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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见生厌

作者:往天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末冬向早春的嬗变,最先在 F 国的天空,和花贩子精心展出的花摊上显现。天空醒得早了,从晨霞中托起一轮红日,升过浩蓝天际,洗去了红色,变为白日。花贩子也醒得早了,等白日升起来时,他们早就摆好了最娇嫩的郁金香,浸着晨露和阳光,只等被识货的路人领回家。


    但这些都和史迪·格里耶——自诩城市新贵的报社主编、契者、魔鬼、正教教徒、啤酒鉴赏家、皮毛护理专家,没什么关系。他甚至不关心头顶的天气,把皮草穿到捂出满身汗了,才反应过来:哦,春天来了。


    春天于他,仅意味着脱下皮草,换上袋型常服,其余一切如一。他可不像那些没主见的人,跟着四季活,被太阳赶着跑。生活,就该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才对。所以,就连夏天,他也不同人(含魔鬼)外出游玩。也正好,根本没人(含魔鬼)邀请他,倒免去了拒绝的功夫。


    史迪挺引以为傲的。没朋友?无所谓。得益于主编身份,他每天获得的消息一点也不比别人少。那些个不当他朋友的人物,或早或晚都会被爆出丑闻登了报,而落得个被众人批判的下场,他没少见这种事。所以,没朋友反倒安全。


    他因此十分爱看报,就连如今,坐在马车里,在去见委托人的路上时,他也在看报。路不平,马车颠,偶尔还震得他向前一个趔趄,但丝毫没动摇他锁在报纸上的视线。


    “今日头条:人类首位五色视觉画家!或将开启艺术新流派?”


    刚读完标题,史迪就忍不住嗤声讥笑,暗道真是什么低劣新闻都能上头条了。身为魔鬼,他虽支持富人利用媒体造势,但起码也该给他们这些从业者留点体面吧?他翻过报纸,再三确认这花边小报不是自家报社发行的,而松了口气。


    文章是对这位画家的父亲的采访,这位父亲本身还是位小有名气的音乐家。父亲称,他引以为傲的儿子,阿尔弗雷德·特纳,从小便展现出非凡天赋,能看到空气中流动的色彩,甚至能据此给人诊病。父亲一开始把这当成了孩童的想象,但直到近日,医生的诊断使他明白:儿子的天赋是刻进肉躯的,绝对的,不可剥夺的,绝不是那些个依靠捉摸不定的“灵感”才能创作的艺术家们能匹敌的。


    ——以上内容用了不到三百字,而余下一千多字都是这位父亲向公众变着花样的保证:儿子未来一定会带来不辜负大家的好作品,请诸位尽情期待!至于这位儿子本人,则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发声。


    “得,”史迪嘀咕道,“新闻是块砖,谁用谁就搬。”


    马车渐行渐缓,稳稳地停在一个巷口前。


    “到了,兄弟。祝顺利。”车夫说。


    “多谢。”


    史迪将报纸规整地折好,夹在腋下。下了车,车夫没收钱就自行离去。地狱贫瘠,游子们出门在外,总须互帮互助。


    史迪走进幽深的巷子。


    巷子并非一开始就是巷子。是先立起来一栋奥斯曼石头楼,而后从旁立起来另一座,余下这道没人要的吃光的空街,又藏进来一群魔鬼,它才成为“巷子”。


    对魔鬼们来说,哪怕 P 城从来不缺小巷和酒馆,“巷子”也仅指这道有着硫磺气息的巷子,就像“酒馆”仅指这座巷子里的,供契者们谈生意和聚会的酒馆。


    这其中有区别。区别就是,魔鬼们不会走错巷子或酒馆,而别的巷子或酒馆就算失火了、械斗了,也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这就一点不耽误他们去别人的巷子和酒馆里放火、械斗。


    酒馆位于巷路正中间,露给外面的只有一扇挂红锈的黑铁门,门下六道阶,两旁各站一位侍者。他们会检查来人的证件,并摸摸来人的心脏——确保砰砰声来自胸腔右侧。但他们从来不检查史迪的,因为史迪虽然没朋友,却也是“出了名的”没朋友。


    史迪昂首挺胸地进去了。


    酒馆里不设窗户,只在需要光的地方挂着些半死不活的煤油灯,随处可见的玻璃果盘和酒瓶的反光连起来,一点也不比这些灯差。至于音乐,因酒馆内杜绝一切打斗,请按品味自备。


    史迪径直来到吧台前,叩响台面,语速很快地说:


    “史迪·格里耶,40 号桌,两位。”


    酒保闻声而来,见到史迪,笑开了花,而手上动作不停。他麻利地从身后的橱柜中取出三份空白契约递上,边堆笑道:


    “史迪,这回又是和艺术家?”


    史迪轻哼一声,也不接契约,而是抓过一旁的登记簿子,签下大名。


    酒保不依不挠:“为何这么喜欢和艺术家结契约?告诉我吧。你的一句话可关乎我这赌局的走向。”


    登完记,史迪利落地将簿子甩回原位,头也不抬地说:


    “我的一句话能左右你的赌局,而你只能在吧台忙前忙后,这就是区别,也是答案本身。”


    然后拿了契约走人。


    “我*你的——格里耶!”


    酒保的尾巴直直朝天竖起,人两下爬越吧台,叼了个酒瓶就冲史迪狂奔而去,但当即被两旁冲出的保安抱住。


    “冷静!冷静!他就那样!”保安忙安抚道。“再对客人动手,你的工资就全没了!”保安说。


    酒保的身子使命往前拱,就像一团包不住的火,嘶吼着:“干不死他我今晚就自尽!”发丝周围也飘起细小的火星。


    几个魔鬼跳上桌子,挥着胳膊吹口哨,也不知是在为哪边打气。有些魔鬼则好整以暇,随处靠上墙或椅背,抱起胳膊兴味地笑。有的摊进椅子,耸着肩膀满脸惊恐,一看就是人类。


    一片纷攘中,众人视线焦点的其中一极,史迪站定,回头,眼神淡漠:


    受锢于七大罪的可怜魔鬼,终究无法脱离本性。


    他暗叹一口气,转身向酒馆深处的 40 号桌走去。


    40 号桌在房间犄角处,三面都摆着胡乱疯长的绿植,离门口又隔了几道大墙,但桌前的年轻人仍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正伸头四处张望。他的金色卷发蓬松碎乱,在额前炸起,稀疏地遮住一对水蓝色眼睛。眼窝比常人深,似乎也要因此而多盛些泪。


    有好事的魔鬼为史迪的到来口奏了一曲滑稽的爵士乐。乐声中,年轻人回过神,眼看着一位身穿长大衣,夹着报纸,浑身充斥无聊的男人向自己这桌走来。发型太齐整,五官太标准,就像报纸上一笔不能画错的板画人物一样无趣。似乎仗着这张“正确”的脸,他口中的“正确”都比旁人更正确。


    而他丝毫没在意那蹩脚的爵士乐,来到桌前,先放下报纸,脱了大衣搭在椅背上,入座,而后端正身子,在桌上合扣双手,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小子,我肯定没走错位置,希望最好你也没走错。”


    年轻人有点局促。


    “不,先生,我就是鲁道夫·肖老师向您推荐的学生,”他递过一封纯黑信封,“就是我需要您的帮助……我叫阿尔弗雷德·特纳。”


    啊。报纸上那个被父亲呵护得紧的变异儿画家,走进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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