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显然同接待台前的那名警员熟识。走上前,刚照面,就熟络地攀谈起来:
“竟然沦落到在台前接客了吗?大卫,你真是混差了,不如来给我当报贩子吧,不会让你饿死的。”
大卫笑骂:“反正比你强。你连自己的人都没管好,做买卖都倒赔钱。”
史迪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我是有责任,”他冷声说,“放任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孩子自己上街,圣母听了都会怪罪我的。原谅他吧,大卫——”史迪回头同阿尔相视过,又冲大卫笑说:
“下雨天他知道躲,饿了知道吃东西,但仅此而已了。今天他没被打死,也算傻人有傻福。”
刚还在互相挖苦的两个魔鬼,嘻嘻哈哈一笑起来像共用一个鼻孔出气。阿尔坐在远处的长凳上,画纸被架在交叠的腿上,手中铅笔一挑,笔下被捆绑跪地的史迪身后便多出了一条蔫垂的尾巴。
阿尔画得是目不转睛,目光咬定画纸像狮子咬住了鬣狗。添汗、添血,涂抹出淤青,抬眼却见史迪正在看自己,而立马扮作茫然无辜,手上动作却不停,熟练地用笔尖在史迪的嘴角割开一道细细的伤口。
史迪哼了一声,一扭头进了警局的走廊。噔噔的皮鞋声行稳渐远,人影也拐至不见后,忽然传出响亮的一声“啪”,像是绳子含怒抽了下墙。
……史迪手里哪来的绳子?
大卫听了这一声却笑起来,在台子后向阿尔招手说:“小子!过来,告诉你个秘密。”
阿尔并不应。从地狱来的都是狗东西。
小——子——
大卫的声音突然在脑内响起。
阿尔抬了头,却见大卫还好好地站在接待台后,离自己隔着老远,他嘴上招待着来办事的居民,耳内却也响着他的声音:
小子,你的心防真弱,小心被夺舍。
阿尔瞪着大卫说:“你给我滚出去。”那来办事的居民看看大卫,又看看阿尔,一头雾水。
别别别!——大卫面上对居民赔笑,内心却急道——我是来帮你的!关于史迪·格里耶的惊天大丑闻,你应该知道,毕竟你深受其害。
阿尔沉默。
耳内响着:你别看他那样嘚瑟,其实内里虚得很,就他这丑事,谁听谁不得得骂一句“千古罪人”?这可是我用一枚古巴比伦金币才换来的小道消息,我主撒旦在上,绝对保真……
大卫絮叨了半天,也没进入正题,阿尔刚要开口,就听他急忙把话题一转——
所有魔鬼都希望史迪·格里耶去死,因为他生而不洁,他的命可是用撒旦的整整两根手指换来的!身为上帝的右手,撒旦如今只剩下三根完好的手指,谁让祂悲天悯人,屈尊降临于快死了的格里耶面前,却被这畜牲一口咬住,吸干了血!
沉默了一会后,大卫说:
不过那时他还很小,仔细想想……也不可能被原谅。那可是我们大家的撒旦啊,小子,谁不是被祂一手宠大的?我到现在都不敢回地狱老家,生怕看见“妈妈”——撒旦的样子。
他叹道:我只见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半只手都青灰死白,那两根手指跟烂树枝似的,又皱又瘪,就剩一张薄皮贴着骨头。以前祂可是又红又软,永远干燥温热,我最喜欢被祂摸头了。可惜了今后出生的兄弟姐妹,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妈妈”了……
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主在上,史迪·格里耶实在是该死……
这个故事令阿尔沉默许久,耳内的声音早就消失了,却仿佛仍回响着:
史迪·格里耶实在是该死。
史迪·格里耶实在是——阿尔不禁笑了——可怜、可恨,可怜又可恨,黑色、白色,最终都交融为魔鬼眼睛的灰色。史迪·格里耶,原只是一只擅长用尖牙惨叫的罪羊。
大卫向阿尔走来,长尾在身后甩着,但周围的人熟视无睹。他们凝立,不声不动,仿若时间静止。大卫走到阿尔面前,挥手间空中浮现一只天平,横梁歪得极端——左侧托盘被有孔的金属牌堆压得坠地,而右侧托盘高高扬起,仅托了一枚带纽的金属牌。
大卫说:“妈妈原谅了格里耶,但孩子们不同意。于是大家发起了公投以决定他的生死。选吧——”
大卫递出了他的两只手,左手心里是“有罪”的金属牌,而右手心里的是“无罪”的。
原来这才是他找上阿尔的真正目的。
“按照规则,需要6666只魔鬼,和66位他的契约人的公允……”大卫笑:“很荣幸,你就是第66位。”他把承载“有罪”的左手伸给阿尔,说:
“就连你的导师,他的上一位契约人鲁道夫·肖都选择了让他去死,我相信你会和他一样明智,阿尔。”
大卫见阿尔的犹豫,又说:“你不用在意右边这枚票,只有维特·斯佩克特这样的异类才会和格里耶交朋友。”
天平的右侧托盘高高扬起,托着唯一一枚带纽的金属片,象征着另一种选择的可行。
阿尔最终选择了“无罪”。微不足道的一枚“无罪”,未能撼动天平的横梁,却轻轻言说着反抗。
“为什么?”大卫拧着眉头问。
阿尔的声音平静:
“因为我还需要他来履行我的契约。”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您。”大卫说。
阿尔站起身,看着大卫一字一顿地说:
“撒旦怎样都与我无关,”又说,“我还需要用他,所以我不会放手。大卫先生,如果你不能另外满足我,就别装模作样地在这商量。”
身为序列中的最后一块多米诺骨牌,阿尔挺立如坚墙。于是罪羊仍存活。
大卫的脸色冷下来,在他的瞪视下,阿尔的目光不曾躲闪。突然,大卫把手伸进了腰间枪托,抽出手枪。
咔哒。
哒哒。皮鞋声自走廊里传来,时间恢复了流动,天平消失无形,被私下审判的人出现,身后跟着那对母子。大卫无声无迹地收回枪,迎上史迪笑着说:
“他的事情处理完了?”
人声流动起来,空气活络起来。阿尔的身体陷进身后的长凳里,心跳未平。
史迪嘀咕着:“‘不予追究’……这怎么有股幻术的臭味?”说着,回头瞥了阿尔一眼,不满道:“拜某人所赐,下个月我将紧衣缩食,戒酒一个月。”
“你说得对,”大卫笑,“这小子确实是个傻子,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知好歹的人。”
史迪听了这话,声音一下子冒出怒气:
“我说得对,只由我来说就够了,还用得着你重复?”
大卫急忙摆摆手:“算我错了,当我没说。”
上来脾气的史迪抱起胳膊同大卫相觑,灰眼睛眯着似笑非笑地说:
“光错了就够了吗?你该给他道歉。”
“更应该给他道歉的人是你吧?”
“错了,是你哦,你和他什么关系也不是,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另一边,阿尔被母子扶着站起身,眼见史迪越发咄咄逼人,阿尔越加烦躁,走上前拽拽他的袖子说:
“算了,史迪先生,我们走吧。”
史迪偏头瞥他一眼:“这里交给我就够了。”
阿尔还未开口,就听女士在旁附和道:
“这位先生,如果画家不需要道歉,没有必要强求。”
“你又是哪位?”史迪皱着眉说。
“这位小姐是简……”话还没说完,史迪就一甩胳膊扔了阿尔,向大卫逼近的同时,把手旁的接待台敲得咚咚响,大厅里的人们就听他叫着:
“快道歉,不然明天你的那些不忠不孝不敬的丑事就会见报,别说是P城,就连整个阿卡西都——?!”
阿尔一脚把史迪踹得踉跄得扑在台子上,冲着膝弯,饱含怒意的一脚,在亮黑的真丝西裤上留下扎眼的尘印。史迪急得团团转,忙回身抬起一只脚,拽住了那一块裤腿来来回回地看,边伸手拍灰边骂道:
“你为什么要踹裤子?!单这一件就够买一座小房子了!阿尔弗雷德·特纳,你要是恨我你就直说——”
完蛋了。
正在俯身拍裤腿的史迪乍然凝立如冰雕,像一瞬间被掐死了似的失了声。看清了一切的大卫哧哧直笑。四方的视线扎得史迪头皮发麻,而他丝毫不敢抬头,因为自己的后身,多了一种触感——长条的,细的,被一只手暖紧地裹着——在大庭广众之下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触感,被他的尾椎感受到了。
尾巴,被谁,拽住了。
史迪心如死灰,合上了绝望的眼,恨不得能一头顺着地缝流进下水道。他在心中一一求过各位同行,千万手下留情放自己一马,怎么都行就是别让自己的名字见报。耳旁响起阿尔的悄声:
“既然收不住‘它’,为什么还非要穿后中开叉的大衣?”
史迪开口,却根本控制不了声音的颤抖:
“因为这是专人定制的。”
“放心,”阿尔说,“在这个角度只有我能看见。我一松手,你就收回去吧。”
“……好。”
阿尔狠捏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而见那一根钩着尖的尾巴跟受了惊的蛇一样飞速溜回风衣里。他直起身,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好一会,回忆着:
通体细长,洋红偏亮白色,无毛、光滑如植物茎叶,触感冰凉,握紧时仿若活物般耸动。
比身体的主人更诚实。
阿尔攥紧了拳,手心仍泛一条凉。
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小孩歪着个脑袋,对阿尔说:
“哥哥,叔叔他……”
阿尔一把抚上他的头说:
“叔叔他闪到腰了,大人经常这样。”
“哦——”小孩牵上妈妈的手,若有所思。
经此一遭,史迪也不再嚷着要大卫道歉,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低着脑袋跟在阿尔和母子身后出了警局。迈出警局的那一刻,阿尔止了脚步往史迪身后瞧去,却一无所获,由此断定:要么是收起来了,要么是刻意让它扬着,不然,诚实的尾巴必定会因蔫垂而露头。
走上街头后,天边泛起熹微的光亮,明净明净的天空像暮色又像朝霞。对阿尔来说,这短短的一天承载了太多事:第一次不再迷茫,第一次见义勇为、被人捅刀子、进警局,被迫抉择他人的生或死……以及,第一次摸到魔鬼的尾巴。阿尔抬头望向天空,感到太阳一下子变成了月亮,反应过来时,自己也一下子变得勇敢又强大。
但史迪……
史迪在晚风中裹紧了大衣——痛风患者对寒冷敏感,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垂着脑袋抱紧了自己。纵使魔鬼再牙尖嘴利,如今上牙也只能咬咬下唇。阿尔看得笑了出来。
史迪闻声回头,眉头不解地皱着,反问:
“你笑什么?”
阿尔摇摇头说:“没什么。”
——笑你表里不一,一副三庭五眼的模特长相却对撒旦犯下最大不敬之罪;笑你徒有其表,披着价足千金的高定大衣却经常一生气就藏不住尾巴;笑你外强中干,还没有自知之明,见人就咬,自以为是头烈犬,真招惹了才发现是吉娃娃在叫。
阿尔笑了笑,没说话。之前被史迪唬住的自己显得好傻。至于以后——阿尔迎着风撑开一个大大的懒腰——就按鲁道夫·肖老师教自己的,去“用”魔鬼吧!
史迪像是从中品出了别的意味,两手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硬挤出一副嗤笑的样子,冲着阿尔说:
“大卫也找上你了,是吧?反正你肯定也选了让我去死吧,我就知道。”说着说着,声音嚣张起来,“随便你们怎么选,随、便、你,哈哈哈……”
阿尔闻声回头,静静地听完了史迪的话,然后他轻轻地说:
“我选了让你晚点死。”
“哈——?!”史迪惊得目瞪口呆,连嘴里的两颗犬牙都冒了尖,“得了吧,”他说服自己般摇摇头,也不再看阿尔,闷头说一气:
“随便你怎么选,别以为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反正我是不会轻易地死掉的……”
“哦,那随你吧。”阿尔偏回了头,抬手把自己被风吹乱的额发捋顺,他望进金红满天的日暮说:
“不过,史迪先生,你今天确实令我大开眼界。”
魔鬼对抗全世界的方式,是明知会被排挤,还强行融入其中,不仅假装一切如常,还要在规则之内做到各项最好,争做最抓眼,最光鲜亮丽,又最招人恨的那个家伙。
都是被群体排挤的可怜儿,或许自己该向他学学心态。
史迪沉默了许久,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印子了,才小声嘀咕了一句:
“别搞得好像你很懂我似的。”
任晚风吹,没人再说话。
很快就来了车夫接史迪,临上车前风大起来,他裹紧了风衣对阿尔喊:
“你不回家吗?”
阿尔蹲下身子摸着抱上来的小孩的脑袋,母亲在一旁笑。他头也不回地说:
“回——”
史迪说:“你不想顺便搭车走吗?”
阿尔仍没回头:“我和简小姐走路回去,正好一起聊聊画作主题的事。”
没再听见史迪的声音,却也没听见马车起步的声音。只有大风吹得呜呜响。阿尔站起身,牵上孩子的手,将要踏上他的路了。
这时,身后又响起史迪的声音:
“可是你的伤——”
阿尔愣了一会,回过身却见史迪并没登上马车,只是站在车旁可怜兮兮地躲着大风,左胳膊拽着右边大衣,右胳膊拽着左边大衣,精心打理过的黑发迎风乱飞,像一根孤独的大苞叶短穗玉米。
阿尔对他笑笑说: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被送过一次医院了。放心,我没被打死也算傻人有傻福。还有别的事吗?”
史迪张了张口,却没声音。他眨着眼睛直盯着阿尔看,也不说话,也不上车。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说完,阿尔就牵着孩子的手,和简一起聊起画作,迎着夕光走进了人群。
周围响起马车起步的哒哒声,在身侧,或是在身后,或许是史迪,或许不是。
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