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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所求的颜色

作者:往天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毕业即失业呀!哈哈哈!”他们笑嚷嚷。


    这帮大学生还背着画箱,刚下了课就挤进街角的这家咖啡馆。榛子香的小屋里,木桌椅也透着咖啡色,各模各样的人往来于此,阿尔早就挑了个好视点速写来客。前桌坐着一对母子,大手握着小手一笔一划地画着画,阿尔一眼发现了他们也是一幅画,心潮澎湃地落笔,但吵嚷嚷的声音抓耳更抓心:


    “当老师?那不就是稳定地穷吗?还不如去给桃色杂志画帅哥美女。”


    “别看扁自己,咱们还可以进厂给尿壶画小梅花。”


    “真羡慕艺术世家的公子,花钱进好学校,花关系找个好导师,再来个策展人叔父——”


    “你别说了,让,我真的会嫉妒。”


    响起让的笑声:


    “给你听这些还是太残忍了。”


    那一桌上,母亲微笑着为孩子点评起作品,阳光照进她如瀑的金发,像丝丝的光河满漾。阿尔抬头撞见了这一幕,立马撕出一纸新页,提笔就画。


    撕纸声吸引了让,他回头看见人后的阿尔,眼睛一亮叫道:


    “阿尔弗雷德·特纳!”


    奥古斯特的学生成百上千,冤家路窄的两人就这么见了面。


    让笑起来,拉过一左一右的同伙,把阿尔指给他们看:


    “快瞧,艺术世家的富公子,活的!”


    喧嚷声引得周围顾客的侧目,但望向让的那些视线,都随着他那一指偏向了阿尔,连那桌画画的母子也抬头向阿尔看去。


    阿尔藏了纸笔,低下头沉默。


    让并不放过他,如数家珍一般唱起高调:


    “喂,小少爷,你15岁就考上国立美院了,还屈尊来奥古斯特干嘛?”


    阿尔直瞪向让,怒声道:


    “我去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却见让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


    “早就听说你脾气臭,一点就着,攻击范围涵盖人类老小。”


    让的话把他的同伙们逗笑了,他们互相推搡起来,嘻嘻哈哈声此起彼伏,瞥一眼阿尔笑声就越响亮。阿尔的心抽痛,恍惚间忆起……和让的纠葛是因为什么来着?


    ——他刚来奥古斯特时,见一位同学正画着人像,画得是唉声叹气、龇牙咧嘴,笔下人像泥土捏就似的灰头土脸。阿尔看了一眼他的画,就说:


    “你的颜料配得不对,人脸中部偏红,应该加点洋红。”


    这位同学抬头盯了一会阿尔,笑着递过了自己的调色盘,说:


    “大艺术家,你来帮我调吧。”


    阿尔说:“你想多了,我不算什么艺术家。”却还是接过了那张脏兮兮的调色盘,在同学身边坐下,捏着画笔三两下就调出了像是红扑扑的脸蛋色,边说:


    “你的颜料是申内利尔牌的?如果单论洋红的话,有一家小厂的显色效果其实更好。”


    埋头调色的阿尔没看见同学脸上的讥讽,只听他平声问道:


    “那您平时都用什么牌子的颜料?”


    “看情况,”阿尔说,“有时候我会自己采矿回来做颜料。”


    “哦——那您可真专业。”


    将那调好色的调色盘递还给同学后,对方热情地道谢。


    后来,阿尔听说这位同学叫让·马丁。


    家道中落的他,一开始还对阿尔有些忌惮,直到阿尔那洗褪色了的白衬衣先一步出卖了主人的身价——一个说着“欢迎欺负我,我没资本还手”的身价。让是商人的孩子,由此精明地计算出了阿尔的底线,从此,恶语和嘲笑就如同阿尔的白衫上那洗不掉的脏颜料一样每天沾着他。


    每天都能听见此时此刻的嘻嘻哈哈。


    听着这群人的笑声,阿尔记忆里的人——父亲和前导师也笑起来,对自己又笑又骂,吵得人宁愿猝然晕死过去。他睁着眼睛同咖啡馆里一群群人的眼睛相视,它们眨呀眨的,像一双双开开合合的嘴,正说着笑。


    说着:


    “不愧是音乐家特纳的孩子,我嫉妒了。”


    悄声说着:


    “他看起来真的有点眼熟。”


    高声叫着:


    “欸!这报纸上写的不就是他吗?”


    报纸?


    什么报纸?


    阿尔循着声音望过去,望到角落那一桌,一面张开的报纸后面有两人小声说着话,时不时扬头瞥一眼这里。阿尔怔望了一会,才慢慢拿着纸笔站起身,向角落走去。耳鸣了,周遭的声音仿佛远去了。阿尔停在那两人面前,伸出还握着铅笔的手,对他们说:


    “可以把报纸给我看看吗?”


    两人对望了一眼,才把报纸交出来。阿尔刚瞥见标题,手中的铅笔就掉了地。


    “探秘:人类首位五色视觉画家——”


    ……阿尔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


    “的日常细节大揭秘!”


    读着,他捏报的指尖抖着:


    “房间……乱糟糟……坚称自己所见为真实……易燃易怒,不容被质疑……”


    阿尔当即就读出了作者是谁,文风随主人,牙尖齿利。眼前的一行行字流出污浊的色彩,像背后的撰稿人的黑心在流脏血。阿尔读得眼睛发酸硬是不流出泪,他把心一沉,继续读下去:


    “反正,我是没能15岁就考上国立美院,也没有一张画能留校,再多的我可不敢乱说。但据我所知,他中途退了学,也是因为和父亲以及导师关系不和……”


    阿尔忽然笑了一声。他放下报纸,问眼前的两人:


    “这期卖出了多少份?”


    一人说:


    “几十份,上百份?我也不清楚,我看排队的人挺多的,就跟着买了一份。”


    另一人说:


    “这期比往期畅销。”


    又说:


    “至少得有两三千份吧。”


    两三千份吧。


    个、十、百、千。


    学院共有一千六百名在校生。包括了学院里的所有师生,和更多人。


    他不堪的过往人尽皆知了。


    字变得难辨难读,阿尔忽然希望自己是个文盲,聋哑人更好,有眼睛就够了,能画画就够了。阿尔带过了眼角用袖子蹭了下脸,却马上又盖上眼睛,狠狠地来回蹭着。桌后的两人相视无言。而后,在那两人的盯视下,阿尔将报纸撕了个粉碎,刺耳的纸裂声让许多人都向这里看过来。


    阿尔从衣兜里翻出一枚旧银币放在桌面上,红着眼圈看着报纸的主人说:


    “以后别再买这家的报纸了,只会被魔鬼骗走兜里的钱。”


    那人怔张着嘴,没说话。


    阿尔又抹了一下脸,拿着自己的白纸,也不再去找掉地不见的铅笔,低着头沉默地向咖啡馆的大门走去。他听见让的调笑声,看见桌下地上长着好多双人的脚,都随着他的走过而向他偏来。他想对妈妈说声对不起,在这所紧邻学校的咖啡馆里,他丢人现眼了。


    因为魔鬼的恶行,因为他能,而且他想。


    阿尔无比地想念起史迪,想到发恨,恨不得直接拽过他的钩子尾巴,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魔鬼终究不是人类,并不因同为群体中的被排斥者,就与阿尔相濡以沫。


    对不起,他再也不会对史迪抱有期待了。


    阿尔走上人声熙攘的街头。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他便再也忍不下去,蹲下身假装埋头系起鞋带,而任由眼泪落地。他正哭着,就听上面传来女声:


    “你还好吗?”


    阿尔急忙把眼泪一抹,三两下系好了鞋带站起身,而同一双担忧的眼相视。来人正是阿尔笔下的那对母子。


    “呃,我没事,”阿尔磕磕绊绊地说,“谢谢您,我请您喝咖啡——不对,等下……”懊恼地闭紧了嘴。


    他笑起来,却并不令人感到恶意,小孩子一把抢来阿尔手中的那张白纸,叫道:


    “妈妈,他也会画画!”


    “等下!”阿尔的阻止为时已晚,那张画——“母亲揽过孩子,手握上孩子的手画着画,他们笑着,而光影如是”,被女人在手里捏着,她睁大了眼睛夸赞道:


    “好厉害!”


    阿尔的脸烧起来,视线像挨了烫似的乱跳。


    她看着那张画,兴奋地说:


    “你画得这么好,刚才为什么不再强硬一点呢?我要是能和你一样厉害,偏要让全世界都看见我才好!”


    阿尔摇摇头说:


    “我的色彩很差。”


    她不敢置信:


    “怎么会呢?你的基本功这么好。”


    阿尔强挤出笑:


    “我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颜色,像幻觉一样影响作画。”他抬头看着女人的脸,那发青的眼角,犹豫地说:


    “我现在就能看见您的眼睛周围,有淤青的颜色。”


    女人听得愣住,解释说:


    “你让我想起在草原被狮子追逐,逃进屋里找枪,头却磕到门槛的经历了。”


    “抱歉……”


    她笑笑,反倒安慰起阿尔:“这没什么的,”她脆声说,“对画家来说,怎样的画都是有价值的,作为一种人生记录……”


    “并非如此,女士,”阿尔坚定地插嘴道,“只有那些技法精湛、主题深刻,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才有资格留名画史。”


    “所以你想留名画史?”她说。


    阿尔怔住:


    “并不是……”


    “那你想靠绘画获得爵位吗?”


    “也不是……”


    她逼问: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画?”


    阿尔下意识接道:“为了……”话却悬了空,迟迟落不了地,“为了”“为了”地念了半天,忽然把自己逗笑了——从能握笔起就一直画到今天,竟然连为什么而画都不知道吗?


    “我见过你这种人,”女人笃定地说,眯起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


    “你一定是那种在画之前想着‘为了自己,只要能画完就好了’,却在画完后又烦恼起为什么没人看,为什么没人买,为什么评价内容不是你想要的。”


    阿尔羞愧地笑笑,像是被揭了老底,无言以对。他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白纸迎上太阳,而看见阳光透在纸上泛晕出稻田的红金色,她问:“你看见了什么?”阿尔呆望着空无一物的白纸,呢喃着:


    “我看见了一幅画。”


    风吹过,让这一纸光翻涌,如麦浪,如水波。阿尔举着这张白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


    “那就画吧,”她说,“不然,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眼里的世界呢?”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阿尔,——还有谁会在乎呢?父亲在乎他——“的价值”,史迪也在乎他——“的‘别惹事’”。他的背后空无一人。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衬衣,他感到了冷。放下了白纸向前看,所见是明亮的全世界,阳光无穷无尽,是暖的。


    ——向前看吧,浪子,看看这目遇之而成色的大千世界。世间万物在你的眼中纠缠成千万种光色的模样,双眸宛如色盘的你,走在原野上时,足迹也会连成一幅画。


    阿尔的心中生长出磅礴的“意义”。


    “谢谢您……”阿尔望向女士,难捺感激地说,“您说得对,我……”


    刚开口,就突然跑过去一个青年,拽上一个西装男人的钱包就跑。阿尔还没反应过来,那位女士已经追上去了,呼喊:


    “捉小偷!”


    阿尔便也跟着冲上前,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和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在叫骂声中死咬住他的胳膊,怎么挨打都不松口。


    一群人围上来。有人赶忙去拉压着阿尔朝他挥拳的男人,却无济于事。


    在纷乱中,阿尔看见画着母子的那张白纸在眼前飘过,刚伸手去抓就被男人一脚踩住了手,也压住了身,他听见人群尖叫有刀出鞘,可自己的脸被按在地上什么也看不到。


    ——不,他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诡异颜色在流动,血腥味的,正从自己身下流出,很烫。像深邃的黑,在眼球上炸开却是空无的白,漫开来,是冷的。


    它像死,像生命的答案,就像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


    阿尔瞪大了眼睛想看清这颜色,甚至忘记了挣扎,越痛,那颜色就越艳丽迷人。


    “小画家!”


    女士飞来一踹把阿尔身上的男人击开,警察赶到把阿尔拉起来,而那死色被入目的阳光冲净。警员们七手八脚地给阿尔包扎,他却挣扎起来,直喊:


    “先别管我!”


    可那颜色,还是褪尽了。


    阿尔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警察将涉事人员都押往了警局,包括阿尔,警局内部的魔鬼很快就将消息传给了史迪,附上一句嘲讽:


    “这不是你的契约人吗,格里耶?连你的人也会在大街上聚众斗殴?”


    还在报社接待贵客的史迪一闻讯,就披上风衣匆忙出了门。路堵车颠,他干脆退行为兽,爬上房顶避人疾行,到了警局门前,盯着自己满手的尘土,阴沉着脸进了屋,往门口一立,像一面冷硬的灰墙。


    问询台后的警员见了他就笑,伸手往大厅墙边的长凳那一指。那坐着许多人,但史迪一眼就认出了阿尔,明明低着头的他有着泯然众人的金发。一群人之间的阿尔显得尤其瘦弱,白衬衫满是土尘,腰处还透出了血。


    史迪走到阿尔面前就是一顿指责:


    “没人看着你就会惹事对吗?只能拿得动画笔还和人学打架,不知道考虑后果吗?”


    在播报员般标致的声音中,阿尔慢慢抬起了头,见到是史迪他一愣,那张嘴仍一张一合地批评着,阿尔却绽开一个笑,眼睛亮晶晶地兴奋道:


    “史迪先生,我找到参展作品的主题了!”


    史迪看得怔住了。他俯视着阿尔,那张挂着血污的脸上笑容明媚,像是从森林里新摘的野花,挂着脏土和露水,却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的芳香。史迪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他皱着眉抿着嘴,脸色不悦地盯着阿尔看了好一会,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迟迟张不开口。阿尔仰着脸问:


    “史迪先生,你想说什么?”


    史迪闻言哼声道: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说完,转身朝接待台的警察走去。


    阿尔看着史迪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出来,心生快意:


    终于把你气得脸红脖子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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