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角落,一张窄小的方桌后,阿尔看着桌上唯一的一份契约发愣。
是谁把签了自己名字的牛皮纸扔这了?
指尖仿佛被针突刺了几下,他下意识捂住指腹,后知后觉那次数是三。
从角落抬头望去,酒馆里灯火惶惶,凝滞的桌凳间舞着狂乱的影,分不清人和魔鬼。
回家吧。
阿尔手握契约站起身,一点一点地从逼仄的角落挪出,循着记忆中的路向大门走去。但记忆中的大门竟是一堵墙。他回头,却见记忆中的墙明晃晃地立在那,长着门的纹路。他走至门旁,门纹静静摇曳,原来只是火光照出的影。
环顾四周,不见门,只见墙,和四张墙里或哭或笑的人影。
阿尔有些慌,不敢置信地揉眼。
全都是门,又全都是墙。
吧台空空如也。
他忙抓上旁人的肩膀,问出去的路在哪。
旁人热情地抬手一指,路就在那。
门就在那。
阿尔感激地道谢,来到门前。这一次,门纹丝不动,门把手凸在外面。阿尔握住门把手,松了一口气。
他迈过了酒馆大门,来到了酒馆。他再次迈过酒馆大门,回到了酒馆。
四面全都是墙。
又全都是门。
里面全都是人。和长着尾巴的“人”。
他们站起来了,垂涎,向我。
你好?
什么?
“你好?”一个男人说。声音来自身后。
“什么?”阿尔一惊。
“你在面壁思过吗?”男人笑道。
阿尔欲转身,胳膊肘先磕上硬邦邦的墙。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反思,真稀奇。”男人说。
阿尔警惕地盯着来人,瞧清楚了这确实是个活人——应当是“人”?……但,你甚至不需要见到这家伙的钩子尾巴,就能确认他是个魔鬼:身形高瘦,面庞狭长,绿蜥蜴眼、鹰钩鼻、蛇唇,以及用以掩饰这一切的动听声音。
“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魔鬼”问。
“……不,谢谢,应该不需要。”
“你是迷路了吗?”见阿尔眼中的惊讶,“魔鬼”说:“大家都‘饿着肚子’来到这,可没人是为了面壁思过……哈哈哈,好吧,是我刚才见你一直在乱窜,看得人都晕头转向了。”
阿尔捏紧了手中的契约,说:“等下我去找酒保带我出去就好。”
“魔鬼”瞥见了阿尔的小动作,疑惑道:“你已经签过约了?你的契者呢,就这么把你丢在这不管不顾了?唉……‘酒馆会吃人’可不单单是句俚语。”
阿尔听进去了这句,拳头攥得牛皮纸起了皱。
“魔鬼”轻轻地笑着,收紧了身上的披肩,叹道:
“好久不来一次,没想到风气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了。整顿还是有必要的……需要我带你出去吗?放心,不收取任何报酬。梅某人不能言而无信。”
他向阿尔伸出手。裹着白手套,看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操!梅尔茨——!!!他妈的,怎么门卫今天净放狗进屋?!”
酒保极具穿透力的爆破音如一发炮弹击穿了所有人的话头。他气势汹汹倒举一杆破拖把直冲到梅尔茨面前。甩了一道的黑水引起两侧杯客不满的嘟囔。
“我不想动手,识相就赶紧滚。”酒保说。拖把被他握在手里,威风凛凛如同一把三叉戟。
梅尔茨说:“我今天并不是来商谈……”
“滚!妈的,滚!”酒保一边喝道,拖把一边杵向梅尔茨,喷臭!——阿尔赶紧闪到酒保身后,留梅尔茨一人挨淋。
周围人呵呵地笑。
梅尔茨不恼,被当成地拖了也不躲,而是看向阿尔,歉疚地笑:
“对不起,让你跟着遭受了这些。若是以后你有需要,我愿意不计代价地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在被拖把堵嘴前,梅尔茨后撤步,行礼,翩然离去。
待见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酒保一转身搂住阿尔的脖子,呲个牙道:
“宝贝小子啊,签完约了不赶紧回家,还留这干嘛?!”
“先生,我出不去了……这地方好像有问题。”
酒保的头发齐齐竖起,“有问题?怎么可能有问题?!等会,你说你出不去了?”
阿尔点头。
“你的契者是哪个?”
“史迪·格里耶。”
这个名字改变了世界,令酒保目光柔怜似蜜调鸡尾酒,一头竖发顺伏如主的羔羊。酒馆黯淡的顶光反倒照他如来寻见迷失的信徒的在世圣母。他轻挽过阿尔的手,说:
“好孩子,受苦了。跟我来,我带你离开这。”
他带阿尔来到吧台,从橱柜里翻出一只扑扇翅膀的信鸽,当着阿尔的面宰杀了它。
“好孩子,等着吧,一会他就得来接你。”酒保边擦手边说。
“先生,您为什么不直接带我出去?”阿尔问。
“孩子啊,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我也离不开这,而且,命运已经介入了。”
见阿尔仍茫然,他补充道:
“‘离不开这’,就是命运向你收取的契约的代价。”
“请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咚!”
酒馆大门被一股巨力推撞上墙。一个人扶着门,弓着身子气喘吁吁。他支着一道道桌边踉跄前行,直到瘫趴在吧台上,大喘着气。
“发……哈……发生什么事了……”
是史迪的声音。戴着平帽,穿了夹克和宽松灯笼裤,像是刚从高尔夫球场一路赶到这。
酒保龇起牙,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这狗,签完约就把人扔这不管了?你平时恶心我也就算了,对委托人还这样?怎么敢的啊?当初怎么毕业的啊?契者伦理怎么学的啊?……”
史迪哆嗦着从兜里掏出小铁罐,仰脖吸入其中气体,就这么生挨了几分钟的骂。等呼吸渐渐平复后,他放下小罐,一通关切道:
“为什么要启用紧急通信?我寄存的财产被抢了?账户被冻结了?还是酒馆终于要被梅尔茨私有化了?到底怎么回事?”
酒保白了史迪一眼,倒了杯葡萄酒送给阿尔。
史迪这才注意到阿尔,不悦道:“你怎么还在这?”
阿尔将手中契约拧成了麻花,微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太爱这里了,连家都不想回了。”
“你怎么和你那个老师一个样?”史迪埋怨着,而后被酒保一把扼住领子,喷了个狗血淋头。从酒保的大量秽语中,他留意到少量事实,才明白过来:阿尔被困在这了。
他的眉眼间终于生出担忧。
他起身正了正衣帽,没再多说什么,“走吧。”而后拉上阿尔的手。
阿尔突然被史迪一路领着,人仍懵着,但史迪不发一言。他们在喧嚷的杯客间穿行,踩着灯火照不进的窄路,一前一后地躲过突然伸出的一杯杯酒。一路上,史迪紧紧握着阿尔的手,却不曾回头。
阿尔并没心力计算他们走了多久,只记得跨越大门时,已经觉不出手上的紧,而被那只手松开后,空气有些凉。
外面的天空已是暮色。
太阳尚未平西,但已显出颓态,街头巷尾先落了夜的蓝。天的西边冒着亮,淡淡地泛红。下了工的人们在夕色中往家走,又在夕色中徜徉。花贩子吆喝着叫卖夜来香。
史迪站在夕光里,背影被描画出一圈金辉。
“出来了,”他说,“快回家吧。”
“谢谢你,格里耶先生。”阿尔说。
史迪叹了口气:
“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照顾好自己,少给外人添麻烦。一直这样下去,我又能关照你多久?”
“啊?”阿尔目瞪口呆。
史迪抱着个胳膊,转过身,眼光闪烁着熟悉的责备。他说话间,嘴旁的夕辉跟着跳动:
“还站在这干嘛,不回家吗?难道还需要我联系你的父亲,再把你从这领回家?”
“……不必了。”阿尔说。
因为这份姿态已经像极了他的父亲。
阿尔攥着一纸契约,数着地砖往家走,方向向东。没有告别。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那道颀长的背影已向西远去了。
西边的天空里,那轮曾经高高在上,过于耀眼而灼目的太阳,正在下沉。肿大的,血腥的,触手可及的,像要死了,全身的血都流出来,漫渗了半边天,又溅到云上。
晚风打凉外衣往里渗。魔鬼的背影空荡荡。
阿尔心生疑问:
格里耶先生,为什么你不肯好好地把尾巴露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