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见过“死”的颜色之后,阿尔割开了自己,但他只看见艳红的血生机勃勃地流出,不夹杂一丝浊色。他用这血画日落,画骸骨,画地狱,画一切已经死掉的东西。他的房间里堆满了这样的小画,未必晦暗可怖,但绝对栩栩如生。
待史迪来找阿尔时,他拎着皮包,扒着门框,看着满地的小画迟迟不敢跨过脚下门槛,还质问起阿尔:
“你怎么不画点积极向上的东西?真是怪胎……”
阿尔一边收拾起满地的小画,一边说:“抱歉。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还不是为了你的契约。”史迪哑声说。等阿尔把小画都堆叠好,又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后,他才松了口气迈进屋。笼中的白鸽对史迪的到来表示不欢迎。史迪对那怒咕声充耳不闻,大衣也不脱,就直接坐上阿尔的床,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说:
“你真是个好儿子,自己父亲的信在楼下信箱里躺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你来取。要不是我路过……”
阿尔在漱池前洗着手,静静地听史迪吠。事到如今,听都显得多余,瞥一眼就知道魔鬼的尾巴往哪边翘。像今天这种,进了屋还不脱大衣,且大衣后摆严丝合缝没有分叉,坐着坐着就来回交叠双腿的,明显是见了自己心有余悸,收不回尾巴,还被它硌得屁股难受。
阿尔甩干了手,远远地坐在桌旁,对史迪说:
“要么你直接把它扔了,要么你读给我听。这种脏东西从来不会进我的屋。”
半句话被史迪噎进肚里。他抬眼瞧瞧侧坐桌前的阿尔,觉出奇怪:这小子怎么变得这么扎人?一边想着,史迪拆开了信,念起来:
“你为什么不回亲生父亲的信?阿尔弗雷德,你至少还记得自己是姓特纳吗?我告诉你……”
“算了,别念了,”阿尔说,“扔了吧。”
史迪厉声说:“他可是你的父亲。”不顾阻拦,又念下去:
“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钱,连你那出走的母亲都不比我在乎你。孩子,听父亲的话,回家吧,我们父子只有彼此……”
阿尔起身走到史迪面前,伸手去拽信,却被史迪躲闪开,史迪举信念读间,鼻子抽抽着,声音沙哑哽咽:
“你一个人在外能混出什么名堂?你的出身已经比大多数孩子要好太多了!阿尔,为了你的前途,我可是甘愿与魔鬼签订契约!”
阿尔一把从史迪手中抢过信,三两下就把它撕碎。“你怎么这样?!”史迪叫道,“你父亲对你这么好……”
阿尔听了这话却笑:“你要是喜欢他,让给你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就点燃了史迪,让他脸色涨红,咬牙切齿地指责起阿尔“不知好赖”,说着说着就咳嗽得停不下来,赶忙从大衣兜里掏出小银罐,颤颤巍巍地吸入。阿尔给史迪倒了杯热水递上来,忙声说:
“史迪先生,你先好好冷静一下。”
史迪身子靠着床头,也没接阿尔的水,轻轻地沉默地喘着气。低着头,叫人看不见表情,但气喘声不平。在阿尔看不见的角落,他攥紧了拳。
又在这小子面前失态了。
从初见开始就仿佛命主星犯冲,一心一意为他好,给他做仪式却反被颜料咬。豆芽菜一个,还无端上街斗殴惹事,为了捞他,自己两个月的奖金都没了!
一想到这,史迪又被咳嗽攥紧了胸腹。阿尔递来水,他一把推开:
这小子是个瘟神、克星、祸根,怪自己时运不济惹不起。相遇只因契约——契约一结,从此两不相欠两不相见,就是上上等地好。
史迪攥紧了拳。为了“两不相见”的好结局,得再忍一把。
阿尔偷眼瞧着史迪忽明忽暗的脸,像一幅好玩的光影画,看得他手痒想画画。别的不说,长成这样标准的脸,连生气的模样也值得被当成表情参考。偷偷瞄着,嘴上却也得劝着:“史迪先生,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契约改日再说。”却见他一抬手止住了话头,冷声说:
“把你的今天交给我就好。”
史迪起身让阿尔躺进床,自己忙前忙后将仪式做了全套。他甚至不再解释,之前是“眼”,今日是“手”,而直接捏住阿尔的手腕,刻下一臂符文。沉默始终的两个半小时,只在最后简言叮嘱:
“七日内别让它见光。疼是正常。”
史迪不说,阿尔也不知道仪式已经结束,仍闭着眼睛像是安眠。史迪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看着这张安安然然的“睡脸”,恨得直磨牙。
真是的……到底有什么可烦恼的?!要爸有爸要妈有妈,一个人住还养了只鸽子作陪。说什么拿不起笔,还不是敏感的心在丑人多作怪?就为了这点小事,值得找魔鬼契约吗?!
就连命运向他收取的代价也和没有一样。——单论这一纸契约,自己获得了“无”的好处!
反观自己,孑然一身孤立无援,过了多少险关才混出如今的名堂——
这小子却只记住了他最难以启齿的那段经历。
越、想、越、憋、屈。
这样下去,就算以后分开了,自己在他面前也仿佛抬不起头。——绝对不行。
史迪对自己的执行力引以为傲。他想了,于是就那么做了。当他的草药味的额头覆上阿尔的时,阿尔皱着眉问:
“这是为了?”
“为了让你‘看见’。”史迪说。
——看见他那激励人心、砥砺前行的奋斗史!城市里长大的世家小子能懂什么?好好看着,学学尊重吧!……
地狱里,小小的羊蹄在荒地里蹒跚而行。吃下草,呕出黏腻的腥绿。吃下土,把肚子喂得胀胀又饱饱,怀胎十月似的坠痛。身子一歪,低进泥里。
不知生,不知死。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唤,直把红日哭下了山,白月哭得升起。哭声凄凄惨惨,在夜野里游荡,月光像白丧布飘摇。百兽遁形。骤雨浇灭了声息。
天地之间,一只纤秀的大手,在雨中遮上黑羊的身子。祂红软,温热,像放光的太阳。祂的鲜血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是香的——
吞食殆尽。
不知善,不知罪,被口器支配的原始之兽。它会长大,会长出尖牙利嘴,用余生为儿时的自己辩护。毕竟,当时,也没有谁会来。
……
同心的仪式令阿尔成为了“它”。他的眼泪掉出来了。史迪的心一慌,忙想起下一段回忆。是的,光荣的奋斗史,才刚刚要开始——
……
当之无愧的优等生。连外表都要按照杂志封面人物化形。顶尖学府新闻系毕业,擅长二十种语言,在校期间,却从未获得过奖学金。总是莫名遭到举报。
“算了,这也没什么,”他独自对着白墙说,“总会有贵人发现我的。”
论文原稿被烧毁,调查成果被剽窃,被迫肄业。
“这也没什么……”他攥紧了拳,对白墙说,“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
为了自己未竟的调查,下炼钢厂做工,整天泡在满天的粉尘里,先患了哮喘。钢厂灼烧他的肺,他却也需要钢厂来维持呼吸的基本生计。一边暗中走访,一边紧衣缩食攒钱买药。饿得受不住了就唱歌。正像他所想,“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还在写调查稿的他,被人群团团围住:
“有人举报说他不是人类,是个魔鬼。”
“把他扔进湖里,沉下去的是人类,浮起来的就是魔鬼。”
“敲掉他的牙,三天之内再长出来的是魔鬼。”
“直接打到显原形不就好了?”
他颤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来帮你们的,我是个记者,正在做调查——”
一脚踹过来,把话踹回进肚子里。他发出人的哀叫,挥踢来的拳脚却更猛,他流出人的红血,却只让那群人气焰更盛,“就快了!”他们坚称,“就快显原形了!”
刚抬头,就被一脚踹上了脑袋,撞到大石头上像鼓被敲破了似的咣一声响。他蜷躺在泥里,流了一地的血。模模糊糊的人影围着他,窃窃私语:
“哇——是尾巴!”“真的是魔鬼!”“让我也看看。”
一圈人扒拉着他,像扒拉一块砧板上的猪肉。摸上他的角,摸上他的蹄,把他翻过来冲天,摸他腹上腹下的毛。他会二十种语言,会写新闻稿,但当时,却只能仰仗尖牙和利爪。
一地瘫倒的伤者之间,黑山羊负血呆立。面对赶来的长着兽瞳的人,他乞求:
“可以别让我登报吗?”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叹道:
“要是你死在当初就好了。”
要是你小时候就死了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听过许多。甚至偶尔也对自己言说。
……不。
他才不会死。当时没死,以后更不会。
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撒旦的血,他比任何同族都要高贵。
他不需要父母或朋友,更视“恋人”如敌人,他有自己就够了,有学识,有利爪,偏要在这人肉堆就的社会里闯出一条血路来。
毕竟,他仅是活着,就是对所有人的一巴掌。
……
史迪坐在床边椅子里,洋洋得意地抬眼瞧着阿尔,只等他露出惊叹的表情。阿尔慢慢睁开了眼,坐起了身,无声地流下两行泪。史迪看得怔住,心想这该是感动,笑道:
“怎么样?我这奋斗史……”
阿尔眨了眨眼睛,涌出的泪落进他的领口,他抬袖使劲地来回蹭着眼,仍有泪滴落下浸透床单。“没关系的,格里耶先生,”阿尔的声音哭颤,“我也是肄业生……”
史迪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阿尔,慌声说:
“停——不许哭。你只要鼓掌就好了,懂吗?”
阿尔蜷靠上床头,抬臂遮上了自己的眼。史迪只听见他闷声说:
“我也是肄业,在校被针对,也曾进工坊做工,格里耶先生,我理解你……”
“闭嘴——没人需要你的理解,”史迪咬咬牙说,“你我不一样,懂吗?我是个克服万难最后成功的人,”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而你,”又一指阿尔,恨铁不成钢一般,“你的现状都是你咎由自取,就算有一万条路可选,你也只会选最钻牛角尖的那一条!”
阿尔听了这话却不气不急。他放下了胳膊,露出被泪渍红的眼,轻轻一笑说:
“是的,您说得对。”
史迪又说:“你又不是当事人,有什么资格替我说可怜?”声气却发着虚。
阿尔只是说:“您说得对。”
被阿尔那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史迪似被其扒光了衣服似的羞耻。他所精心构筑的一切,尊严,名利,在这道目光面前,都仿佛乞人的烂衣破碗,不值一文。
史迪说:“你……”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你……”伸手擦了擦自己发酸的眼睛,说:“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正在看着他。他低下头说:
“你自己冷静下吧。”
抓起皮包就转身离去,不见尾的背影落荒而逃。
史迪走得急而快,闷头闯上街,差点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上。他急忙后撤几步靠上了墙,就顺着墙让身子滑下,一下子坐进尘土里。大衣金贵,却只是一个昂贵的套子,套着廉价的他。
街头人人纷嚷流向四方,而他像一块被人吐在路边的口香糖黏在地上,举目空望,不知所措。恍惚间,他对史迪·格里耶感到陌生。
原来史迪·格里耶是个可怜的人吗?
原来史迪·格里耶其实不幸福吗?
一个乞丐,衣衫褴褛,走到呆坐墙边的史迪面前,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碗。史迪赶忙把手伸进大衣兜,摸上个东西就递了出来。乞丐捏着递来的那一张纸,写着今日行程,第一栏是“为特纳做仪式”的纸,嗤声道:
“这玩意有什么用?”
史迪忙道:“我也有钱——”却见那张纸被乞丐随手扔了,被风推着在地上滚出很远,而后飘起,升空,翻飞至不见。
就像他那无人在意的生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