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格里耶想要,史迪·格里耶得到。
高耸入云的阿尔卑斯山?被他登顶了。报社里那群游手好闲的编辑?被他整顿了。即日起,没有一份初稿能生还于他之手,主编的大手所到之处,是哀鸿遍野、片稿不生。“改”字当头,人人自危——稿废则人废,连标点符号都得计查重率。
空遭无妄之灾,使好事的编辑四处打听,传出个主编失恋了,传着传着,主编丧偶了,又听谁说,其实是主编苦爱不得失魂落魄了。——亲眼所见呀,他坐在人家楼下灰溜溜的模样。
史迪听了这些话,金笔一挥,剥夺了这群编辑未来1年至100年不等的奖金。
是的。史迪·格里耶,永远不会倒下。
……只要您别提某位灾星。
这个家伙,名字平庸又脏口,史迪不想提,但又跟魔咒似的忘不掉。至于这家伙的外表:眼窝凹成耗子洞,发如鸡窝乱糟糟,往那一站,像根茫然的豆芽菜,风吹即倒。
但——到底是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教堂里,史迪坐在后排,手中铅笔沙沙画不停,而被他紧捏出褶的白纸上,是他的梦魇,那日阿尔怜悯的泪眼。画着,史迪与之对视。
阿尔弗雷德·特纳……该死的。
一抬笔,把画中人的脸来来回回地划乱。
坐在昏暗的告解亭里时,史迪仍想着阿尔。被逼得除魔来了。面对帘幕那头的神父,那永远向着来人的好魔鬼,他说:
“我太过偏执,总以为自己劝得动蠢人,实属执迷不悟。”
又叹道:
“如今我饱尝偏执之苦。睡眠已回避我许久,而蠢人的声与形时时萦绕……”
神父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暗室内没了声息。冤家路窄。史迪听出了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正是:
“鲁道夫·肖。”
阿尔的导师,自己最瞧不上的前契约人,用一份契约吃了他三年苦工,比烂泥还扶不上墙,气得他曾大闹酒馆要“退货”。自然是没成。
史迪皱皱眉说:“神父在哪?”
帘幕的格栏间凑上来肖的脸,白骨披白皮,在晦光里闪烁,他说:“神父和我是好朋友,帮着串班呀。”又哧哧笑说:“你倒是稀客。”
史迪说:“多亏你往我这送废人。”
肖咚一拳砸上帘窗,喊着:“你懂什么?!阿尔他可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
“确实罕见,”史迪笑笑说,“没有契约,连画笔都拿不起来。”
肖隔窗看着史迪说:“别多想,对他来说,你顶多是只好用的笔而已,”肖把手指勒上幕格,像勒人脖颈一般,“而且很廉价,人人都负担得起。”
史迪脖子被卡住了似的哑巴。
肖说起:“你不收取命运以外的代价,是怕接不到契约吗?”
史迪一开口便得意地笑:“有没有这些玩意都影响不上我的生活。”
“嗯,你活得最像个‘人’,那干嘛还不计代价找人契约?”
史迪忙说:“不对——”却被肖打断:“请回吧,天主原谅你了!”说完,就像神父摸过忏悔者的头那样,他摸了一把帘幕,把史迪将说而未说的话都堵了回去。扑上幕窗的史迪,只空望进一格格的黑暗,心跳难平。
沉默了许久后,他啧声骂道:
“好好个活人往恶魔堆里钻,迟早被吃干抹净。”
无人回应,只听见回声喊怨。
从告解室里出来后,史迪昂了昂自己的头,身后传来肖的声音:“‘罪羊’来找我忏悔。”回头望到那圣坛之上,修士们笑作一团,里面混着二三魔鬼。史迪在乐嚷嚷的笑声中转身,像钟表走针那样精准,嗒、嗒、嗒,一步一步向教堂大门走去。
走到背对所有人之处,他咬紧了牙。
不就是“朋友”吗?他又不是没有!——确乎是有一位的,真的(不是幻觉),活的(不是半死不活的),而且还是个魔鬼!——他的“特别战略合作伙伴”,维特·斯佩克特。
二人的关系可非同一般:
维特的朋友多如蟑螂,而史迪只有他这一枝独苗,此谓“战略性互补”;维特用史迪当借口推脱邀约,而史迪拿维特充门面,此谓“战略性合作”;维特对史迪的来信十不回一,而史迪照寄不误,此谓“战略□□”。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因此,俩人根本就不是知己,都只顾自己。相遇,也堪称平常。寻常啤酒馆子里,有人抱怨自己朋友太多,去到哪都成群地找上门,就算朋友如衣服,顶天了也才能穿三件,根本消受不来。史迪在旁听着,心想你没牛吹可以闭嘴,我没朋友原来是都被你抢了去。
那一桌有人说:“我不信。”那人说:“不信我就演示给你看。”史迪已经在心里骂上。那人举着啤酒转了一圈,停到独自一人的史迪面前,和善地笑:
“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史迪说:“真的吗?你别骗我。”
于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位维特·斯佩克特的朋友。也恭喜我们的史迪·格里耶,获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位朋友。只是,这位好朋友好像是公有资产,平日不大好联系得上。史迪不满也不轻易表现,唯恐丢了这唯一的好友——还是个同族的朋友!
遭了阿尔那一盯后,因心烦非常,史迪已给维特去信十封,一如既往地,杳无回音。
而这晚秋的天气正好,把人浸在夜风里,透心似的凉。史迪在后院支起画布,摆好成排的啤酒,叹一口气,只能以画解忧。
仲夏夜的景色特别美。夜空深蓝宁远,星子悄窥人间,草里树中的蝉鸣像是要响上月亮。史迪望着画布,仰脖灌下“第随便”杯啤酒,脸都上来红了。这酒冰爽杀口,流过心口却烫起来。小风亲人,黏黏糊糊让人发汗。史迪盯了一会夜的黑,又盯了一会画布上的白,心乱糟糟的,一举空杯对月嚎道:
“阿尔弗雷德·特纳,我——讨、厌、你!!!”
杯落,人也蔫了。拿过白纸,抖着手涂了阿尔的丑鸽子后,越看越厌,抓成团扔进衣兜。又是几大杯酒下肚,不昏厥,无自由。不多时,草地上多出一大只黑羊,一边打着滚,惹上满身草屑,一边叫着:
“我讨厌你总和我对着干,讨厌你看不起人,讨厌你有父母、老师、天赋,最讨厌你还有个我……给你忙前忙后。”
直到把自己滚晕了,史迪就侧瘫进草里,睡着了似的安安静静。蝉仍鸣着呢。在夜风吹动草木窸窣之中,似曾响过呓语:
“别那样看着我……讨厌我吧,算我求你……就像……就像其他人一样。”
空中传来一声鸦啼,把史迪惊坐起,扬起个羊脑袋盼望着,盼望着,黑鸦送来了维特的信。忐忑地把信封拆开,只见信纸空旷,中央短短两行小字:
“抱歉,刚看见来信,因与契约人在威尼斯度假,快乐非常。不过,我相信你也能理解吧?”
黑羊趴在草地上,嘴里咬着这封信,呜呜地哭了起来。凌晨的风凉了,蝉鸣响了整夜。直至破晓,被史迪在昨夜架起的画布,仍空白如旧,只是多挂了些泪珠似的晨露。
那太阳,照常升起。
……
令一个顽固的人改变,需要什么?史迪以亲身证明,答案是:一个酒后失温的夜晚。维特的来信,让他当场溺进酒桶里。后来,黑羊瘫倒草丛,风吹夜凉,他像一滩涂地的烂酒,随之蒸发。
如果有谁来看一眼,会急得去叫医生。但没人来,没医生来,也没小偷来,史迪家大门也没上锁。他就这么被困在,一个并不困人的地方。也习惯了这么活。在夜晚变得乱七八糟,这样一来,好像白天怎么过都算向上。
曾想过会死,但从未死过。于是便不想了。满脑子都是阿尔,也容不得再想别的。他想: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活该失败。身子冷下去时,他发着抖想:祝你沙龙展也失败。思绪往下坠了,他挣扎着叫道:
“不行……我不能死,还没把契约履行完……”
意识熄灭前一刻,他忽地想到:
如果也和他一起去威尼斯看海?
次日正午,白日烈烈,把史迪晒活。刚起身就先吐了满地。他呆坐了足一刻钟,望着那张空白同昨夜时的画布,最先闪进心里的也是阿尔:
威尼斯……不是,那小子还没想好参展作品的主题吗?不到两个月就是初选了!
跌跌撞撞站起身,尾巴还醉着收不回,就直接披上件足长的大衣把它一遮,匆匆赶往阿尔家。差点死过的这一夜之后,那么猛地一吐,好像随糟酒流出的还有对阿尔的恨,可心底却也多生出点别的什么——从未见过,说不清楚,只知道——
得见他。
就那个阿尔弗雷德·特纳。现在就要。
车夫挨了一路的催,把史迪送到工人公寓门口。真到了地方,却迟迟不下车。被撵下车后,登至四楼,五楼近在眼前,又止步于此。史迪扒上楼梯栏杆,把天空和街景都望了一遍,忽然望到楼底花摊前,有个人长了阿尔的金发,便倚上栏杆,身子往外倾出去看。
“格里耶先生,你站这干嘛?”身后传出阿尔的声音。
史迪一个激灵挺直了身,说:“看……风景。”回身却见阿尔背着大包小包,有折叠画架、画箱,手里还拎着个不小的行李箱。史迪愣了一下问:
“你要去哪?搬家吗?搬去哪?”
阿尔说:“不是。”再没别的话。
蔓延起尴尬的沉默,和史迪身上的酒气。阿尔抽抽鼻子,皱起了眉,脚步一迈而后说:“我得先走了。”却被史迪突然拉住,阿尔把眉皱得更深,甩出一声:
“干嘛?”
“对不起——”史迪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两人都愣住。利嘴道歉,实属罕见。阿尔盯上史迪,眼睛眯起似是审视。史迪心里马上乱了,他说起:
“那个……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参展主题。”
提着大包小包的阿尔一把把史迪撞开,扭头就走。史迪急了,一下子拽上阿尔的手,心比嘴更快地诉说起: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事登报。”
阿尔停了脚步,回头盯进史迪的灰眼睛,平声说:
“还有呢?”
“呃……还有……”
被阿尔又这么一盯,昨晚的记忆上了头,醉着的、恼羞成怒的、难以启齿的,因阿尔而生的一切情绪,被他灌进酒里,却变本加厉地使人发昏。
史迪的尾巴耷拉下来了——脑袋也是。声气伏顺:
“我不该说……很多话,都说得不对。或许是我太想当然。”
静了一会后,又说:
“我昨晚不该借酒劲埋怨你。”
又静下去。
“还有呢?”听者说,没掩住笑声。
史迪歪过脑袋直盯着阿尔,以目光质询。阿尔一笑而过说:
“你可以松开我了,我不是搬家。”
松了手,阿尔没再走。他说:
“我打算回母亲的老家取材。”
“离这很远吗?”
“对,所以我雇了马车。”
“你还有钱雇马车吗?”
阿尔看了一会史迪,说:“不然呢,你打算?”
史迪说:“如果是借契约人钱的话,我可以接受市场最低利率。”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史迪没话可说了。莫名其妙——不止阿尔,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威尼斯……”他说,“我有朋友最近去了威尼斯。”
“然后呢?”
“他们玩得很开心。”
阿尔没再接话。
“威尼斯是个好地方,很适合现在去避暑……”
听着,阿尔调转了脚步,向着离去的方向。身子也跟着转了过去,只露一个侧面的耳朵给史迪。只剩最后一句话,让去留待定。
史迪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能,加入你的远行吗?”
听了这话,阿尔一下子看了过来,呆目呆口地问:
“为什么?”
史迪的心狂跳得他胸闷,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因为气不过维特就有人陪——也太小家子气。因为我想!——在阿尔面前,这么说会死。
“因为我想和你学画画。”史迪刚说完,目光就避起人,这真是他这辈子扯过的最烂的谎。
只听阿尔的声音不可置信:
“为什么是我?”
史迪的嘴里似有虫的卵鞘,爬出一句一句的谎: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却羞于承认。我之前……出于嫉妒,对你说的那些话,请你原谅。其实我从小就想学画画,但右手有隐疾,怎么都学不好。”
史迪抬起头望到阿尔,心一横说:
“就像你克服了你的眼,我也可以克服我的手吗?可以带上我,顺便教教我吗?拜托你。”
又从衣兜掏出酒后画的鸽子图。阿尔一看,急声道:“你别告诉我这是西莉娅?”
“嗯。”
阿尔看着那画,沉默着,有点生气似的同其干瞪眼:大黑长虫抖着,在纸上爬出堪堪的鸟形。看了一会,把脸看红了,猛一闭眼,干脆地说:“可以,但我的学费很贵。”
“钱不是问题……”
话还没说完,就见阿尔把大小包、行李箱、画材画具一股脑扔在了地上,对着满地的东西一指说:
“我不收钱,你要是真心的,就从助手做起。我叫的马车快到了,一会你就先把这些都搬下去吧。我在下面等你。”
说完就下楼去了。史迪忙叫“等下”,没能唤回那人。被一地杂乱围着,像连史迪自己都成了一种垃圾。仲夏正午,烈日当空,晒到的楼墙、铁栏杆和铺地的画材都明晃晃地亮。史迪发了汗,低头望着乱地,无声地站了很久,而后慢慢蹲下身子,一一地将画具捡到怀里。
车马不等人。
把四楼爬过三回整后,行李被整齐地摆好到楼下墙根。史迪站到阿尔身旁,解开衣扣俯下身,气喘连天。阿尔头也没偏地斜瞥了史迪一眼,说:
“一会你回家换件衣服吧,酒气真难闻。”
史迪把气捋顺后,咬牙说了一声:
“行。”
广阔的晴空碧蓝如洗,天边涨起了大片的云朵,漂过似的亮白,恰恰如远方的威尼斯里,那大海中升涌而出的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