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风》
第1章 挑衅
大梁,盛京,大雪时节。
“书青,平日叫你同我出门,你都推三阻四,今日这么冷竟然主动邀请与我出来喝茶,稀奇啊稀奇。”苏文元看着对面裹着披风不肯摘的清瘦书生,不住摇头。
明明最是怕冷,还非要出这趟门!
“朝廷新封的镇北将军回京,队伍已到城门口了。”
苏文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笑说,“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只有那诗词文章,难得还有这八卦心思。”
这沈风,离京三年,竟还有如此大的影响。
苏文元啧啧两声,眼睛朝街道上飘去,等着他们口中的镇北将军路过,好瞧上一眼。
柳书青无视好友的调笑,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淡淡道:“我没想到,他会弃文从武,上阵杀敌。”
镇北将军沈风,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十八岁高中,外放任官不到三年便因政绩出色被调到陛下身边听差,深受信任。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生计都难以维持的穷书生,听着周遭人对这个状元郎的称颂之语,只觉着人怎么可以顺遂成这样?
出身名门,品貌出众,学识也是一等一,连做官都比别人厉害,升官升得比一般人都快,桩桩件件无一不令他艳羡。
许是过于顺遂,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让这位高高在上的状元郎狠狠地掉坑里。
他们学院的夫子每每提起,都还会感慨惋惜。
柳书青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这种沽名钓誉苟且偷生之辈,怎会舍得盛京的大好前程?必是想尽办法回来。”
苏文元并不掩饰自己对沈风的不屑,“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竟真给他封为将军,还将他召回京。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摇身一变就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你信?”
“不可妄言,”柳书青冷声道,“陛下仁善,最是爱惜人才,如今大梁四面楚歌,北狄南蛮虎视眈眈,朝中可用将才屈指可数。”一个能打胜战的将领可比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用得多。
“况且,北境大营主将卢胜久经战场,与文官素来不合,沈风能在他手下出头,想必是名副其实。”柳书青缓缓说道。
就是不知道,他如果知道那件事,会怎么想?
“说的也是。”苏文元朝外看去,没看到沈风的队伍,却撇见对面一对漂亮鸳鸯。
他眼睛一亮,激动地拍拍柳书青的手,“书青,快看对面!好戏好戏!”
柳书青不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那两人时顿时愣住,心口陡然提起来,看向云袖的眼神中满是担忧。
明月楼二楼,一男一女倚靠栏杆,似在谈笑。
男子长相清隽,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嘴角习惯挂着一抹笑。他身着玄色锦袍,衣领处用金丝绣着祥云纹,低调又显气质。
女子清丽动人,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能够看进人的心里。她长发挽起,头发上带着一只簪子,此外再无其他装饰。
若是有识货的行家,必定会发现这只簪子出自流云大师的手臂,世上只此一支。
“心情如何?”
明月楼上,肖肃靠在柱子上,望着远处慢慢接近的队伍,眼中充满戏谑。
旧情人相见,总是让人期待。
云袖白皙的小脸裹在蓝色的披风中,显得更加清瘦。她手中把玩着清晨才从院子里摘下的腊梅,假装不在意地嗅了嗅,眼睛却不自主望向曾经熟悉的身影。
这般远远看着,他瘦了,也黑了。
随着队伍缓缓行进,她眼中人的模样越发清晰。
北地的风冷冽,沈风原本白俊的脸糙了许多,脸上赫然有些皲裂,倒是给他添上几分俊爽英朗的气概。
云袖将心中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和现在的一对照,竟感觉陌生得好像两个人。
一个清明朗月,风度翩翩,一个目似寒潭,气势凌人。
她心中波澜迭起,面上却假装平静,“你是问我,即将面见旧相识的心情如何?还是问,见到当初全心全意伺候了两年的人,最后却弃我而去心情如何?”
“你觉得呢?”
“我觉得,该是我问王爷,你妾室曾经的面首回来了,你心情如何?”
肖肃被这般反问,难得一噎。
长乐街上,几匹高头大马缓缓朝永定门方向前行。
百姓夹道围观,看着最前头的男子议论纷纷。
“这个沈风,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个状元郎沈风?”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有脸回来?”
“陛下仁厚,立了大功便让他回来了呗。”
“那他还真是命好……”
沈风打马前行目视着前方,对叽叽喳喳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面露肃色的亲兵和十几个步兵精锐,队伍整齐划一,步伐一致,每走一步都散发出军队的肃杀之气。
云袖看着走到楼下的队伍,勾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抬手一掷,将手中的腊梅稳稳当当地扔到沈风怀中。
沈风接住从天而降的腊梅,怔愣住,有些恍惚。
在他最风光的那段日子,每每出行,总会胆大的小姑娘给他扔花。
后来……
后来再没有人会给他送花,不扔烂菜叶子臭鸡蛋已经是客气。
有段时间,他总觉得身上有一股洗脱不去的臭鸡蛋味。
只有一个人,会一遍遍送他鲜花,又一遍遍企图用花香的味道掩盖他心底的创伤。
除了那个人。
他捏住腊梅的手一紧,猛然抬头望去。
果然是她!
只是……
沈风扫到她身边的另外一人,瞳孔一缩,面色一冷,见过血的眼眸瞬间涌起一股杀意。
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那男人眼神中的挑衅毫不掩饰。
沈风紧紧拽着缰绳,眉峰紧促,脸色越发阴沉。
云袖靠在肖肃怀中,对上沈风吃人的眼神,秀眉一挑。
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走吧。”云袖唇角扬起,心情十分不错。
肖肃心领神会,不再看楼下的人,转身将人带走。
沈风看着人消失在眼前,辣手摧花,手中的腊梅被捏得簌簌掉落,只剩下枝干。
“继续前进。”
他冷着一张脸,将剩下的枝干塞到手中,紧紧握着,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眼中的神色无人看懂。
明月楼中,云袖一进门便将肖肃的手拿开,远离他。
肖肃看着空了的怀抱,只能感慨,“利用完便扔,你就这般对我?我可是你夫君!”
“夫君?王爷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你的妾室,连正儿八经的侧妃都不算。”
“你是在怪我没给你提身份?”肖肃冷笑一声,他早将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女子的嘴脸看得清清楚楚,“心上人一回来,你便要与我划清界线?”
云袖听到心上人三个字,心头陡然一跳。
她十三岁认识沈风,十年过去,这个人依旧霸占着她心尖上的位置,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连她自己都要夸自己痴情了。
“我可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还特意摘花送给他?你没有还特地跑来挑衅他?”
一说起沈风,她便是这种口是心非的模样,肖肃十分瞧不起。
每每这种时候,他只想扒掉她的面具,看看下面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
“难道你吃醋?”云袖反问。
她承认自己报复心强,就想让他看看,她过得十分不错,并没有因为他离开而要死不活。
若说要和肖肃分道扬镳,她暂时是没有这个打算。
肖肃在皇帝面前也算有几份信重,有他做靠山,四方楼才能更加安稳。
云袖不想和她继续聊沈风,转而问道,“让你帮忙找的人呢?”
“我还以为你见了情人忘了正事。”
他抬手示意让人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老妇走进来,她手中捏着一张帕子,走起来一扭一扭,一举一动都在昭示着她的身份。
这是一位媒婆。
方媒婆也是第一次给这般大客户介绍对象。
传言,肃王对他这个妾室云夫人那是天上地下要星星不给月亮,若非她出身太低,早先又有不好传言,肃王只怕早把人提为王妃供着。
这次,这位云夫人要给她那不成器的弟弟相亲,她可得好好挑挑,促成这宗亲事。
只要让王爷夫人满意,她以后不都得生意兴隆,财运滚滚?
方媒婆心中暗自窃喜,面上却十分规矩。
她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王爷安,云夫人安。”
肖肃没有理会,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云袖看着方媒婆紧张的模样,立刻舒展脸色,挂上一副温和的表情,“方媒婆不必紧张,今日是我找你,你只管同我说。我要给我弟弟相人,不知方媒婆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方媒婆笑,“自是有几个合适的,只是……”
方媒婆低着头搅着手帕,语气支支吾吾,眼神却悄悄往肖肃那飘去。
云袖了然,转头看着身侧碍眼的人一眼,旋即问道,“你不进宫?”
大梁大败北狄,皇帝大喜,特地将沈风从北境大营召回,当面嘉奖。
今晚宫中该有凯旋宴,他不去?
肖肃冷笑一声,一双桃花眼斜眯着,眼神似乎要把云袖看个对穿。
这一声,将下首的方媒婆吓得差点跪下磕头。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甩袖走人,临到门口才开口,“下次再陪你玩这种把戏,我就是狗。”
说完,摔门走人。
方媒婆冷汗涔涔,只觉腿更软了。
云袖对肖肃的怒意却毫不在意。
他生气的时候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回。
她将方媒婆的模样看在眼里,语气不轻不重,却威胁十足,“想必方媒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方媒婆抬起帕子擦了擦汗,“这是自然,自然。”
都说肃王宠妾,这真真是真的呀!
门外还没走远的肖肃耳尖,闻言,嘴角勾出一丝玩味。
这狐假虎威的把戏,她最是擅长。
以前还会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现在是直接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肖肃嘴角噙着笑,晃晃悠悠离开明月楼,踏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屋内,云袖满意点头,“那就说说看,都有哪些好人家的姑娘。”
适才方媒婆犹豫的模样,让她对此次的人选有了更高的期待。
肖肃好美人的名声盛京无人不知,从前他便会为喜欢的青楼姑娘一掷千金,对主动送上门的美女更是来者不拒,王府里的莺莺燕燕从来只多不少。
连方媒婆都这般忌惮,可见这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但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想攀高枝,要是不小心被肖肃看上,那可真是有冤没处诉。
方媒婆从袖中掏出几张小像,双手递到云袖面前,“这几位都是按照您的要求挑的,家世清白,识文断字,性格强势,都是能够顶门立户的好姑娘。”
时人选妻子,一要贤惠恭顺,二要敬爱夫君,云袖却想给她弟弟找一个能管教夫婿,支撑门楣的姑娘。
原因无他,她弟弟纪景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若不找个厉害点的媳妇,这个小家怕是撑不起来。
虽说她可以一直帮他照应着四方楼,但是这终归是纪家的产业,早晚要交到他手中。
这些年,也幸好有肃王当靠山,还有长辈们留下的福荫照拂,否则她们姐弟俩在这虎狼窝的盛京,早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云袖将几位姑娘的小像细细看起来,最后挑中其中一张,问道,“这位姑娘,是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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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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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挑衅
第2章 说亲
方媒婆看向她手中的小像,两手一拍,“我就知道,这姑娘必定招夫人喜欢。”
云袖挑的是一个圆脸杏仁眼的可爱姑娘,瞧着就很活泼喜人。
别看人长得软萌,她腰间的佩刀可不是摆设。
“这姑娘是城东平安镖局杜镖头的女儿,他家除了兄弟四个,就她一个姑娘,爹娘宠得不得了。”
方媒婆讲起自己的专业,那是侃侃而谈,没了刚刚在肖肃面前的拘谨,“杜姑娘娘亲去世得早,自小由父亲哥哥教养,活得自在,性子也就活泼了些,不仅学了武艺,还经常跟着杜镖头走镖,所以……”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云袖。
云袖了然,她看着杜英英的小像,心神有些飘远。
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还整天喊打喊杀,多少有些招眼。
就像她,以女子之身经营四方楼,哪怕背后有肖肃震慑,悠悠众口也是堵不住。
方媒婆端详着云袖的神色,心中猜测,说不定这一下子,她能把老大难的两个主顾给撮合在一起。
说来这杜英英也是她职业生涯中的一大难题。
杜家非盛京本地人,三年前搬来城中后做起镖局生意,杜镖头信誉好,为人真诚,平安镖局的生意做得很是不错。
但一家子人没有关系没有根基,想要和城中高门联姻那是够不上,平头百姓家又觉得杜家姑娘太过刁蛮,不好管教。
杜镖头为她这个宝贝女儿操碎了心。
杜英英已经二十有一了,再不嫁出去就得成老姑娘了。
一年前杜镖头便找上她,想为自家女儿寻一门好亲。
这陆陆续续介绍了好些个都没能成功,眼看这人就要砸她手里,云袖的弟弟出现了!
方媒婆对这桩姻缘势在必得。
她继续说道,“那位杜姑娘我见过,也相处过几次,性格爽朗大方,是个能担事的主。并且,小姑娘习武身体好,年纪也比夫人弟弟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指不定一进门就给夫人您添一个小侄子侄女呢。”
云袖一言不发,只听着对方把两人夸成天作之合,神仙眷侣,眼中涌出笑意,“借你吉言。”
添不舔丁的,这看缘分,但是云袖承认,她对这个杜英英颇有好感。
不过她说了不算,纪景才不是那种姐姐喜欢我就喜欢的乖弟弟。
思及此,云袖叹了一口气,“先安排他们两人见一面吧。”
成不成的,看天意吧。
“该是如此该是如此!”
方媒婆喜上眉梢,愿意见面就是还有机会,天可怜见,她之前介绍的人家一听杜姑娘家的情况就直接拒绝,连人都不带看的。
“事情安排好,你差人去四方楼给我传信即可,我会带阿景一同前往。”
“哎!”方媒婆得了准信,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准备立马去杜家磨一磨。
方媒婆走后,云袖没有立即离开,她独自在房间里盯着空空的手心,待了许久,久到城中灯火亮起,她才回到四方楼。
只是她一回到自己房间,刚点上烛火,房门就被粗鲁推开。
木门碰撞的声音十分响亮,她烹茶的手一抖,茶水全撒到地上。
“做什么这般着急?”云袖拿了一张帕子,不疾不徐将地上的水渍擦干,一丝不苟。
纪景看她面对自己云淡风轻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跪坐到她身边,粗鲁地从她手中抢过帕子,扔到一边,“这些小事有下人做,哪里需要你亲自动手!”
被抢了帕子的云袖看着空空的手,怔愣了一会,旋即才说道,“不过一点小事,你生什么气?”
她看着快气成河豚的便宜弟弟,十分无奈。
她时常在想,都说女子心思难猜,她这个成长期超长的弟弟,心思九曲十八弯,也不遑多让。
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又把纪景点着了,他双手啪地拍在桌子上,腾地站起身,大声喝道,“你还问我为什么生气?”
他起身在原地转了两圈,看见旁边的凳子,只想一脚踹上去,复又想起这是姐姐的房间,伸出去的脚倏地收回来。
他转而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双手叉腰,涨红了脸。
云袖没有打断他,只是任由他发泄。
倏而,他手指着云袖,“你今天是不是找媒婆给我相亲去了?你是不是嫌我累赘,嫌我连累你?”
“你就想着把我随便交给谁了事,然后你就可以不管我了是不是?”
“我告诉你,我不成亲,你想都别想!”
几句话越说越重,声音连屋外打扫的下人都听见了。
纪景手指轻颤,声音洪亮却难掩他言语下的恐惧。
他一顿输出,倒把云袖给吓着了。
除了小时候不懂事闹过她几次,那件事后,他再没这般大声同她说话。
云袖见他红了眼眶,心中长叹,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懊悔。
是她疏忽了。
她以前竟从未察觉,纪景内心这般惶恐不安。
自纪爷爷去世后,他便只剩下她一个亲人,哪怕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磕磕绊绊也都一起扶持着走过来了。
他害怕失去亲人,害怕留下自己一个人,也是人之常情。
云袖起身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坐到蒲团上。
“好了,别气了,”她将茶水递到他面前,“嗯?”
纪景吸了吸鼻子,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哼。”
“我没有想抛下你。”云袖先表明态度,当年她既然答应纪爷爷要好好看顾纪景,就不会轻易离他而去。
她会看着纪景成亲生子,看到他真正顶天立地,成为家中的顶梁柱。
“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弟弟,这是不会变的。”
纪景睁着还发红的眼睛,“你真的没有打算不管我?”
“我不会不管你的。”
“真的?”纪景半信半疑。
云袖点头,转而语气强硬,“但成亲之事没得商量,纪家只剩你一人,你该肩负起你的责任。”
在这件事情上,云袖绝对不会任由他胡来。
纪景得到承诺,心情好了些许,逆反心理又开始了,“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他还没做好成家的准备。
家里有一个管天管地的姐姐就够了,再多了一个管教他的妻子,他好多事情都不能做了,这多难受?
“你想现在成亲人家还不乐意呢!”
云袖白了他一眼,“正儿八经想要结两姓之好的人家,流程从纳彩开始都得走个大半年,更何况你还没和人家姑娘见面,那姑娘都不一定看得上你!”
不是云袖泼自家弟弟冷水,纪景商户出生,士农工商商为贱,他除了有点钱,长得好看,人品还过得去,也没什么优点了。
要学识没学识,要武艺没武艺,没有抱负,他未来注定是只能在这四方楼里,当个门面掌柜,一眼望到头。
纪爷爷的指望,只能寄托在纪景的孩子身上,如果运气好,孩子读书有出息,纪家就能脱离商户,重回官场。
纪景才不在乎那个面都没见过的姑娘能不能看上他,他也乐得别人瞧不上他。
他起身,倨傲地抬起下巴,“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去见面的,到时候要是那姑娘嫌难堪,你可别怪我。”
说完,他不等云袖发作,拔腿就往外跑,差点撞上端着点心进门的芒种。
“芒种姐姐,对不起咯。”声音轻快活泼,听得云袖会心一笑。
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云袖捂着头,只觉得自己真的……
既想他无忧无虑,又想他快些长大担起家中重担。
她这老母亲的心啊……
婢女芒种手忙脚乱稳住差点掉地的托盘,嘟囔道,“少爷还真是……”
她将托盘放到云袖面前,“姑娘,这是我亲手做的新点心,你尝尝。”
云袖看着小巧好看的糕点,捏起一块,往嘴里一送,好吃得眉毛都要飞起。
她朝芒种比了个大拇指,“四方楼又有新品了。”
芒种见云袖喜欢,也高兴得很,两只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
姑娘喜欢,她明儿个多做些。
“今日有谁来见过阿景?”她找媒婆给纪景相亲之事虽不算隐秘,但也不至于就这么被纪景知道。
该不是有哪个好事的下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芒种回想了一下,“没有吧。”小东家一整天都被夫子拘着念书,没有谁……
她突然一拍脑门,想起来,“傍晚时,我看见肃王的侍卫阿照跟小东家在酒楼门口碰面了。”
“哼!他倒是有这闲心!”
云袖愤愤咬住嘴里的糕点,仿佛被下嘴的是肖肃那个喜欢从中作梗的幼稚鬼。
她不就是利用了他一下,至于这么小气?
“姑娘,那个……”芒种咬着下唇,眼神躲躲闪闪,意图十分明显。
云袖见她这副表情,“想说什么就说。”
“沈大人回来了,您知道吗?”芒种支支吾吾。
云袖点头,“知道,今日见过了。”
“在哪见的?他不是才回京吗?难道他厚着脸皮来找姑娘你?”芒种顿时慌了神,抓住云袖的手,“姑娘,你可不要再被他迷惑……他不值得。”
说着说着,芒种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
她家姑娘怎么这般命苦……
云袖闻言却是笑了,另一只干净的手摸上芒种的脑袋,“我的好芒种,你这脑袋瓜子还是做做点心就好了,其他的别想太多。是我自己去见他的,不过也就远远见上一面,也没说话。”
她沉声道,“你放心,我心里明白得很,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那就好,我还以为……”芒种抹了抹眼泪,抽抽噎噎。
“以为我打算红杏出墙?”云袖笑着摸摸芒种的脑袋,笑意却没达眼底。
旁观者清,芒种这呆子都看得出来,沈风对她无情无义,她何必为难自己?
与此同时,云袖的房门又被粗暴推开,依旧是纪景。
“那个沈风回来了是不是?”
第3章 求娶
云袖看着一脸怒气的纪景,“他现在是镇北将军了。”
纪景眼睛瞪得滚圆,难以按捺怒气,“那又如何?当初他像狗一样被驱赶,殴打,若不是姐姐救他,他这会都不知道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他倒好,你入狱时非但不出手相助,还不告而别,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倒要问问他,他怎么还有脸回来?”
虽然纪景也不喜欢肖肃这个姐夫,但不得不承认,他比沈风有担当得多。
“阿景!”云袖喝道。
纪景涨红了脸,恨铁不成钢,“我就知道你只会站在沈风这边,连我骂他两句狼心狗肺都不可以吗?”
“当初救他是我心甘情愿,”云袖语重心长,“我们不该挟恩图报。更何况他回来自有他应该做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那你还去给他送花,城中都传遍了,大家都在等着看你们的笑话!”
纪景一副被人背叛的表情,“你明明说过,院中的腊梅是你的心头肉,谁都不能下手,你却送给沈风,沈风在你心中,永远比我重要是不是?”
“他们爱看笑话那是他们的事情,”云袖正色道,“我若要在意这些,我早该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
她若要在意这些,只怕她早就是一堆白骨。
“呸呸呸!快呸!”纪景赶忙上前捂住云袖的嘴,“别乱说话。”
“姑娘您别乱说!”芒种也赶紧往地上淬一口,踩两脚。
云袖被捂嘴说不出话,抬手表示自己错了,才换得纪景的白眼和释放。
“就算你不想跟我说真心话,也不用咒自己。”纪景恼怒沈风,可没想搭上自己的姐姐。
话落,他又像来时那样匆匆,飘走了。
芒种望着纪景消失的背影,担忧道,“姑娘,小东家该不会去惹事吧?”
要她说,就该当那个人是空气,见面就当不相识,桥归桥路归路。姑娘只是一届商户,又怎么跟一个镇北将军抗衡?
云袖宽慰道,“他有分寸,别担心,你先下去洗漱休息吧。”
芒种走后,云袖望着地板好一阵,而后拿起洗手盆边上的抹布,沾水拧干后,跪在地上开始擦地。
她擦得认真,像是在对待一件神圣的事情,连地上一点油印子都反反复复搓洗,擦得干净透亮。
夜已深,云袖房中的烛火依旧亮堂堂的,肖肃摇摇晃晃撞上她房门时,便看到云袖跪在地上和地板较劲。
他迷蒙的眼神瞬间变得晦暗,复而又蒙上一层水雾,哐当一声撞上房门,发出一声巨响。
云袖身体抖了一下,回头便看见肖肃摊着身子靠在她门槛边上,闭着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一晚上三次,她房门是得罪了谁?没被撞坏还真是质量靠谱。
云袖甩下抹布扔到水盆中,起身朝门口那个醉鬼走去。
“起来,别在我这里睡。”她双手拉起肖肃的胳膊,跌跌撞撞勉强将人拉起来。
肖肃半眯着眼睛,将头靠在云袖的肩膀上,全身的重量压到她身上。
云袖扛不住,连带着肖肃往后倒,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咚”一声,巨响。
“姑娘!”芒种听见声响忙跑过来,便看见肖肃压着她家姑娘。
她气急败坏,也顾不得肖肃是王爷,冲上去就把肖肃推翻,把云袖扶起来。
云袖后脑勺实实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一下,她撑着芒种的手臂起身,摸着后脑勺忙不迭道,“快帮我看看是不是起包了?”
这一下磕的把她也给磕懵了,脑袋嗡嗡地叫着。
芒种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好像有一点。”
云袖气急,抬脚在肖肃小腿上踢了一脚,“真是冤家!”
冤家肖肃整个人平躺在地上,面上有醉酒的潮红,他大张着手脚平铺在地上,长手长脚将云袖半个屋子都给占了。
云袖踢了踢肖肃,“真睡了?”
肖肃张嘴就笑,“睡了!”
说完,他还抬手在半空中划拉两拳,“沈风,别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
云袖闻言,眉头一挑,直接坐到肖肃身边,“你今晚和沈风打架了?”
“呵呵呵,”肖肃半醉半醒,“谁和他打架?和一个书生打架,我才不会那么没品……”
说着说着,他又侧身准确无误地抓住云袖的手,“……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我打不过他……”
云袖看着自己被抓牢的手,抽也抽不回来,严重怀疑这个人究竟醒着醉着。
他说沈风变得很厉害……
以前的沈风,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绝对打不过肖肃这个整天习武的浪荡子。
三年时间,从一介书生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个中艰苦想必常人难以忍受。
他是铁了心要重新往上爬,如今重回高位,他想做什么?
“今晚宴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个时辰前。
太和殿上一片欢声笑语。
皇帝高座上首,底下官员文武各占一半的席位,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架势。
只是今日实为大喜,连一向瞧不起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的文臣们也难得朝对方展露好脸色。
大梁与北狄争锋相对数十年,十几年前一度被北狄占领国都,残杀百姓,后来还一直占据着北境五城,扣押大梁百姓。
此后数年,除了五年前险胜北狄,北狄归还重要人质,这几年大梁与北狄只能说是有来有往,谁也没占谁便宜。
此次沈风率领的玄甲军以一当百,直接杀入北狄皇室所在军营,生擒北狄王,为大梁换回早年失去的北境五城,迎回被扣押的大梁子民,真是大快人心。
高台上,皇帝看着沈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也是感慨万千。
他万万没想到,沈风一介书生竟能从军,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北境那个地方他虽未去过,但是也知道环境气候远不如盛京,况且卢胜那个狗脾气,能在他手底下出人头地,想必是真有本事。
万幸万幸,当年留了他一条命,才有今日大梁扬眉吐气的一仗!
皇帝赵卓君望向沈风的眼神越发和蔼。
他转向一旁阴沉着脸的太后,侧身低语,声音中带着点讨好,“母后……”
只是他还没说什么事,便被太后打断,“卓儿不必多说,大梁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当以大局为重。我不高兴是为私情,若为公,此人可用。你不必多想,做你该做的事情。”
赵卓君笑意更深,“多谢母后体恤。”
而后他示意太监总管福禄,例行宣读宴席贺词后,正式开宴。
一群着甲的将士走到太和殿中间的空位上,一场气势磅礴的进军舞正式开演。
这是大梁的传统。
沈风坐在最前边的位置,看着场中的将士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沉默不语。
以前他坐在对面看,看不懂其中关窍,只觉飒爽齐整。
如今再看,却明白此舞绵软无力,徒有其表。真正在战场上厮杀,哪还顾得上美感?
旁边的老将军陈茂瞧沈风不说话只喝酒,也没人和他搭话,径直将手中的大碗递到沈风面前,“沈将军,可否给个面子?”
老将军身边的武将顿时张大嘴巴,一时不知道这位老将军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沈风盯着眼前的海碗,一言不发,接过后一饮而尽。
陈茂看得高兴,大喝,“好,后生可畏啊!”
他们武将就该大口喝酒,拿一个小杯子跟文官那般小里小气像什么样子?这沈风他也算见过几回,曾经的清瘦小子长成如今这般,怕是吃了不少苦。
他这一嗓子粗犷豪迈,吸引了场中所有人的目光。
或者说,从宴席开始,沈风就是所有文臣武将的焦点对象,只是大家不好表现得过于直白,只能暗戳戳盯着。
按理说,沈风犯事被贬,留得一命已是圣恩,此事绝无回旋的余地,谁都没想到他还能这般回盛京?
如今看来,他们陛下的态度很明显,沈风如此有用,那就留着继续用。
但是……众臣看向皇帝身边的太后,太后也能容忍沈风继续在朝为官,在她眼皮子地下出现?
肖肃的位置独立在文臣武将之外,同其他王爷一排,听见这一嗓子,他轻笑一声。
这一声,也相当有分量。
好事的官员都已经开始搓手手等着看好戏。
这盛京中消息灵通的,谁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肖肃不负众望,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礼,“陛下,我与沈大将军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臣想与他友好交流一番,还望陛下准许。”
皇帝对这个提议也很有兴趣。
他也想看看沈风如今的身手,但是他是个仁君,一向尊重臣子的意见。
“沈卿,你可愿意与肃王比试一番?”
沈风望向肖肃的眼神满是嘲讽,许久未见?今日在明月楼他见的是鬼?
他看肖肃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自己送上门,就别怪他不客气。
沈风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臣遵旨。”
皇帝满意点头,“比武助兴,不许用兵器,点到为止。”
两人赤手空拳站在中间,双方均未客气,也不客套,直接出手出拳就冲对方的脸面。
沈风侧身躲过肖肃的拳头,反手把住他的肩膀,试图将对方压下。肖肃察觉他的意图,反借力从半空中划过,出拳攻击沈风的侧腰。
两人一来一回打得火热,拳拳到肉,出手狠辣,十分精彩。
武将们都看得津津有味,这沈风身手当真厉害!
一文官看得头晕眼花,低头问身边的人,“谁比较厉害?”
“看起来好像是沈将军。”身边人回道。
他也不是看得很明白,但感觉肃王表情比较不好看。
果然,在几十招之后,肖肃被沈风一把扯住袖子,反手将人锁在怀中,姿势暧昧,胜负既明。
“你输了。”
沈风意有所指,肖肃听出来了。
他气急败坏回到位子上,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沈风很是出了一口气,连带着将今日看到的统统还给肖肃。
之后还有几个武将上场和沈风对战,也都败下阵来。
曾经只会提笔的文弱书生,如今站在殿中将他们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们算是信了,沈风这个大将军,名副其实。
皇帝在上边看得兴致勃勃,对沈风十分满意,看向他的眼神越发慈爱,只要有沈风在,还怕什么北狄?
他大梁北境,稳了!
“沈卿,此战大胜你功劳最大,可有想要什么赏赐?”
沈风闻言,直接撩袍跪到中间,朝皇帝郑重磕了个头,掷地有声,“臣别无他求,只想求得陛下一道圣旨,为臣赐婚。”
“哦?”皇帝面上难掩笑意,“在北境有了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朕马上拟旨赐婚!”
有情好啊,有情就有软肋,用起来更加放心。
沈风拱手,“非是北地女子,臣要求娶的是京中四方楼的掌柜,云袖。”
此话一出,皇帝的笑顿时僵在脸上,“这……”
殿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肖肃。
肖肃倒酒的手一顿,得意地笑开了。
还是他赢了呀。
第4章 相亲
云袖再没管肖肃,任由他躺在地上,连毯子都不惜得给,她卷着被子去和芒种挤一晚。
肖肃再度睁眼时,浑身酸疼,伸手一摸,好家伙,是地板!
他愤愤起身,冲到院中想要找云袖算账,却被店中伙计告知,她早带着纪景芒种出门去了。
今日云袖早早接到方媒婆的信件,说杜家姑娘明日要随父亲出门走镖,见面的话就只能约今日下午。
若是拖到之后,便不好说是什么时候了。
方媒婆有心撮合,云袖也恐迟则生变,便应承下来,将纪景从被窝里挖出来,精心打扮梳洗一番,吃完午食便带着出门。
马车中,云袖有些紧张地拽着衣袖,纪景这个当事人却无所谓甩甩衣袍,看着自己今日这身新衣很是喜欢。
“姐,这个款式再给我多做几身呗。”
云袖见他这般,心底的紧张都被他气没了。
“我警告你,待会老实点,相不相中是一回事,你对人家姑娘客气些!”别像之前那样,满嘴胡言乱语把生意伙伴好心介绍的姑娘都给气跑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找媒婆给纪景说亲。
“知道了知道了!”纪景敷衍地回答到,眼睛却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
此次他们相亲的地点约在城外的清心观。据说,在清心观相成的夫妻,生活和谐美满,子孙满堂。
秉持着宁可信其有的念头,云袖也选在此处。
芒种也看着马车外,疑惑道:“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官道上,几辆豪华马车前前后后奔走着,把云袖朴素的车夹在中间,显得弱小又无助。
云袖这才想起,“今日城外溪山庄有女子清谈会!”
皇帝重才,时人便也爱才,女子有才便能大放异彩。
盛京城中的贵女们为了宣扬自己的名声,筹办了女子清谈会,三月一次聚会。
以她们的身份,出行又岂会低调?
大大小小的马车将官道堵得严严实实,车夫只能缓慢驾驶,等到前头的岔路口再分道扬镳。
云袖拍了拍脑袋,怪她,把这事忘了。
今日就该再早些出门,免得误了时辰。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云袖掀开帘子,望向前方。
只见马车之中,一个红衣劲装女子护在一个农民身前,手中握着一个护卫的长鞭,狠狠一拽,把车夫从马车上掀翻,摔到地上。
“马车没长眼睛,你也没长眼吗?没看到这边有人吗?”
不像寻常女子清脆的嗓音,这姑娘声音低沉又带着点沙哑,听起来十分让人有安全感。
马车的主人并未露面,只有一位管事妈妈站到那姑娘面前,喝道,“放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吗?还不让路?”
红衣姑娘双手抱拳一脸不屑,“什么身份都不能随便抽别人鞭子,这是官道,难不成官道是你家开的,只能你家的马车走?”
“你!”管事妈妈被怼得不敢回嘴。
这话她可不敢应。
“常妈妈,道歉,让路。”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云袖朝那马车窗户看去,只能隐约看见对方的裙角,布料昂贵,绣样景致,身份地位明显不一般。
那名唤常妈妈的仆妇毫无诚意地躬身一礼,便让车夫将马车挪开一些,给被挤在中间进退不得的菜农让路。
农民前后背着两大框蔬菜,看样子是要进城贩卖。他连连朝红衣女子道谢,艰难地从马车中穿过,扛着他一大家子的生计,朝城门方向走去。
红衣女子也不在意常妈妈的态度,她见那农夫走远,拍拍手跃身一跳,跃过众多马车车顶,回到自家的车子上,鞭子一甩,马儿嘚嘚嘚地朝前走远。
云袖远远望去,看见那位姑娘离开的方向,对该女子的身份有所猜测。
她回头看自家弟弟,就发现纪景张着一张嘴,眼神中满是崇拜,“酷!”
云袖心底暗笑,现在这幅样子,待会见了可别成傻子。
她也不提红衣女子的可能身份,是否是她心中所猜之人,见了面自有分晓。
马车继续前行,终于在岔路口与其他人的马车错开,加快速度朝清心观飞奔而去,所幸是没有迟到。
云袖下车,将不情不愿的纪景拉下马车,“表情给我控制好!”
这个表情见到那姑娘,人家能看得上?
纪景哼唧两声,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仗义执言的红衣姑娘,要是能够认识她那就好了。
要不,回去找人打听打听?
姐姐应该不会反对。
纪景乐呵呵想着,嘴上却说,“我能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我提前说啊,那姑娘我看不上,今日相看肯定是成不了的。”
“是吗?你看不上我?”
在前头爬台阶的杜英英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他瞧不上谁,好奇回头一看。
她一眼便看见那男子身边的女子,她见过,是四方楼的掌柜。
所以这个男子就是要和她相看的男子,掌柜的弟弟,纪景?
杜英英眉头一紧。
她停下脚步往回走,直接走到纪景面前。
纪景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红衣姑娘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他脑子还没转过弯,磕磕巴巴解释道,“不是,我说的是今日与我相亲……”
“今日与你相亲的就是我,杜英英。”
纪景瞳孔地震,转头向姐姐求助。
云袖也是没想到,这姑娘就在他们前头,耳力这么好还能听到纪景的话。
她捂脸,走到杜英英面前,“杜姑娘,纪景言语无状,请见谅。”
说完,她大手拍上纪景的后脑勺,“道歉!”
纪景自听到红衣姑娘是他相亲对象时,整个人已经不好了,他刚刚说了什么?他失忆了!
被姐姐一巴掌拍醒后,他连忙躬身行礼道歉,“杜……杜姑娘,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这断断续续的,杜英英听得眉头紧锁,男子汉大丈夫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可太不行了。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云袖。
她似乎不打算掺和他们的谈话,拢手站在一边,眼睛盯着别处。
其实昨日方媒婆上门的时候,她是想直接把人轰出去的。
她一点也不想成亲,成亲后她便不能继续走南闯北,只能被拘在一个四方天的小院子里,失去自由。
但是一听到相亲对象的身份,她又有点意动。
这个纪景,没有任何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他有一个好姐姐。
云袖掌柜在盛京不说人人皆知,但是也颇负盛名。有人说她不守妇道,朝三暮四,有人说她不安于室,实非好人。
但杜英英却觉得,云袖掌柜才是这世间最了不起的女子,以女子之身经营着偌大的四方楼,生意越做越红火,这是何等的魄力?
如果她是她大姑姐,她是不是有机会继续走镖?
这般考量,纪景好像也还可以。
云袖感受到杜英英的视线,朝她微微颔首,“你们聊,我去找方媒婆说话。”
她已经看到在上边的方媒婆。
今日杜镖头有事无法出现,只得由方媒婆带着杜英英见人。他家将选择权交给女儿,女儿看得上,当爹的便不会有意见。
事已至此,流程就当走过,直接给两个当事人空间,让他们互相了解了解。
她带着芒种抬脚往上走,将纪景抛在原地。
纪景弱小又无助,伸手想要拉住姐姐的衣袖,却被无情甩开。
他抬眼看向目光坚毅的杜英英,心跳一下一下,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今日若不能好好道歉,这场相亲就真的得黄!
纪景好作了一番心理建设,端端正正朝杜英英行了个礼,“杜姑娘,是在下口不择言,还请姑娘见谅。”
杜英英听着他还算诚恳的语气,看着纪景头顶的乌发,有心放过他,“行吧,我原谅你了。”
另一厢,云袖走到方媒婆面前,见方媒婆一副淡定的模样,心中感慨还得是她见多识广。
方媒婆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笑说,“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啊,我见得多了,多的是一见面互相看不上,后来死去活来密不可分的。”
意思是,当下纪景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云袖也笑,确实如此。
何况这点小事他都不能处理好,谈什么捕获姑娘的芳心?
云袖回头看向台阶下手舞足蹈的纪景,心中暗骂一句傻帽,便不再看他,跟着方媒婆进观中参观。
既然来了,总得诚心拜会一番。
只是她这脚刚踏进清心观的门槛,便听见一个不怀好意的讥讽声,“这不是云掌柜么?今日不和面首私会,反倒有闲情来清心观?还是说你们约在这见面?”
陈婉清远远看见云袖,便觉得周身的空气都被污染了。
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哄得肃王宠上了天,让她每天迎来送往当贱商,还当着肃王的面勾引别的男子,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守妇道的女子?
话音一落,她身侧的几个姑娘捂着嘴窃笑,看向云袖的眼神却如同看待垃圾一般。
“清心观清净之地,可不能胡来。”
另一个姑娘接茬,“就算沈大将军当众求娶不成,也不能在这清净地做此等伤风败俗之事,这是大不敬。”
云袖闻言眉头一皱,眼神扫向那几人。
开口的那姑娘她知道,户部陈尚书的孙女陈婉清,盛京出了名的爱掐尖冒酸的。
另些个瞧着也眼熟,大概也都是哪家的贵女。
她们说什么?沈风求娶她?
是她幻听了吧?
“什么意思?”
第5章 活该
“云掌柜当真不知?肃王没同你”陈婉清站到云袖面前,“昨晚沈大将军众目睽睽之下,向陛下求旨,要娶你为妻。”
她一字一顿,“堂堂一个大将军求娶王府妾室为正妻,你说,这消息传遍盛京,新封大将军还有脸面出门?”
说完,陈婉清嘲笑出声,引得她的同伴纷纷应和。
“我要是他,真真没脸出门……”
“昨晚我爹跟我们说的时候,把我和我娘都说笑了……”
云袖冷眼将这几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能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总不会是胡说八道。
她心底一沉,交握的手紧紧握着,指尖在掌心都掐出印子。
沈风他发什么神经?
云袖心神有些动荡,但她很快稳住,唇角勾起模式化笑容,眼神转换,挂上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还望诸位姑娘慎言,姑娘口中的沈将军,是刚为大梁大败北狄,夺回城池,救回大梁子民的英雄。”
陈婉清冷哼,“英雄?他沈风品行败坏,哪配得上英雄?他就该继续待在阴沟里,永世不得翻身!”
云袖心口一颤。
她对沈风虽有怨,但也绝对不允许外人这般折辱他。
云袖掷地有声,“沈将军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姑娘这话若传入陛下耳朵,只怕要让陛下误会,陈尚书对陛下的决定心生不满,才借得姑娘的口宣泄。毕竟,传言陈尚书家的姑娘再是温婉不过,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悖逆之言?”
云袖语毕,周遭围观的香客窃窃私语起来。
“好歹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救了北境无数百姓,怎么能这么说话?”
“连我这种深闺妇人都明白,”一玫红儒裙的妇人手挽着一贵妇人的胳膊,低声窃语道,“打退北狄,救回数万百姓是多大的功德,姑娘年纪轻轻,在道观可不要乱说话。”
说完,似乎是怕自己惹了眼,把自己藏在贵妇人身后。
贵妇人嗔怪地拍了她一下,面上却无怒意,没有反驳她的话。
云袖顺着声音看向那说话的妇人,心中陡然一跳。
竟然这么巧吗?
她朝那贵妇人的方向福身,“几城的百姓皆因沈将军的神勇而得以重归故土,这是事实。若他还是阴沟里的臭虫,那我们大梁那些子民,不救了吗?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若非这些好儿郎,我们小老百姓又怎么能过上这般安稳日子?不过,若是陈姑娘家中兄弟也有心为国尽忠,去北境为大梁效力,那也是大梁的幸事。”
说完,一脸感激地看着陈婉清,仿佛她家人也是那有志儿郎中的一员。
“你!”陈婉清被怼,脸色涨红,这些话她怎么认?
她倒是想让哥哥们去为她拼一个前程,但是他们哪有那样的胆量和武力,她娘亲也不会同意。
陈婉清抬眼四望,看着周遭的人,人群中有不少朝中官员的家眷,她明白,今日她若不能处理好这事,明日弹劾她祖父的奏折估计就能淹了陛下的书案。
她垂下眼帘,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心中给云袖狠狠记了一笔,却只能开口道,“陛下圣明,我们陈家上下对陛下只有满腔敬意,何来不满?今日是我出言无状,说错了话,我向姑娘道歉。”
说完,她朝云袖福身一礼。
云袖错开一步,“陈姑娘严重了,我粗鄙商户一个,不懂什么朝中之事。只是一想起我们北境的同胞能够回归,心中对沈将军难免多了些感激之情,我也知晓陈姑娘是无意,就当我多管闲事,姑娘别放心上。”
陈婉清嘴角一抽。
这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可信,她?谁信?
只是当下陈婉清只得认了,她淡淡“嗯”了一声,不欲再纠缠攀扯,转身离开。
只听云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咸不淡提醒道,“陈姑娘今日需要道歉的人不是我,是沈将军。”
陈婉清只能当没听见,脚下小碎步踩得飞快,还撞上了纪景。
“走路不看路的吗?”
纪景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也没多事,直直朝云袖扑过去,上下打量,“姐你没事吧?”
他刚在下面和红衣姑娘聊天,却听见说观里有人起争执,他生怕姐姐受到牵连,吓得他赶紧上来瞧瞧。
“我没事,别叫杜姑娘看了笑话。”云袖拍拍他肩膀安抚道。
“不会笑话,”杜英英跟在纪景身后,将他对云袖的关心看在眼里,“这样很好。”
敬重爱护相依为命的姐姐,杜英英姑且就高看他一眼吧。
纪景被夸得不好意思,挠挠头,脸上竟浮起两片红色。
看了全程的方媒婆满脸欣喜,稳了稳了。
因为这场闹剧,几人也无心继续叙话。
走回马车边上,云袖朝杜英英致歉,“今日匆匆,未能和杜姑娘多多详谈,待姑娘回京,我请姑娘去四方楼品茶。”
杜英英豪气摆手,“云掌柜客气了,我亦是仰慕云掌柜多时,届时云掌柜不要嫌弃我话多。”
说完,她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十分可爱。
她将方媒婆扶上马车,自己跳坐在车架上,挥起鞭子,“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驾!”
马车远远而去,纪景脖子抻得得有二里地,直到马车消失在拐角。
“姐,你也喜欢这个杜姑娘?”纪景眼神提溜转,就是不看云袖的眼睛。
云袖瞧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自顾自上车,冷不丁给他破了一盆冷水,“就怕人家看不上你。”
纪景跟在她身后上车,不满道,“我怎么了,我堂堂七尺男儿一表人才,我怎么就让人看不上?”
马儿嘚嘚嘚走起来,马车中声音渐渐飘远。
“你打得过她吗?你有学识吗?你有养家糊口的本事吗……”
“我哪有你说的这般没用……”纪景越说越心虚,“在红衣姑娘回来之前,我好好学习还来得及吗?”
云袖嗤笑一声,感慨,“以前不管怎么督促你都没这份心,现在为了一个姑娘上心了?早干嘛去了……”
“我……”纪景见说不过云袖,赶忙转移话题,“姐,我刚听到一些闲言,她们说沈风求娶你,这是真的?”
“大概吧。”
昨日肖肃那副醉鬼的模样,她都懒得照顾他,也就没问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本来她还以为,两人打一架已经算是天大的消息,结果肖肃还瞒了她更大的!
他绝对是故意的。
芒种的注意点却在陈婉清身上,“姑娘,那陈姑娘会不会继续找您麻烦?”
她觉得那个陈婉清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传言还说她温婉?骗人!
“在那之前,陈家有更大的麻烦需要处理。”
今日她和陈婉清的争执,她相信不用半天就可以传到宫中。若不能让陛下满意,户部尚书的官位说不定也做到头了。
“但之后若是在其他场合遇到陈家的人,能避则避。”云袖叮嘱一声,他们小老百姓实在伤不起。
天子脚下迎来送往,云袖早已习惯了弯腰低头,今日属于被碰瓷,她又冲动了些。
“我明白。”芒种连忙点头。
纪景一脸不忿,但是又知道姐姐说的是对的,不情不愿地点头。
云袖见他这般表情,“阿景,不管你看不看得上,权势才是在盛京行走的通行证,我们无权无势,便只能伏低做小小心行事。如果有一天你成为拿着权势通行证的人,你也要记得你今日的心情。”
纪景双拳紧握在膝盖上,感受着此时心中那股想要发泄但却无处可宣泄的愤怒。他甚至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他只能机械地点头。
“好了,你先回去,我去肃王府。”她得去问问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肃王府中。
下人大气都不敢喘,做事蹑手蹑脚,生怕惹怒了那位怒气冲冲的爷。
管家刘伯看见云袖,如见救星,颠颠跑到她的面前,轻声说道,“云夫人,王爷他一回来就关书房里生闷气,您给劝劝……”
“我知道了,您忙去吧,不用管我们。”
云袖将芒种留在外面,自己抬脚往肖肃书房走去。
她走到门口假客气敲了三声,没得到回复便直接推门进去。
一开门,一个茶杯凌空飞来,碎在她脚边。
肖肃脸色一变。
他也没想到会砸得这么准,幸好那碎片从她脚边飞出去,没伤到她。
云袖挑眉,“酒还没醒?还是把在沈风那里受的气撒在我身上?”
肖肃闻言,立马冷着一张脸,“不可以吗?他在我面前这般张狂,难道不是因为你?”
肖肃越想火气越大,“都是因为你,才让他一次次将我踩在脚下,都是因为你!没用!”
最后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骂她,还是在骂自己。
云袖也不反驳,就当他在骂自己了,“可昨晚的宴会,你没输不是吗?”
就算不知细节,云袖也能猜到,在沈风提出那个无理的要求之后,肖肃会怎么嘲讽他。
今日陈婉清有句话说对了,沈风求娶她的消息一传出,他便会成为全盛京的笑柄,连带着他以前和自己的关系,他的处境都会一遍遍被翻出来咀嚼。
沈风才是那个真正要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思及此,云袖低下头,眼中晦暗不明。
她想不通沈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把自己推到这种境地,难道他想趁机做些什么?
肖肃却不觉得,“难道他就不能是故意的?故意求娶你,嘲笑我只能把你当妾室!他既回京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
刚听到时他确实得意,但是清醒过后却发觉,沈风绝对是在嘲笑他!
“我出身青楼,你贵为王爷,世人眼中怎么都是我高攀,谁人能嘲笑你?”
云袖自嘲一笑,“何况他心中无我,又怎么会打探我的消息?”
沈风一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上心之人之事,便是在他身边发生,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为什么沈风愿意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露出最温柔的笑意,对她却那般狠心。
肖肃听出她语气中的嘲意,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护手上,“所以你是要我同情你吗?”
云袖抬脚踩过地上的碎片,走到他身边的椅子坐下,“不,你只会骂我活该!”
“呵,”肖肃算是被她逗笑了,“算你有自知之明。”
云袖不置可否,“所以呢,昨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6章 未归
大雪夜,太和殿上。
本该欢声一片,此时却寂静无声。
皇帝尴尬地看着沈风和肖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个是他喜爱的臣子,一个是他宠爱的侄子,两人竟为了那样一个女人都来求他,这算什么事?
此时,皇帝竟然无比想看看那个叫云袖的女子,看看她是有几条狐狸尾巴。
肖肃放下手中的酒杯,看沈风的眼神中多了几丝玩味。
呵,三年前冷血无情说走就走,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是以为云袖那个傻姑娘,听见这个消息后会感动得以身相许,成就他知恩图报的美名?还是说,他想为自己曾经那一段经历挽尊?
连人如今的现状都没打听清楚,便在这里口出妄言,演绎深情人设?
真是笑话!
肖肃走到沈风身边,蹲在他面前,凑到他耳边细语,“沈风,你来晚了,云袖在三年前就是我的人了。”
沈风豁然瞪大眼睛,侧脸看向肖肃,声音又轻又重,“你说,什么?”
肖肃勾唇,贴着他的耳朵,“我说,在你背弃她远走后,她就被我纳入府中,成为我的人了。”
说完,肖肃未等沈风反应,转身跪下,掷地有声,“陛下,云袖是我府中人,我与她心意相通,死生不离。”
“这……这……朕也没说就要赐婚啊,”皇帝见他说得这般严重,连忙找补。
“沈卿啊,这云袖已经嫁作他人妇,实在不与你相配。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朕在贵女中替你求娶一个,赐婚给你,可好?”
皇帝此话一出,在场的朝臣纷纷变了脸色。
身为皇帝,对臣子说出这般话,可见对此人何其看重。
其他吃瓜臣子都对沈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了判断。
沈风仍然跪立着。
他双手紧紧攥成拳,身体微微颤抖,喉咙滚动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声音哑得不像话,“臣,不敢劳陛下费心。”
皇帝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却也不戳穿。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暗示福禄去将人扶起来,“既如此,那朕便赐你一座将军府,日后若留在盛京,也不能一直住外边。”
皇帝将私库中空置的宅邸思索一遍,拍手道,“那便将长乐街那座……”
沈风此时却完全听不进皇帝的声音,他谢恩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顺手将旁边的酒壶打开就往嘴里倒酒。
肖肃亦是拿起酒杯,一杯一杯下肚。
他该高兴,赢了沈风一局,他该高兴的,但是此时看沈风这副模样却觉着烦闷,心口有堵气上不来。
当晚离开皇宫时,肖肃只来得及看见沈风被自家亲卫扶上马车离开,没再来得及质问他。
沈风靠在马车上,眼尾薄红,惺忪着眼睛,看着车厢顶部。
“为什么?”
亲卫魏冲帮他松解外衣,听见他的呢喃,叹息道:“将军,她已经嫁人了,您就不要惦记了。”
在北境时他便劝过,让将军给她去信,让她知晓他如今的情况,也好让她安心等待。
当时将军是怎么说的?
将军百战死,强敌未灭,他怎么敢随便承诺?
后来打了胜战,再想传消息回来,宫中已经让他们回京述职,这消息也就搁置了。
魏冲叹气。
但是听那肃王的意思,那云掌柜三年前便已经进王府了,他家将军这三年的相思算是一厢情愿了。
魏冲心中暗自腹诽,这算不算是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他们将军,可太不容易了。
魏冲是孤儿,父母均死于北狄之手,他一心想要上阵杀敌为父母报仇,意外遇见沈风,便跟在他身边,一步步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这三年,他最常听见的一个名字就是云袖。将军与他说了好多云袖掌柜的事情,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喜欢云袖掌柜。
沈风自嘲地笑了,“阿冲,你不懂。”
他们之间,哪能这么掰扯分明?更何况她嫁的是肖肃。
一刹那,肖肃那“纳入府中”四字如利剑般击穿他的心脏,他恍然回过神。
“你去查,云袖和肖肃成亲的所有细节,所有……”说完,他缓缓闭上眼睛。
若是他想的那般,他便是将人抢了回来,又有何防?
沈风这一闭眼,便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他从北境一路不停歇赶了半个月的路,急急忙忙回来想要见人,却被告知那人已经成亲了。
他陷入自己的噩梦中,一遍遍看着云袖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嫁给肖肃。
他醒来时,魏冲已在外边等候。
此时他面露难色,双脚也焦虑得来回踱步,听见屋内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推门而入。
“这是哪?”沈风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脑子还有些懵,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昨晚陛下赐的将军府啊,”说起这个豪华宅邸,魏冲激动得眉飞色舞,“这将军府太大了,我在北地都没看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院子,而且地址就在盛京最繁华的长乐街上,出门买东西都十分便利。”
陛下赐下府邸后,便有公公带着下人一通收拾,他们回来时,府中基础的东西都已准备齐全,实在妥帖得很。
难怪大家都喜欢盛京,盛京这般好,谁人不喜欢?
他眼中流露出羡慕,“我什么时候也能在盛京有一座大宅子?”
沈风挑眉,“将军府不够你住?”
魏冲摸摸后脑勺,傻笑道,“嘿嘿,这不是怕以后将军娶了媳妇,我再待着不方便么!”
“不会,她不会介意。”沈风脱口而出,说出来后自己也怔愣住。
魏冲暗暗“咝”了一声,转身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让你胡说八道!”
沈风唇角往下,“我无亲无朋,这府中就我一个,你爱住哪住哪。”
魏冲乐得给自己挑一处好住处,领命跑了出去,却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停住,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未禀明。
“还有何事?”沈风看他这副磨磨蹭蹭的样子,问道。
“昨晚将军让我调查的事情,我已经查出来了。”魏冲低着头说完,不敢直视沈风的眼睛,只能抬眼偷偷看他。
“我昨晚……”沈风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抿着唇,低着气压,“说。”
该来的总是要来,魏冲闭上眼睛,嘴里嘀里咕噜一串麻溜地说了出来。
“云掌柜和肃王是三年前在一起的,当时云掌柜犯了事被关押入狱,肃王为了救人,进宫求情。云姑娘从大理寺出来后,便直接去了肃王府,连纳妾之礼都没有。”
进宫后的细节他不得而知,但是想来也就那么几个理由。
沈风猛然瞪向魏冲,眼前却陡然天旋地转,脑袋如有千斤重,他用力想要撑起身子,整个人却往下倒。
魏冲见他状态不对,上前揽住他,发现他浑身烫得厉害。
魏冲手忙脚乱将人推倒在床上,拿起两床被子压住他,“将军,您发烧了,我去给您找大夫。”
说完,他飞奔出去,口中高喊,“马叔,马叔!将军生病了,快去找大夫!”
沈风被压在床上,喘不上气,脑子里全是云袖,云袖娇俏的样子,云袖爱慕着他的样子,甚至云袖在牢中怨恨地看着他的样子,一帧帧一幕幕,将他脑袋撞得粉碎。
迷糊中他被灌了药,熏着安神香又继续昏昏沉沉到亥时,才悠悠转醒。
沈风睁开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幔,满脑子依旧是那个人。
这个时辰,她该是洗漱完,在重新核验今日的账目,若还有时间,便会拿起针线,做那为难自己的绣活。
他在四方楼两年,看她做了两年,连一条帕子都没绣出来。她那双手,早年该是冻伤过,留下了不少疤痕。可能那双手,天生就只适合盘算盘,做不来女红。
如今,她又在做什么?
云袖在做什么?
她正在应付一群莺莺燕燕的王府姐妹。
得知云袖今晚留下,那些红红绿绿的姨娘们便前后脚来给她请安,说是难得联络姐妹间的感情。
在她们看来,云袖迟早是要被扶上王妃宝座的,此时与她交好,也是为了在府中更好地生存。
肖肃出现时,云袖正被几个姨娘围着剥葡萄塞点心,待遇比肖肃这个正经主子可好太多了。
见他出现,姨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头恭敬朝他行礼,连抬眼看都不敢。
云袖斜了他一眼,心中好笑。
这得是做了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才让这些姨娘们怕成这样。
肖肃是爱美人不假,但前提是不要踩到他的禁区,否则他只会比仇人更加凶狠。
至于他的禁区?
云袖只能说,到处都是。
看这些姑娘对他的态度便知道,一开始满心欢喜进府,恃宠而骄不到几天,触碰到他的禁区后便被冷落到一边,只能得到他的冷脸,性格阴晴不定。
肖肃冷脸让她们出去,姨娘们便鱼贯而出,屋中又只剩下云袖和他。
云袖挑眉,“你不睡觉?”
“你不回去?”
“刘伯说明早有几个新进府的厨娘,让我和云袖帮忙尝尝手艺,我今晚睡这了,省得来回折腾。”
“你真当自己是王府女主人?”肖肃捡起盘中被剥好的葡萄,扔到自己嘴里。
“你要是嫌我多管闲事,我也可以回去。”她也不是非得留在这里给自己找事做。
她起身,准备找刘伯套马送她回去。
只是刚走一步便被肖肃拉住手腕。
肖肃一脸无奈,“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管?”
就会在他面前耍脾气,遇上沈风就怂了,没用的姑娘!
云袖甩手,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那你大半夜跑我房间做什么?”
“来看看你睡不睡得着,”肖肃左脚抬起搭在右膝上,单手撑着脑袋,“知道沈风求娶你,你睡得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心里毫无波动那是骗人,但是三年未见,云袖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完全不了解沈风了。
他如今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她完全猜不透。
也或许,她从未看透过。
四方楼,清风苑中。
云袖的房间漆黑一片,只有轻透的月光透过小轩窗照射在梳妆台的一角,映出站在一旁的高大身影。
沈风醒来后依旧在低烧,却是抵不住思念,于是悄悄潜入四方楼,来到这个曾属于他的小院。
这里已经被布置成新的模样,内室和外室用一块八折屏风遮挡住,内室仅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衣柜。
外室有一处矮榻和一张桌子,书案上的账簿显示着这件房间的现任主人。
他的视线落在屋内的点点滴滴的陈设上,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旧时的模样,再没有他的任何痕迹。
可他进来时,分明看见满院的腊梅开得正盛。
她送给他的腊梅,是她亲手种的。
“掌柜的今日不回来了?”
“对,王府差人来送过口信了。”
两个巡夜的下人提着灯笼路过云袖黑漆漆的院子,在外围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沈风听见云袖留宿王府,一时失神将手中的茶盏捏碎,划伤了掌心。
他似是不察,将碎了的茶盏放回桌子上,任由手中的血滴溅落在地上。
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张熟悉的床榻,躺了下去。
这张床,他也睡了两年。
可此时他却睡不着,脑海里控制不住去想,云袖和肖肃此时在做什么?
她真的喜欢肖肃吗?
为什么要给他送花?
为什么不回来?
沈风双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感受满屋子她的味道,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喟叹,“云袖……”
第7章 乱心
沈风在云袖屋中半梦半醒过了一夜,卯时刚过,云袖依旧未归,他只能从窗户出去,回了将军府。
魏冲在府中急得团团转,一看见沈风,便扑到他身上,“将军,你可吓死我了,下回可不能这么无声无息闹消失。”
若是其他时候,怎么也轮不到他担心沈风的安全,可是一个刚受了情伤又发着烧的人失踪,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他大概也能猜到将军去了哪里,可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去找,最终也只能在府中干着急,一夜未睡,眼底发青。
沈风被扑得有些站不稳,“下去。”
他声音嘶哑,经过一晚上无盖被不安稳睡眠,很明显病情更重了。
魏冲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眼眶突然发红,抱着沈风哭了起来,“将军,您不能想不开啊,您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就要抛弃我们这些兄弟,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将军。”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抬手用袖子擦掉,又想往沈风怀里扑。
沈风嫌弃避开,“脑子不清醒就去洗一洗再来和我说话。”
本就晕眩,被他这么一捣乱,脑子更不舒服了。
他绕过魏冲往房间方向走,准备回去吃药休息,却在半道上遇到马叔,“将军,宫中来人,陛下找您。”
沈风的脚步一停,转身抬脚立刻往外走,“套马。”
路过魏冲时,他只说了一句,“跟上。”
魏冲胡乱地摸了脸,“将军,等等我!”
云袖处理完肃王府的事情,便带着芒种回了四方楼。
一进酒楼,好事之人已经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她瞧,闲言碎语中皆是她和沈风肖肃的风流韵事。
回家这一路,她在马车中已经听过无数版本,说她和沈风暗度陈仓,给肖肃戴绿帽的有,说她因爱生恨别投他抱,如今想利用肖肃对付沈风的也有。
各种版本,每一版都说得有理有据。
云袖只当没听见,“李叔,有事去清风苑找我。”
这两日她打算少去前头转悠,省得好事之人老盯着她不放。
“哎,我明白。”四方楼的老人李贵拢着手应道。
他站定在原地,看着云袖的身影消失在后院,无声叹息。
他是四方楼的老人了,从纪老太爷时便一直在四方楼,算是看着云袖和小少爷长大。
这云袖姑娘哪哪都好,就是出身太坎坷,情路也走得比寻常女子更难些,连婚事都是这么一副不清不白的流程。
若非性情坚毅,又如何承受得住?
他自知才疏学浅,天资有限,但好歹年长他们许多,看多了人情世事,但愿还能多陪陪他们。
李贵捂着嘴,轻咳出声,不敢让其他人听见,只有他的心腹小厮阿三默默给他递上一块手帕。
“别多想,去前头盯着吧。”
“是。”
云袖回到清风苑,一推开房门便察觉不对。
她屋中不曾点香,此时却有一股药香味。
她一眼看见桌子上碎了的茶盏,碎片上还留有干涸的血迹。
云袖眉头一跳。
她再走向梳妆台,检查自己的金银首饰,发现并未被丢失贵重物品。
再一推窗,一只灰色脚印赫然留在上面。
芒种跟在她身后,看见这么大一只脚,捂住嘴巴差点尖叫,“姑娘,进小偷了!我这就去报官!”
“不用,”云袖关上窗,眼神落在碎了的茶盏上,“是沈风。”
芒种瞪大了眼,眼底一片愤愤,“他来做什么?夜探姑娘闺房,好不知耻!”
幸好昨晚她们不在!
“谁知道?”
芒种双手握拳,“大半夜闯姑娘闺房,要是被王爷知道,非得打死他……”
“现在的肖肃,可不一定打得过沈风。”云袖无意识地接了一句,将那碎裂的茶盏拿在手中,怔怔盯着。
“你出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芒种点头,“哦,那我把这茶盏拿出去。”说完她伸手便要收走这套不齐全的茶具,却被云袖抬手阻拦。
“放着吧,我处理……”
芒种离开后,云袖看着手中茶盏上的血迹发怔。
难道来找她兴师问罪?怪她害她丢了脸面?还是……终于发现自己舍不得她了,想要挽回?
云袖自嘲一笑,她放下手中的碎茶盏,走到床上,发现本该齐整的被子也被人压出了褶皱。
她坐在床边抚摸着那已经凉透了的床榻,闭上眼睛,幻想那个人躺在这里的模样。
在清风苑的第二年,他疏朗许多,也愿意同她聊天畅谈。
但每每见她,还总一副怕被她占便宜的样子,只要他俩在一处,他必定束发整装,举止有礼,更不会像肖肃那般在她面前举止随意,坐躺随心。
一如他们初见那般,他清冷高贵,她低如尘埃。
只有那一次,他钻研她搜罗来的棋谱,废寝忘食,起晚了,又叫不醒,她担心不已才闯入他的房间,看到他最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个样子,在后来他消失的三年里,无数次在她的梦中出现,好像她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便还在。
云袖其实心底明白,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沈风没有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他们之间不会有牵绊,只会如这盛京城中来来往往的人一样,是接踵而过都不会产生交集的陌生人。
是她强求,将人留在身边两年,两年的相处竟让她错以为,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思及此,云袖呼吸陡然加重,抓着床单的手陡然一紧,心一颤又一颤,眼眶逐渐发红。
沈风求娶,她本该欣喜的。
但她实在做不到欺骗自己,说沈风也有意于她。
若真在意她,又怎么会不打听她的消息?哪怕他孤身在北境举步维艰,成为将军之后也没有机会吗?
说到底就是不在意!
如今又这般惺惺作态干什么!
云袖拽着床单,眼眶越发的红,越想越气,气自己怎地那般蠢,被他迷了心,气自己这般不争气,竟还一直想着他!
云袖气得将床单拽了下来,连带着被子枕头通通甩到地上。
“芒种,这些给我拿出去烧了!”
芒种在屋外胆战心惊地等着,听见屋内的响动,推开门便看见一地被褥。
她家姑娘眼红得吓人,她不敢多嘴,默默抱起地上的被子,扔去杂物间,打算找个时机再拿去烧掉。
她重新拿了一套被褥,回到云袖房间,便看见她蹲在地上,手中拿着抹布,紧盯着一处,用力地擦拭着,手背都青筋暴起。
此时她眼中只有眼前这一块布,这一小块地板,看不见任何人。
芒种红了双眼,没有进去,退出房间靠在屋外的柱子上蹲下,把脸埋进被褥里,无声哭泣。
她不敢哭出声,紧咬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但是怕惊扰到云袖,她只能一直忍着,忍着,身体却忍不住颤动。
纪景从夫子那里逃脱出来,刚走进清风苑,便看见芒种蜷缩的背影。
“姐姐!”
他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冲进云袖的房间,便看见她额角头发有些散乱,跪在地上,手上动作不断,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纪景眼中瞬间泛起怒意。
他冲过去将云袖扯了起来,拽着她的手便往外边走。
“阿景!”云袖被迫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眼看见纪景怒气冲冲的模样,“怎么了?要带我去哪里?”
纪景停下脚步,看着她,“去找沈风,找他问个明白,问他究竟为什么这般对你?”
“他又怎么惹你了?”云袖心中咯噔一声,假装冷静地抽回自己的手。
纪景一把抓住她,“他就不该回来,不该出现,甚至当初你就不该救他!”
纪景将人拖到镜子前,让她瞧着自己,“你看看,他才回来几天,你就这样?云袖,自欺欺人好玩吗?”
云袖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鬓发缭乱,眼眶通红,一整个人没有了精气神。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脸颊,分明是她的脸,为何这般陌生?
云袖凑近,把自己凑到镜子前边,看到镜子中自己的眼神。
空洞无光,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怔愣地看向纪景,又望向抱着被褥站在门口还在抽噎的芒种。
在他们眼中,她是这般?
云袖眼里的泪哗地掉落,嘴角却是上扬的。
她还没和沈风正式见面,她便已经乱了心智。
她自诩坚韧,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原来也只是个看不透情爱的女子。
她嘴角的笑越发放肆,眼泪却也是止不住。
纪景和芒种被她的诡异模样吓得不敢说话,纪景更是抖着手,颤颤巍巍去拉云袖的袖子。
“姐……”
纪景小心翼翼地看着云袖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些她此时的想法。
云袖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却是勾着唇,“我没事。”
她扯开袖子,站在镜子前,打开妆匣重新为自己梳妆。
她自问,对沈风仁至义尽。
他救过她,她也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算是互不相欠。
若他不想待在四方楼,他大可告辞离去,她不会死缠着不放。
他千不该万不该,明知她的心意,还恩将仇报,将她的心意踩在脚底下一次次作践。
云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重新折射出不屈的神色。
“姐!”
“好了,没事了!”云袖转身看着他们俩。
纪景脱口而出,“真的没事了吗?”
云袖只是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恰好此时,清风苑外传来阿三慌乱的声音。
“掌柜的,外边有人闹起来了!”
云袖脸色一沉,走到芒种身边,看她还红着眼睛鼻子,安抚道,“你留下帮我收拾屋子,阿景,跟我来。”
云袖脚步步履如飞,走到阿三身边,“何事?”
阿三快步跟在她的身后说道,“是两个陌生的顾客,他们在店里吃午食,一个顾客吃完浑身起疹子,另一个非说是我们的饭菜出了问题。”
“叫大夫了吗?”
“小唐已经去了。”
“李叔怎么说?”
“客人暂时被安抚下来,二掌柜说先等大夫瞧一瞧。”
云袖快速走到大堂,熟客们见到她纷纷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那出事的高瘦男子额头脸上脖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又红又肿,男子痒得不行,想要伸手去挠,被店里的伙计抓住双手不让动。
“痒死我了,”男子不停挣扎,“放开我,你们四方楼这是要草菅人命,奸商,奸商!”
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矮胖的男子,正担心得额角冒汗,“你们干什么?四方楼仗着有肃王和沈将军撑腰,害人性命,我要去告官!”
对方嗓门极大,不仅楼中的顾客,路过的百姓都听见了,驻足在门口好奇观望。
云袖听见沈风的名字,眉头一皱。
她与肖肃的关系人尽皆知,说肃王是四方楼的靠山,并无不妥,可是沈风……
她与沈风的关系,大概也是人尽皆知,可他算哪门子靠山?
云袖捏紧了手指。
纪景闻言,怒视那人,双拳紧握,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
云袖拉住他,“在一旁看着,一句话都不许说,也不许动,好好看着!”
云袖:“这位公子,小二已经去找大夫,先给这位公子看诊,若真是我们四方楼的饭菜出了问题,我们一定不会推卸责任,会负责到底的。”
那矮胖男子看见云袖,敦实的身子直冲她来,一个当三个云袖的身形如一堵矮墙,就要横在云袖身前。
李贵赶忙挡住。
男子被挡着看不见云袖,只能指着李贵的鼻子骂,“你什么意思?我们就吃了你们家的东西,不是你们下的毒还能是谁?”
有四方楼的老顾客好心解围,“四方楼在这街坊多少年了,就没出过一次差错,他们不会害人的,该不是先前吃错东西或者身体有什么病吧?”
“是啊,先看大夫再说。”
“你才身体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高瘦男子横眉冷对,不顾脸上的红疹就要动手。
幸好那俩伙计拉住了。
李贵见状,赶忙说和,“公子稍安勿躁,这位公子的状况瞧着像是过敏,不是中毒,还是等大夫看过之后再说,免得误了公子的病情。”
他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将态度放得很低,却不想这人竟是个不上道的,直扬言必须见官。
“这……”李贵看着云袖。
云袖刚刚便一直盯着那人的眼神,躲躲闪闪,色令内荏,分明心中有鬼。
但他坚持见官,又是为什么?
第8章 牵连
“报官!”
她倒想看看,这人想做什么。
若是想要损坏四方楼的声誉,大概是打错算盘了。
若是针对她……
“诸位客官,今日四方楼怕是无法营业,还请见谅。”
“哼,这种害人性命的酒楼,应该早点倒闭才是!”矮胖男子哼唧道。
云袖撇了他一眼,没理,继续说道,“今日是四方楼待客不周,请诸位到李掌柜那领一张免费凭证,下回就餐可以免单,就当是四方楼给诸位的赔礼。”
“云掌柜客气!”
“那就多谢云掌柜了。”
老顾客们看了一出好戏,又拿到一张免费凭证,乐呵呵离开。
有的闲来无事,继续待在大堂等待后续。
“林老大夫来了,大家让个路。”伙计小唐扶着济生堂的林老大夫,缓缓走了进来。
云袖见竟是林老大夫,快步迎了上去,伸手就要扶,“怎是您来了,双月呢?”
林老大夫摆摆手,“她出外诊去了,我闲着没事,过来瞧瞧,哪个是病人?”
“官府办案,闲人避让。”
与此同时,府衙的官差也到了四方楼门口,“云掌柜,四方楼出现投毒案,还请跟我去府衙一趟吧。”
领头的捕快周勇手握长刀,一脸横相,目光炯炯地盯着云袖,他身边的手下上前就要来抓云袖。
“老夫还未给病人检查,你就说是中毒?这般草率,你们程知府都是这般办案?”林老大夫横了周勇一眼,走到瘦高男子身边细细看了起来。
周勇这才看到人群中的林老大夫,脸色骤变,一脸赔笑,“林老您在这……小的不敢,不敢。”
他尴尬得不知能说什么,只能转头去瞪那个报官的人!
怎么不说请的是林老太医?这还让他怎么把云袖带回衙门?
这趟破差事,他就不该接。
“是过敏。”林老大夫放下瘦高男子的手,“他午食吃了什么?”
“林老这边请,他们那一桌的饭菜我都没让动。”李贵躬身给林老大夫指路,那男子哀嚎出声后,他便命人守好饭菜,就怕有人趁乱下毒。
老大夫用银针试了试饭菜,又亲自每样菜都尝了尝,并无异样。
云袖也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捡着没碰的那一边,跟着吃了几口。
饭菜无毒。
四方楼的人皆松了口气。
只有老大夫依旧目光如炬,对着那高瘦男子,“你此前可曾对什么过敏?”
瘦高男子回避,支支吾吾,“并无……”
“那以后由这些食材做的东西都不要吃了,免得再引发病症。”老大夫坐到一旁,在早就准备好的纸上写下药房,递给小唐,“送去济生堂,亲自看着药童煎了药,送过来,或者……”
他看看两个闹事之人,再看看眼神四飘的周勇,“周捕头,你要不要派人跟着一起去济生堂监督?”
周勇哪敢!
他吓得冷汗涔涔,拼命摆手,“林老言重了,既查明不是饭菜问题,那我便回去跟大人汇报了,告辞,告辞。”
说完,他带着一众手下麻溜消失在众人眼前。
矮胖男子见势不对,扯过小唐手中的药方,“不必了,我们自己去买药。”说完,他拉过瘦高男子,挤出人群,很快也消失了。
“哼,”林老大夫冷哼一声,“在老夫面前班门弄斧。”
他指了指那外边,“估计是自己先吃了什么东西发病,来赖你这四方楼来了。”
云袖自也看出些端倪,只是不知道背后是谁指使。
那周勇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压她去府衙,是想关她一顿,在牢里受些折磨?还是想让谁出面保她?
鉴于她前一天得罪过陈家姑娘,她还真不好把这祸事直接赖到肖肃头上。
云袖摇头,“许久没遇到这种傻不愣登的诬陷了,当个乐子吧,您老别生气,让您受累了。”
云袖看着头发花白的林老大夫,心中惭愧。
他本该好好在家清闲享福,却被叫来卷入这种无聊的是非中。
“你这孩子!”他拍拍云袖的手,“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路,出个外诊而已,哪就辛苦了。”
何况他们小唐伙计看他年迈,迅速找了辆车送他过来,他一点也没累着。
云袖微微一笑,“我明白。”
“不过……”林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既然我人都在这了,我也不收你诊金,你让芒种那小丫头亲手给我做顿饭,就当是我的辛苦费了。唉,那孩子呢?”
他扫视一圈都没看到,平日里不是云袖走哪她跟哪吗?
“她在后院帮我收拾东西,我让人去叫她,您先跟小唐去里屋吧,我处理完外面的事便去陪您说话。”云袖招来小唐,让他将人送去待客间,自己留在大堂善后。
“姐……”一直隐在人群之后的纪景拉住云袖,云袖这才想起他在现场。
“怎么想?”
纪景知道云袖是在问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努努嘴,“就是地痞流氓找酒楼的麻烦。”
“还有呢?”
“还有就是有问题找大夫,不行就报官。”
“还有呢?”
“还有……”纪景不情不愿,“大概是冲着沈风或者肖肃来的,没了。”
云袖满意地点头,“还有就是,我们四方楼诚信经营,名声甚好,只要我们不作死,酒楼便不会败,你可明白?”
纪景红着脸,知道姐姐这是点他呢,“我知道了。”
一旁的李贵见云袖训完小少爷,赶忙请示道,“那酒楼今日还开业吗?”
本就是无妄之灾,收拾一番晚上继续开业也不成问题。
云袖摇头,“今日歇业整顿,让后厨重新检查食材,其他人歇息一天吧。记得和伙计们强调,以后点餐之前务必记下顾客的禁忌食物,告知后厨。”
今日之事倒是给云袖提醒了,食物过敏防不胜防,若能减少些发生的可能性,也是对四方楼的一种保护。
“我这就去安排!”
“那我下午是不是也可以不去文先生那边学算账?”纪景期盼地看着云袖。
“你说呢?”
“哦……”
林老大夫吃饱喝足,还拎着一大盒子点心,被芒种毕恭毕敬送回去。
云袖自个回了清风苑,刚一踏进院子,便看见肖肃躺在她的摇椅上,一副闲适地在院中晒太阳。
云袖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光线,“你来做什么?”
肖肃眼都没抬,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这大冬天,我可不想跟你在外面挨冻,有事进来说。”说完,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芒种早将屋内的炭盆烧开,一进屋,一股暖流瞬间扑面而来,云袖舒服得搓搓手。
今年的冬天似乎没去年那么冷,第一场雪至今迟迟未下,但屋外依旧冷风嗖嗖。
也就肖肃这种爱装风雅的,能在那四面透风的腊梅树下装风流。
“你就不想知道,今日之事是谁在幕后搞鬼?”肖肃起身随她进屋,坐到她对面的蒲团上,看她煮水泡茶。
“消息这么灵通?”云袖挑眉。
肖肃横她一眼,瞧不起谁。
一听到有人找四方楼的麻烦,他便赶了过来,却看见周勇带着人匆匆离开。
他想是事情已经解决,便没进来,而是追着周勇,发现他去见了一个人。
“想要对付沈风的?”
“你还真是……满脑子都是他,”肖肃无语,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对了,“是永安侯府的小公子。”
“是他啊……”云袖脑子里顿时闪过那小公子盛气凌人的样子。
当初沈风还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时,正直善良,嫉恶如仇。
永安侯府的小公子陆永思在大街上强抢民女,无人敢惹,被沈风撞上,当场报上府衙,并且做了目击证人,又在朝堂上据以力争,将陆永思死死摁在牢狱中三个月。
陆永思出狱后便将沈风视作永世仇人,不死不休。
当时沈风风头正盛,永安侯怕小儿子再得罪他,被皇帝斥责,便远远将儿子打发去江南外祖家,两年前才返京。
回京后,陆永思还想着找沈风报仇,好几次来四方楼找麻烦,最后被告知沈风不在盛京,才不甘不愿就此作罢。
“他想对付沈风,却不敢去找他算账,只能找我这个弱女子,还真是……毫无长进!”云袖毫不掩饰对陆永思的鄙视。
皇帝护着沈风,太后却肯定不愿意看见沈风在眼前晃。
真想把沈风赶出盛京,懂的人都该知道劲往哪处使。
把目标落在她身上,愚不可及。
“以前沈风是文弱书生他都斗不过,如今他成了孔武有力的大将军,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他敢直接对上?”肖肃也不是要长沈风的志气,奈何这些潜在帮手都太弱。
咕噜咕噜咕噜。
水开了,云袖拿起水壶,在茶盏上冲刷一遍,眼也不抬,“你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个?”
“沈风离京了。”肖肃毫无预兆,说出这句让云袖震惊的话。
“这么快就回北境?”云袖愣住,看向对面的肖肃,手中的水壶也忘记收回。
昨晚才来她这里假模假样装深情,今日便拍屁股离开,这算什么?玩她?
她今日这番心情,若被他知晓,怕又得落一个自作多情的下场。
肖肃欣赏她错愕的表情,“陛下给他派了任务,办完还会回来。”
云袖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水壶重新放回小火炉上,“这样……”
“你就这般不舍?”肖肃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
云袖却是笑了,“只是遗憾。”
她和沈风,还未正式重新面对面相见。
肖肃看着她的笑,直觉怪异。
云袖以往也在他面前这么笑,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
“你没事?”他皱着秀眉,眼神疑惑。
“能有什么事?”云袖抿了一口茶,点头,“这茶还有吗?我给林老大夫送些过去。”
他半信半疑,“府中还有,晚上我让阿照送过来,你当真没事?”
云袖摇头,“你没对陆永思做什么?”
既然知道是他在背后搞鬼,以肖肃的人品,不做点什么,太奇怪了。
“当然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肖肃双手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笑得不怀好意,“你现在是我的人,拿你当伐子对付沈风,就是看不起我,所以我让人将他绑了,送去南风小馆。”
肖肃笑得颠颠的,“南风小馆的当家,最喜欢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鸡仔了。”
云袖嘴角抽抽,这种惩治人的手段,也就肖肃这个变态想得出来。
看他对南风小馆这般熟悉,该不会……
云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眼神在肖肃身上上下打量,直白露骨。
“乱看什么!”
肖肃感受到她不怀好意的眼神,直接给了她一脑蹦子,“别瞎想,老子只喜欢女人。”
“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云袖捂着脑门,火辣辣的,估计已经红了。
“我都没嘲笑你又因他遭受池鱼之殃,你还嘲笑起我来了?”
“我受你连累的时候也不少,当初若非你一意孤行,我又怎么会……”云袖猛然顿住。
肖肃咬牙,“翻旧账就没意思了。”
云袖将手放下,“没想和你翻旧账,我受你保护良多,为你做些事情也是应当应分。”
“好一个应当应分,”肖肃蓦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那我还该谢谢你知恩图报是不是!”
“砰——”
说完,他也不等云袖反应,摔门而去,留下云袖一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般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第9章 初见
屋内,茶香四溢。
小火炉烧着水,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很快又被外边的锣鼓喧闹声掩盖住。
云袖愣了一下,旋即想起李叔提过一嘴,今日附近的邻居迎亲娶妻。
云袖一时有些恍惚。
这般喜气热闹的声音,十年前她也曾认真听过。
那个时候,科举放榜,沈风作为新晋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在盛京城中游街,意气风发。
他生得好,丝毫不比探花郎逊色,两人一同挂着大红花,像极了喜气洋洋迎亲的新郎官。
那会她还是怡红楼里最下等的粗使丫头,春寒料峭,她却只能在冷水里手搓衣服,两只小手冻得通红。
楼里的小姐妹芙蓉却是撇下活计,非拉着她一起去围观状元郎游街。
“走吧,衣服看完再洗。”芙蓉将她手中的衣服扯下扔在桶里。
“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怡红楼是盛京数一数二的青楼,她们自小在这长大,见的官员书生还少?
一个个在外文质彬彬温文有礼,到了床榻上,不都一副嘴脸?
云袖努努嘴,却还是任由她牵着。
她一手的水,芙蓉也不介意,拉着她穿过来来往往的衣裙,挤到二楼杂物间的小窗边。
听着越来越近的锣鼓乐声,芙蓉激动地叫出来,“快看,快看,就是那个!打头的就是今年的状元郎沈风,才十八岁!他身后那个探花也好看,不过已经二十五了,还是状元郎厉害!”
她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
这些消息,都是从客人们口中听到的。
“听说,这状元郎的父亲也是一地父母官,官声颇好,当地百姓知道后,都在为他高兴。这样出身的人家,想必品性决计不差,更何况他还长得这般好!”芙蓉说得两眼放光,双手捂住脸颊扭捏来扭捏去,一副娇俏的模样,看得云袖直颠颠笑。
她扬着嘴角,视线顺着她的手指头方向看去,只一眼,她笑容却僵在脸上。
万人中识君,只余他面容。
云袖盯着沈风的脸,回想起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是她第一次试图逃跑。
她听到母亲和恩客说话,那官人说已经同管妈妈谈过,为母亲赎身,过两天接她入府中做妾。
那大人也算位高,是管妈妈最谄媚的那一拨人。
云袖感叹母亲这是脱离苦海,她却陷入绝境。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提起她。
她明白,这种人家纳个青楼女子已是出格,母亲一定没法带自己一同进府。
她害怕没了母亲护着,她会像楼中其他姑娘那样稍不留意就被打个半死,或者打死了一卷草席送去乱葬岗,或者到了年纪就被安排去接客。
她得跑。
她没有任何犹豫,趁着楼中最热闹的时候,卷上自己攒的一点银两,爬出怡红楼后换上后门墙角死了的乞丐的衣服,绕过长乐街,到了盛宁坊,一路疾跑,躲到南城门那边的废弃荒宅中。
只要待到明日城门大开,她便可重获自由身。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没等来怡红楼的打手,一身乞丐装扮倒是招了其他人的眼。
几个乞丐拖着她就要往无人的小巷子里去。
她大喊,沈风便出现了。
分明是寒冬腊月已过,但是他瞧着怕冷得很,依旧裹着厚厚的披风。
沈风站在几人面前,也不说话,只冷这一张俊脸,眼神冷若冰霜,如利箭般刺向几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们,便将几人看得心口发毛。
许是瞧着这人衣料富贵,又一股盛气凌人的模样,不是普通出身,不敢得罪。
几个乞丐面面相觑,怂了,慌慌张张推倒她便跑开。
直到那几人脚步声渐远,沈风才将忍无可忍咳出声。
云袖跪在地上,外衣都被扯掉一半,脑子里第一反应竟是,幸好他刚刚没咳嗽。
那人一咳嗽,白皙的脸都染上了红,看着就十分弱不禁风。他刚刚若是现在这般样子,说不定连他都得遭殃。
她盯着沈风,见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解开自己披风,落在她身上。
“地上凉,起来吧。”他声音哑得很,说话间还忍不住想要咳嗽。
他伸手把扶起她的胳膊,丝毫不在意她身上衣服散发出的腐臭味,神色如常。
云袖看着他白净的手,再看见自己布满冻疮脏污的手,一股卑微的涩意涌上心头。
她后退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敢再看他,也没说话。
沈风似是看出她的囧意,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腰间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到她掉落在地上的布袋中。
“收好,小心着用,别被人发现。”他哑着声音交代,“披风在你身上不安全,待到明日扔了吧,否则恐招祸端。”
说完,他转身离开。
云袖在原地一直听着他的咳嗽声消失,才捡起地上的布袋,将那快碎银子握在手中。
这是,把她当小乞丐?
云袖敞开拖地的披风,看着自己干瘪的小身板,脏兮兮的手,以及身上的衣服,也难怪……
就在这时,怡红楼的打手也发现了她,四人手中拿着木棍,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云袖匆忙将银子塞到怀中,裹着披风遮住里边的乞丐服,看见他们如遇亲人,跪地猛哭,声音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一口一个骗子,哭诉着自己的满腔爱意和对方的铁石心肠,控诉那个抛弃她的无耻负心汉。
这是她提前想好的方案,如果被追回去,那便哭,宁愿被当成傻子也不能被打死。
怡红楼虽说是风流之地,但难免会出现几个傻姑娘,被骗了赎身钱还傻乎乎为对方遮掩。
管妈妈见得多了,多是拧几下骂几句,再不济就关上几天饿几顿给个教训,不会因这种事情为难楼中姑娘。
云袖被带了回去,果然,管妈妈看见她身上的锦绣披风,甚至都没骂她,只是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手让她滚回房间。
那披风,至今还留在云袖的柜子里。
此时云袖看着他洋溢的眉眼,精神十足地同路边的百姓道谢,想必风寒已经好了。
恰好此时,沈风目光扫过怡红楼这厢,像是对上云袖的视线。
云袖有些心虚,慌慌张张将撑着窗户的杆子扯下,“哐”地关上窗。
芙蓉大笑。
“你这是做什么?怕什么被看到?”芙蓉眉眼弯弯,把脑袋抵在她肩膀上,“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会入得了他的眼?”
云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底那口浊气怎么都散不出去。
当时她便想,若她真是个小乞儿,那便好了。
所以后来,当她看见沈风如乞丐般被几个地痞流氓推倒在地拳打脚踢时,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如沈风救她时那般出现在他面前,却只听见他说,“别多管闲事!”
他鼻青脸肿,一身脏污躺在地上,眼中早没有了求生的欲念,只等着一个了断。
那几个地痞流氓打不过云袖带的人,便在旁边出言侮辱,“云掌柜这是打算带回去当面首?”
“哈哈哈哈……这沈风确实长得好,一个青楼女子,一个丧家之犬,也算绝配!”
这种话云袖听得多了,早已能当做狗吠。
她只是担心沈风。
她外出才半月,半月的时间,一个炙手可热的朝中重臣,天之骄子,竟变成了这副模样,究竟发生了何事?
却只见沈风唇角勾勒出一丝嘲意,依旧望着天空发呆。
云袖知道,他没认出自己,大概也忘了自己曾经救过一个小乞丐。
她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人带回四方楼,安置在清风苑的隔壁小屋,后来为了让他开怀,便将环境更好的清风苑给了他住。
这些年,云袖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是他?
见色起意,感激之情?
她都说不明白,只是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了。
“娘子,这是邻居遣人送来的喜糖。”芒种拎着一小篮子糖果,笑着走进来。
她从林大夫家回来,在路上碰见来送喜糖的人,顺手带回来。
那小篮子编织得十分灵巧,提手上还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可见做得用心。
云袖捡起篮子里的一个糖果,剥开外衣塞到自己嘴里,浓郁的芝麻香气在唇齿中散开,“咝……”
她被齁到了。
“婶子这是放了多少糖?”连她都受不了。
成亲的那个邻居家是卖糖果的,他家店也是这条街上的老店了,此前店铺中生意很差,差点濒临倒闭。
为了维持铺子的开销,一家子六七口人卖了房子,挤在小小的糖果店中。后来云袖看上了他们家的制糖手艺,与他们谈了一笔合作,才算解了他们的窘境。
如今店中只有老夫妻俩常住,儿子和新儿媳好像搬到城南那边。他们在那买了个新屋,虽也是小地方,但好歹比原先的生活松快得多。
“一定是知道姑娘喜欢甜食,才放了这么多,”芒种捡了一颗吃,也被甜到,“那人来送糖果时,还一个劲道歉,说没能请姑娘去观礼,我说这算什么大事?明天我再去做些点心,给婶子送去,当做回礼。”
云袖点头,知晓对方的顾忌,她也从不计较这些,“记得送一份喜礼过去。”
“省得的,李叔早交代过了。”
第10章 见面
冬至。
“姐,这都快半个月了,杜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纪景坐在云袖对面,手中的账册怎么都看不下去,只能骚扰认真盘账的云袖。
这半个月来,纪景跟在她的身后,竟真的是要学习四方楼的经营管理,云袖走哪他跟哪,整天像只苍蝇嗡嗡嗡问东问西。
云袖没有不耐烦,一一同他说明白。
只是……哎……纪景这脑子,什么都记不住。
连算账都是算三步错一步,云袖每天为他纠错的时间,比她自己重做的时间都长得多。
今日,他连看账的耐心都没有了。
云袖手中动作没停,“想她了?”
纪景将手中的账簿放下,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语气坦荡又无奈,“想啊……”
以前他不懂什么是喜欢,总觉得姐姐对沈风的那种细水长流,倾心付出便是他期盼的感情。
直到半月前见到红衣姑娘,他才懂得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可惜了,她出了远门,半个月都还没回来。
她再不回来,他就要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他记性本来就很差。
云袖拿笔在旁边的纸上记上一笔,然后放下手中的本子,抬头看着为情苦恼的少年郎,问道:“你真心想与她成亲?”
“嗯……”纪景脸颊染上一丝薄红,手不自然地搓搓鼻子,点头。
“那你可曾想过,你们成亲之后要如何?”
“嗯?”纪景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如何?”
云袖见他如此迷迷瞪瞪,不由叹息,“杜姑娘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想必是个爱自由的性子,成亲之后你想让她跟你一起守在这四方楼?”
“这……”纪景皱眉。
这事他真的从未想过。
他所能想到的,便是成亲之后,他继续跟着姐姐在四方楼干活,杜姑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但如果她想做的是继续跟她父亲走镖呢?
纪景一想到这个可能,莫名觉得委屈,“她要是成亲之后还继续走镖,我岂不是跟现在这样,十天半月甚至更久都不能见到她?”
那他这亲成的又有什么意思?
云袖见他这般委屈巴巴的样子,却是笑了,“你没想过让她跟着你待在盛京?”
纪景眼睛亮了一下,又委顿回去,上半身直接趴到桌子上,脸贴在账簿上,“我当然是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但是如果她喜欢走镖,我也不能剥夺她做喜欢的事情的权利。我这样做,她一定不开心。”
“好难啊……”
云袖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弟,抬手摸上他的脑袋。
她安慰道,“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好好想想,在她回来之前你都可以想,等她回来之后,你亲自同她说。”
“我知道了。”
云袖看着他这般样子,心中无限感慨,臭小子真是长大了呀。
她抚摸在纪景脑袋上的手轻轻一拍,“行了,大过节的,别愁眉苦脸,不想在屋里待着就去后厨那边帮忙。”
大堂后厨都忙得脚不沾地了,他怎么能在这里这般清闲。
每年冬至之前,四方楼的包间便被提前订光。
每到冬至这日,四方楼的大小伙计厨娘掌柜,都得齐齐上阵,连芒种都被李叔压在厨房帮忙。
他们姐弟俩也只能等到晚上闭店之后,再和李叔阿三芒种一起包饺子,算是过节。
肖肃若是早些从宫中回来,也会加入他们。
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听阿三说李叔特地买了最新鲜的花蛤,打算给我们小露两手,我去看看!”纪景心大,心情变得也快,撑起身子便急吼吼地出去,嘴里还碎碎念着,“今年这雪到底还下不下了……”
他脚步轻快朝前院去,却在路过大堂时看到一个人在门口徘徊。
纪景微怔,犹豫要不要上前,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朝那人走去。
“您有事吗?”
清风苑中,云袖敞开房门望向门外。
一地寒风吹过,将她满院的腊梅吹落,花瓣四散,落在她的屋檐下。
此时若是能下一场雪,那才是盛景。
“姐……姐……”没一会,纪景的声音又从屋外传来,连带着脚步声都有些匆忙。
云袖眉眼一跳,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出事了?”
今日过节,忙中出错也在所难免,云袖只希望事情不要太难缠,能让大家都一起过个好节。
云袖迎上纪景,开口问道,却意外还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方媒婆?”
方媒婆一脸歉疚地看着云袖。
她跟着人进来时便后悔了,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这般多管闲事!
人家云掌柜凭什么要帮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更何况是这种要人命的事情,指不定她开口,云掌柜就把她赶出去。
可是,来都来了……
“我刚刚路过大堂,看见方媒婆在门外,便请她进来了。”纪景说得委婉,云袖却大概能猜到当时是何种情形。
她看着方媒婆那瞬息万变的表情,想来对方有事相求。
云袖打发走纪景,将方媒婆请进屋内。
“您有事找我?”云袖给对方倒了一杯茶。
方媒婆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压下心中的烦躁,却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有事但说无妨,”云袖见她这般犹豫,心中亦有所猜测,“可是和杜家姑娘有关?”
她和方媒婆也就这般渊源。
只是是什么急事,让她不得不今日上门?
方媒婆听见云袖发问,倒是松了一口气,“云掌柜既然问了,我也实话相告。那平安镖局不知在外犯了何事,一行人都被羁押了,杜姑娘也在其中。”
云袖微微皱眉,“我并未听说此事。”
四方楼迎来送往,消息最是灵通,若城中有这么一出消息,她不可能不知道。
“哎……”方媒婆叹了一口气,“一行人估计今日才入城。”
她是昨日出城办事,回程途中看见押解的队伍,好奇多看了两眼,便认出那囚车里杜英英一家人。
那杜姑娘大概也是认出她,远远朝她做了个嘴型,说着云袖掌柜的名字。
方媒婆说完,悄悄琢磨云袖的脸色。
本来她还以为杜英英是想让她传消息给云掌柜,说亲事的事情。但当她看到那前头的主官,便明白她的真实意图。
她想找云袖帮他们。
虽不知杜家是犯了什么事,但这种事情,哪怕是亲人都尚有躲避不及的,哪有自己上赶着往前凑?
方媒婆是一晚上没睡,纠结又纠结,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不该找云袖,焦虑得嘴角燎泡。
没曾想今日还是不由自主走到四方楼,最后被纪景发现。
“云掌柜若是为难,便当我没来过,”方媒婆看云袖沉着脸一言不发,以为她生气了,忙说,“这本就是我多管闲事……”
“你可有瞧见负责的主官是谁?”云袖打断她的话。
她并不觉得方媒婆多管闲事,也没打算不当回事。
且不说纪景喜欢杜英英,就是云袖自己,她既愿意相信她向她求助,不管能不能真的帮上忙,打点一二也是可以的。
“云掌柜,你要帮他们?”方媒婆一怔。
云袖却是摇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帮上忙不好说。”
“是啊……”方媒婆接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就是鬼迷心窍……”
方媒婆顿住。
她一时心急,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云袖却是微微一笑,“您是心善。”
若非心善,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相熟的人,去求另外一个不熟悉的人?
方媒婆被云袖一夸,老脸一红,手帕抓在手中,却是真心实意,“什么心善不心善的,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杜家人我也算了解,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性命攸关的事情,能帮就帮,只是那主官……”
方媒婆盯着云袖的脸,不确定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她是否会改变主意。
云袖被盯得莫名其妙,“嗯?”
旋即她想起来,沈风出京办事也半个多月,至今未归,该不会……
“是沈风?”
方媒婆重重点头。
云袖低下头,嘴角确是勾起一抹苦笑。
难怪杜英英要找她帮忙,在外人看来,主官是沈风,大概会给她些面子?
方媒婆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地道,“若云掌柜为难……”方媒婆尴尬地开口,只是被云袖打断了,“是为难,但我会想办法。”
她朝屋外喊了一声,“阿景!”
屋外,纪景听见屋里的交谈,早急得双眼冒烟,他死命抱着柱子,却不敢进屋。
一听到云袖唤他,一下子窜进屋,“姐,你找我?”
“找个眼生的小乞丐去城门口候着,看见官府押解的队伍立刻来报,看他们是往大理寺去,还是去府衙。”
“好,我马上去!”他领了命,又一溜烟消失在云袖眼前。
“云掌柜这是……”方媒婆见云袖还愿意继续管这件事,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也不会再睡不着了,只是她不明白这又是做什么。
云袖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声音低沉,“监狱那种地方,不管有罪没罪,进去先动个刑吓唬一番,我若不在他们关押之前见一见沈风,杜家几人怕是都得遭点罪。”
方媒婆自是知道云袖之前也曾入过监狱,此时闻言,只是感慨,云袖掌柜真是个好人。
“杜家姑娘若真能嫁给小少爷,那真就是她的福气了。”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姐,也是难找。
云袖闻言只是笑笑。
“那这事便麻烦云掌柜,杜家如今四人被关押,他们家另外两个儿子也在外行镖,实在帮不上忙,只能是拜托云掌柜了。”方媒婆说完,起身告辞。
口信她已经传到了,剩下的便不是她这个小老百姓能操心的了。
云袖将人送到屋外,由芒种送出四方楼。
她站在院中看着满地的腊梅,一时有些失神。
竟是要在这种情况下正式见面……
云袖不由得感叹,造化真有意思。
纪景很快回来,也带来了沈风一行人进城的消息。
云袖换了身衣裳,带上芒种准备前往大理寺。
纪景扶她上马车,忧心忡忡,“真的不要我去?”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去见沈风。
他很纠结,不想姐姐见沈风,但是他想救杜英英,姐姐就得去见沈风。
云袖看出他的小心思,拍了拍他的手,“我和他总是要见面的,今天这日子,挺好。”
马车上,云袖低头沉思,芒种却是紧张得揪着手指头不放。
“姑娘,这杜家该不会犯了什么大事吧?”这杜姑娘是少爷喜欢的女孩子,若是出事,他们少爷可怎么办?
“现在还不好说,但皇帝亲自下令让沈风去办的事情,不会是小事。”云袖低着声音。
她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和军中有关。
若真如此,杜家几人怕是没那么轻易能出来。
他们的马车赶在押解队伍之前抵达府衙大街,停在了大理寺的拐角处,云袖和芒种站在路口,远远看着沈风带着一行官兵和几辆囚车慢慢行进。
她眼睛眨都没眨地盯着最前头的沈风,在他看过来时,望进他的眼底,看见他眼中难以掩饰的诧异。
云袖就这么静静抬头望着他。
她原以为,再见沈风她会激荡波动,此时却发现,她内心平静无波。
“姑娘,下雪了。”
第11章 交锋
芒种的声音将云袖的思绪拉回。
她抬头看向天空,白色冰凉的雪花在空中四散,落在她的头上,肩膀上,外衣上,一落地便成了白色盐粒子。
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不小。
云袖忽地勾唇一笑,瑞雪兆丰年,今天果真是个好日子。
她再看向那人,嘴角那一抹笑还没来得及抹平。
沈风骑在马背上,远远见她站在路边。
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看过来时,嘴角还挂着笑,和以前一样。
他对上她的眼神,那一双清明的眼眸曾经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慌意乱。
沈风心跳骤然加快,唇角也不自觉勾起,心中涌起一阵期待。
云袖见队伍停在大理寺门前,直接跪到路边,伏身叩拜,声音清亮而坚定,“民女云袖,乃杜英英的义姐,此次义妹一家随大人到府衙协助查案,家中无人照拂,恳请大人通融,让民女与妹妹交代几句。”
她这一拜,把沈风身边的魏冲吓了一大跳。
本来看见云袖掌柜,他家将军都笑了,现在整张脸黑得吓人,浑身冷飕飕地冒着冷气。
好吓人!
沈风刚扬起的嘴角僵在脸上,溢出的笑意瞬间收了回去。
他唇角下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义妹?协助?
巧言令色!
她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妹妹?
沈风看着跪在冰凉地上的单薄身影,怒气上涌。
他咬紧了后槽牙,额角的青筋都在跳,随即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云袖身边,双手抓住她的手臂,将人直接从地上拎起来。
熟悉的身影直接扑到怀中,他的心骤然停了一拍,拽着她的手发僵,而后抓得更紧。
“你的兄弟姐妹可真多。”他凑在云袖面前,忍不住嘲讽。
又是纪景,又是杜英英,她可真能认!
云袖被他一下子拽上去,惯性撞到他怀里。
因着降雪,又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下,被沈风这么拉扯,云袖僵住的脚险些没站住。
她涨红了脸,用力想要拽开,没成功,这才发现,这三年沈风强壮了不少。如今他双臂一环,就能把她完全包裹在怀中,让她动弹不得。
她抬头看向沈风的眼睛,压着声音,“你打算在这里跟我拉扯,疯了吗?”
以往的沈风,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端方君子,如今这般,是战场见过生死之后想开了?
沈风却像是没听见,继续盯着她,凌厉的眉眼露出一丝烦躁,“你今日来这里,只是为了那囚车里的人?”
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他还以为她是专门为他而来,没想到她竟是给了他这般大礼!
沈风气极,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她的想法。
不然呢?
云袖盯着他没说话,眼神中却透露出这个讯息。
“好得很!”
他气笑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揽住云袖的腰,让她更加贴近自己,双唇凑到她的耳边,“你若想救他们,晚上来找我。”
他松开云袖,抬手扫掉她头上和肩膀上的雪花,又温声嘱咐道,“给你半刻钟,晚上出门记得多穿点,别着凉。”
说完,他抬脚进了大理寺大门。
有病!
这变脸的速度,肖肃都比不上!
她瞪了眼沈风的背影,拍拍被沈风扯皱的袖子,都没时间思考他到底想做什么,快步走到杜英英的囚车边上。
看着囚车中头发乱成一团,衣服脏兮兮,泪眼汪汪看着她的姑娘,云袖心中一叹。
还好沈风的人还算懂事,让杜英英自己单独一车,不用和自己家人挤在一起,脚都伸不开。
云袖看向后边一辆囚车,里面坐着三个男子,正撑在木栏杆上睁大眼睛看着她。
这三个,想必就是杜家父亲和兄长了。
杜英英一看见云袖,眼泪禁不住往下掉。
她向方媒婆求救就是赌,不确定她能不能看懂,更不确定云掌柜会不会愿意帮他们,但是那真是当下她下意识的决定。
“对不起……”自从被收押,她没哭也没闹,跟着父亲兄长在一起也没觉得多害怕。
此时见到云袖,心底却不由自主涌起一股酸意,眼泪没忍住掉出来。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过分,但是……”
“长话短说,”云袖打断她的哭诉,“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被关押。”
杜英英闻言,抬起脏兮兮的手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我们的货被掉包了,几十箱货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金子,那大人带人把我们拦下开箱,我们才发现。”
“你们出发前检查,货物是对的?”
“是,离开前是我亲手检查的货物,亲眼看着人封箱,搬上车子的,车子也有人守夜。”
“你们之中出现叛徒。”
杜英英垂下眼,“这个我也仔细回想过,确实没发现谁有问题。如今我们说不清楚这些金子的来历,父亲又是领队,只能全部被押回来。”
“几箱普通的金子还不足惊动沈风来插手,你可有听见他们说什么?”
杜英英看了一眼四周,凑近栏杆,贴近云袖,“我在路上听见那些官差说,这些金子可能跟军饷有关。”
云袖闻言,心底一沉。
与军饷有关,不管这批军饷是被盗还是被贪污,都不是小事,难怪要让沈风负责。
“云掌柜,时间到了。”魏冲走到云袖身边提醒。
他努力板着一张脸,尽量不让自己在云袖面前露了怯,语气还不能太生硬,为难死他了。
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将军竟然让他来做,过分!
云袖还想说什么却被魏冲打断,她转身看向魏冲。这人从进城那天就跟在沈风身边,今日又替沈风传话,可见是信任之人。
她看向早已空荡荡的大理寺大门,“告诉沈风,我会找他。”
说完,她也不过多纠缠,带着芒种上了马车,离开府衙大街。
大理寺门口,沈风站在大门后,听着马车声远去,才从那门后走出来,看着马车消失在尽头。
“将军,云掌柜说她会找你。”魏冲跑到他面前说道。
沈风依旧抿着唇,心情十分不美妙,“我知道了。”
他刚刚是冲动了些,但他并不后悔。
他的视线落在囚车上的杜英英身上,“那姑娘和她的家人好生照看,别让牢里的人冲撞了,其他的事等我从宫中回来再说。”
今晚宫中有冬至宴,他得先进宫和皇帝汇报,参加完宴席才能回来。
希望今晚能早点结束。
云袖回到清风苑,一进门看见纪景站在院中盯着她的梅花发呆,头发和肩膀上已经一层白霜。
“雪下大了,进屋吧。”云袖走到他的身边。
“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纪景没看她,自顾自说着,“楼里生意被找茬,我帮不上忙;杜姑娘家中遭难,我也无能为力,甚至沈风想欺负你,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不配当你的弟弟?”
他看向云袖,眼角搭拉着,像是迷失了路的小兽,惶惶不安寻找出路。
看着这样的纪景,云袖不由得心口一抽,眼中闪过心疼。
她拉住纪景早已冰冷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捂在手掌心,“你就是我弟弟,不需要谈配不配。”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纪景,他就是个**岁的小男孩,被纪爷爷压着头,勒令叫她姐姐。
他瞧着不服气,但也没有出言不逊,反而乖乖叫她姐姐。
从此,她的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嘴上叫她姐姐,私底下却总给她找麻烦,抓蛇抓老鼠吓唬她。
后来,纪景功课差到极致,被夫子勒令退学,扬言教不了,纪爷爷气得将人压在院子里,拿鞭子抽。
那是她第一次反抗纪爷爷。
她替纪景扛下那一鞭。
她还记得纪景那时候的表情,就同现在这般,迷茫不安。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纪景抽回自己的手,弓着背将自己的额头抵到云袖瘦削的肩膀上,双手环住她,“我真的很没用。”
“你很好,你只是生病了。”云袖拍了拍他后背安抚。
纪景自小记忆力差,不仅记不住书本的知识,刚认识的人若是几个月不见,他也会渐渐淡忘。
起先她和纪爷爷觉得是纪景故意不上心,后来遇到一个游方郎中,才知道他这种情况,可能是一种病。
只可惜,那游方郎中看得出,却不会治。附近城镇的郎中也都被他们请了个遍,林老太医也瞧过,都束手无策。
他们被迫接受这个事实,对纪景采取放养政策,纪爷爷才会把主意打到纪景还不存在的子嗣身上。
“如果我的孩子,将来和我一样……”
“不会的,那游方郎中说过,不会的,别胡思乱想。”云袖拍着他后背的手一顿,连着说了两句不会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纪景,还是安慰自己。
纪景却是较了真。
他松开云袖,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眼神恳切,“我是说万一,万一将来真的……你带我们走好不好?我们把四方楼转手,我们一家子随你去,去哪都行,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盛京吗?我知道若不是为了我,当初沈风离开,你也会离开……我们一起走,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这些事情,纪景不止一次想过。
如果真的无法将四方楼传承下去,完成爷爷的遗愿,发扬纪家,干脆就不要这座困住他们的四方楼,他们不如遂了自己的心愿,过好这一生便可。
云袖脸上脸上涌现难以琢磨的神色,有种被戳破心思的微妙感。
她是很想离开。
这么些年,她也走过不少地方,但每次都是匆匆,不敢长时间停留,她生怕时间长了,纪景也把她忘了。
她得守着他。
“好,我答应你!”
说完,她拉着纪景进了屋,将他的手放在火炉上,“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身体要紧,再不能再这样在外面冻着。”
纪景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暖意,低低应了下来,“杜姑娘的事情……”
“还不好说,但是可能和军饷有关,今晚我会去将军府找沈风,探探口风。”
“什么?”纪景惊呼。
他抽回手,直接站了起来,差点掀翻桌子,“为什么要大晚上去找他,他想做什么?”
“坐下!”云袖扯住他的衣角,“此事事关重大,皇帝亲自过问,肯定要求尽快破案,我若不早些知道内幕,如何帮杜姑娘他们?”
“那找肖肃,他是王爷!”
“军中之事,皇帝会让他插手?还是你觉得,沈风会告诉他内情?”
“这……”纪景一噎,“我看你就是想见他!”
云袖身子一僵,而后直视纪景的眼睛,承认道,“是,我想去见他!”
第12章 夜会
入夜,城中依旧飘着小雪花。
盛京城中一片繁华,满城飘香,那是团聚的味道。
云袖今晚却不一定能早些回去同家里人过节,他出门前便嘱咐好芒种,他们包好的饺子要给她留一份最大的。
“姑娘稍坐,将军还在宫中,晚些便会回来。”
将军府的下人将她带到沈风的书房,也不担心她偷看什么机密,留她一人在屋内。
除了一个添茶倒水的小丫头进来送茶水送点心,之后再没人出现。
将军府的下人都在前院那边,后院除了书房还闪着烛火,其他各处一片漆黑,过节却连灯笼都没点上。
院子安静得吓人,与外边一路的热闹格格不入。
云袖站在这冷清的书房里,一时竟不知道要做什么。
房间书案上只放着尚未使用过的笔墨纸砚,并无其他,想来他也是刚搬进来还没来得及好好住下,便被差遣办差去了。
她走到窗户边上,看向院中。
那地显然是刚刚开垦过,泥土还微微松动着,白色的小雪花落在上面,就像撒了一层薄盐。
再远一处,几株光秃秃的树干立在空旷的院中,显得格外孤单。
云袖眯眼看,发现竟是……腊梅?
她心口一紧,出了书房走到院中,站到那腊梅跟前,抬手摸上那枝干,又看看四周的地。
这一院子,都要种上腊梅吗?
他是还没放下吗?
云袖这念头一闪现,又无声地自嘲一笑。
这种事怎么可能放得下?谁能放得下?
她站在院中,盯着那腊梅的枝干,许久许久,久到手脚冻麻木了,才回过神。
她转身回书房取暖,却在进门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谁?”
月光下,一个高大的黑影陡然出现在她身后。
云袖被吓了一跳,转身,就被匆匆赶来的沈风抱在了怀里。
“你在这!”沈风喃喃道,“身子怎么这么冷?”
沈风将人揽在怀中,感觉到她身上的冷气。
云袖立刻把人推开,后退三步。
她不在这能在哪?不是他让她来找他的吗?
喝多了脑子都糊涂,站都站不直。
“喝多了不清醒?”沈风靠近,一股浓厚的酒味直冲云袖的鼻尖,将她熏得眉眼发紧。
“我以为你又去肃王府了。”
他为了早点赶回来,对灌他酒的人来者不拒,最后还是醉得过分,才被陛下允许离开。
他一路赶往清风苑,却依旧只看见一个黑漆漆的房间。
他以为她又留宿肃王府,陪肖肃过节!
他又气又晕,在云袖屋内等了许久,酒气都散了不少,才恍然回过神,想起自己说的是让她找他。
她该是来了将军府。
于是,他回来了。
云袖抿唇,“你喝醉了。”
她也不在意沈风怎么想,她将人推进屋,拽到炭盆边暖手。
过了一会才惊觉,自己这动作太过熟稔。
都怪肖肃,她都对醉鬼习以为常了。
醉了的沈风很听话,她让他坐下便坐下,喝热水便喝热水,丝毫不反抗。
只是他的眼神直勾勾跟着她转,看得云袖极其难受。
这幅样子怎么谈正事?
“看样子今晚什么也谈不了,我去给你叫人,我先回去了。”说完,云袖起身准备离开。
身后的沈风却一手将她拉住,一手将书房门合上,将人抵在门上,身子紧紧贴着她,灼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引得她发颤。
“沈风!”云袖侧头躲开他蹭过来的脑袋,伸手将人推开,“要耍酒疯等我走了再耍!”
“我没醉。”
沈风将人禁锢在怀中,脑袋忍不住贴着她的脸,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存在。
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他彻底释放自己心底的**,完全将自己展现在她面前。
不像以前,他总在她面前装。
他们相见于他最狼狈的时候,后来他想挽回形象,只好时刻在她面前装腔作势,端着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
他想,她应该是喜欢那样子的他的。
沈风心中涌起一阵满足。
怀中人在他身边时,他并不察觉这个人有多重要。
直到去了北境。
这三年,他除了训练上战场,就是在想她,想得都要疯了。
如今哪怕知道她身份上是王府的人,他还是忍不住想她,想亲近她。
云袖闭眼咬牙,“松开我,我现在是肃王府的人,请你自重。”
“呵,”沈风听她亲口说这句话,竟然笑了出来。
他贴着她的耳朵,浓郁的酒气全洒在她的耳边,“拿肖肃堵我?你和肖肃是什么关系,需要我挑明?”
他离开盛京这半个月,也不是全然不管她和肖肃,“你住在四方楼,他住在肃王府,你说,你是他的人?”
“我是他的妾室,人尽皆知。”
“这不重要。”沈风不在意她是不是嫁过人,和肖肃是不是真夫妻,他只在乎她的心。
云袖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风。
这还是沈风?
或许是她眼中的惊诧过于直白,沈风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眼神温和,似有从前的影子,说出的话却让云袖如坠深渊。
“觉得我变了?”他盯着云袖的眼睛,看见她眼底的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怎么会不变,我若还是以前的沈风,我早死在北境大营。”
他在军营无依无靠,是靠着不要命的狠劲,一步步踩着敌人的尸身往上走。
这三年,他扔掉自己的学识、风度、礼仪,彻底将自己扔在那靠力量说话的环境中,将自己塑造得坚不可摧。
今日一见她,却又好像变回从前那软弱的模样。
如今这个样子的他,也只能被她看见。
他的眼神陡然变了,深邃漆黑的眼眸中似乎藏着无尽的**,要将云袖吸进去。
云袖被他的骤变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往后撤。
“怕我?”沈风察觉她的躲避,更将人贴近自己,“若是你不喜欢,在你面前我也可以继续做以前的沈风。”
她若喜欢他从前的样子,他也可以做到。
云袖不否认,她被沈风这副模样吓到了。
诚然这里有酒精的作用,但沈风确实变了。
她不想和醉鬼说话,也需要缓和下,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等你酒醒了我们再好好说话,放我回去。”
“我说了我没醉。”
沈风见她依旧躲避,心底压抑着的**瞬间喷发,他凑近云袖,掐着她的脸不让她躲避。
他看着她,视线从眼睛,到脖子,最后落到嘴唇上,眼神毫不掩饰渴望。
眼看着吻就要落下,他转而一手遮住她的双眼,亲昵的吻落在她的额发上。
“别走。”渴求的语气中还透露着些许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云袖被捂着眼睛,这能感觉到额角被轻轻点了一下,就像她的心,也被轻轻牵扯了一番。
她双手垂下,双拳紧紧握着,指尖掐入掌心,全身都在颤抖。
“有意思吗沈风?”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从云袖冰凉的口中吐出,“现在扮演深情人设,你不觉得太迟了?”
沈风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身子一僵,心也纠成一团。
他眼神顿时恢复清明,将怀中的人松开,“……对不起,我喝多了。”
他低着头不让云袖看见他的神情,“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云袖重获自由,“你只是离开后才发现,有人在身边默默付出的感觉真好?”
她在怪他!
沈风心口一痛,再一次想要回到过去,揍醒曾经的自己。
“我……”他开口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
做都做了,任何解释都弥补不了造成的伤害。
他冷静下来,看向黑漆漆的院子,“给我做一碗面吧。”
云袖刚翻涌的情绪还没发泄,就被他的话止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今日冬至,陪我过节,就当是交易。”
他的声音平静清冷,把云袖一腔的火气也压了下去,她疑惑地看着他,脱口而出。
“你把我叫来,就为了这个?”
“将军府除了我的亲卫,都是陛下的人,我不想和他们一起过节。”
云袖抿唇,暂时相信他的说辞,“要我做?”
她的手艺怎么样,他又不是没见过,他敢吃?
沈风顿时眼中闪过笑意,颇有几分从前的模样,“嗯,我做。”
说完,他牵起云袖的手,拉着她到小厨房,熟练地烧柴点火烧水。
云袖站在一边冷眼看着,也不插手,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
她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这情形,仿佛曾经在清风苑的日子。
她心血来潮要给沈风做饭,结果差点把厨房烧了,最后是沈风将那一顿饭做出来。
他什么都会,不会的事情也学得快,在他面前,她永远没有自信的资本。
沈风趁着烧水的空隙,将早已让人醒好的面拿到案板上,熟练地切条拉面,动作瞧着有模有样。
他抬眼看见云袖盯着他发呆,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从身后的架子上取出一个鸡蛋。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面做好了。
沈风将窝着鸡蛋的那一碗推到云袖面前,“吃吧。”
说完,他自顾自拿着碗,快速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很快见底。
云袖看得直皱眉。
“你在宫里没吃饭?”
“嗯。”宫里的宴席,从来都不是为了吃饭,他又被灌了一肚子酒,肚里早已空空。
云袖将自己的碗也推到他面前,“我待会回去吃李叔做的饺子,你吃吧。”
沈风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接过云袖的碗。
“鸡蛋……”云袖见他两口将鸡蛋吃下,制止不及。
沈风微微一笑,“早不过敏了。”
在北境那种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吃多了也就习惯了。
“嗯。”
云袖看他认真吃饭的模样,再回想曾经为了让他好好吃饭费尽的心思,心中难免有些酸涩。
为他,也为自己。
“你……”她犹豫了一下,“杜家的案子,是否不日就会审理?”
她原本是想问他在北境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可是转念一想,何必呢?
她今晚来找他,本就是为了杜英英一家的事情。
沈风闻言,将碗放下,抬起眼眸,“除了这个,你没别的想问?”
第13章 团圆
云袖回到四方楼已是子时,街上没有什么人,只剩下更夫和巡街衙役的身影。
沈风亲自将人送回,看着她背影消失。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脑中还在回荡着云袖的话语。
“以前是我痴心妄想,现在我想通了。”
“真心求娶?沈风,这话你让我怎么相信?再说,你想娶我就要答应?别那么自以为是。”
“一只腊梅而已,我想送就送了。更何况你没看出来我在炫耀?没有你,我过得也很好。”
沈风垂下眼帘,看着被月光照射出的孤单身影。
她身边有爱护她的亲人,有忠心的管事伙计,还有处处为她着想的肖肃,她确实过得很好。
她的身边,唯独没有他的位置。
曾经他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每个节日,他们都一起过。
现今他只剩下一座冷冰冰的将军府,一群表面恭敬背地里编排他的下人。
身边即使有魏冲这几个亲卫,也依旧难以抵挡住孤独的侵袭。
唯有在云袖身边,他才能真正感觉到活着的气息。
这样一个人,如今也要把他抛下吗?
这怎么可以……
清风苑中。
“姑娘,我去小厨房把饺子拿来。”芒种看着人回来,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一晚,他们连包饺子都心神不宁,谁都没心情吃饭,只等着云袖。
“小芒种,你家姑娘在人将军府中吃好喝好,哪还吃得下你们包的饺子?你闻闻,她是不是一身酒气……”
听见声音,云袖这才看见半倚靠在她外间矮榻上的肖肃。
纪景也闻到了云袖身上的味道,脸一沉,“你喝酒了?”
云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沾了酒气。
她皱眉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不是我的味道。”
肖肃手中的扇子啪地合上,直接坐直身子,“你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不心虚?”
还有没有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
“逢场作戏,你不是最擅长?怎么你做得,我做不得?”云袖坐到他对面,挑眉看着他。
肖肃嗤笑一声,手中的扇子唰地有打开,眼中全是对她的不信任,“别演着演着,又掉坑里了。”
云袖但笑不语。
不管今晚沈风是发疯还是真情流露,至少她目的达到了。
她把袖中沈风的令牌放到桌上。
“我明天可以去见杜家人,给他们送些衣物吃食。”
肖肃拿过那令牌看了一眼,又仍回桌子上,“就为这个?我也可以帮你,怎么不见你来陪我喝酒?”
“你可以让陛下同意你参与这件案子?”云袖怀疑。
“这……”肖肃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这些年,皇帝信任他宠爱他,将一些任务交付于他,但是与军权相关的,皇帝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他们这些个王爷皇子谁的都别想染指。
在军权这件事情上,除了北境大营的卢胜将军,大概就只有沈风这个人品有瑕的人反而能获得他的全部信任。
“那一晚上你就只得到这个令牌?”肖肃不满地看着她,语气中的酸意已经快要漫出来了,“看样子沈风也不怎么厉害,这不也还什么都没查出来?”
云袖好笑地看着他。
她也是想不明白,肖肃堂堂王爷,为什么总爱和沈风较劲?
当初沈风在这住着,他就时常撩拨,沈风不搭理他,他还非得把人惹生气才甘心,现在沈风回来了,他又开始犯病。
“姐,他还有说什么吗?”纪景拿起那令牌问道。
“事关案情,他没多说,但是听他意思,平安镖局大概是被设了局,只要查出幕后之人,他们便能出来了。”
云袖拍拍纪景的肩膀,“不过在那之前,杜家人得在牢里待一段时间,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准备些吃食还有厚点的衣裳,别在里面生病了。”
大理寺牢狱的环境是何情形,云袖再是清楚不过。
如今寒冬腊月,在里面被子都没有,若没有厚衣服保暖,小小风寒也是会要人命的。
“我知道了。”纪景低下了头。
“哼,没出息!”肖肃对纪景也是恨铁不成钢,奈何云袖实在护得紧。
如今看他为了一个女子,连自己的姐姐的安危都不顾,心底都不由得骂一句没良心。
“肖肃!”云袖瞪了肖肃一样,眼中满是警告。
纪景下午才跟他说过那番话,再刺激,她都不知道能怎么安慰了。
这肖肃真的只会捣乱,“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去?”
“这里也是我家,我凭什么不能在这里?”肖肃得意道,“李叔特地给我包饺子了。”
“饺子来了!”
芒种正好将刚刚煮好的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李叔说太晚了,他和阿三在自个屋里吃就好了。”
说着,她将乘着最大的几个饺子的那碗放到云袖面前,“姑娘,这几个最大的都是我包的!”
云袖看着碗里那肚子胖得能塞进两个平常饺子的胖饺子,夸耀道,“你的手艺就是好。”塞这么满的馅都包的这么好看。
肖肃一眼相中包得最不一样的,“这碗肯定是李叔包的。”
李叔的老家在南方,家乡包饺子的方式和盛京的不一样,平时他也不会特地包这种饺子,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露这么一手,以解思乡之情。
纪景则是看着自己碗里那快散架的饺子,哀怨地看着芒种,“你怎么能把饺子分得这么清楚!”
这么分,他自己包的只能自己吃。
芒种咧开嘴笑,“少爷,您包的都是单独一锅,没有散开的全在这里了。”
云袖嘴上说着宽慰,眼底却也满是笑意,“没事,馅料都是一样的。”
不仅馅料,饺子皮也都是芒种亲手擀的,口感一致。
纪景看着几人都笑呵呵的表情,愤愤咬了一口,嘟囔道,“要是我姐来包,还没我包的好呢!”
云袖之前也是想学来着,奈何手艺不过关,下锅后无一幸免全部散架。后来她看清现实,便只负责拌馅料的活。
云袖闻言,手一顿,一瞬间想起沈风亲自做的那碗面。
堂堂一座将军府,那么冷清,过冬至也没人给他准备饺子。皇帝给的那些下人,也没怎么用心。
他的身边,还有关心他的人吗?
云袖这一想,思绪就飘得远了。
纪景见她端着碗迟迟没有动嘴,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姐,发什么呆呢?”
云袖回神,咬下一口饺子,掩饰道,“在想明天给杜姑娘和她家人带些什么。”
虽说有沈风的令牌,可是府衙大牢也不是随时想去就能进去,还是得准备稳妥些。
“杜家和整个平安镖局现在都是关着的,只怕也不好去他们家拿东西。”芒种说道。
今日傍晚她便去杜家门口转了一圈,发现那里已经有捕快守着,他们进不去。
“明日去买几件吧,她身量与我相当,不难买,至于她的父亲和哥哥……”云袖略一思索,“就买最大号的男装就好了。”
今日虽没看到他们的身高,但看那手长腿长,又是习武之人,想必也不会瘦小。
芒种连连点头。
一旁的肖肃吃饱喝足,喝着茶听着他们说话,不由得打断,“你当真要管这摊子闲事?”
吃饱了撑着了?
云袖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事关军饷,若是处理不当,让人知道她和杜家有牵扯,说不定她也会被牵扯其中。
但……云袖看一眼纪景,“既然有意与她家结亲,这便不算闲事。”
且不说纪景心仪杜家姑娘,她既然应承了方媒婆,事情也远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自该尽一份心。
“又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方媒婆还是肖肃找来的,他能不知道两家的情况?
云袖摇头,“有心之人总会知道。”
那日他们去清心观有不少人看见,今日她又去大理寺门口见了人,这种事情,瞒不了有心人的眼。
肖肃,“就你好心。”
之后没再说话。
纪景皱着一张脸,“姐……”
肖肃说的也很有道理,事情不那么简单,若为他的事冒险……
云袖却是抬手制止住他接下来的话,“阿景,四方楼能在盛京经营这么多年,离不开纪家几代人的诚信经营,信诺守义。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做人,我们都该诚信守义,这是纪家的立身之本。”
她拍拍他肩膀,“行了,也很晚了,吃完都回去睡吧。”
“那你也该走了。”纪景被赶,只能把肖肃也带上。
肖肃却是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弟弟明天见,今晚我不走了,我要睡你姐这。”
云袖嘴角抽抽。
纪景看了他一眼,起身,“那你就等着我姐把你赶出去!”
他才不上当。
肖肃刚开始留宿那会,他还会像护崽子一样守着,后来知道这两人压根互相看不上,他便再也不管了。
纪景打着哈欠,同云袖告别后,回了自己房间。
“你真不走?”云袖可不信肖肃留在这里,真是为了留宿。
他好好的肃王府大得很,床又大又软,怎么会想睡她客房的小床?
肖肃只是好整以暇看着她,“就惦记着纪家,那你呢?你自己又当如何?”
“我怎么了?”云袖装傻。
“我不信你去见沈风,能够心无怨怼,平静地同他谈事情,你自己的心情,不重要吗?”
第14章 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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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救
云袖离开大理寺后,半道上想起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去城南看几个孩子,便让芒种先行回家告诉纪景杜家的消息,她自己买上吃食和厚衣裳,大包小包前往南城门边上的废弃宅子。
她在那边待了许久,直到晚食时间,她才动身回家。
然后便被人盯上。
两个汉子将云袖堵到死胡同里,一个大汉手中拿着匕首,抵在云袖的后腰处。
“云掌柜,跟我们走一趟吧。”
云袖感觉到后腰处的利刃刺穿衣裳,就要触到她的皮肤,身子不住想要往前躲开,却被大汉抓住了手臂。
“别乱动。”
腊月寒冬,云袖额角却微微冒着冷汗。
她努力保持镇定,“谁让你们来的?”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便不可能不知道她是肃王府的人。敢跟肃王府作对,是真的不怕肃王府,还是背后之人权势更高?
“别废话,跟我们走。”
匕首依旧抵在她的腰间,另一个人将一个帷帽戴在云袖头上,防止她的样子被人看见。
命在他人手里,云袖只能顺从。
她不知道对方要将她带去哪里,只见他们穿过无人的小巷,带着她七拐八绕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子。
她被带进一个屋子,里边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一阵又一阵的霉味直冲云袖的鼻子。
“人我带来了。”
听见声音,云袖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
透过帷帽,云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普通男子的身量,看不清容貌和衣裳。
“你是谁?”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不配知道。”
这么冲的语气,云袖听着直皱眉,“我得罪过你?”
“算是吧。”他声音不紧不慢。
闻言,云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冲她来的,问题不大,左不过是生意上的事情。
云袖一贯能屈能伸,尤其是为保命,“不知公子是哪位,若我真是无意中开罪了您,我给您道歉赔罪。”
对方嗤笑一声,“听她说你口齿伶俐气势凌人,我还以为是个有骨气的,结果就这?”
他绕着云袖走了两圈,视线在她身上打转,嘴中囔囔,“这看着也不怎么样嘛,这么干瘪的身材……”
云袖只觉得有一股直勾勾得视线在自己身上,盯得她浑身不舒服。
但是她不敢动。
从刚进门,身后的匕首便从腰间转移到她的脖子上,只要稍一用力,她便会血溅当场。
云袖错开脖子,想要远离匕首。
这个时辰她还没回家,阿景和芒种大概开始找她了。
她是在街上直接被带走的,虽说那个地方人少,但也有可能会有人注意到。
她需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
这个人刚刚提起“他”?难道他也只是帮人办事?
云袖咽了咽口水,“这位公子,若我得罪了你的家人朋友,我愿意给对方当面赔礼道歉,你实在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请我,天子脚下,太过冒险。”
“天子脚下,”年轻男子嘲讽道,“又有谁知道你是被我带走的?我听说,你与那沈风要旧情复燃?他曾经是你的面首,如今你飞黄腾达成了王府的妾室,还不忘维护他,怎么,想要享齐人之福?”
说完,他嗤笑一声,“青楼出身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
他的语气轻蔑,任谁都能听出他的嘲笑之意。
听见沈风的名字,云袖瞳孔颤动。
“你与沈风有仇,想拿我威胁他?那你的算盘可打错了。”
她自嘲一笑,“沈风虽在我那里住了两年,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避我如蛇蝎,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弃我而去,他是不会为了我犯险的。”
“那你还如此维护他,还真是痴情,可惜了……”年轻男子叹息一声,“可惜这么个痴情的姑娘,今日就要在这里毁容,失去性命。不过你放心,我会找人散播,说你是为了沈风才遭此罪,想必肃王会很乐意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动手吧。”
话落,那人走出屋子。
一直拿刀挟持着云袖的汉子钳住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
“姑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怨就去怨那个人,报仇的时候可别找错了人。”
云袖被塞了一颗药后被推到地上,头上的帷帽也摔了出去。
“你给我吃的什么?”
男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让你不会说话的药,待会我们下手的时候才不会叫,打扰了街坊邻居。”
云袖瞪大眼睛,指尖立刻伸到嘴里就要呕出来,没成功,只把自己呕出眼泪。
“你们……”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云袖瞬间捂住自己的喉咙。
她试着大声喊叫,却只发出低哑的嘶喊声。
她看着步步朝她靠近的男子,身子慢慢往后退,哑声道,“你们最好想清楚,我是肃王府的人,就算我死,肖肃也能找到你们。”
“大哥,她说的没错……”一直当哑巴的汉子开口说道。
“闭嘴!”被称为大哥的汉子呵斥,“我们不做掉她,那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别忘了,我们的把柄还在他手里。”
说完,他冲云袖露出一个阴森的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他也是第一次接到这种活,先毁容再把人的双手双脚砍了,还不能直接死去,得拖到被人发现再死。
够狠!
这要求有点高,挺考验他刀工的。
云袖从心底深处涌起一阵阵寒意,对方当真起了杀心,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握紧袖中的簪子。
这是刚刚摔倒时,她从头发上拽下的。
此时她无比庆幸,今日出门前芒种怕她穿戴寒酸被大理寺那些捧高踩低的狱卒为难,在她头上别了几只簪子。
云袖缓缓站起身,拿袖子遮住手,“现在停手,我可以让肖肃放过你们。”
“晚了。”大汉手中拿着匕首,冲云袖扑了过去。
令他意外的是,云袖并没有往后躲闪,反而迎着他伸出手,手中拿着簪子便朝他脖子上扎。
他未想到一路毫不反抗的女子会爆发出这般力气,一时失措,闪身躲过,却也被簪子划伤了手臂,一道长长的红色血痕出现在他手上。
大汉大怒,“你找死!”
他拽住云袖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拖,将她的头在地上猛磕好几下,顺手给了她两个耳光后,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拿着匕首便要在她脸上下刀子。
云袖被打得有些发懵,后脑传来的疼痛侵蚀她全身,但手里依旧紧紧握着簪子,指骨发白。
她将簪子准确无误扎进掐着她脖子的手臂,对方吃痛松开,匕首瞬间掉落。
云袖避开,推开大汉。
“我的手!”大汉抓着自己的手腕,朝另外那个人喊道,“还不来帮忙!”
那人原本看着两人的缠斗有些出神,此时被呵斥,瞬间将自己的匕首拿出,也朝云袖扑过去。
云袖被掐得双眼血红,头发也散成一团,她晃荡着身子站起来,捂着脖子咳嗽不止。
她的簪子还扎在那人手中,此时手中握着的,是那大汉掉落的匕首。
她沉着脸,白皙的脸颊红着印子,嘴角渗出一丝血迹,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两个大汉。
这副模样,竟令那男子心生畏惧。
他拿着匕首踌躇不前。
大汉见状,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说完便从那男的手中抢过匕首,冲云袖走去。
他左手还扎着簪子流着血,双目眦裂,表情狰狞。
云袖知道,此时自己只能放手一搏。
她将身边所有能够搬动的东西都抄起来,朝两人扔去。
摸到角落里的棍子时,云袖心中涌现一丝希望。
她抄起棍子挡在自己的身前,胡乱挥舞着棍子,阻止两人靠近。
“别过来!”气音从她的喉咙中发出。
大汉被伤了手,此时已经失去理智,双眼通红,只想要她死。
他凶狠盯着云袖手中的棍子,猛一出手,将棍子的另一端稳稳拽住。
“这次我看你怎么躲。”他咧着嘴,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这就是个亡命之徒!
云袖被用力一扯,身子往前一倒,直接朝对方的匕首扑过去。
那男子拿着匕首直直朝前送,此时他已经想不起雇主的要求了,他只想要她死,死得透透的。
眼见匕首就要扎进云袖的胸口,云袖手中的匕首先他一步,扎进对方的胸口,利用惯性将对方压倒在地,借用自己身子的力量压实。
怕对方死得不够彻底,云袖拔出匕首,又狠狠扎下去,将匕首在他凶手转动,双手一起用力往下压,刀柄直接没入胸口。
大汉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
对方瞪大了眼睛,嘴角沁出血迹,瞬间没了气息。
云袖跌坐在地上。
顷刻之间,形势逆转。
另外的汉子见云袖杀了大汉,血气上涌,拿起地上的棍子就朝云袖的后脑勺打去。
云袖能感受到背后之人动作涌起的一阵风,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大汉的匕首刺过来时,她利用身体的柔韧性错开了致命部位,匕首却也结结实实扎到她的左肩上。
此时鲜血浸染了她大半个胸口,她头晕无力,已经动不了了。
不过也不亏,好歹死了一个。
云袖半眯着眼,视线开始模糊,等待着背后的致命一击,却只听见闷哼一声,之后便是身躯倒地的碰撞声。
云袖艰难转头,看见那人身上扎着一把长刀。
接着,她看见了沈风。
沈风听到云袖失踪的消息时,雷厉手段打探消息,最终是一个假扮瞎子的算命先生交代,看到两个男的带着一女子走进这家院子,他才匆匆赶来。
幸好他赶到了。
他不敢想,若是晚来一步,那棍子砸在云袖的脑袋上,会发生什么。
只是云袖如今这副模样,也实在说不上好。
她散乱着头发,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左肩上扎着一只匕首,还在不停地渗血。
他跪立在云袖身边,手忍不住地抖。
他不敢动她,怕一碰到她,她会疼。
“云袖……”他颤着声音,“别害怕……”
云袖看见他这般模样,心底竟涌起一阵莫名的快感,她忍不住刺他,“我怕什么?是你该感到害怕,我杀人了……”
第16章 留人
虽这般说着,云袖眼底还是闪过一丝恐惧。
她见过很多死人,杀人却是第一次,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她被喂了药,此时声音还是哑着。
沈风听着,看见她脖子上的紫痕,咬着牙,“他们该死。”
杀人算什么?
他在战场上也是杀人无数,不说敌人,便是军中将士,违令违规者,他也立斩不饶。
“的确该死……”云袖启唇,无声的话语从她的嘴角中流出,沈风却听不见了。
她晕了过去,倒在沈风的肩膀上。
沈风惊慌地将人抱起,脚步匆匆朝外走去。
“去济生堂。”
魏冲早已安排好马车等在院外,一群将士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不让人靠近和窥探。
听到命令,他驾着马车匆匆赶往济生堂。
济生堂这边收到提前报信,早已做好准备,沈风带着人从后门进去,直接送到林双月准备好的房间里。
“你们在外面等着。”林双月将人赶了出去。
沈风就站在门外,盯着手中的血,身形摇晃,眼中似有重影。
他闭了闭眼,将心底的恐惧压制,嘶哑着声音吩咐道,“封锁消息,把那两个人的尸体带回将军府。”
魏冲一怔,“不送去府衙?”
私自将人扣下,若是被发现,将军是要受到弹劾的。
沈风斜了他一眼,“照做。”
魏冲抖了一个激灵,“是!”
他转身准备回去小院搬尸体,却又听见沈风交代,“再派人去四方楼,就说人我已经找到了,在将军府。”
这次魏冲学乖了,没有再说什么,应声而去。
院中又只剩下沈风一人,他靠在墙上,侧耳听着里边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见。
恍惚间,似乎有隐隐的血腥气飘散在他周围。
沈风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但是他控制不住。
他似乎又回到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身边全是血,同袍的血,敌人的血,他杀红了眼,全然没有了意识,只能是见敌人就砍,见敌人就砍。
战事结束后,他侥幸被人从尸体堆里挖出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睡觉都能闻见那股血的味道。
许久,林双月才从屋内打开了门。
沈风冲了进去。
云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一脸苍白。
“如何?”
林双月看了他一眼,“脸上只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肩膀失血过多,又受了点惊吓,还在昏迷。”
“她脖子上的伤呢?她的声音完全哑掉了。”
“外表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等她醒过来我再帮她检查。”
沈风点头,然后掀开被子,将人抱了起来。
林双月错愕,伸手拦在沈风面前,“你做什么?”
“带她回将军府养伤。”沈风将人抱在怀中,让她没受伤的一侧靠着自己。
林双月冷笑,“你是说,她在将军府能受到比我这里更专业的照顾?”
“我会照顾她,你可以来将军府。”说完,沈风错身绕过林双月,朝外走去。
林双月怒目而视,却又怕伤到云袖不敢动手,只能跟在他身后,“沈风,你别自以为是!你若真的为她好,就该让她留在这里,或者将她送回四方楼。”
沈风无视她,直接出了济生堂,进了马车,徒留林双月在后边跺脚。
“死男人!”一点也不顾及病人。
原先看他紧张的样子,她还以为是对云袖有情,如今看来是有仇才对!
哪有这么折腾病人的。
她转身去了前院,拿起自己的药箱和给云袖开的药,匆匆赶往将军府。
马车中,沈风将人小心揽在怀中,尽量不挤压到她的肩膀,防止她伤口再次裂开。
他看着双眼依旧紧闭的云袖,眼中缱绻深情表露无遗。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的样子。
他被捡回四方楼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世界陷入无尽的黑暗,整天只想安静待着,什么都不做。
她每每出现在他面前,总是精气神很足的样子,同他说话尾调都是上扬的,给他带来了一丝光亮。
她搜罗了很多他喜欢的事物,昂贵的墨宝、珍稀的棋谱、甚至名贵的古琴,她眼都不眨送到他的院子里。
只是那时候他心思阴暗,对她的好意多番曲解,总对她恶语相向。
她也没有不耐烦,日复一日同他说话解闷,渐渐地,他才有力气看一眼外面的阳光。
离开盛京后,他时常想起那时她坐在自己身边喋喋不休,岁月安稳的模样。
在军中三年,他见过太多的断肢残臂,生离死别,见过人世间最不堪的一面。
苦难平等对待每个人,他所遭受的一切,不过也是沧海一粟,可对当时的他而言却如万箭穿心。
若不是怀中这个人,他大概早死在哪个阴暗小巷子里,被拖去乱葬岗埋了,或者喂了野狗。
沈风小心翼翼搂着云袖,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他知道这点小手段很无耻,也留不了她多久,但还是贪心地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有一会。
夜已黑尽,将军府中却难得大亮,前院后院的灯笼通通点上了。
将军府的下人脚步匆忙但不混乱,管家马叔有条不紊安排着一切。
纪景收到消息,立刻往这边赶,到了却发现人并不在。
他正准备去找人,就听见门外的马蹄声,看见沈风抱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待走近着些,这才看见云袖的脸。
“姑娘!”芒种看见云袖生死不知靠着沈风,眼泪哗啦啦掉。
“我姐怎么了?”纪景看见云袖闭着眼,脸色煞白,瞬间慌乱起来,顾不得计较其他。
沈风没说话,抱着人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她安置在床上,捻好被褥。
纪景紧跟在他身后,见这一幕便要冲上去。
沈风拦住了他。
“你做什么?”纪景怒视着沈风,“我要带她去找大夫。”
“她在济生堂上过药了,现在暂时不便移动。”沈风转头看向芒种,“你可以留下照顾她。”
芒种红着眼扑到云袖身边,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见她至少全须全尾的,才暗暗擦掉眼泪,无声抽泣。
“怎么会受伤?我要带她回四方楼。”
纪景才不相信沈风,骗他们到这里来分明心怀不轨,谁知道会对他姐姐做什么?
说完,他拍开沈风的手,却反被沈风压制住手臂,动弹不得。
“你们这么吵,病人怎么休息?”晚了一步的林双月见两人争执,低声喝道,“不要再动她。”
这大晚上,怎么一个个都不消停?
刚这一路她都怕云袖伤口崩开继续出血。
她横了沈风一眼。
这人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呵……
“双月姐……”纪景见到林双月,甩开沈风的手,赶忙问道,“我姐姐……”
“没什么事,”林双月对病人家属一贯有耐心,她压制住心中的火气,但是语气依旧不悦,“她需要安静休息,你们要吵出去吵!芒种,去煎药。”
她将手中的药递给芒种,顺手将两个大男人也一同赶出去,“我要帮她检查伤口,你们都给我去外面等着。”
大夫都这么说,纪景只能放弃挪走云袖的想法,“那我也要住下。”
他是不会让姐姐单独在这里养伤的。
沈风看了他一眼,“随便你。”
“哼,”纪景看着紧闭的房门,质问道,“这到底是谁干的,竟然对我姐姐下这样的狠手?”
“人我带回来了,想知道就跟我来。”
那两人的尸身魏冲已经带了回来,此时放在前边的倒座房中。
纪景看着其中一人血淋淋的手,和那没入胸口的匕首,惊出一身冷汗,“这是……我姐姐做的?”
那人手上的簪子他见过,是姐姐的东西。
“害怕?”沈风淡淡那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纪景却没注意到沈风的表情,他此时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是后怕,若非姐姐注重锻炼身体,若非她今日带着簪子,也许躺在这里的人会是他的姐姐。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结果,浑身都忍不住颤抖,嘴唇轻轻颤抖,“幸好,幸好……”
沈风看见他这副模样,也没安慰,只是问道,“认识他们吗?”
魏冲带人检查过现场,当时应该还有第三个绑匪。
那人不知是逃了,还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都只能等云袖醒来再说,如今只能先从这两具尸体入手。
沈风垂着眼,眼中的狠厉暴露无遗。
纪景盯着那两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实在想不起来。
“四方楼最近只发生过一桩事故,还是别人故意赖上来的,那两人我记得,不是他们。”
恰好此时,魏冲匆匆走近,“将军,我查过了,那废弃宅子前不久被一个年轻公子买下,但那前房主也没见到人,不知道对方身份。”
沈风拧眉,现场第三个人会是那个年轻公子吗?
“继续查!”
这般对付云袖,总不会是为了四方楼的生意,难道是她去牢里看望杜英英的事情被人知晓,怕她知道什么杀人灭口?
他抬眼,看见纪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朝魏冲安排道,“让马叔给他安排一间客房。”
魏冲知晓这位是云掌柜捧在手心上的弟弟,冲他咧嘴一笑,“小公子,跟我走吧。”
一副拐带良家少年的语气,分明他年纪比纪景还小,却因为在战场上历练,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稳重和靠谱。
“不用,今晚我就守着,等我姐姐醒来。”
屋内,林双月给云袖重新检查完伤口,确认没有裂开后,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闭眼昏睡的姑娘,手指着她的鼻子,“你啊,也不知道沈风如今对你这副心思,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和云袖也算是老朋友了,她虽没有亲眼见过纪景口中这人为爱飞蛾扑火的样子,但也看得出她受过情伤。原先她还以为,嫁给肖肃,这事就算翻篇,结果……
哎。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怨念,云袖眼皮子微动,眉心拧成一团。
肩膀有点痛。
她记得沈风救了她。
她努力了好一阵,才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便看见林双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扯了扯嘴角,“我要死了?”
怎么这副表情?
只是一开口,又是微弱的低哑的声音,云袖忍不住咳出声,看来那颗药的作用还没有消散。
林双月见她醒来,眉眼一下子舒展开,听见她鸭嗓子一般的声音,疑惑道,“你的嗓子?”
她检查过的,她脖子上的掐痕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没有压到喉结,嗓子不至于这样子啊。
云袖一开口,整个肩膀都在发疼,她龇牙道,“那人给我喂了药,吃下去立马就成这副样子了。”
林双月号了号她的脉,确认还算平稳,宽慰道,“可能是暂时的,你先养好外伤,我再开些清润咽喉的药给你含一含,过几天还未好转,我再给你换药。”
云袖信任地点了点头。
“这是哪?济生堂?”她在林双月的搀扶下起身,靠在软垫上。
林双月幽幽看了她一眼,“将军府。”
云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与此同时,肖肃不顾将军府门房的阻拦,孤身闯进将军府。
“沈风,把人给我交出来!”
第17章 安慰
云袖接过芒种递过来的碗,眼一闭将药一口闷了下去。
“你开的药,为什么总那么苦?”云袖咽下去的那一瞬间,一阵苦味直冲天灵盖。
“良药苦口……”林双月睨了她一眼,“我可是特地给你开的最好的药,在疗效面前,苦算什么?”
“不是你喝,你是说的轻巧……”
“锵!”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短兵相接的声音,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外边又干什么!”林双月英眉一挑,“不知道伤者需要安静修养吗?”
云袖:“芒种,出去看看。”
林双月已经把她昏过去之后的事情都给她说了,按照纪景和沈风的关系,说着说着动起手来也不是不可能。
芒种赶忙出去。
林双月嗤笑,“明知你受着伤,一个个还这么折腾,这些男的怎么都这么不靠谱?”
云袖听她吐槽,无奈笑笑,“阿景是被我宠坏了,担不起事,至于其他人……幼稚。”
这个其他人,特指沈风。
“姑娘,是肃王闯进来了。”
芒种推开门走了进来,“肃王和小少爷正跟沈将军在外边打着呢,二打一……肃王原本是想闯进这院子的,被沈将军拦住了,把人带去前院打着呢。”
“还算识相,知道离远点。”林双月冷哼一声。
云袖喝完药,整个人都很困倦,肩膀也还疼着,实在没精力搭理这几人。
有肖肃在,沈风也欺负不了纪景。
她摆烂了,直接躺下,“随便他们吧,别吵我就行了。”
她脑子还有点昏昏沉沉,后脑勺也有点痛,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事情,但实在想不起来,只想睡觉。
既来之则安之,芒种纪景都在自己身边,她安心得很,“你们也去休息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呼吸慢慢变得安稳绵长。
林双月见她睡着,便也起身离开。
“我明日再来给她换药,今晚你留意她有没有发烧,若是有任何不对,立马去济生堂找我。”
芒种连忙点头,“我今晚就守在这,哪里都不去。”
她今晚绝对不会离开姑娘一步的。
林双月收拾好药箱回到前院的时候,看见两个身影在小校场打得有来有回。
夜已深,将军府中的烛火虽都亮着,但还是照不清整个校场。
那俩身影极快,在黑夜中看得不太分明。
唯一确定的是,纪景那点花拳绣腿完全不够看的,已经退出战场,只能在廊下观战。
林双月走到他身边,“你姐姐喝了药睡下了,不要让人再去打扰她。”
“嗯!”纪景狠狠点头,“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踏进我姐姐的房间一步。”
姐姐醒了,原本他都能进去陪她说说话,谁知道肖肃一来就吵吵嚷嚷,让他都没来得及进屋看一看。
今晚他就盯着这俩人,谁也别想在他的眼皮子下溜走。
林双月拍拍他的肩膀,在将军府下人的引领下离开。
魏冲就站在纪景身后,看着突然间变得无比热闹的将军府,恍惚有些明白,将军这些年对云袖念念不忘的原因。
有她在,将军府也有了人气,将军看起来也更加鲜活,哪怕是面对“情敌”。
校场中,肖肃一拳打到沈风的肩头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沈风回了一拳,攻击在肖肃的侧腰上,“那又如何?”
“你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她现在是我的人!”
“以后就不是了。”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嘴上谁也不肯相让。
一旁的魏冲双眼就跟着两道黑色身影一来一回不停移动,只见两人架势摆的足足的,气力也不小,却都没有痛下死手。
这两人不是真的要打架,难道是在发泄?
这肃王虽对说话不客气得很,但对将军好像也没有情敌间的敌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复杂啊……
半个时辰之后,沈风和肖肃大汗涔涔,并排倒在校场上,看着天上那一轮明月。
“动手的人呢?”
云袖失踪之后,肖肃立马将王府的护卫散出去找人,可惜比沈风晚一步,到那小院时只看见一地的血。
赶去济生堂又被告知人来了将军府,他才怒气冲冲找上门。
“死了,她杀了一个,我杀一个。”沈风说起杀人时,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他们杀的只是一只鸡啊鸭啊。
肖肃冷哼一声,“还不算太蠢,没有心慈手软。”
沈风知道他说的是云袖。
他没说话,脑中想起那个死在云袖手中的大汉的伤口。那把匕首连刀柄都没入胸口,可见当时她有多用力,情况又有多么凶险。
夜晚寒风冷冽,两人竟在冷风中聊起了天。
魏冲张了张嘴巴,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纪景撇了他一眼,“干什么?”
魏冲朝他讨好一笑,“小公子,你瞧这大冷天的,要不让王爷起来,一起去屋里歇歇?”
看这架势,这几人今晚是不会走的,这么在外边待着吹风,指不定要生病。
他家将军可不能生病!
未等纪景回应,沈风已经起身开口,“去书房。”
沈风的书房就在他卧室的侧对面,三人各自坐在一张梨花木凳子上,面面相觑,表情都不甚好看。
魏冲有眼色,都没让下人进来,亲自给大家添置了茶水和点心,然后隐身到门外,听候吩咐。
纪景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先开了口,“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姐姐下手?”
肖肃沉着一张脸,“已经去查了。”
动手的人死了,只能从那小院子入手,“或许你姐姐也知道些什么。”只是他连人都没见着。
思及此,肖肃恶狠狠地瞪了沈风一眼。
沈风只当没感受到他炙热的眼神,“她睡下了,别打扰她。”
“姑娘!”
就在这时,芒种的惊呼声从对面的房间传来。
纪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沈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对面的房门前。
他推开房门,便看见云袖躺在床上胡乱挥舞着手。
他走进,听见她低哑的梦语。
“滚开,别过来!”
“我杀了你……”
芒种想要控制她,奈何力气太小抓不住她的手,脖子反而被她挠了一爪子。
沈风直接将芒种扯开,伸手抓住云袖乱动的手,也毫无防备被她的指甲划了一道,一道红痕瞬间出现在他脸上。
他没有在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控制住她,压着声音温声哄道,“云袖,只是梦,一场梦而已……”
云袖当然没有听见。
她此时正陷在一片黑暗中,有人拿着刀追着她,有人卡住她的脖子,有人给她灌药想要毒死她。
她想高呼,却怎么都发不了声音。
身边没有人,只有她自己。
她必须反抗,她得自救,她不能死!
她的手挥舞着,突然抓到了什么东西,她一下子塞到自己嘴里,用力一咬,像是要把对方咬下一块肉来。
沈风吃痛,右手立刻出现一排清晰的牙印,隐隐还能看见血丝。
但是他宽慰的语气丝毫没变,他低下头靠在她的耳边,“是我,别害怕,没人会伤害你……”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抚慰着云袖。
一旁的芒种看着云袖死死咬住沈风的手,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
肖肃进来便看见这一幕,眉目一凌,将冲上去的纪景拉了出去,顺便把芒种也带了出去。
“你干什么?”走到院中,纪景甩开肖肃的手,“没见我姐姐做噩梦了吗?她需要我陪着!”
肖肃看着他良久,最后也只是说,“让你姐姐睡个好觉吧。”
纪景看着这幅样子的肖肃,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明明他才是他的姐夫……
屋中,云袖在沈风的安抚中渐渐平息,紧锁的眉心展平,慢慢松了嘴,手也安分下来。
她咬得用力,唇角还留有一点点血迹。
沈风将手从她嘴里拿了出来,只看了一眼,语中带笑,“这么凶?”
他拿起一旁的帕子,轻轻替她擦掉嘴角的血迹。
“睡吧,别害怕,我在这里。”
像是重新回到安全环境,云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沈风看着她重归平静的睡颜,将她散乱的头发别到她耳后。
他在床边坐下,左手依旧握着她的手,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别害怕,所有想要伤害你的魑魅魍魉,我都会帮你铲除,你只需要安心休息,相信我。”
这一晚,他没有再离开,而是一直看着她,想把这三年未见的次数一下子补回来。
这一晚,云袖没再梦魇,睡得很安稳。
翌日,她一睁眼便看见芒种靠在床边打着瞌睡。
她轻唤一声。
芒种一下子磕到床杆,捂着头醒过来。
“几时了?”
“午时了,早上见姑娘睡得好,便没叫你,姑娘感觉怎么样了?”
“睡多了,脑子有点乱,扶我起来。”云袖靠在床边,砸吧砸吧嘴,嘟囔道,“怎么感觉嘴里一股血腥味?”
芒种欲言又止。
云袖不解,这副表情,“纪景出事了?还是肖肃干什么了?”
芒种摇头,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公子和王爷好得很,昨晚都守在外面,也没有受伤,我这就去让他们过来。”
云袖点头。
昨晚估计脑子不清醒,都没想起来告诉他们去查查陈家的人。
她回想起昨日死在她手里的人,手开始不自觉地抖,心里阵阵害怕。她将手收回被子里,左手死命捏住右手的虎口,给自己力量。
昨天大概把他们吓得够呛,不能再让他们太担心了。
云袖深吸了几口气,扯了扯嘴角,努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纪景率先跑进来,看见醒着的云袖,一下子扑到床沿边,“你吓死我了。”
“吓死了还有心思打架?”准确的说是打沈风,虽然也不可能会成功就是了。
纪景顶着两只大黑眼圈哼唧哼唧,“谁叫他把你带到这里?居心不良。”
紧接着出现的是肖肃。
他脸色也十分阴沉,看样子也是一整晚没睡,眼中难掩关心,却还是嘴硬道,“没死?”
云袖朝他一笑,“让你失望了。”
“丑死了,”云袖精神头看着还不错,但脸色还是发白,肖肃看得碍眼,“别笑了,也别说话,你这公鸭嗓听得我耳朵难受。”
云袖瞪了他一眼,而后继续盯着房门,看还有谁进来,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肖肃冷哼一声,“别看了,人被皇帝留在宫中了。”
他熬了一夜,早上上朝后看见沈风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叫走了。
云袖垂下眼眸,沉默良久,脑中关于昨天事故的线索一点点连接起来,她抬头看着肖肃,“去查陈家。”
第18章 交代
“陈家?”
纪景跳了起来,“ 为两句口角就要人命?那陈家是什么大宝贝吗?说不得骂不得。”
“我只是猜测,”云袖也不算完全确定就是陈家人,不过这段时间她起过冲突,还和沈风有关,也就只有陈婉清了。
“那你怎么不猜,是因为你插手杜家的案子,背后之人想杀你泄愤。”肖肃言语中满是对她多管闲事的不满。
“我又……”云袖刚想反驳,念头一转,背后却惊起一身冷汗。
仔细想想,平安镖局卷入这个案子中,本身就很诡异。
军饷若是被盗,必定震惊朝野,盛京不可能一点小道消息都没有。
若是有人手不干净,贪下了这笔钱,然后借镖局的手转运出去,为什么又要选择没背景的平安镖局?
并且沈风出京后似乎目标明确,直接就冲着这笔钱去,他又是如何知道?
一刹那,云袖心中百转千回。
或许是,她插手这件事,让沈风对杜家人上了心,无意中搅乱了幕后之人的计划。
云袖语气有些急切,冲肖肃说道,“你再帮我查一下平安镖局这些年接过的单子,看是否有与朝中重臣相关。”
“你是怀疑,那贪污军饷的人曾经委托过平安镖局?”
云袖点头,“目前只能从这个角度入手。”
她也没什么其他的思路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害怕,”肖肃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已经有了调查方向,嘴上却埋怨道,“现在还在别的男人家里,你就这么使唤我?不给我留点面子?”
“你可真不会说话。”
林双月提着药箱进门时便听见肖肃这句话,忍不出刺他。
她对这肃王可谓是只闻其名,此前未有缘正式得见。但是肃王风流的名声如雷贯耳,还没见面她便对他印象不佳。
如今还对着受伤的人说风凉话,真不是个男人。
还从未有人这么直接说他说话不中听,肖肃眉眼一挑,转头看向来人。
林双月没搭理他,拿着药箱径直走到床边,直接赶人,“你俩出去,我要换药。”
风流倜傥的肃王就这么直愣愣被无视了。
“你!”
他话还没说,就被纪景拖着离开房间,“我姐的伤要紧,姐夫你赶紧去查查究竟是谁要害我姐。”
肖肃闻言,抬手在他脑门上就是一下,“有事姐夫没事肖肃,你和你姐一个样,小白眼狼。”
说完,他当真离开了将军府。
他待到现在,也只是想看看人是否还活着,有没有被吓傻,真以为他爱待在这破地方?
屋中,林双月重新帮云袖换了药,又拿出新的两副药递给芒种,“一副治外伤,一副是针对喉咙的,不冲突,可以一起喝。”
说完她便起身,“我还得去出外诊,你这伤口小心些别碰水就可以。”
交代完注意事项,林双月又匆匆离开,走到门外被纪景拦下。
“双月姐,我姐可以回家了吗?”他不想在这将军府待着。
林双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关闭的房门,“她想回去,自然可以回。”
外伤而已,伤口也没发炎,小心些便无事。
言外之意,她若想留下等人,那就没办法了。
云袖自然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呆怔了好一会才开口,“收拾一下,我们回家。”
得知他们要回四方楼,魏冲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阻拦,“云掌柜,要不你再等等?将军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要不是怕家里的那些人伺候的不上心,将军也不会把他留在府中。要是这么把人放走了,将军回来不得罚他去扫马厩?
“将军说了,这个背后之人还没找到,在将军府安全些。”
这话当然不是沈风说的,但是为了把云袖留下,他只能绞尽脑汁。
“替我谢谢你家将军出手相救,”云袖看着这个一直对他们十分客气的年轻男子,晓得他是得了沈风的吩咐,并不为难,“若他想见我,自可以去四方楼找我,他也不是没去过。”
“这……”魏冲为难地看着几人,对方人多势众,他说不过也拦不下啊,他向管家马叔投去求救的眼神。
马明假装没看见,低头恭敬道,“已为姑娘备好马车。”
云袖看出两人之间的分歧,视线在他们间来回转了转,也没说什么,带着纪景和芒种离开了将军府。
“你……”魏冲站在大门口指着马叔,气得手都在抖,“怎么能让人走了呢?”
“她是肃王府的人,在府中于礼不合。”马叔淡淡道。
此次沈将军只带着几个亲卫住进了将军府,他和府中下人都是陛下派过来的,自然是站在陛下那一边。
陛下还要用沈风,他便不能有事。
强留云袖在府中,传出去又得惹出多少非议?
他还得再去给府中的下人紧紧皮,让他们小心说话。
还有那两具尸体……
马明头都大了。
魏冲也知道这事多少不讲礼数,但是肖肃这个王爷都没介意,他们操的什么心?
都是见不得将军好,没安好心!
魏冲再次踏进后院,更觉冷清了,“哎……”
纪景回到清风苑,心头却是畅快不少,“还是家里好。”
云袖靠在床上,见他这幅脱离了狼窝的侥幸模样,笑道,“行了,一晚上没休息好,黑眼圈都快掉下来了,去睡会吧。”
纪景摇头,“我等你喝完药再去。”
“我又不会赖掉,你去睡吧,我也想休息一会。”
她很惜命,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哄走了纪景,芒种又煎药去了,屋中剩下云袖一人,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似乎又听见那大汉撕心裂肺的惨痛声,狠毒的眼神在她眼前晃动。
云袖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她做的没错,他想杀他,他该死!
她转头盯着窗外的腊梅,转移注意力,耳边似乎又听见沈风的声音。
别害怕……
她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只记得那样子的沈风很温柔,很让人安心。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云袖眉眼舒展,嘴角噙着笑,慢慢闭上眼睛。
沈风出现时,看见的便是云袖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一出宫便被魏冲告知她回家了,只能匆匆赶来清风苑。
此时院中静谧安宁,芒种大概在煎药,他能闻见小厨房飘来的药香味。
屋中只她一个人,正靠在枕头上歪着头睡得香甜,眉眼不复昨晚的紧绷。
沈风坐在她床边,轻手帮她捻好被子,抬手想要把她眼前的碎发撩开,却怕惊到她,手缓缓收了回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只说了一句话,“陈家,会付出代价的。”
一句话如风般飘散在空中。
云袖是被浓重的中药味熏醒的。
她一睁眼便看见床边两碗黑乎乎的药,看着芒种一脸惊恐。
“姑娘,你醒啦?”芒种看见云袖的神色,安慰道,“这药一点都不苦的。”
“有必要吗?”云袖开口,嗓音似乎有些好转,没那么低哑,“分开喝不行吗?”
一下子两碗药下去,她一整天都不用吃饭了。
“林小大夫交代的,我们得听话。”芒种端起一碗送到她跟前。
云袖知道躲不过,两眼一闭,一口气两碗都喝了下去,当天果真什么也吃不下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云袖老实待在清风苑中养伤。
脸上的伤很快便消了红,喉咙也恢复正常,也就肩膀的伤口因为衣服的剐蹭好得慢一些,但林双月用药极好,她没再遭什么罪。
只是偶尔还会做噩梦,但梦中似乎也总有一个声音在安抚她,她渐渐也不再梦魇。
期间,芒种代云袖去大理寺监狱中给杜家人送过几次东西,却再没能亲眼见到杜英英,东西只能由魏冲转送。
芒种只能带回消息,说杜家人很安全。
云袖怀疑,沈风是不是把人转移到其他地方看管起来了。
沈风再没出现过,反而是肖肃每天饭点过来打个招呼,传递下最新消息。
真相出落得十分快,不到半个月,这起不大不小的案件便有了结论。
原是户部侍郎和兵部侍郎联手昧下这笔本该发放给军属的饷银。
这些年大梁和北狄纷争不断,朝中府库空虚,按理说军饷未能按时发放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此次征战中,有军属家中遭灾,迟迟等不到这笔救命钱,便找人打探,消息几经周折竟然传到皇帝耳中。
得知皇帝下令彻查,两位侍郎怕事迹败露,便想了个歪主意。
将这笔钱嫁祸给政敌,既能保住自己,还能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便找上了平安镖局,这个曾经替那官员送过镖的倒霉蛋。
原本他们还想在狱中制造平安镖局当家人畏罪自杀的假象,没想到被沈风一举识破,反倒成了阶下之囚。
如今真相既明,两人也已被判处死刑,秋后问斩。
此事中唯一遭受牵连的,便是户部尚书陈良同。
户部尚书陈良同收受贿赂,为同党隐瞒克扣军饷的犯罪事实,被皇帝贬去南方当一地知县。
陈家树倒猢狲散,原本依附陈家的人纷纷转头另寻靠山,很多人把主意打到沈风身上,都被拒之门外。
“他这手段,够狠。”肖肃半倚靠在矮榻上,笑眯眯看着云袖。
“陈尚书没收受贿赂?”云袖瞥了他一眼。
“收了,”肖肃说道,“但是陈良同为官多年,朋党众多,以他的人际手段,将这件事转黑为白并不难,就算多贬官,也绝不至于被流放到南方去。这其中,沈风可是动了不少手脚。”
沈风为了把陈家赶出盛京,赶得远远的,可谓费尽心思。
当初那个买下小院的人就是陈家的二公子,陈婉清的二哥陈一鑫,也是他找了两个亡命赌徒想要除掉云袖。
他的人找到陈一鑫时,他已经是一个听不见看不见说不了写不了走不了的废人了。
他下手晚了一步。
肖肃遗憾地瘪瘪嘴。
云袖被绑架的事也像未曾发生过一样,被掩盖得严严实实。那两具尸体,无声无息在将军府消失,无人问津。
“杜家人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云袖长长舒了一口气,所幸都有惊无险。
“但是平安镖局出了内贼,帮助罪官运送赃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杜家免不了要被抄家,你这个未来弟妹,大概是要飞了。”
云袖垂眸,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但很快又释然。
她望向院中,隐约看见在小厨房帮芒种煎药的纪景,低声道,“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哪怕他们两个人不能成,杜家人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已是幸运。
“那沈风呢?外边怎么传?”一回来便雷厉风行办了这么一件案子,估计风头更胜从前。
“咱们的沈大将军如今风光得很,坊间都在传,沈风还是以前那个嫉恶如仇,正直的状元郎……”肖肃说着,脸上控制不住露出嘲讽,“当初把沈风骂的狗血淋头,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是他们,如今夸他颂扬他的也是这些人,墙头草两边倒,没立场。”
“小老百姓又不在意这些。”云袖说。
他们所知道的谁做了什么好事,谁做了什么坏事,都是上位者想让他们知道的。至于真相是否如此,又有几个人会真的去探究?
不过都是贫瘠日常生活的消遣罢了。
只是沈风……从前他是最讲纪律法度的。
如今这样子的变化,她也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
“他们还说,云掌柜眼光真是毒辣,可惜与沈将军无缘,成了别人的妾室,可惜啊可惜……”肖肃语气陡然变得酸不溜秋的,“你们之间的故事,已经被编排成无数个郎情妾意的话本子了。”
这种话本子……云袖无语看着他,“这话你瞎编的吧?”
她只是在家修养,又不是隐世了,有这种传言她会没听说?
“我为什么要这么编排我自己?”肖肃瞪了她一眼,“是那些地方的人传的,我不过是听了一耳朵……”
“那些地方……”
云袖歪着头,脑海中竟然浮现林双月那嫌弃的表情,“这种男的,就该扔去护城河里喂鱼。”
“那些地方,你以后还是少去吧。”
肖肃闻言勾唇一笑,凑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你打算管我了?”
云袖毫无闪避,回看着他的眼睛,“倒也不是,就是听双月念叨多了,受她影响,她说……”
云袖故作神秘,凑到肖肃的耳边,恐吓道,“她说,男人过了三十岁,就该注重保养了,不然……会虚。”
说完,她立马后撤,身形矫健地躲开朝她掐过来的双手。
“云袖!”
肖肃的怒吼响彻整个清风苑。
第19章 下注
杜家人出狱这天,云袖带着纪景和芒种等在大理寺门口。
自从出事,她家两个在外走镖的哥哥便一直不敢回盛京,只能在外边躲着,想办法转圜,却无能为力。
如今真相大白,他们才敢出现。
一家人脏兮兮凑在一起便嚎啕大哭,听得芒种都热泪盈眶。
杜英英狠狠发泄了一番这段时间的浊气,才擦掉眼泪,带着家人走到离云袖两步之外的地方,作势就要朝她跪下。
一家子的恩情,一个磕头还不了,但是她们家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报答。
云袖大步走上前托住她的手,“不必如此,我也没做什么。”
“不,若不是云掌柜出面,我父亲大概真的会背着这罪名枉死。”
若不是云袖掌柜,沈将军也不会对他们如此上心。
杜英英被托住手跪不下去,她身后的杜家人却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一个响头。
杜英英的父亲杜有勇拱手道,“大恩不言谢,云掌柜这恩情我们杜家铭记于心,今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必不推辞。”
云袖看着这一家子人,虽都红了眼眶,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堕了精气神,心中难免多了几分钦佩。
云袖拍了拍杜英英的手,“扶你父亲起来吧。”
刚刚她便留意到,杜镖头是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出来的,在牢中大概还是受了些伤,“先带你父亲回家养伤,往后的事情从长计议,不必气馁。”
“我知道。”杜英英并不觉得气馁,她更多的是气愤,就因为他们无权无势,就差点成为这些贪官的垫脚石,凭什么?
但是形势比人强,平安镖局卷入这样的是非,大概是经营不下去的,他们一家子的出路在哪里还未可知。
杜英英抬眼看着挺直站立在云袖身后的纪景,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不舍。
如今他们家这种情形,已经不适合再和他议亲了。
纪景看见杜英英瞧过来的眼神,一直紧抿的唇微微颤动。
自上次一面后,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到杜英英了,原本他还以为按照自己的记性,大概会忘了这人的模样。
但是今日再见,他却依旧觉得眼前人鲜艳明亮,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哪怕她如今头发凌乱,衣服脏污。
“你……”纪景想要开口安慰,却又怕自己说错话。
杜英英却没他顾虑那么多,直言道,“家中有难,我势必是要和父亲兄长共进退的,你与我之间的事情便就此作罢,也不耽误纪公子另觅良缘。”
说完,她朝云袖一行人拱手。
“不是……”纪景听到这话,一时着急,伸手拽住杜英英的袖子,“杜姑娘,我……”
杜英英:“你……”
纪景看着自己的手,陡然一下子松开,“对不起,我只是……有话想同你说。”
纪景看着身边假装没看见的云袖,鼓足勇气,说道:“我其实也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所以成亲的事情,也没那么着急。”
“你……”杜英英看着纪景诚挚的眼神,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她没想过,纪景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忽然脸颊一热,傻不愣登回他,“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嗯,以后再说。”
纪景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重重点头。
云袖看见这一幕,心中无奈叹气,算了,随他吧。
军饷案就此了结,沈风也被皇帝委以重任,留在了盛京,调到兵部任职。
对此决定,肖肃嗤之以鼻,“分明是他借着军饷案留在盛京,咱们这个陛下啊,可真放心让他待在身边。”
“一个能文能武的臣子,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云袖知道他意有所指,但是大过年的,她实在不想说这些,将这话题轻巧揭过。
她手中拿着红色的纸张,正在小心翼翼剪着窗花。
一个不留神,她手中的纸张又被剪断,气得她将剪刀扔回篮子里。
今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早,天气也格外寒冷。她和芒种备好年货之后,便待在清风苑中不挪窝。
年前四方楼的各种人际往来,她通通甩手给李叔和纪景,自己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至于王府……自有王府管事安排,除了除夕那天她需要在王府家宴上出现一小会,除夕夜会在四方楼同自家人一起守岁。
肖肃看她无数次失败,又无数次拿起剪刀,摇了摇头,“太闲就去王府帮我干活。”
云袖再次拿起剪刀,“那我还是剪窗花吧。”
一直待在暖和的屋内,不找点事情做,容易犯困。
自前几日,杜英英一家人来送年礼,顺带告别回老家,纪景便跟打了鸡血一样,说要发愤图强。
作为好姐姐,云袖实在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便把楼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操心,自己也松快松快。
只不过闲了几天,她倒有些坐不住。
她看向屋外放晴的天气,想着下午或许可以出去走走,给城南的小朋友们带过年的衣食。
柳书青这些天一直在说书茶馆喝茶,等待一个见面的机会。
年关将至,他们这些在京苦读的举子,除非高中,衣锦还乡,否则是不会回乡过年的。
这已经是他在盛京度过的第三个年头,而开春后,他将正式下场,参加今年的春闱。
他手中捧着热茶,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长乐街来来往往的身影上,想要从中找出那个还算熟悉的身影。
直到云袖的身影停留在一个包子店前,他视线就锁定在她身上,跟着她一直走到了城南僻静处。
“你有事找我?”云袖将人堵在角落。
这个节点,很多盛京附近城镇的商户百姓都在往城门走,赶着早日回家团圆过年。
大家行色匆匆,回家心切,倒是没注意到他们这边。
“云掌柜……”柳书青看着她大包小包,便猜到她是给城南的小乞丐们送年货,“我帮你。”
“不必,”云袖摇头,“如果没有其他事,你走吧,别跟着我。”
她从长乐街便看见他,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说。
柳书青见人要走,赶忙说道,“我会参加今年的春闱。”
“那祝你……得偿所愿。”
云袖原本想说祝他拔得头筹,转念一想这要求太高,若害他压力太大反而发挥失常那才是罪过,于是转了话头。
“谢谢……”柳书青应了一句,却依旧看着云袖,没有动作。
“还有事吗?”
“你……还好吗?”
没头没尾的,云袖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我很好。”
“那就好……”柳书青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段时间一直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是挪开了。
他朝云袖拱手,“那便不打搅云掌柜,提前祝云掌柜新岁安康。”
云袖福身回了一礼。
看着柳书青离开的背影,她突然开口道,“四方楼资助过的书生不计其数,你只是其中一个,不必有压力。”
她能感觉到柳书青对这件事的在意,倘若他为此上心过了头影响了他的前路,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自从她知晓纪爷爷的愿望,便把主意打到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上。
他们中不乏出身穷苦的学子,在盛京举步维艰,更别提安心备考。
为给四方楼攒声名,她每年都会拨出一大笔经费,给这些学子提供一些帮助。同时又怕自己的坏名声给这些学子带来麻烦,便让李叔私下同那些人交往,没有高调打出四方楼的名号笼络读书人。
穷苦出身的学子,能靠自己走到这一步,想必都是心性坚韧之人。她在他们身上下注,赌他们的学识和良心,只希望将来纪家能在读书人的圈子中有一个助力。
这么些年,她自己都不记得资助过哪些人,其中又有多少人实现衣锦还乡的梦想。
反正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柳书青会在她面前转悠几下,感念他们的帮助。
她对他印象深刻,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懂得感恩,而是……
他们第一次见面,便让她想起沈风。
当时他也是裹着厚厚的披风,捂着手站在一家破落的客栈门前踌躇。
恍惚一眼,云袖还以为是沈风。
两人面貌完全不像,但云袖就是莫名觉得他们是一路人。
因为这点心念,她亲自将这个窘迫的书生带进四方楼。
柳书青脚步一顿,许久才回身又一礼,什么也没说,快步消失在路尽头。
“你还是喜欢这样的?”
冷不丁地,沈风的声音出现在云袖身后。
她心跳猛然加速,一回头撞上沈风的胸膛,手上拎着的东西差点掉地上。
“你!”云袖后退两步,看着沈风的眼神不自觉露出怒意,“你跟踪我?”
还偷听他们讲话?
她从将军府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沈风,只知道他主持军饷案,后来又被皇帝派到兵部处理陈年旧事,忙得很。
不需要过多媚上,便可以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这是多少官员都求不来的事情。
“路过。”
其实他是看着云袖拎着东西往这边来,猜测出她的目的地,绕了路先去废宅,却总也没等到人,怕她出事才过来看一眼。
没想到,她却是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举止间十分相熟。
他心底涌起一股怒意。
那个书生,很像以前的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沈风走近她,一手拿过她手上的东西,视线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还是喜欢这样的?”
同样的话,沈风问了两遍。
云袖看着空了的手,有些莫名,“他是纪家资助的学子之一,我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真本事能考上。”
云袖毫不掩饰她的商人本性。
沈风却是笑了,本来还有些薄怒的脸色瞬间如艳阳展开。
“嗯。”
他一手拿着东西,右手抬起帮云袖收紧披风。
云袖瞪大了眼再次后退,低头却看见他手上那一排整齐的牙齿。
第20章 拒绝
这是?
云袖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一个景象。
她抓着不知道谁的手,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
她咬的!
她还以为那只是个梦。
难怪那天嘴里总有一股血的味道。
云袖心中惊雷,但很快错开眼神,假装没看到这一排整齐的牙齿。
她心中暗暗咒骂。
牙印而已,又不是什么深入见骨的伤口,这么多天如果好好上药,半个痕迹都不会留下。
沈风这么露着,明显是故意给她看的!
心机!
云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没有逃过沈风的双眼,他嘴角勾起,盯着云袖,不放过她的任何表情。
“阿久他们也很长时间没见你了,一起去吧。”云袖转移话题,主动邀请他一起走。
沈风看着她错乱的脚步和略显慌张的背影,眼中笑意更甚。
他追了上去,慢半步走在云袖身后,跟着进了一处门口布满蜘蛛网的破落小院。
同大门的破败相比,小院里面显然经过一番收拾和整理,看起来起码没那么萧条。
屋子里更是精心收拾过,一个大通铺上整齐叠着被子,家具虽然都是东拼西凑,颜色材质各异的,但好歹归整得有模有样。
“云姐姐!”最小的姑娘小八看见云袖,猛然朝她身上扑来。云袖作势把人抱起来,在手中掂了掂,“小八,又长肉了。”
“嘻嘻,我最近吃的可多了。”
说完,小八大张着手,朝旁边的沈风也伸手要抱抱,“沈风哥哥,你刚刚是去接云姐姐吗?”
沈风一进门就把东西交给大孩子阿久,顺势将小八抱到怀中,“是啊。”
云袖眉毛一挑,“你来过?”
阿久将东西转交给弟弟妹妹,解释道,“沈风哥哥前些时候就来看我们了,这些都是他带来的。”
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几大箱子,箱子大开,露出里面的衣物和书本。
见云袖的视线落在那一箱子书和纸张上,沈风抬手摸了摸阿久的脑袋,“他们几个也到年纪,该读书识字了。”
阿久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云姐姐之前也教过我们一些,可惜我们太笨了,记不住。”
“记多少算多少。”
“嗯!”
阿久是脑子笨,但不是不知好歹,哥哥姐姐是为他们好,希望他们多识字,长大以后能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
他看向露着稚嫩笑脸的小八,嘴角也不自觉笑起来。
至少要把小八好好抚养长大,给她找一个好点的人家。
看着和几个孩子相处愉快的沈风,云袖呢喃,“你竟还记得他们。”
这个地方,她只带沈风来过一次。
那是他在四方楼过的第二个年,沈风见她大包小包出门,心血来潮要帮她拎东西,她便带他来了这里。
阿久他们是常年流窜在城南的小乞儿,无父无母,只有乞讨偷盗的小聪明,时常被欺负。
他们几个大孩子带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压根打不过人家,小八还差点被抢走卖掉,是她恰好路过帮了他们。
后来,她便常常带着食物衣物过来看他们,附近的老乞丐知道这帮孩子有人照料撑腰,也不敢太过放肆。
沈风听不出她是感慨还是嘲讽,一时间也没话说。
阿久是个机灵的,看见俩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赶忙拉起云袖的袖子,把她带到一个小厨房,“姐姐快看,沈风哥哥帮我们把灶台重新砌了一遍,现在更稳固了。”
云袖看着那明显新造的灶台,朝沈风投去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你还会这个?”
沈风抱着小八靠在门上,轻描淡写道,“刚到北境那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只能从头开始学。”
这是这么些天来,云袖第一次听沈风说起北境的事情。
但显然他也不想多说,将小八放下,朝阿久点头,“过来,不是说要学功夫?”
沈风把阿久带到院中空地上,一招一式教给他一套拳法。
“这套拳法看着简单,学会了运用起来够你应付一些上门找事的地痞流氓。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就去将军府……或者四海楼找我们。”
阿久点头如捣蒜。
云袖和沈风在小院子陪孩子玩了许久,待到傍晚才起身离开。
城南街道上,一些商户已经半掩着门,酒肆茶楼也亮起了灯。街上行人匆匆,都赶着回家吃上一口热乎饭。
云袖摸了摸有些凉意的双臂。
下午出来时没想过会待这么久,这会天晚,寒意更甚。
“冷?”
沈风看见她的动作,拧眉,抬眼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回家就好了。”云袖见他视线落在一家成衣店上,说道,“我们就在这分开走。”
再往前,过盛宁坊到长乐街一路都会热闹许多,被人看见他俩一起,明天她和沈风给肖肃戴绿帽的谣言就会传遍整个盛京。
肖肃大概会想砍了她。
沈风听到这句话,一下午都勾起的唇角压了下去,抿成一线。
“你在意?”她不是会在意这些话的人。
若真在意,当初也不会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顶着传言把他捡回去。
“没必要惹麻烦,”云袖看着沈风,眼中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我们之间也没必要再见面。”
今日下午诡异和谐的相处,让云袖中心涌起一阵恐惧。
这样相处久了,只怕她会重蹈覆辙,这不可以。
沈风顿时呼吸一窒,胸口像被重物挤压一般,压得他难以喘气。
“为什么?”
“你现在是大将军,而我是肃王的妾室,保持距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云袖随口扯了一个理由。
“你和肖肃又不是真正的夫妻!”
“那又如何?”云袖看他,“我不想再看见你,不可以吗?”
沈风呼吸一窒,盯着她的眼睛许久。
他有种预感,她真的不想要他了。
他猛然伸手拽住云袖的手腕,把她拉到一处角落压在墙上,掩盖掉她的身影,“阿久他们住的那院子,我买下来了,房契我会送到四方楼。”
云袖心口重重一跳。
她提过一次,她想把院子买下来,让阿久他们住得安心些,可是她找不到真正的屋主。
“你……”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想做的事情,我也会陪你一起实现,我说想娶你,是真心的。”沈风将她拉近自己,近乎恳求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离开肖肃,好不好?”
他一直都知道,她和肖肃之间有秘密,有着他掺和不进去的过去。
但是他不在乎,他回来盛京,很大原因是因为她在这里。
他曾经短暂拥有的一个新家,在这里。
云袖被抓着手腕,能够切实感受到来自他手掌心的热量正源源不断传递给她,连带着他掌心的微微颤抖,都一并传递给她。
她抬眼看着沈风近乎虔诚的双眸,另一只手不自觉抚上他的双眼。
她否认不了,这些话都是她想听的,她爱听的。
只是……晚了。
“我为什么要信你呢,沈风?”云袖缓缓开口,“你知道你这双眼睛像什么样子吗?”
“什么?”沈风声音颤抖。
云袖描摹着他的眉骨,“像我们最后在一起的两个月,那会你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让我错以为,我留下你了。”
那是云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她以为自己的真心终得见天光,得到了回应,每天沉浸在虚假的梦境中,哪怕深陷牢狱,也满心期盼。
然而,他都不来见她,不声不响消失了。
沈风瞳孔颤动,愧疚和悔意溢上心头。。
三年前……
他抓住她的手,“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
“你说我就要信?没这种道理的。”云袖抽回自己的手,低着头将他推开。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云袖再抬眼,眼中闪过的坚决连她自己的想象不到,“那又如何?过去的终归过去了。”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有一天沈风回来找她,她会怎么办?
如今真实发生,她却并没有产生想象中的胜利感和兴奋感,只有无尽的恐慌。
哪怕他说的是真的,哪怕他是真心,这一刻,她也真的不敢要。
“沈风,我已经把我的心收回来了。”
云袖看着沈风,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沈风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轰鸣,她嘴唇喃喃又说了什么却是再也听不进去。
直到云袖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缓缓回神,捂着自己急速跳动的胸口,撑在墙上大汗淋漓。
这种感觉,他在战场上无数次濒临过,但每次都熬了过去。
现在,他竟觉得自己可能会熬不过去,他差点窒息死去。
如果云袖真的不要他了,那他往后余生,该怎么熬下去?
云袖恍恍惚惚回到家中,晚饭也不吃,告了声没胃口便把自己关在屋内,连纪景和芒种都不给进。
她靠坐在床边,把头埋在膝盖上,脑袋放空,神游天外。
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当她意识回笼,自己已经拿着抹布,跪在地上。
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白皙的手掌心一点点出现红色,顺着她的手指缝滴落下去,落在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地板。
这里是红的,那里也是红的,都是红的。
云袖满脸惊慌,抓紧手中的抹布,用力地擦拭着地板,想要把一地的红色通通擦拭干净。
她擦得用力,专心,完全没有听见窗户那边传来的声响,直到沈风叫唤她的名字,她才慢慢回头,看见那双踩在地板上的脚。
沈风:“你……”
“你弄脏我地板了。”
第21章 发病
沈风倒吸一口凉气,怎么突然……
是他引起的吗?
他垂下酸涩的眼眸,压着嗓子间那股痒意,“我帮你。”
他从木盆边拿上另外一块布,走到云袖身边,同她一般跪在地上,擦拭着地板。
一边擦,他一边关注着云袖的神情。
刚刚那一瞬间呆滞的模样已经散去,她此时表情平静如往常一般,眼神专注。
沈风手一顿,呼吸变得急促,想说话却又怕惊扰到她,只能陪着她。
云袖把屋内的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许久许久之后,她不知疲倦的手才停了下来。
她抓住沈风的手,“可以了。”
她声音颤抖,避开沈风探寻的眼神。
被沈风看到她最不堪的模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质问他为何出现的心情,只想让他赶紧走。
她抽走沈风手中的抹布,扔到木桶里,打开门撞上门外焦急的纪景,“送他走。”
纪景这才看到屋内多了一个沈风,他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沈风没拒绝,跟着纪景走到四方楼的后门。
“别再来找我姐姐,她都是因为你才这样子,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就离她远远的。”
纪景说完,关门赶人。
沈风却是抬手挡住即将关上的门,透过缝隙朝纪景交代,“今晚让芒种多照看她。”
“不需要你操心!”纪景“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沈风在门外默默站着。
她这副样子,他不是第一次见。
他刚到四方楼那半年,人嫌狗憎,自己都厌恶自己,连带着对自己好的云袖,他也厌恶。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院中晒太阳,云袖怕他着凉,给他拿了一个毯子,却被他甩到地上。
“怎么,外面的人传我是你面首,你就真当自己是我的主人?”
云袖一如往常没将他的口不择言放在心上,只是将毯子叠好放在他手边,方便他取用。
沈风却鬼使神差,将准备离开的云袖拉回到自己怀中,将她压在身下,恶语相向。
“云袖掌柜出身青楼,想必很是知道怎么讨好一个男人的欢心,如今我身无长物,也就这一身好皮囊还算值钱,劳云袖掌柜一直这么惦记着也不是个办法。”
他嘴唇凑到她耳边,“要不,今日你想做什么,我都不反抗,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被他咬得极轻,语气中透露着令人难以抵挡的诱惑,云袖听着却心口发疼,脸色涨得通红,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以及难以掩盖的羞愤。
她一腔真心,在他这里竟是这般目的?
难道连他也要瞧不起她的出身?
她紧咬下唇,狠辣得嘴唇出血,自己却没注意,只是瞪着沈风,一时说不出话。
“你……”沈风看见她唇上的一抹血色,顿时从刚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将人放开。
云袖重获自由,却依旧没有动,双拳紧握,双手都在颤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沈风脸上,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理智回笼。
“对不……”
云袖却听不见他的话了,她的身影飞奔消失在清风苑中。
沈风缓和了许久,决定去找云袖当面解释道歉。
他到她院中,却只看见她跪在屋中。
起先他还以为是她想自己打扫泄愤,唤了她几声也没应答,也只当是生他的气不想同他说话。
但当他踩进她房间,那双无视他的眼睛却顿时射了过来,盯着他的脚。
她没看他,依旧盯着他的脚,然后便冲到他的身边,将他推开,朝他刚刚踩过的地方擦拭。
沈风这才惊觉不对劲。
后来他无意中又见过几次云袖发病的样子,他却始终没有过问一句。
她最近这副模样,都是因为他才发作的。
沈风捏紧手中的地契,本被他压下去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他在外边等了许久,不想再惊扰她惹她生气。直至深夜,他才又潜入云袖的房间,将那地契压在梳妆台的匣子底下。
第二日,云袖一如往常起床梳妆,便看见那张地契,她粗粗看了一眼便收到柜子中,同那年的披风放到一起。
早食后,她拎上年礼,独自坐上去往林氏医馆的马车。
本来按照她和林双月的关系,她应该另寻时间上林家拜会,可是今天她还有别的目的。
年关将至,医馆的生意也开始冷清。小老百姓都会有意识地避开年节期间看病,怕给新的一年开了一个坏头。
云袖却没这点顾忌。
她拎着礼物入门,就被药童请去了后边的小房间。
林双月看完手头上的病人后匆匆赶来,一进门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咕噜咕噜喝下去。
“渴死我了,”她喝了几口才停下,“这病人家属可真难缠,一日三餐事无巨细都要我给她讲得一清二楚,生怕哪一步做错了影响了药性。也就一个小风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
“听话的病人不好吗?”云袖微微一笑。
“好!”林双月看了一眼她带来的礼物,从旁边掏出一个手枕,让云袖把手放上去,“要是你这个病人也这么听话,那会更好。”
云袖顺从地把手搭上去。
她受伤之后,林双月上门给她换过几次药,开过几个新的方子,如今她已经痊愈,也就不再需要她上门。
“没什么事,健康得很……”林双月满意点头,“说吧,找我什么事?”
云袖收回手,拢在自己的袖子里,低下头,“我最近,发病更加频繁了。”
林双月面露凝色,“因为沈风?”
云袖会产生幻觉和强迫行为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可以说她是她的主治大夫。
但是这种病症她是第一次听说,也没在家中的札记见过,实在没有治疗的办法,给云袖看诊只当是听她述说心事,纾解紧张情绪。
“也许吧。”云袖也不否认,她最近确实因为他多次犯病。
“你第一次发病,也是因为他?”林双月试探问道,以往问她缘由,她总是语焉不详,现在她主动送上门,她得趁机问清楚,看能不能找出病因,对症下药。
这次云袖摇了摇头。
她发病那一年,沈风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是她离开怡红楼的第三年。
纪爷爷开始将她带在身边,把她介绍给四方楼的合作伙伴。
在盛京,女子行商还是少见,为了便利,也为了不被旧相识认出来,她都作男子装扮。
但是她的样子,哪怕是长开了不少,芙蓉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管妈妈不是说你去当千金小姐享福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跟个老头子走商,该不会……”
芙蓉多想了一些,以为是她那继父使坏,把她接回去又卖给这样的老头子,气得脱口大骂。
云袖见她实在为自己忧心,还开始计划她逃跑的办法,只好将实情告诉她。
芙蓉立刻答应帮她保密。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事情依旧传到管妈妈的耳中,她气不过自己被摆了一道,又不敢去高官家找她母亲的麻烦,只能带着打手来四方楼叫嚣,为自己找回些颜面。
云袖的身份便是在那个时候被拆穿。
她看着惊讶的纪爷爷和错愕的纪景,心头涌上一阵恐惧,心想自己大概是要被赶出四方楼,重新落入管妈妈的手中。
当时她已经在想往何处跑了。
但是纪爷爷把她保了下来。
云袖不知道纪爷爷同管妈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交易,或者付出什么代价,总之管妈妈放过她。
她还记得,当时李叔就劝纪爷爷,说给她找一个好人家教养以后给她添妆出嫁,或者给她找个宅子另外住着,就当资助远房亲戚。
纪爷爷却问她,“是想留下来学做生意,还是安心待在内宅,等长大后出嫁?”
云袖当然想留下,她不想离开纪家,离开四方楼。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还算温暖的家。
可是……她看向依旧一脸震惊的纪景,纪家的宝贝疙瘩,他还会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姐姐吗?
纪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嘟着嘴呛声,“我没有要赶你走,你别看我!”
云袖认真问他,“你知道什么是青楼吗?”
小屁孩纪景红了脸,梗着脖子,声音稚嫩但不服气,“瞧不起谁?”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好歹在四方楼来来回回跑,听过些话,也懂得一些事。
他这个空降的异父异母的姐姐出身是不光彩了些,但是一个人的出身也不是她能选择的。
纪爷爷宽慰地拍了拍纪景脑袋,拍板,“那就留下。”
云袖就这么留了下来。
那段时间关于她身世的传言在相熟的顾客和街坊邻居中流传过一段时间,但是慢慢大家也都不再谈起。
直到……管妈妈的人再次找上她,让她去给芙蓉收尸。
“难得她一直惦记着你,我也就告诉你一声,如果你不愿意,我就直接让人一卷草席卷去乱葬岗埋了。”
云袖是恍惚着走进怡红楼的。
这是她离开后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没有感慨,没有回忆,只是一片茫然。
怎么会呢?明明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死了呢?
她还没找她质问,问她究竟为什么要出卖她。
第22章 口谕
云袖踏进屋子,看到的便是芙蓉倒在地上,身下一摊子血。
那鲜血似乎还是温热的,一直在流动,一点点蔓延到她的脚下,染红了她的鞋底。
“怎么会这样?”
芙蓉上身没穿衣裳,只是随手盖着一件衣服。云袖揭开衣服的一角,看到她上身无数长长短短的刀痕和胸口的大洞,那洞口很大很深,鲜血已经不流动了。
“这是杀人,报官呐!为什么不报官?”云袖嘴唇颤动,声音轻飘飘的。
她抖着手,想要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却怎么也抬不动一个沉重的尸体。
管妈妈冷笑,“她得罪了贵人,死在贵人手里就是她的命,报官?只要你敢踏出这里一步去衙门,我保证贵人出手,纪家人死得比她还要惨。”
云袖不敢置信地看着管妈妈。
她一直都知道,楼中时不时会有姑娘因为客人的特殊癖好丧命,哪怕当下不死,也会落得一身病痛,不治而死。管妈妈一贯都是一卷草席扔乱葬岗,一条人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会有人问起。
没有谁会在乎一个青楼女子的性命。
可是芙蓉就这么躺在她面前,她难道什么都不做?
她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我亲手帮芙蓉收拾了尸体,把她葬了。”
自那之后,她便发现自己有了这个毛病。
林双月摸摸下巴,“你看了她流血的模样,产生了阴影,每次心情紧张焦虑或者难过的时候便会诱发。”
云袖起身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看着街道,“大概是吧,那血,真的很脏。”
林双月紧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这盛京,本就不是什么和平之地。”
和平繁荣之下,全是血雨腥风,暗流涌动。
“那你现在知道那个贵人是谁吗?”
云袖摇头。
管妈妈和怡红楼的打手肯定知道,但是他们不会说。其他的姑娘也许知道,但是他们也不敢说。
哪怕后来她搬出肖肃威胁管妈妈,管妈妈也紧闭着嘴。
比王爷更让人畏惧的权贵,这天底下能有几个呢?
林双月沉默。
云袖呼吸着窗外冷冽的寒风,将心口的浊气散去,“我本以为,这件事情我会压在心底,再没机会说出去。”
可是最近频繁发病,让她感到不安。
“所以你想试试,说出来会不会缓解病情?”林双月猜测道。
“是啊,试试吧。”
她不想再像昨晚那样狼狈不堪,让纪景和芒种担心。以往不常发病,她可以假装自己很正常,但是自从沈风回来之后,她情绪波动激烈,发病也越来越频繁,她不能让自己这样糟糕下去。
林双月只能秉持着让病患乐观积极的态度,说道:“也许会有效吧。”
除夕将至,盛京城中下了几场大雪,将整个城市覆盖在茫茫白雪之下,银装素裹中缀着家家户户的红灯笼,夜晚灯光亮起,美不胜收。
云袖终于剪出完整的窗花,满意地贴在自己的窗户上。
“还不错。”
她点点头,走到院中剪了几株腊梅,插到屋中花瓶上,放到案桌上点缀。
新年新气象,鸿运当头。
“姐,王府刚派人送来了今年的春联。”纪景拎着一个大篮子,里面大大小小的对联分批放好,对应清风苑的每一个门窗。
云袖随手拿起其中一个摊开,“肖肃这写的,越来越敷衍了。”
要说肖肃在这盛京中除了风流的名声还有什么大为流传,那便是他写的一手好字,连国学馆的大儒都钦佩不已。
但是看着红纸上的狂草,云袖实在夸不出来他用心。
“来人可有说,今年府中除夕如何?”
写成这副模样,最近很忙?
纪景摇头,“大概还是和往年一样吧。”
往年除夕,肖肃会前往宫中参加除夕宴,很晚才回。王府中既无长辈,又无正妃,过节也没个正经主事人操持,府中倒比寻常百姓家还要冷清些。一般都是管家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姐姐妹妹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府中下人也跟着松快一晚上,这除夕夜便算庆祝过了。
若无意外,今年也是这个流程。
云袖嘱咐芒种,“今年让厨房多准备些不同的饺子馅,我们多包一些,留些给阿久他们送去。”
就当庆祝他们真正在那院子里落根。
在这件事情上,云袖是感激沈风的。
也不知道将军府的人会怎么过这个年,这是他回到盛京后过的第一个年。
将军府小校场上。
沈风一袭长枪,势不可挡,像是要划破劲风,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闪光。
这些时日,他除了上朝,便是在府中练武,没日没夜,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魏冲跑过来时,他正收了枪,坐在台阶上擦拭自己的武器。
“将军,不好了!”
未闻其人,魏冲的声音先从大门口传来。
“将军好得很,你这乌鸦嘴。”另一亲卫陈一白听见魏冲的声音,朝飞奔的身影白了一眼。
魏冲这小子,仗着年纪小,整天没大没小咋咋呼呼,一点军人的仪态都没有。
“真的不好了!”
魏冲慌里慌张冲向沈风,就差直接冲过去挂他身上,“宫中口谕,让云掌柜除夕夜跟着肃王进宫面见太后!”
沈风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消息准确?”
魏冲喘着粗气,“确凿无误,王府的人已经把消息传给云掌柜了。”
准确说,是管事刘伯亲自把消息带到四方楼。
“为什么?”云袖听到这则消息,先是震惊,而后一头雾水。
她成为肖肃的妾室三年,宫中的贵人从未正眼想起过她这个人,今年怎么突然要让她进宫?
刘伯面有愁容,“太后的意思是,王爷府中一直没有正妃,往常都是夫人你操持府中事务,合该见一见。”
这只是官面上的套话,谁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
云袖没进过宫,也并未学过宫中礼仪,临近除夕才让人通知进宫一事,分明是存着为难的心思。
可是最近,王爷也没干什么坏事啊,难道是一时起意想见一下?
刘伯心中百转千回,只觉自己的白头发都要掉光。
云袖也想到这一点。
三年前她成为肖肃的妾室,也算是在皇帝太后面前挂过号的,那会都没想见她,如今怎么想了呢?
但是她也知道,太后口谕不可违逆。
该来的总归躲不掉。
“肖肃呢?”云袖问。
“王爷他接了口谕便进宫去了,大概是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这厢,肖肃进宫没见到皇帝,被大总管福禄拦在御书房外。
“王爷,陛下让奴才给您传话,说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太后一向仁慈宽厚,不会让人为难府中女眷的。”
肖肃听说这确实是太后的意思,袖子下的手握得更紧。
“还望大总管通禀,云袖她只是一平民女子,出身卑贱,不懂规矩,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福禄看着口是心非的肖肃,难得笑了笑,“王爷,您听听您的语气,连我这个奴才都听得出来您多上心,陛下和太后娘娘又怎么会不懂?”
他侧着身子靠近肖肃,悄声说道,“更何况,沈风沈大将军还当众求娶。”
福禄意味深长地看了肖肃一眼,他言尽于此,转身回御书房。
肖肃站在门外,额角泛起青筋,眼尾泛红。
又是沈风!
没完没了了是吧!
肖肃甩手,匆匆进宫,又怒气冲冲离开。
福禄见肖肃的身影消失,转头同皇帝禀报,“陛下,他走了。”
皇帝长舒了一口气,“不就是见一见面吗,又不会少块肉,他至于紧张成这样子?”
他不就是好奇,随意探了探太后的口风,两人一拍即合,有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口谕。
福禄躬身答道,“王爷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妾室出身……着实上不得台面,怕惹陛下和太后不悦,也是情理之中。”
“哼,”皇帝斜了他一眼,“就你会做好人,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能让一个大将军和一个王爷大打出手,倒是很有手段。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天仙,能把心狠手辣的大将军和处处留情的肖肃迷得团团转。”
要真是什么狐狸精转世,他一定先一刀砍了她的狐狸尾巴,省得让他的爱将英雄气短。
他的边境,可还需要沈风护卫。
至于太后那边……
皇帝看着书案上的圣旨,冷笑一声,百善孝为先,他的母亲想做什么,他难道还能阻止?
清风苑中,云袖迎回来的便是这样一个怒气冲冲的肖肃。
“怎么?被皇帝骂了?”云袖见他面色不好,打趣道。
“你还笑得出来?太后分明是想找你麻烦!”肖肃抢过云袖递给他的热茶,咕噜咕噜喝下去。
云袖这个当事人反倒冷静些,“她又不是没找过,不过是口头上嘲讽一番,又不能真的因为这些小事就当众要我的命。”
她与太后之间的矛盾,从她将肖肃送回肃王府便已经存在了,“如今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早已知道真相,应该还不会对我怎么样。”
肖肃睨了她一眼,“你以为宫中那些人就好应付?哪里需要她出手,只要她传达出一点意思,有心人自然会成为她手上的刀。”
云袖承认肖肃说得对,“那我能如何?我总不能抗旨。”
肖肃坐到她身边,“到时候你随我进宫,之后会有宫女带你去太后宫中,你就跟着那些贵妇,找一个看起来身份贵重的寸步不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落单。”
除夕家宴除了皇亲贵族,朝中重臣的家眷也会出席,只要她不离开大众的视线,太后想对她做什么也没办法。
“若我不得不离开了呢?”
“那就拿出你之前刺死那个杀手的狠劲,谁对你下手你就弄回去,只要你不死,我们便有机会。”肖肃露出狠厉的神情,“大不了跟她同归于尽。”
云袖见他越说越邪乎,赶忙阻止,“行了,也许就是福禄公公说的,他们只是好奇,我让他们看个够就行了。”顶多听几句刺耳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
同归于尽?
她四方楼一大家子呢,才不要和他共沉沦。
不过,还是想点办法弄点保命的东西带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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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