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在云袖屋中半梦半醒过了一夜,卯时刚过,云袖依旧未归,他只能从窗户出去,回了将军府。
魏冲在府中急得团团转,一看见沈风,便扑到他身上,“将军,你可吓死我了,下回可不能这么无声无息闹消失。”
若是其他时候,怎么也轮不到他担心沈风的安全,可是一个刚受了情伤又发着烧的人失踪,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他大概也能猜到将军去了哪里,可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去找,最终也只能在府中干着急,一夜未睡,眼底发青。
沈风被扑得有些站不稳,“下去。”
他声音嘶哑,经过一晚上无盖被不安稳睡眠,很明显病情更重了。
魏冲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眼眶突然发红,抱着沈风哭了起来,“将军,您不能想不开啊,您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就要抛弃我们这些兄弟,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将军。”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抬手用袖子擦掉,又想往沈风怀里扑。
沈风嫌弃避开,“脑子不清醒就去洗一洗再来和我说话。”
本就晕眩,被他这么一捣乱,脑子更不舒服了。
他绕过魏冲往房间方向走,准备回去吃药休息,却在半道上遇到马叔,“将军,宫中来人,陛下找您。”
沈风的脚步一停,转身抬脚立刻往外走,“套马。”
路过魏冲时,他只说了一句,“跟上。”
魏冲胡乱地摸了脸,“将军,等等我!”
云袖处理完肃王府的事情,便带着芒种回了四方楼。
一进酒楼,好事之人已经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她瞧,闲言碎语中皆是她和沈风肖肃的风流韵事。
回家这一路,她在马车中已经听过无数版本,说她和沈风暗度陈仓,给肖肃戴绿帽的有,说她因爱生恨别投他抱,如今想利用肖肃对付沈风的也有。
各种版本,每一版都说得有理有据。
云袖只当没听见,“李叔,有事去清风苑找我。”
这两日她打算少去前头转悠,省得好事之人老盯着她不放。
“哎,我明白。”四方楼的老人李贵拢着手应道。
他站定在原地,看着云袖的身影消失在后院,无声叹息。
他是四方楼的老人了,从纪老太爷时便一直在四方楼,算是看着云袖和小少爷长大。
这云袖姑娘哪哪都好,就是出身太坎坷,情路也走得比寻常女子更难些,连婚事都是这么一副不清不白的流程。
若非性情坚毅,又如何承受得住?
他自知才疏学浅,天资有限,但好歹年长他们许多,看多了人情世事,但愿还能多陪陪他们。
李贵捂着嘴,轻咳出声,不敢让其他人听见,只有他的心腹小厮阿三默默给他递上一块手帕。
“别多想,去前头盯着吧。”
“是。”
云袖回到清风苑,一推开房门便察觉不对。
她屋中不曾点香,此时却有一股药香味。
她一眼看见桌子上碎了的茶盏,碎片上还留有干涸的血迹。
云袖眉头一跳。
她再走向梳妆台,检查自己的金银首饰,发现并未被丢失贵重物品。
再一推窗,一只灰色脚印赫然留在上面。
芒种跟在她身后,看见这么大一只脚,捂住嘴巴差点尖叫,“姑娘,进小偷了!我这就去报官!”
“不用,”云袖关上窗,眼神落在碎了的茶盏上,“是沈风。”
芒种瞪大了眼,眼底一片愤愤,“他来做什么?夜探姑娘闺房,好不知耻!”
幸好昨晚她们不在!
“谁知道?”
芒种双手握拳,“大半夜闯姑娘闺房,要是被王爷知道,非得打死他……”
“现在的肖肃,可不一定打得过沈风。”云袖无意识地接了一句,将那碎裂的茶盏拿在手中,怔怔盯着。
“你出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芒种点头,“哦,那我把这茶盏拿出去。”说完她伸手便要收走这套不齐全的茶具,却被云袖抬手阻拦。
“放着吧,我处理……”
芒种离开后,云袖看着手中茶盏上的血迹发怔。
难道来找她兴师问罪?怪她害她丢了脸面?还是……终于发现自己舍不得她了,想要挽回?
云袖自嘲一笑,她放下手中的碎茶盏,走到床上,发现本该齐整的被子也被人压出了褶皱。
她坐在床边抚摸着那已经凉透了的床榻,闭上眼睛,幻想那个人躺在这里的模样。
在清风苑的第二年,他疏朗许多,也愿意同她聊天畅谈。
但每每见她,还总一副怕被她占便宜的样子,只要他俩在一处,他必定束发整装,举止有礼,更不会像肖肃那般在她面前举止随意,坐躺随心。
一如他们初见那般,他清冷高贵,她低如尘埃。
只有那一次,他钻研她搜罗来的棋谱,废寝忘食,起晚了,又叫不醒,她担心不已才闯入他的房间,看到他最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个样子,在后来他消失的三年里,无数次在她的梦中出现,好像她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便还在。
云袖其实心底明白,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沈风没有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他们之间不会有牵绊,只会如这盛京城中来来往往的人一样,是接踵而过都不会产生交集的陌生人。
是她强求,将人留在身边两年,两年的相处竟让她错以为,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思及此,云袖呼吸陡然加重,抓着床单的手陡然一紧,心一颤又一颤,眼眶逐渐发红。
沈风求娶,她本该欣喜的。
但她实在做不到欺骗自己,说沈风也有意于她。
若真在意她,又怎么会不打听她的消息?哪怕他孤身在北境举步维艰,成为将军之后也没有机会吗?
说到底就是不在意!
如今又这般惺惺作态干什么!
云袖拽着床单,眼眶越发的红,越想越气,气自己怎地那般蠢,被他迷了心,气自己这般不争气,竟还一直想着他!
云袖气得将床单拽了下来,连带着被子枕头通通甩到地上。
“芒种,这些给我拿出去烧了!”
芒种在屋外胆战心惊地等着,听见屋内的响动,推开门便看见一地被褥。
她家姑娘眼红得吓人,她不敢多嘴,默默抱起地上的被子,扔去杂物间,打算找个时机再拿去烧掉。
她重新拿了一套被褥,回到云袖房间,便看见她蹲在地上,手中拿着抹布,紧盯着一处,用力地擦拭着,手背都青筋暴起。
此时她眼中只有眼前这一块布,这一小块地板,看不见任何人。
芒种红了双眼,没有进去,退出房间靠在屋外的柱子上蹲下,把脸埋进被褥里,无声哭泣。
她不敢哭出声,紧咬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但是怕惊扰到云袖,她只能一直忍着,忍着,身体却忍不住颤动。
纪景从夫子那里逃脱出来,刚走进清风苑,便看见芒种蜷缩的背影。
“姐姐!”
他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冲进云袖的房间,便看见她额角头发有些散乱,跪在地上,手上动作不断,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纪景眼中瞬间泛起怒意。
他冲过去将云袖扯了起来,拽着她的手便往外边走。
“阿景!”云袖被迫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眼看见纪景怒气冲冲的模样,“怎么了?要带我去哪里?”
纪景停下脚步,看着她,“去找沈风,找他问个明白,问他究竟为什么这般对你?”
“他又怎么惹你了?”云袖心中咯噔一声,假装冷静地抽回自己的手。
纪景一把抓住她,“他就不该回来,不该出现,甚至当初你就不该救他!”
纪景将人拖到镜子前,让她瞧着自己,“你看看,他才回来几天,你就这样?云袖,自欺欺人好玩吗?”
云袖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鬓发缭乱,眼眶通红,一整个人没有了精气神。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脸颊,分明是她的脸,为何这般陌生?
云袖凑近,把自己凑到镜子前边,看到镜子中自己的眼神。
空洞无光,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怔愣地看向纪景,又望向抱着被褥站在门口还在抽噎的芒种。
在他们眼中,她是这般?
云袖眼里的泪哗地掉落,嘴角却是上扬的。
她还没和沈风正式见面,她便已经乱了心智。
她自诩坚韧,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原来也只是个看不透情爱的女子。
她嘴角的笑越发放肆,眼泪却也是止不住。
纪景和芒种被她的诡异模样吓得不敢说话,纪景更是抖着手,颤颤巍巍去拉云袖的袖子。
“姐……”
纪景小心翼翼地看着云袖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些她此时的想法。
云袖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却是勾着唇,“我没事。”
她扯开袖子,站在镜子前,打开妆匣重新为自己梳妆。
她自问,对沈风仁至义尽。
他救过她,她也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算是互不相欠。
若他不想待在四方楼,他大可告辞离去,她不会死缠着不放。
他千不该万不该,明知她的心意,还恩将仇报,将她的心意踩在脚底下一次次作践。
云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重新折射出不屈的神色。
“姐!”
“好了,没事了!”云袖转身看着他们俩。
纪景脱口而出,“真的没事了吗?”
云袖只是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恰好此时,清风苑外传来阿三慌乱的声音。
“掌柜的,外边有人闹起来了!”
云袖脸色一沉,走到芒种身边,看她还红着眼睛鼻子,安抚道,“你留下帮我收拾屋子,阿景,跟我来。”
云袖脚步步履如飞,走到阿三身边,“何事?”
阿三快步跟在她的身后说道,“是两个陌生的顾客,他们在店里吃午食,一个顾客吃完浑身起疹子,另一个非说是我们的饭菜出了问题。”
“叫大夫了吗?”
“小唐已经去了。”
“李叔怎么说?”
“客人暂时被安抚下来,二掌柜说先等大夫瞧一瞧。”
云袖快速走到大堂,熟客们见到她纷纷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那出事的高瘦男子额头脸上脖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又红又肿,男子痒得不行,想要伸手去挠,被店里的伙计抓住双手不让动。
“痒死我了,”男子不停挣扎,“放开我,你们四方楼这是要草菅人命,奸商,奸商!”
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矮胖的男子,正担心得额角冒汗,“你们干什么?四方楼仗着有肃王和沈将军撑腰,害人性命,我要去告官!”
对方嗓门极大,不仅楼中的顾客,路过的百姓都听见了,驻足在门口好奇观望。
云袖听见沈风的名字,眉头一皱。
她与肖肃的关系人尽皆知,说肃王是四方楼的靠山,并无不妥,可是沈风……
她与沈风的关系,大概也是人尽皆知,可他算哪门子靠山?
云袖捏紧了手指。
纪景闻言,怒视那人,双拳紧握,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
云袖拉住他,“在一旁看着,一句话都不许说,也不许动,好好看着!”
云袖:“这位公子,小二已经去找大夫,先给这位公子看诊,若真是我们四方楼的饭菜出了问题,我们一定不会推卸责任,会负责到底的。”
那矮胖男子看见云袖,敦实的身子直冲她来,一个当三个云袖的身形如一堵矮墙,就要横在云袖身前。
李贵赶忙挡住。
男子被挡着看不见云袖,只能指着李贵的鼻子骂,“你什么意思?我们就吃了你们家的东西,不是你们下的毒还能是谁?”
有四方楼的老顾客好心解围,“四方楼在这街坊多少年了,就没出过一次差错,他们不会害人的,该不是先前吃错东西或者身体有什么病吧?”
“是啊,先看大夫再说。”
“你才身体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高瘦男子横眉冷对,不顾脸上的红疹就要动手。
幸好那俩伙计拉住了。
李贵见状,赶忙说和,“公子稍安勿躁,这位公子的状况瞧着像是过敏,不是中毒,还是等大夫看过之后再说,免得误了公子的病情。”
他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将态度放得很低,却不想这人竟是个不上道的,直扬言必须见官。
“这……”李贵看着云袖。
云袖刚刚便一直盯着那人的眼神,躲躲闪闪,色令内荏,分明心中有鬼。
但他坚持见官,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