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去接信的手滞停半空,眼底的鄙夷扯动嘴角:“你说什么?”
阿尔埋下头,看清了桌上的报纸,一个激灵,扯过那脆弱的薄纸慌声道:
“请相信我,格里耶先生!这只是医生的猜测,不是诊断!这些话不能代表我,我没要求任何报道!都是我爸他……”他辩解的话太多太急,一时堵口。
周围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像是为这出闹剧配的罐头笑声。背对着那群观众,史迪的脸色阴沉极了。
他开始在意那些笑声了。
那张报纸被阿尔抓皱,有成团的趋势。辩解不成,他转而央求道:
“先生,您可以先看看老师写给您的信,我的成绩都写在里面。他说您当初‘帮’了他,如今也能‘帮’我。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
史迪捏着那封信,从头到尾都在夸耀这位学生的信,读着,手指在桌面叩着沉默。
而阿尔,三两下在桌底撕杀了那份报道,安慰自己般一笑。
史迪瞥了阿尔一眼。从成绩看,这确实是位有天赋的画家,15 岁就考入了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还有两幅小画留了校,但却由于——据肖引述——“与导师艺术理念不合”,以及“一点和父亲的小矛盾”,在即将毕业时退学,一年后考入现在的学院,成为肖的学生。
史迪本来想无视肖的引荐的,本来他也挺瞧不上肖的,但谁让肖救过他的命呢,所以他不得不来和阿尔亲自见一面。但现在看来,纵容蠢人当老师就是对社会的祸害。
史迪叹了口气,终于抬眼:“那你的愿望到底是?”
阿尔急忙攀上这句话的话头,生怕让它落了地:
“我想知道生命的真相。”
“啧。”史迪紧盯着阿尔,仿佛在盯一只恼人的蚊子。
阿尔埋头,长吁一口气,握紧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便把手藏进桌底。再抬头时,他的话像在心中熟读过上百次那般流利,眼神像在本该安眠时,仍为了一个答案而凝望黑夜那般坚定: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现实,但先生,在我的现实里,颜色在流动,无时无刻。我曾以为自己所见就是真实,但却又发现就连心情都会影响我眼中的颜色。先生,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巨大的幻觉。既然如此,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四周响起零星掌声。
一位留着白山羊胡的老人起身,向阿尔的方向举杯遥贺道:
“孩子,我一生都在纠结这个问题,直到有一次死亡告诉我,‘尽管积攒财富吧,你的一切最终都是我的!’然后我意识到,只有快乐——死亡它夺、不、走!听着,孩子,除了你的感受,其他都是假的!假的!”
耸动的杯客之间,他站立大笑,转身同旁人碰杯,而暴露了身后那一根高高竖起、尖端颤动着的长尾巴。
阿尔的眼中露出向往。
“哼,别听这帮底层魔鬼的谗言,他们未必有你过得好。”史迪轻蔑地笑道。
阿尔一愣,说:“可是先生,我需要的就是答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算了小子,另请高明吧,就钻进你那果壳大的小脑袋浪费宝贵生命思考不顶饿的答案吧。等你饿死之后,去和死神分享你那答案吧,反正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乎。”
——史迪多想就这么说出来,然后穿衣服走人。他已经为肖浪费了宝贵的两年,没必要再为他的蠢蛋学生多浪费一秒。
但,要不是这小子引起了瞩目;要不是当下身后就有一堆魔鬼等着看他出糗,甚至空手离场;要不是刚坐下时,这小子就害得他遭人嘲笑……他已经被笑过一回,输了一回,所以,今天绝对要赢回来一局。一局大的。
今天,必须,手持签完的契约,昂首挺胸地迈出这酒馆大门。
“阿尔,”史迪合扣双手,声气温和地笑道,“你需要的是成绩,实打实的成绩来让所有人老实闭嘴。你没发现吗?当下你在意的那些问题,前导师和父亲……根本就不应该是你这样有天赋的孩子该关心的。”
“可是……”
“阿尔,”史迪说,“他们阻挠你,是因为他们的眼界限制了他们,而今也想限制你,就像刚才那家伙向你蛊惑的那样。但我不同,阿尔,你的老师之所以能实现他的梦想,不仅因为他相信我,更因为他相信他自己。阿尔,你相信你的老师吗?”
“那当然……”阿尔低下了头。
“阿尔,别害怕,看着我。”
阿尔的眼神仍有些瑟缩。
史迪递过那封信,语气恳切:
“所以,相信他,相信我,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好吗?”
阿尔搓捏着信角,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字里行间跳上跳下。
他今天必须签下契约。
两个月后就是沙龙展,而他今年就要毕业,要想参展获奖,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不能获奖证明自己,就会被父亲安排回老家的教堂画壁画……要是没有魔鬼的帮助,如今连拿笔都心慌手抖的他很难实现要求。
——但,除了顺从或反抗,就没有第三种选择,第三种答案吗?
阿尔想起那尚无定形的答案,和白胡子魔鬼的话,从信前抬起目光:
“格里耶先生,我的愿望还是不变。或许我应该,呃,试着联系一下别的契者。”
史迪说:“你的想法很好,但肖没告诉过你吗?拒绝契者,或被契者拒绝,都会让你在酒馆留底。之后的契者都能看到这份记录,这很影响你的签约。”
阿尔试图辩解,向史迪身后望去,眼见白胡子魔鬼正被同伴围着轮番灌酒,他堆满了笑,应接不暇。
“而且,”史迪说,“‘魔鬼不理会心灵之事,那是神的领地。’你的愿望,恐怕没有契者可以实现。”
阿尔放下了信,一言不发。
他没得选。但他想再坚持一会,一会就行。
沉默蔓延。
“再加上罗马大奖,如何?”史迪说。
“……什么?”
“我和很多你这样的画家签约过,这个行业无非就是那样:入学、毕业展、沙龙展,跟在大师后面蹭王室或教会的委托项目……厉害些的就拿下罗马大奖,深造、拉帮结派、往上爬、当院士。你的目标不也是沙龙展吗?”
“嗯。”
“此前我有发言不周的地方,但我一直相信你的天赋。因此,这份契约我愿意承担更大的代价,请把这罗马大奖当做是我对你的歉意。”
阿尔侧头避开史迪的目光,嘲讽般一笑。堂堂罗马大奖,F 国最著名的国家艺术奖学金,多少艺术生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存在,就在三言两语间被这么拱手让人了吗?
史迪递过空白契约,和一根笔。
“需要再考虑下吗?”他问。
他的身后,白胡子魔鬼高举酒杯,爆出爽快大笑。那一圈人都高举起酒杯,都咯咯地笑。
“不用了。”阿尔说。
他接过契约,签名,拿着笔却划不出水。
史迪笑道:“阿尔,是这样用的,看。”
——笔尖刺破魔鬼的指尖,血珠迸出,浸润笔尖。
阿尔了然,照做,签下迅速干涸的名字,一式三份。双方都签完字后,正文浮现。走来一位侍者,用餐盘托走了一份契约。
史迪的心情显然好极了。他哼着歌,讲着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也拿走一份契约,而后起身告别。阿尔只记住了一句有用的话:
“你离开酒馆后所失去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命运向你索取的代价。”
……
怀揣那份象征胜利的契约,史迪昂首挺胸地迈出了酒馆的大门。阳光刺目,而他不惧与之对视。他也终于加入进这早春之中,两腋生风,一路花开。
他回味着和阿尔的周旋,脚步又轻快几分。忽地停住,立定,很嫌恶地吐舌头,直呸道:
“装商人还是太恶心了……”
没错,尽管他那样说了,却最看不起油嘴滑舌的人——包括同类。不说当初在校期间,“诱导学”这一门就挂过科,全靠背题才堪堪及格,他的沟通准则第一条也是:
永远的真诚第一。
他保证自己绝对是最真诚的魔鬼。
他保证自己说的每个字都发自真心。
如此美德必然对应孤独的代价。他理解。
只是有时候迫不得已,一点不真诚也是必要的。
他慢慢迈开脚,踱着步,暗自庆幸自己成功阻止了阿尔去找别的契者。
其实就算有记录,也一点不影响阿尔后续的签约,记录仅为酒馆留档用。倒不如说,拒绝“史迪·格里耶”的记录,反而有利于阿尔和其他契者签约。
除此之外,他也没撒什么谎。
比如,那个愿望确实蠢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