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姐,这都快半个月了,杜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纪景坐在云袖对面,手中的账册怎么都看不下去,只能骚扰认真盘账的云袖。
这半个月来,纪景跟在她的身后,竟真的是要学习四方楼的经营管理,云袖走哪他跟哪,整天像只苍蝇嗡嗡嗡问东问西。
云袖没有不耐烦,一一同他说明白。
只是……哎……纪景这脑子,什么都记不住。
连算账都是算三步错一步,云袖每天为他纠错的时间,比她自己重做的时间都长得多。
今日,他连看账的耐心都没有了。
云袖手中动作没停,“想她了?”
纪景将手中的账簿放下,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语气坦荡又无奈,“想啊……”
以前他不懂什么是喜欢,总觉得姐姐对沈风的那种细水长流,倾心付出便是他期盼的感情。
直到半月前见到红衣姑娘,他才懂得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可惜了,她出了远门,半个月都还没回来。
她再不回来,他就要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他记性本来就很差。
云袖拿笔在旁边的纸上记上一笔,然后放下手中的本子,抬头看着为情苦恼的少年郎,问道:“你真心想与她成亲?”
“嗯……”纪景脸颊染上一丝薄红,手不自然地搓搓鼻子,点头。
“那你可曾想过,你们成亲之后要如何?”
“嗯?”纪景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如何?”
云袖见他如此迷迷瞪瞪,不由叹息,“杜姑娘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想必是个爱自由的性子,成亲之后你想让她跟你一起守在这四方楼?”
“这……”纪景皱眉。
这事他真的从未想过。
他所能想到的,便是成亲之后,他继续跟着姐姐在四方楼干活,杜姑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但如果她想做的是继续跟她父亲走镖呢?
纪景一想到这个可能,莫名觉得委屈,“她要是成亲之后还继续走镖,我岂不是跟现在这样,十天半月甚至更久都不能见到她?”
那他这亲成的又有什么意思?
云袖见他这般委屈巴巴的样子,却是笑了,“你没想过让她跟着你待在盛京?”
纪景眼睛亮了一下,又委顿回去,上半身直接趴到桌子上,脸贴在账簿上,“我当然是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但是如果她喜欢走镖,我也不能剥夺她做喜欢的事情的权利。我这样做,她一定不开心。”
“好难啊……”
云袖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弟,抬手摸上他的脑袋。
她安慰道,“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好好想想,在她回来之前你都可以想,等她回来之后,你亲自同她说。”
“我知道了。”
云袖看着他这般样子,心中无限感慨,臭小子真是长大了呀。
她抚摸在纪景脑袋上的手轻轻一拍,“行了,大过节的,别愁眉苦脸,不想在屋里待着就去后厨那边帮忙。”
大堂后厨都忙得脚不沾地了,他怎么能在这里这般清闲。
每年冬至之前,四方楼的包间便被提前订光。
每到冬至这日,四方楼的大小伙计厨娘掌柜,都得齐齐上阵,连芒种都被李叔压在厨房帮忙。
他们姐弟俩也只能等到晚上闭店之后,再和李叔阿三芒种一起包饺子,算是过节。
肖肃若是早些从宫中回来,也会加入他们。
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听阿三说李叔特地买了最新鲜的花蛤,打算给我们小露两手,我去看看!”纪景心大,心情变得也快,撑起身子便急吼吼地出去,嘴里还碎碎念着,“今年这雪到底还下不下了……”
他脚步轻快朝前院去,却在路过大堂时看到一个人在门口徘徊。
纪景微怔,犹豫要不要上前,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朝那人走去。
“您有事吗?”
清风苑中,云袖敞开房门望向门外。
一地寒风吹过,将她满院的腊梅吹落,花瓣四散,落在她的屋檐下。
此时若是能下一场雪,那才是盛景。
“姐……姐……”没一会,纪景的声音又从屋外传来,连带着脚步声都有些匆忙。
云袖眉眼一跳,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出事了?”
今日过节,忙中出错也在所难免,云袖只希望事情不要太难缠,能让大家都一起过个好节。
云袖迎上纪景,开口问道,却意外还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方媒婆?”
方媒婆一脸歉疚地看着云袖。
她跟着人进来时便后悔了,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这般多管闲事!
人家云掌柜凭什么要帮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更何况是这种要人命的事情,指不定她开口,云掌柜就把她赶出去。
可是,来都来了……
“我刚刚路过大堂,看见方媒婆在门外,便请她进来了。”纪景说得委婉,云袖却大概能猜到当时是何种情形。
她看着方媒婆那瞬息万变的表情,想来对方有事相求。
云袖打发走纪景,将方媒婆请进屋内。
“您有事找我?”云袖给对方倒了一杯茶。
方媒婆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压下心中的烦躁,却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有事但说无妨,”云袖见她这般犹豫,心中亦有所猜测,“可是和杜家姑娘有关?”
她和方媒婆也就这般渊源。
只是是什么急事,让她不得不今日上门?
方媒婆听见云袖发问,倒是松了一口气,“云掌柜既然问了,我也实话相告。那平安镖局不知在外犯了何事,一行人都被羁押了,杜姑娘也在其中。”
云袖微微皱眉,“我并未听说此事。”
四方楼迎来送往,消息最是灵通,若城中有这么一出消息,她不可能不知道。
“哎……”方媒婆叹了一口气,“一行人估计今日才入城。”
她是昨日出城办事,回程途中看见押解的队伍,好奇多看了两眼,便认出那囚车里杜英英一家人。
那杜姑娘大概也是认出她,远远朝她做了个嘴型,说着云袖掌柜的名字。
方媒婆说完,悄悄琢磨云袖的脸色。
本来她还以为杜英英是想让她传消息给云掌柜,说亲事的事情。但当她看到那前头的主官,便明白她的真实意图。
她想找云袖帮他们。
虽不知杜家是犯了什么事,但这种事情,哪怕是亲人都尚有躲避不及的,哪有自己上赶着往前凑?
方媒婆是一晚上没睡,纠结又纠结,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不该找云袖,焦虑得嘴角燎泡。
没曾想今日还是不由自主走到四方楼,最后被纪景发现。
“云掌柜若是为难,便当我没来过,”方媒婆看云袖沉着脸一言不发,以为她生气了,忙说,“这本就是我多管闲事……”
“你可有瞧见负责的主官是谁?”云袖打断她的话。
她并不觉得方媒婆多管闲事,也没打算不当回事。
且不说纪景喜欢杜英英,就是云袖自己,她既愿意相信她向她求助,不管能不能真的帮上忙,打点一二也是可以的。
“云掌柜,你要帮他们?”方媒婆一怔。
云袖却是摇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帮上忙不好说。”
“是啊……”方媒婆接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就是鬼迷心窍……”
方媒婆顿住。
她一时心急,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云袖却是微微一笑,“您是心善。”
若非心善,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相熟的人,去求另外一个不熟悉的人?
方媒婆被云袖一夸,老脸一红,手帕抓在手中,却是真心实意,“什么心善不心善的,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杜家人我也算了解,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性命攸关的事情,能帮就帮,只是那主官……”
方媒婆盯着云袖的脸,不确定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她是否会改变主意。
云袖被盯得莫名其妙,“嗯?”
旋即她想起来,沈风出京办事也半个多月,至今未归,该不会……
“是沈风?”
方媒婆重重点头。
云袖低下头,嘴角确是勾起一抹苦笑。
难怪杜英英要找她帮忙,在外人看来,主官是沈风,大概会给她些面子?
方媒婆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地道,“若云掌柜为难……”方媒婆尴尬地开口,只是被云袖打断了,“是为难,但我会想办法。”
她朝屋外喊了一声,“阿景!”
屋外,纪景听见屋里的交谈,早急得双眼冒烟,他死命抱着柱子,却不敢进屋。
一听到云袖唤他,一下子窜进屋,“姐,你找我?”
“找个眼生的小乞丐去城门口候着,看见官府押解的队伍立刻来报,看他们是往大理寺去,还是去府衙。”
“好,我马上去!”他领了命,又一溜烟消失在云袖眼前。
“云掌柜这是……”方媒婆见云袖还愿意继续管这件事,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也不会再睡不着了,只是她不明白这又是做什么。
云袖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声音低沉,“监狱那种地方,不管有罪没罪,进去先动个刑吓唬一番,我若不在他们关押之前见一见沈风,杜家几人怕是都得遭点罪。”
方媒婆自是知道云袖之前也曾入过监狱,此时闻言,只是感慨,云袖掌柜真是个好人。
“杜家姑娘若真能嫁给小少爷,那真就是她的福气了。”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姐,也是难找。
云袖闻言只是笑笑。
“那这事便麻烦云掌柜,杜家如今四人被关押,他们家另外两个儿子也在外行镖,实在帮不上忙,只能是拜托云掌柜了。”方媒婆说完,起身告辞。
口信她已经传到了,剩下的便不是她这个小老百姓能操心的了。
云袖将人送到屋外,由芒种送出四方楼。
她站在院中看着满地的腊梅,一时有些失神。
竟是要在这种情况下正式见面……
云袖不由得感叹,造化真有意思。
纪景很快回来,也带来了沈风一行人进城的消息。
云袖换了身衣裳,带上芒种准备前往大理寺。
纪景扶她上马车,忧心忡忡,“真的不要我去?”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去见沈风。
他很纠结,不想姐姐见沈风,但是他想救杜英英,姐姐就得去见沈风。
云袖看出他的小心思,拍了拍他的手,“我和他总是要见面的,今天这日子,挺好。”
马车上,云袖低头沉思,芒种却是紧张得揪着手指头不放。
“姑娘,这杜家该不会犯了什么大事吧?”这杜姑娘是少爷喜欢的女孩子,若是出事,他们少爷可怎么办?
“现在还不好说,但皇帝亲自下令让沈风去办的事情,不会是小事。”云袖低着声音。
她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和军中有关。
若真如此,杜家几人怕是没那么轻易能出来。
他们的马车赶在押解队伍之前抵达府衙大街,停在了大理寺的拐角处,云袖和芒种站在路口,远远看着沈风带着一行官兵和几辆囚车慢慢行进。
她眼睛眨都没眨地盯着最前头的沈风,在他看过来时,望进他的眼底,看见他眼中难以掩饰的诧异。
云袖就这么静静抬头望着他。
她原以为,再见沈风她会激荡波动,此时却发现,她内心平静无波。
“姑娘,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