的绿,所听皆是虫鸟树风的自然之声。他一时迷于其间了。风声说着沙沙,鸟声说着喳喳,人声遥遥,远远地说着:
“所以我才受不了他,简直是个疯子。”
史——迪——
“呵呵……怎么不诅咒他,给他点颜色看看?”
低而细的人声——谁?
“到时候又该说些什么,‘我一早就看出你的颜色不对!’”
遇见了,但看不见彼此。阿尔拎起地上的包,循着人声走去,脚步刻意地轻。迎史迪而上,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阿尔的新的勇气。声音越来越近了,直到能看见那两个人影,阿尔躲到粗壮的大树后,侧耳偷听着。
听见史迪说:“接手过的这么多契约里,他是最难搞的一个——比他那老师更烦人。我都打算去酒馆销户,再也不当契者了。”
听见另一人说:“那你为何一开始还要接他的契约?如果让委托人的计数停在65,岂不是大卫再也无法发起公投?你更不用担心被特纳投下‘有罪’。”
没再听见史迪的声音,长久地。那人又说:
“需要我帮你吗?”
史迪气急:“之前找你你干嘛去了?!”
听了这话,阿尔悄悄探出个脑袋去瞧两人。只见史迪换了身轻便工装,手提篮子,身旁跟了个穿夹克的瘦高青年,脸色病白,黑发乱糟糟披于脑后像狼的尾巴。他似向阿尔这瞥了一眼,然后对史迪说:
“所以旅行一结束,我立马就来找你了,以表歉意。”史迪哼哼两声。那人又说:
“要去山顶看看吗?风景很不错。正好继续聊聊你的这个烦恼?”
见两人往山上去了,阿尔从树后走出,进退为难。要跟上去吗?大概也只会听见些徒增烦恼的垃圾话……心还犹豫着,脚步却已经跟了上去,又顺手捡起地上一根粗而长的树枝,像握了柄正义的剑。
他一路跟着,一路听着:
“他很可能有狂躁症,会伤害身边一切人,所以对亲人朋友都不亲。”
“那他对你亲吗?”
“你在胡乱问些什么?脑子还清醒吗?”
“所以,是亲,还是不亲呢?”
“……不亲。”
“也怪不得呀,毕竟他是这样讨人厌的家伙。”
“也不能这么说,”史迪把话头一转,所说让阿尔惊讶,“实事求是地讲,这也是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自己就能活得很好。对吧?”
“原来是这样吗?”
“是的。维特,你肯定不懂,但是我见过这种人!”尾声昂扬,气势如自夸般外放。
真诚——这是阿尔的第一反应,在自己面前扮尽伪装的史迪,此刻是真诚的。阿尔乐于见到真诚的心,仿佛卸下防备露出柔软肚皮的动物,或坦然安睡的人,无害得让人心安。阿尔也乐于发现史迪更多的真诚,他跟紧。
维特说:“那你觉得他到底算怎样的人呢?”
史迪毫不犹豫地:“怪人。”
“但大家都觉得你也是个怪人呢。”
“蠢人总喜欢把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打成异端。”
“听起来和你做的事一样。”
史迪嘲笑道:“话别说太早,或许我其实比他父亲还了解他呢?你肯定猜不到,他眼里的天空偏紫,是因为他对紫光和对蓝光同样敏感。所以,他会偏爱红紫色,因为看起来更艳丽。由此可以推知,他偏爱秋天而非冬天。喜欢熬夜画画,也只不过是因为晚上的光色干扰更少而已。”
躲在树后的阿尔听得愣住。维特朝他处看去,大声招呼道:“是这样吗,特纳先生?”
“你喊什么喊?”史迪说。
等见到走了出来的阿尔,史迪目瞪口呆,怔了好一会后终于反应过来,扭头对维特大骂道:
“你这狗——你又把别人的人生当成剧本玩?!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恶劣多了,天知道为什么还能有朋友留在你身边……”
维特笑着对阿尔招招手,阿尔走近后,史迪的视线躲闪着刺向维特的脸,人还在急声骂着,而维特则走远,走得更远,留阿尔和史迪在原地。史迪没跟上去。阿尔用声音唤回他的视线: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史迪看看阿尔手里的棍子,那是根足有小臂粗的树枝,找补道:
“你之前还怪我不真诚,就别怪我说实话。”
“好,那我问你,”阿尔严声说,“既然你早知道我的投票能左右你的生死,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签契约?”
史迪盯着阿尔,似是审视:
“这好像和契约没什么关系。”
“明明是因此才有了契约吧?”
“既然已经承诺了你的契约,还在乎原因干嘛?”
阿尔说:“我想知道。”
史迪叹了口气,目光越过阿尔望到了回忆那么远,说:“因为当时累了。”
“我不理解。”
史迪看他一眼说:
“因为我被投累了。我想着,就让最后一个契约人决定,要是他也让我死我就去死吧;要是他不让我死,我从此就赖活下去。之前一味找人契约,也是不服输似的,卯足了劲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结局,就这样一直到遇见你。况且,你还是被肖推荐来的,我不好推脱。”
一颗坦诚的心正如一颗美味的蛇果,红热真丽。阿尔点点头,说起:
“你不喝酒或者死人记忆就睡不着,是不是因为你怕黑怕死?天黑让你没有安全感,你必须得睁着眼睛直到亮天,否则生怕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史迪皱起眉啧声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
阿尔说:“像你在观察我一样,我也在观察着你。我对你的分析结论感到大致赞同。你呢?觉得我说得对吗?”
“就算如此!你的猜想也未免太过离谱——”“对,还是不对?”“不……”“不对吗?真抱歉我多想了。”“……不算太错。”
“哈哈……”
阿尔笑了,大大方方毫不避人地。林里起了风和树的声音,将一地摇着的影吹碎。阿尔的身上有片光浮涌,像一幅会动的静默画。
史迪感到了晒。
下山一路,阳光活泼。他们都不是擅长说笑的人,但山路够长,足以让他们说说心里话,而后心话又撞出新的心话——缺乏修辞和美感,因其并非文学;无关宏大事业或从小的梦想,因在同人交往上,他们都是蹩脚的笨人。
却聊了一路。
到后,已经记不清究竟聊了什么,但有一种模糊的亲近感存留心中,长远地浸润着彼此的心。
回到牧场后,阿尔去牛舍找到兽医,将一袋板栗交给他,兽医却愣了一下,“板栗?”随即反应过来,大张旗鼓地道起感谢,并交代说西莉娅吃过药后在客房休息。阿尔带着猜疑回到了客房后,见史迪呆立床边,篮子歪倒在他的脚边,而心生不详的预感,忙跑至跟前。
阿尔也怔住了。
白鸽瘫倒床上,圆瞳大睁,一眨不眨。身体摸着是硬的。
史迪的声音发着抖:“它好像死了。”
阿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史迪急忙冲出房间,阿尔听见他和兽医的争执声很远,听见兽医狡辩说是和他俩同行的那位先生吩咐他这么做,他也不知道给自己的药有毒。听见史迪一路奔来的脚步声,和不间断的辩解声: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维特是个恶魔……并不知道他会这么做……一定会赔偿你的!……求你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你先看看我……”
阿尔看不见史迪。他的世界只剩下照着尸体的一小块视野中,死的颜色蔓延。周遭声音聒噪不休:
史迪离去的脚步声。回来的脚步声。锁门声。仪式声。向新召出的死魂乞求捞魂声和拒绝声。史迪的叫骂声。房内死寂声。和阿尔自己的声音:
“给我一瓶你的死人记忆吧,像西莉娅一样,因中毒而亡的。”
史迪顺从地从行李箱中翻出铀玻璃瓶,却犹豫着不敢递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给我吧。”阿尔头也没回地说。
背对着阿尔,史迪在其中掺入了半瓶“安眠”。
当夜,被阿尔若无的呼吸声如影般随着,史迪整夜未眠。他睁着眼睛望进黑暗。他恐惧着今夜,和“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