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声音将云袖的思绪拉回。
她抬头看向天空,白色冰凉的雪花在空中四散,落在她的头上,肩膀上,外衣上,一落地便成了白色盐粒子。
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不小。
云袖忽地勾唇一笑,瑞雪兆丰年,今天果真是个好日子。
她再看向那人,嘴角那一抹笑还没来得及抹平。
沈风骑在马背上,远远见她站在路边。
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看过来时,嘴角还挂着笑,和以前一样。
他对上她的眼神,那一双清明的眼眸曾经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慌意乱。
沈风心跳骤然加快,唇角也不自觉勾起,心中涌起一阵期待。
云袖见队伍停在大理寺门前,直接跪到路边,伏身叩拜,声音清亮而坚定,“民女云袖,乃杜英英的义姐,此次义妹一家随大人到府衙协助查案,家中无人照拂,恳请大人通融,让民女与妹妹交代几句。”
她这一拜,把沈风身边的魏冲吓了一大跳。
本来看见云袖掌柜,他家将军都笑了,现在整张脸黑得吓人,浑身冷飕飕地冒着冷气。
好吓人!
沈风刚扬起的嘴角僵在脸上,溢出的笑意瞬间收了回去。
他唇角下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义妹?协助?
巧言令色!
她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妹妹?
沈风看着跪在冰凉地上的单薄身影,怒气上涌。
他咬紧了后槽牙,额角的青筋都在跳,随即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云袖身边,双手抓住她的手臂,将人直接从地上拎起来。
熟悉的身影直接扑到怀中,他的心骤然停了一拍,拽着她的手发僵,而后抓得更紧。
“你的兄弟姐妹可真多。”他凑在云袖面前,忍不住嘲讽。
又是纪景,又是杜英英,她可真能认!
云袖被他一下子拽上去,惯性撞到他怀里。
因着降雪,又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下,被沈风这么拉扯,云袖僵住的脚险些没站住。
她涨红了脸,用力想要拽开,没成功,这才发现,这三年沈风强壮了不少。如今他双臂一环,就能把她完全包裹在怀中,让她动弹不得。
她抬头看向沈风的眼睛,压着声音,“你打算在这里跟我拉扯,疯了吗?”
以往的沈风,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端方君子,如今这般,是战场见过生死之后想开了?
沈风却像是没听见,继续盯着她,凌厉的眉眼露出一丝烦躁,“你今日来这里,只是为了那囚车里的人?”
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他还以为她是专门为他而来,没想到她竟是给了他这般大礼!
沈风气极,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她的想法。
不然呢?
云袖盯着他没说话,眼神中却透露出这个讯息。
“好得很!”
他气笑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揽住云袖的腰,让她更加贴近自己,双唇凑到她的耳边,“你若想救他们,晚上来找我。”
他松开云袖,抬手扫掉她头上和肩膀上的雪花,又温声嘱咐道,“给你半刻钟,晚上出门记得多穿点,别着凉。”
说完,他抬脚进了大理寺大门。
有病!
这变脸的速度,肖肃都比不上!
她瞪了眼沈风的背影,拍拍被沈风扯皱的袖子,都没时间思考他到底想做什么,快步走到杜英英的囚车边上。
看着囚车中头发乱成一团,衣服脏兮兮,泪眼汪汪看着她的姑娘,云袖心中一叹。
还好沈风的人还算懂事,让杜英英自己单独一车,不用和自己家人挤在一起,脚都伸不开。
云袖看向后边一辆囚车,里面坐着三个男子,正撑在木栏杆上睁大眼睛看着她。
这三个,想必就是杜家父亲和兄长了。
杜英英一看见云袖,眼泪禁不住往下掉。
她向方媒婆求救就是赌,不确定她能不能看懂,更不确定云掌柜会不会愿意帮他们,但是那真是当下她下意识的决定。
“对不起……”自从被收押,她没哭也没闹,跟着父亲兄长在一起也没觉得多害怕。
此时见到云袖,心底却不由自主涌起一股酸意,眼泪没忍住掉出来。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过分,但是……”
“长话短说,”云袖打断她的哭诉,“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被关押。”
杜英英闻言,抬起脏兮兮的手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我们的货被掉包了,几十箱货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金子,那大人带人把我们拦下开箱,我们才发现。”
“你们出发前检查,货物是对的?”
“是,离开前是我亲手检查的货物,亲眼看着人封箱,搬上车子的,车子也有人守夜。”
“你们之中出现叛徒。”
杜英英垂下眼,“这个我也仔细回想过,确实没发现谁有问题。如今我们说不清楚这些金子的来历,父亲又是领队,只能全部被押回来。”
“几箱普通的金子还不足惊动沈风来插手,你可有听见他们说什么?”
杜英英看了一眼四周,凑近栏杆,贴近云袖,“我在路上听见那些官差说,这些金子可能跟军饷有关。”
云袖闻言,心底一沉。
与军饷有关,不管这批军饷是被盗还是被贪污,都不是小事,难怪要让沈风负责。
“云掌柜,时间到了。”魏冲走到云袖身边提醒。
他努力板着一张脸,尽量不让自己在云袖面前露了怯,语气还不能太生硬,为难死他了。
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将军竟然让他来做,过分!
云袖还想说什么却被魏冲打断,她转身看向魏冲。这人从进城那天就跟在沈风身边,今日又替沈风传话,可见是信任之人。
她看向早已空荡荡的大理寺大门,“告诉沈风,我会找他。”
说完,她也不过多纠缠,带着芒种上了马车,离开府衙大街。
大理寺门口,沈风站在大门后,听着马车声远去,才从那门后走出来,看着马车消失在尽头。
“将军,云掌柜说她会找你。”魏冲跑到他面前说道。
沈风依旧抿着唇,心情十分不美妙,“我知道了。”
他刚刚是冲动了些,但他并不后悔。
他的视线落在囚车上的杜英英身上,“那姑娘和她的家人好生照看,别让牢里的人冲撞了,其他的事等我从宫中回来再说。”
今晚宫中有冬至宴,他得先进宫和皇帝汇报,参加完宴席才能回来。
希望今晚能早点结束。
云袖回到清风苑,一进门看见纪景站在院中盯着她的梅花发呆,头发和肩膀上已经一层白霜。
“雪下大了,进屋吧。”云袖走到他的身边。
“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纪景没看她,自顾自说着,“楼里生意被找茬,我帮不上忙;杜姑娘家中遭难,我也无能为力,甚至沈风想欺负你,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不配当你的弟弟?”
他看向云袖,眼角搭拉着,像是迷失了路的小兽,惶惶不安寻找出路。
看着这样的纪景,云袖不由得心口一抽,眼中闪过心疼。
她拉住纪景早已冰冷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捂在手掌心,“你就是我弟弟,不需要谈配不配。”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纪景,他就是个**岁的小男孩,被纪爷爷压着头,勒令叫她姐姐。
他瞧着不服气,但也没有出言不逊,反而乖乖叫她姐姐。
从此,她的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嘴上叫她姐姐,私底下却总给她找麻烦,抓蛇抓老鼠吓唬她。
后来,纪景功课差到极致,被夫子勒令退学,扬言教不了,纪爷爷气得将人压在院子里,拿鞭子抽。
那是她第一次反抗纪爷爷。
她替纪景扛下那一鞭。
她还记得纪景那时候的表情,就同现在这般,迷茫不安。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纪景抽回自己的手,弓着背将自己的额头抵到云袖瘦削的肩膀上,双手环住她,“我真的很没用。”
“你很好,你只是生病了。”云袖拍了拍他后背安抚。
纪景自小记忆力差,不仅记不住书本的知识,刚认识的人若是几个月不见,他也会渐渐淡忘。
起先她和纪爷爷觉得是纪景故意不上心,后来遇到一个游方郎中,才知道他这种情况,可能是一种病。
只可惜,那游方郎中看得出,却不会治。附近城镇的郎中也都被他们请了个遍,林老太医也瞧过,都束手无策。
他们被迫接受这个事实,对纪景采取放养政策,纪爷爷才会把主意打到纪景还不存在的子嗣身上。
“如果我的孩子,将来和我一样……”
“不会的,那游方郎中说过,不会的,别胡思乱想。”云袖拍着他后背的手一顿,连着说了两句不会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纪景,还是安慰自己。
纪景却是较了真。
他松开云袖,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眼神恳切,“我是说万一,万一将来真的……你带我们走好不好?我们把四方楼转手,我们一家子随你去,去哪都行,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盛京吗?我知道若不是为了我,当初沈风离开,你也会离开……我们一起走,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这些事情,纪景不止一次想过。
如果真的无法将四方楼传承下去,完成爷爷的遗愿,发扬纪家,干脆就不要这座困住他们的四方楼,他们不如遂了自己的心愿,过好这一生便可。
云袖脸上脸上涌现难以琢磨的神色,有种被戳破心思的微妙感。
她是很想离开。
这么些年,她也走过不少地方,但每次都是匆匆,不敢长时间停留,她生怕时间长了,纪景也把她忘了。
她得守着他。
“好,我答应你!”
说完,她拉着纪景进了屋,将他的手放在火炉上,“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身体要紧,再不能再这样在外面冻着。”
纪景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暖意,低低应了下来,“杜姑娘的事情……”
“还不好说,但是可能和军饷有关,今晚我会去将军府找沈风,探探口风。”
“什么?”纪景惊呼。
他抽回手,直接站了起来,差点掀翻桌子,“为什么要大晚上去找他,他想做什么?”
“坐下!”云袖扯住他的衣角,“此事事关重大,皇帝亲自过问,肯定要求尽快破案,我若不早些知道内幕,如何帮杜姑娘他们?”
“那找肖肃,他是王爷!”
“军中之事,皇帝会让他插手?还是你觉得,沈风会告诉他内情?”
“这……”纪景一噎,“我看你就是想见他!”
云袖身子一僵,而后直视纪景的眼睛,承认道,“是,我想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