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自白蒙而亮浊的阴云漫布的天上悄然落下。一座两翼环曲,穹顶圆雅的古典主义建筑,在如烟似雾的雨幕里,静静地耸立着。
它就是奥古斯特学院,艺术学院里独树一帜的存在。适逢这样的阴雨天,比起逗留学院,“奥古斯特人”更乐于在自家府邸打室内台球,或是操弄国际象棋,以解闲忧。
但,并非所有就读于奥古斯特学院的学生,都能被纳进“奥古斯特人”的队列。
学院的走廊里,一位白衬衫上挂着洗褪的颜料的学生,在一扇雕饰典美的房门前徘徊不定,不时摇头叹气,从门前踱到窗前,又从窗前踱回门前。
他正面着那扇门,盯了一会,慢慢低了头,转身将离去之时,门开了。
“你来了,阿尔,怎么不敲门?”
身形纤瘦,面容苍白的男人扶门笑道。厚重长发下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
“呃,老师……”阿尔慌忙回身,“我想您现在应该在休息……”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我一直都在,我告诉过你的。”肖将门拉至满开,抬手迎道:“进来吧。”
阿尔迈进鲁道夫·肖的办公室,腹诽道: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要是真来了,那就是越界的打扰。
虽说在来之前就纠结了数轮,但他也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才赶在这样的天气来找老师。
阿尔被肖引入座——一把背部雕着十字架的橄榄木椅子,仿佛坐入其中便意味着忏悔的开始。
……果然。
无论来过多少次,他都没法完全适应这里的氛围。
这个房间有自己独特的氛围,哪怕空无一人时。只是普通的办公室格局,可你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是无处不在的十字架雕饰、桌上柜上摆着的一排一排的天使塑像?——安宁又祥和。是书架上陈列着的,数过去足有十几列的经书?——谦卑又肃穆。
到底是哪里不对?
阿尔看了一圈,视线复落在办公桌后的那幅巨画上。巨大,且热烈得抓人眼球,一进门目光便不可避免地同其相撞。——一幅“天使哭圣子图”:
炎炎地狱里,魔鬼们尸骸涂地,在其中央,一位天使将受了重伤而奄奄一息的圣子揽入怀,面容悲恸。
大体上,这是一幅技法精湛、主题鲜明的宗教画,如果不是画中天使的面容神似鲁道夫·肖本人,就更易于理解了。
肖或许有点怪,但没关系,阿尔早就知道自己也算不上多正常。比起怪,肖有着让阿尔宁冒阴雨天也得来见一面的品格:
“你的困扰是什么呢?”肖坐在办公桌后,笑眯眯地问。
阿尔也笑了,干笑,难以启齿。
“尽管说吧,这里不像别处,什么都可以说。”
“呃……”阿尔犹豫,“可老师您之前已经‘帮’过我一次……”‘帮’,指把他引荐给史迪,“按理来说,我不该来的。”
“可我依然是你的导师,在你正式毕业前,我都有指引你的义务。是画画的烦恼吗?”
阿尔摇头:“不完全是。我重新开始画画了,但一直想不出该用什么主题参展,已经好几周了。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想法,只是一想到我的画到时候要面对那么多人……”
“你和它,谈下来了吗?”
阿尔愣住,而后反应过来:
“嗯。”
“那就尽情画吧。呵呵……有那张纸在,哪怕你交一张白纸参展,它也必须得让你获奖。它们就该被这么用的……”
阿尔不解:“‘用’?”
“你是它的主,”肖笑,“它应当忠诚于你、热忱于你,因你而卑贱,又因你而高贵。它该是你的剑,偏执而狡诈,为你荡平前路,而又甘之如饴,”肖说:
“这是契者六诫。”
阿尔听呆了。现实和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
“但现实是本性在起作用,”肖说,“这点上,它们和人一样。”
阿尔试着想象了一下俯首帖耳的史迪·格里耶,觉得这简直难以想象,越细想,越生出荒诞滑稽令人发笑。
便忍不住摇头笑道:
“老师,这和他怎么样没关系,是我自己应当拿出对得起观众的作品。您知道的,我不会因为得了某个奖就从此停笔的。”
肖赞许地点头,笑眼传递着温和的鼓励。
“总之,我在想,”阿尔拿捏着词句,“老师您能不能直接给我个主题……就像上次答辩时那样。”
“为什么不自己想主题呢?”
“……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
肖沉默了片刻,换来的只有阿尔的沉默。
肖叹气,继续说道: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退了学,一个人在外面靠画仿画挣钱养活自己,我当时就劝你继续深造,你说你做不到。但后来呢?”
后来,他白天在阳光烈得炙人的工坊画别人的画,晚上在狭小生霉的地下室点上煤油灯画自己的画。别人若问起,只说是白天的活没干完,不得不贪黑赶工。
“……后来,你悄无声息就考进来了,再见到你,倒把我吓了一跳。”
阿尔轻轻一笑,看不出怀念的意味。
“你父亲知道你考进来之后,给你汇了一大笔钱,也被你拒绝了。但是你自己却也没多少钱交学费。你那时候找我,我是建议你联系画廊参几次展,说不定能和哪个收藏家签订长期合同,你说你做不到。但后来呢?”
后来,他做够十足的心理建设,才敢去自己联系画廊,作品一经展出,就收到了一位收藏家的长期合作邀约。此后,日子尽管照旧紧巴,学业却能继续了。拿到了合作合同后,阿尔第一时间跑来告诉肖这个好消息,不断地道着感谢。
“你做到了,又一次。”肖说。
阿尔的目光望到肖背后的那幅巨画,又或是已随回忆到了更远方。
“而且,就算我直接给了你主题,上次发生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你跑来和我说……”
——“老师,我感觉这个主题有点不合适,我有一点别的想法……”
“我说行,就按你想的去做吧。你高高兴兴地走了,最终画出来的和我一开始让你画的几乎没多少联系。然后,等到答辩那天……”
——阿尔当场冲评委发火,还不管不顾地大吵了一架,因他拒绝接受“在当今现实主义潮流下逆流而上的一朵奇葩”的定性,而差点毕不了业。
阿尔想出言反驳,却被自己发出的笑封住嘴巴。
“所以——如果真的有人能帮你对抗父亲,那这个人也只能是你自己。”
肖一语中的,直道出阿尔此行的真正来意。
而阿尔已经无言以对。
他陷进刻着十字架的橄榄木椅子里,架起胳膊无奈地微笑,叹着拜服但舒畅的气。
“还需要我给你主题吗?”肖问。
阿尔摇摇头。
这顿天聊得阿尔犯了画瘾,手心发痒。
他从椅子中站起身,向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先不多打扰您了,我该回去画画了。”转身欲走,突然被肖叫住。
肖从办公桌下取出成联的红颜料。包装看似平常,却令阿尔眼前一亮。
“这是你夸过的那家小厂的红颜料。”肖说,“确实很不好找,怪不得你当初买到它也只是个意外。”
阿尔惊愕地张口,定在那,一时忘了说感谢的话。
肖将它递给阿尔:
“我是看不出它和其他的红颜料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这件事上,显然你更懂。”
阿尔激动道:
“有不同的!这家厂建在森林底下的山坡上,湿度适中,昼夜温差大,而且现在是春天,所以颜色会……”意识到自己的多言,猛地止住话头,再三道起感谢。
尽管它没多贵,但很值得珍惜。
肖见了阿尔的满意,也满意道:
“既然现在能拿起笔了,就别吝啬时间,尽量多画,多想几个主题,别一次就下决定。第一版永远最烂。另外,你的那位收藏家也和我联系了,说最近想再收几张你的画。”
阿尔惊讶道:“我已经几个月没画过新画了,他还在考虑我吗?”
“给他几张旧的就好。”
“不了吧,”阿尔说,“我已经能画了,这样太没诚意了,等之后画了新的再联系他吧。”
肖笑:
“那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离开学院时,天上的乌云还没完全散去,遮蔽半边天。但太阳已经出来了,从灰蓝积云的碎隙射出如带如纱的光。
次日的清晨,阿尔从神清气爽中醒来,用过了蘸了溏心蛋的吐司面包后,带着画材画具,以及白鸽西莉娅,来到塞纳河畔写生。
天已破晓,晨光乍现。塞纳河下了淡蓝的晨雾,将河畔上随风慢摇的柳树,和河面上油绿的水草一起笼去了。水波粼粼,树影漪动,兰彩涓涓。
更令阿尔舒心的是,四下不见一位行人。赶了个大早,也是为这个。
他利落地支好画布,轻轻屏息,以眼为尺、以色为刀,衔光捉影。不多时,画布上多出又绵又清的河水,好似河流在某个时刻汇入了其中。
阿尔忽然感应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主题——“故乡的河”,如果到时候摆进人来人往的沙龙展的展馆里……
想到这,心为之一抖。颜色乱了。
湖水变得迷幻。
阿尔合上眼,回想魔鬼教给他的驭光的规则:
由于瑞利散射,晨雾应该是浅蓝色的。浅蓝色……浅蓝色……
再睁开眼,一切如常,可连那些悦目的彩色也没了,好像进入了一个自己是外来者的世界。望着画布上的色彩,有些懵,但也已回不到画中去了。
迟疑着,想不懂,就在迟疑中支起一张新画布,看见什么,就画下什么。无论身处哪个世界,画家都会这样做。
传来了遥远的声音——
“看——那边好像有人在画画……”
但这个世界有了人。注视将驻足,点评马上就到。
阿尔被瞬间缴械。
他想逃,双腿却已僵直。那两道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越来越扎。白鸽西莉娅在笼内飞上飞下。尽管站着,他心一横,闭眼假寐。
“天哪,你画得真好!”
“我喜欢这个色调。”
“哈哈,谢谢你们!”
是另一道声音。
阿尔向声音喧嚷处望去,见高处的河岸上也有个人在画架前写生,身旁围着两个路人。客套话和嬉笑声混在一起。
心忽地落了空。他向上望着,传出歆羡的,后生出幽怨折在半路的视线,像自折双翼的鸟,来自一双不愿接纳他人,也不被他人接纳的眼。
没被看见,但这样就很好。当初在外谋生时,就是为了能少一点视线,而选择去没有署名权的工坊画仿画。
他甚至恐惧好评。
一份肯定的好评,背后是一份潜在的恶评,正如剑锋向内是服从,向外是讨伐。
从“你是白长一对眼睛吗?!看不准色就背调色法!”到“不愧是我特纳家的孩子”,从“要知道,你是我这届学生里基础最好的一个”到“你这样执迷不悟是傲给谁看?别署我的名”,似乎变化了什么,又似乎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变。
所以,比起靠吃别人心血来潮的赞扬为生,抛弃署名权反倒更自由。没人管得了他对那些仿画自作主张添的彩。既然表达注定被误解,那就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沉默。这样最安全。
那他现在,站在这,又在望向什么?
阿尔回过神,抽回视线,心下顿生烦躁,是一点也画不下去了,蹲下身收拾起画布、画笔、颜料管、颜料盒……发泄似的将这堆东西或撇或摔进画箱。却扔歪了一支笔飞出去,落在河边。猛地起身去捡,而眼冒金星,差点站不稳,狼狈极了。
他从潮湿的草地里捡起沾湿的画笔,忽然特别、特别、特别地想念史迪。
和史迪的钩子尾巴。
当初就该直接抓上去,把他狠狠地拽回来,然后用物理手段让他醒悟:自己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真希望现在手边能有只随意冒犯人的魔鬼……他现在两手空空,正好能除恶扬善。
……
报社内,主编办公室里,史迪坐得好好的,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裹紧披肩的毛毯,揉了揉鼻子,埋怨起来:
都怪那个毛头小子。他一定是故意告诉自己有痛风,故意让自己大半夜的吹风喝酒,故意算计好了自己的重感冒。有时候,人类的恶意连魔鬼都难以度量!
鼻子里痒痒的,连着送出两个喷嚏。头发了晕,视线好不容易才聚焦于桌面上的报道初稿——
“探秘:人类首位五色视觉画家的日常细节大揭秘!”
刚读完标题,史迪就让秘书传唤来负责这篇报道的记者。
小记者缩着脑袋进了屋,一头雾水,战战兢兢,死活想不明白:这两三百字堪比报花的廉价玩意儿,怎么就直接惊动了主编。
史迪把报道扔给记者,让他照着念。记者照做:
“根据对画家父亲的采访,我们得知这位画家平日自律而勤勉,每天一大早就外出写生……”
“停——”史迪说,“给我改,我怎么说,你就怎么改。”
小记者不住点头,提笔候命。
“给我加上,‘根据一位神秘人士的真实爆料,这位画家并没众人想象得那么勤奋,相反,他几个月都不动笔一次,房间里也是一团乱糟糟,简直没处下脚……’接着往下念。”
“好的主编……‘这位画家对颜色有着独特的喜好,他喜欢天空的蓝、春草的绿、湖光的碧色。他喜欢从大自然中寻找色彩,因为大自然的色彩才是最本真最……’”
“停,”史迪说,“不用往下念了,这段全删了,照着我说的重写——”
记者捏纸屏息。
“他喜欢天空的紫、春草的蓝、太阳的褐色。您可能好奇,天空怎么会是紫的呢?春草不是嫩绿色吗?太阳什么时候能是褐色的?关于这点,小编也不清楚,但这位画家坚称自己所见才是真实。或许,我们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色盲……”
记者听到一半,愣住,但见史迪侃侃而谈的外溢自信,一闷头傻记起来。
“得了,剩下的你也别念了,全删了。给我加一个他的人际方面,开头是,‘根据对画家的一位匿名朋友的采访’……算了,也指望不上你写的。我说,你写。”
史迪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张口就来:
“这位画家平日极为孤僻,没有多少朋友。但我们还是努力联系上了他身边的一位朋友。关于这位画家平日的为人,这位‘朋友’坚持采用匿名发言:
‘他好像很容易生气,不容任何人对他的画有质疑。我有一次出于好意,给他提了专业意见,他却直接朝我扔画材!我从没见过这么情绪不稳定的人……但或许,这就是上天赋予天才的特权吧。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享有‘甩脸子自由’的。
反正,我是没能15岁就考上国立美院,也没有一张画能留校,再多的我可不敢乱说。但据我所知,他中途退了学,也是因为和父亲以及导师关系不和……’”
记者手都要记飞了,两三百字直接扩展为七八百字,甚至能撑起小半张版面。
办公桌前,史迪用手转玩着金头钢笔,笑得开怀。
真话难听,但没关系。凭借业内资深人士的嗅觉,他能笃定,这篇报道发行后的讨论度一定很喜人。
他自作主张:
这就算是那小子送给自己的小小补偿了。
……
阿尔叹着气,从河边垂头行至画箱旁,沉默地进行最后的装箱。此行,他特意备全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不仅没得到主题,反而徒增迷茫——
既然表达注定被误解,那还表达个什么?
他合上画箱,拎起鸽笼,往河岸上走。没走出多远,白鸽西莉娅躁动起来,在笼内飞上跳下,一副急欲出笼的样子,从笼条间隙往外伸脑袋。
“想出来玩?好啊。”
阿尔打开笼子,西莉娅直飞到他手拎的画箱上站定,怎么挥都挥不走。
像是另有所指。
阿尔福至心灵,在地上敞开画箱,露出画了一半的画布、几根几根的画笔、成排的颜料管、斑驳的颜料盒,以及一根铅笔和骰子块似的橡皮。
在一地的画材中,西莉娅一眼选中了那根铅笔,飞上前叼起它,把它送进阿尔张开的手心。
阿尔已经几年都没用过它了,色彩还不够他画的呢。色彩才是他引以为傲的表达。
他只在小时和妈妈一起画的时候喜爱过铅笔。一开始,家里没备颜料,他就用仅能绘出黑白两色的铅笔描摹万色,描摹光和影。妈妈发现了他的天赋后,买来了颜料,他刚抱上颜料就扔了铅笔,此后再也没捡起来过。
但现在,色彩一次又一次地堵死他向众人的表达。
他几乎完全忘了,所有的色都是光,而所有的光,都可被归为原始的黑白二阶。
如今,西莉娅为他送来的铅笔,仿佛是往日的母亲和自己在提醒现在的他:
——尽管永远无法全部传达,但永远传达。
就像他从一开始拿起了铅笔时那样。
清晨,天空澄净,塞纳河水沉静。河岸上,三两行人结伴而行,一面散步一面欣赏湖光。不远处跑过一个背着画箱的青年,意气风发,身旁跟飞着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