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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不诚毋宁亡

作者:往天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昨夜一场大雨,淋透驿站后院的草地,逼得史迪躲进马厩里,没挨淋只受吹,也还是害了病。他满头的稻草屑,孤零零地怀抱鸽笼坐守马厩门口,眼睁睁见呼唤着他的阿尔在面前走过也一声不出。终于发现憔悴的史迪后,阿尔怔张着口愣了一会,而后说:


    “抱歉。”


    史迪哼了一声,非得等到阿尔伸出手拉他时,才站起身来。


    史迪患了“重”感冒,“重”在“声势浩大”:咳嗽声要出于喉发于肺,以显声嘶力竭;每半小时就发一次咳,以让阿尔的耳朵好好记住。脸色须保持苍白,稍有红润的迹象就偷偷再受会风。至于姿态,能倒着就不坐着,能瘫着就不倒着,以示病弱无力。


    阿尔,明眼看出来史迪的装模作样,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史迪再有错,却把爱鸽护得好好的,昨晚冷成那样,白天的西莉娅仍生龙活虎。于是,阿尔允许史迪这个病人提诉求。


    史迪便得寸进尺。


    马车车厢里,他一个人占去一整排,摆不下的腿就横伸进窄过道,把阿尔卡进座位角落。日上中天了,他仍裹着个毛毯在睡觉——小行李箱今早被找到后,刚上车他就服下一瓶死人记忆补偿熬了整夜的自己。太阳光从车窗斜射到他合着的眼上,他嘀嘀咕咕地:


    “把窗帘拉上……”


    正在画画的阿尔瞥了他一眼,没动作。


    “阿嚏!”


    喷嚏装不来。阿尔叹了口气,起身拉上了窗帘。史迪又弱声唤起阿尔。阿尔应了一声后,史迪说:


    “再给我几瓶死人记忆。”


    阿尔跨过史迪的腿,让小行李箱在窄过道里张开,只见铀玻璃瓶成排成列,瓶中物似云又似雾,绚着五光十色。每只下面都标有死因。


    史迪说:


    “我要人‘溺死’的记忆。”


    阿尔举起一只如夜海阴沉的瓶。史迪又说:


    “等下,‘坠空’入睡更快。”


    阿尔翻出一只像是空无的瓶。史迪一口气说起:


    “等下,把两种混一起,加一点点‘烧死’,要一点点别太多,不然尝起来太炸口。然后加半瓶‘冻伤’中和烈感,半瓶‘安眠’添香;最后加整瓶‘被一闷棍打死’作顶汁收味,记住,千万千万要最后加……”


    阿尔一一听过,而后全不照做,直接递过满瓶“安眠”,史迪迷糊接过,服下后安然地合上了眼睛,呼吸轻而匀。阿尔见状又拉开了窗帘。太阳光刚触及史迪的眼皮,他又抱怨:


    “晒……”


    阿尔没作声地坐下,强忍下抓起毛毯捂住史迪脑袋的冲动。然后就见,史迪麻利地一起身把窗帘拉上,又落下身子躺如尸体般安静。车厢重归昏暗,保史迪睡得安安稳稳;而阿尔,一个活人,在大白天被困进一厢黑暗里。


    窄过道里横着史迪伸出的腿,脚下行李箱杂乱,耳边的呼吸声越安宁,听得阿尔就越生气。他扯过本子,嚓嚓画出一只奇丑无比的睡猪。猪的原型仍睡着。


    平生头一回和别人一起旅行,阿尔后悔了——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一开始全都怪史迪,但后知后觉不仅于此。自从幼年在画室学画时,他毫不留情,把素描不如他好的小朋友都说哭,而被父亲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之后,阿尔就明白过来:


    自己的身上,有与群体相斥的成分。


    他曾把这成分理解为——引用下外人对他的评价——“天才”。


    “我的所见就是画。”曾对谁这么说过一嘴。对面是谁早忘了,但自己内心的快意仍记忆犹新。


    到后,画室开授色彩。可哪有人能看明白阿尔的色彩?


    他仍年少,却不再够有为。除了父亲,也少有人会称他一声“天才”。而他厌恶起这个称呼。


    没了天才,便自认起异类。曾幻想过,这世上有种神奇的眼镜,能治愈他如凹透镜治愈近视者。至今未寻及,却先遇见史迪。


    阿尔放下纸笔,望到那车窗的帘子被光透浸,随马车而颠簸,摇泻出环形的虹光。他闭目一会,再睁开,光白得向暖。眨眼间,他看出两个世界。


    史迪也是“异类”。但在遇见这只异类之后,自己竟能见常人所见。


    阿尔看着史迪的睡脸,不禁又想起:


    那日他乞求一起旅行时,灰眼睛里流动着阿尔前所未见的彩色……那是贵为真诚的颜色,尽管当时史迪在说谎。


    世上骗子太多;只要来者真诚,阿尔总愿意听听他的话。


    可那之后却失望了一路——史迪变本加厉。再这样下去,受耽误的只会是阿尔自己。


    笼中鸽向外探头时,车厢里飘起淡淡的花香。阿尔起身轻拨开窗帘,从帘缝望出,见外面的山坡上长满了薰衣草,在阳光下蓝紫连片漫漫无边,令他心念一动。


    他拉动了停车的绳铃。


    ……


    史迪梦饱睡足了,舒舒服服伸大个懒腰,说:“特纳,我们到哪了?”


    但四下安静,车厢稳如车已停了似的。


    史迪急忙起身去寻阿尔,没见人,马上又去寻鸽子,心一下子又慌又乱。车厢里只有他的小行李箱还张着口躺在过道里,同主人一起被剩下,显得孤零零的。


    车头座上的车夫面对座下史迪的连三问询,老实回答:


    “那小子自己提箱子走了。”


    “什么?去哪了?”


    “不知道,走了很久了。”


    “他说过会回来吗?”


    “他叫你别找他,还给我钱让我别叫醒你。你要继续赶路吗?”


    “请您再等我一会。”


    应付完车夫,史迪又钻回车厢,独坐在昏暗中捶上胸口以让心跳别那么吵。他那因睡足而明润的灰眼睛,好像眨眼间就生出几条红血丝。


    史迪并不意外,只是有点没想到;也并不难过,只是有点没准备好。所以,总地来看——事实上,实事求是地说,他——


    简直气得宁可阿尔是被劫车的绑架了而不是把自己就这么随意地丢弃在路边撒手不管了。


    简而言之,气得要死。


    这时车夫敲了敲车壁,大声问他:“你想什么时候走?”


    史迪回喊:“等我叫你!”


    他蹲下身在小行李箱中翻找起来,动作不慌不乱,从箱底夹层中直直地掏出一个小草人。巴掌大,头型像水母,手里还握了根形似画笔的短棍。史迪举起草人,得意地笑了。


    真是不枉他特意拖了三天时间编这东西。有这小玩意在手,哪怕阿尔逃到天涯海角,史迪也能找到东西南北方。他早看出阿尔是隐患,而出此下策,只因这次远行可是被他列进“待办清单”的头等大事——必须落实,必须圆满,必须让维特嫉妒得牙痒痒。


    找了个就近的十字路口,史迪把小阿尔同纸祭品一起烧了,向魔神瓦沙克祷告求寻那人的踪迹。烧烟直直飘上天。史迪望到天,蓝天中飘着游云缕缕。他说:


    “我问的是他去哪了,而非他是个怎样的人。”


    史迪又往坑火里加进祭品,火烟更烈了,但仍直往天上去。他啧了一声,想到个不妙的猜测:


    难道是祭品不够格?可他出行在外,上哪去弄沾血带肉的上等货?瓦沙克未免太贪心!但再犹豫一会,阿尔指不定又跑得更远了。史迪来不及多想,小心翼翼地从大衣最内兜掏出枚精雕银币,放在火上捏住了,却迟迟不松手。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维特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身后路过几辆马车,乱糟糟的马蹄声催得史迪更烦躁,仿佛阿尔已随车远去了。史迪心一横,把眼一闭松了手。再睁眼,烈火中飘出白烟滚滚往西去了。西方是长着薰衣草的山坡。


    史迪向山坡上奔去。


    他跑进了满坡的薰衣草里,花香迷得他晕头转向。到处都是烂香的花,哪里有阿尔?因为上坡太急,还摔了一跤,跪倒磕上石头受了疼,他一时没来得及起身,再抬眼时,无际的天连着无边的薰衣草,浩蓝浩紫之间立着那个人。


    阿尔在画画,肩头立着白鸽。


    史迪不敢上前。


    忽地感到愧疚。山坡下还留有草人的灰烬,他祈祷快来一阵风把那肮脏的灰吹净。


    阿尔偏过头,看见了史迪跪坐在地上。史迪慌忙站起身。并不显得惊讶地,阿尔朝史迪挥挥手说:


    “你过来。”


    于是史迪过去了,停在阿尔旁,画布前。刚想质问阿尔的不告而别,就听他问: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那是一幅风景画,正是眼前景,却仿佛来自两个世界:一半的色彩艳绚,紫蓝的天空下花海透红;一半的色彩明丽,那天空的蓝和那漫坡的花的紫,正如常人眼里的景色延伸进画布里似的。它们都是阿尔所见。


    史迪违心地说:


    “这世上一半的人都会喜欢它的。”


    “骗子。”阿尔说。


    “什么?”


    “你说谎。”


    史迪急道:“说真话你又不愿意听。”


    阿尔摇摇头说:“你不真诚。”


    史迪张口将反驳,阿尔把画笔递到他面前说:


    “你来画。”


    史迪接过后说:“丑话说在前面,我画得可没你好。”


    “画就行了。”


    史迪笨拙地拿笔在画布上划拉,一笔深一笔浅,把一小块晴空涂脏。到后,他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


    阿尔厉声命令道:“闭嘴,继续画。”


    于是史迪画了下去。不久后,他放下了画笔,看向阿尔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问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的。


    阿尔茫然:“发现什么?”


    史迪心道不好。他张了口预备着找补。


    一秒。


    两秒。


    “发现我确实没天赋这件事。”


    “原来只是这件事呀。”阿尔笑了起来,史迪松了口气,阿尔又说:“我还以为是你骗我说自己右手有病,不会画画这件事呢。”


    史迪看看阿尔的表情,也笑说:“好吧,果然迟早都会被发现。你很生气吗?”没有道歉,也不像正要道歉;模样不急不恼,反而温和得像正在商谈一桩生意似的。


    阿尔听了这话才生气,这样的史迪,还不如为了随行而骗他时来的真诚。


    史迪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条件。我可以给出三倍旅费……”


    阿尔彻底失望。


    “不用了,你走吧,”阿尔边收拾起画架边说,“我没有那么多机会留给你,我还有正事要做。”史迪还是不急不恼地在旁看着,不时说上一句“有必要吗?”“再谈谈吧?”根本没拦人。阿尔将画箱背起,又拎上了行李箱,正盯着史迪说:


    “从你求我要一起旅行的时候起,我就看出你在撒谎,你右手的颜色比西莉娅的还健康。可我还是同意了,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可能性——大概是你自己会嗤之以鼻的那种。”


    史迪噤了声。


    阿尔说:“所以我好奇,你究竟能改变到什么程度?结果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说完了话,阿尔转头就走,史迪忙呼“等下!”——发于心的脱口而出,当真叫停了阿尔的脚步,阿尔回头看他。那眼神无悲无喜,反衬出史迪的慌乱,和他因慌乱强作的掩饰,都像用力般的不自然。史迪说:


    “该……怎么做你才会满意?告诉我吧。”


    阿尔单单问起:


    “诚实地告诉我,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想要和我一起旅行的?”


    这句话像根长针把史迪的心钩成乱麻。他有答案,一种直白易懂,也被他拿来搪塞自己的内心一路来的发问;另一种则太过幽秘难懂,他向来同鄙弃外人间的感情那样鄙弃自己的——那陌生却又统治着他的理性的无名冲动。他的言语功能不长于此,于是他用自以为的最真诚回答道:


    “为了能炫耀给维特·斯佩克特看。”


    阿尔轻轻地笑出一口气,扭过了头,往前走远了。史迪在后面脚步跟着而不跟紧,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有点气急地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阿尔头也没回:


    “你刚才说答案时,和你当初求我要一起旅行时,眼里的颜色不一样。”


    史迪的声音慌乱起来:“我从小都是这个颜色的眼睛啊,它除了灰色还能是什么颜色?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能看见乱七八糟的颜色!”


    阿尔没再说话。


    “喂——喂——你要去哪?马车就停在坡下啊。”


    无话。


    “特纳!”


    阿尔沉默地向前走着。


    史迪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服,他肩头的鸽子便扑上史迪的脸。但史迪不松手,他低了头,而后低了身子蹲在地上捂着头,可胳膊仍连着手连着阿尔的白衬衫的衣摆。耳边满是鸽子挥翅的扑棱声,史迪闭了眼睛喊道:


    “你擅自丢下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西莉娅!”阿尔惊呼。


    阿尔的衣摆猛地挣开了史迪的手。史迪睁开眼,刚见到地上那被蛇叼住的挣扎白鸽,就抽出来腰间的匕首向蛇砍去。蛇受了惊,松了口去咬史迪还不及,就被一脚踩上身子,蛇头被短刃贯穿。


    史迪抽出匕首挂回腰带,把蛇尸扔下坡,马上凑到阿尔处关切道:


    “西莉娅没事吧?”


    瘫在阿尔的手心的白鸽身子发着抖,紧贴身体的翅膀和圆瞳一起颤缩着,颈毛仍有血渗出。阿尔的呼吸乱了,托着白鸽的双手也在发着抖。


    史迪犹豫地说:“它还……”


    “带上我的行李,快,”阿尔急声说,“我先下去找马车,跟紧我。”随即匆匆往坡下去了。


    史迪下意识拎起了行李跟上阿尔,心下却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把这句话又默念过一遍,不太敢相信地把最后三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发地遐想起:


    “难道旅行仍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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