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夜,太和殿上。
本该欢声一片,此时却寂静无声。
皇帝尴尬地看着沈风和肖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个是他喜爱的臣子,一个是他宠爱的侄子,两人竟为了那样一个女人都来求他,这算什么事?
此时,皇帝竟然无比想看看那个叫云袖的女子,看看她是有几条狐狸尾巴。
肖肃放下手中的酒杯,看沈风的眼神中多了几丝玩味。
呵,三年前冷血无情说走就走,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是以为云袖那个傻姑娘,听见这个消息后会感动得以身相许,成就他知恩图报的美名?还是说,他想为自己曾经那一段经历挽尊?
连人如今的现状都没打听清楚,便在这里口出妄言,演绎深情人设?
真是笑话!
肖肃走到沈风身边,蹲在他面前,凑到他耳边细语,“沈风,你来晚了,云袖在三年前就是我的人了。”
沈风豁然瞪大眼睛,侧脸看向肖肃,声音又轻又重,“你说,什么?”
肖肃勾唇,贴着他的耳朵,“我说,在你背弃她远走后,她就被我纳入府中,成为我的人了。”
说完,肖肃未等沈风反应,转身跪下,掷地有声,“陛下,云袖是我府中人,我与她心意相通,死生不离。”
“这……这……朕也没说就要赐婚啊,”皇帝见他说得这般严重,连忙找补。
“沈卿啊,这云袖已经嫁作他人妇,实在不与你相配。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朕在贵女中替你求娶一个,赐婚给你,可好?”
皇帝此话一出,在场的朝臣纷纷变了脸色。
身为皇帝,对臣子说出这般话,可见对此人何其看重。
其他吃瓜臣子都对沈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了判断。
沈风仍然跪立着。
他双手紧紧攥成拳,身体微微颤抖,喉咙滚动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声音哑得不像话,“臣,不敢劳陛下费心。”
皇帝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却也不戳穿。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暗示福禄去将人扶起来,“既如此,那朕便赐你一座将军府,日后若留在盛京,也不能一直住外边。”
皇帝将私库中空置的宅邸思索一遍,拍手道,“那便将长乐街那座……”
沈风此时却完全听不进皇帝的声音,他谢恩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顺手将旁边的酒壶打开就往嘴里倒酒。
肖肃亦是拿起酒杯,一杯一杯下肚。
他该高兴,赢了沈风一局,他该高兴的,但是此时看沈风这副模样却觉着烦闷,心口有堵气上不来。
当晚离开皇宫时,肖肃只来得及看见沈风被自家亲卫扶上马车离开,没再来得及质问他。
沈风靠在马车上,眼尾薄红,惺忪着眼睛,看着车厢顶部。
“为什么?”
亲卫魏冲帮他松解外衣,听见他的呢喃,叹息道:“将军,她已经嫁人了,您就不要惦记了。”
在北境时他便劝过,让将军给她去信,让她知晓他如今的情况,也好让她安心等待。
当时将军是怎么说的?
将军百战死,强敌未灭,他怎么敢随便承诺?
后来打了胜战,再想传消息回来,宫中已经让他们回京述职,这消息也就搁置了。
魏冲叹气。
但是听那肃王的意思,那云掌柜三年前便已经进王府了,他家将军这三年的相思算是一厢情愿了。
魏冲心中暗自腹诽,这算不算是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他们将军,可太不容易了。
魏冲是孤儿,父母均死于北狄之手,他一心想要上阵杀敌为父母报仇,意外遇见沈风,便跟在他身边,一步步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这三年,他最常听见的一个名字就是云袖。将军与他说了好多云袖掌柜的事情,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喜欢云袖掌柜。
沈风自嘲地笑了,“阿冲,你不懂。”
他们之间,哪能这么掰扯分明?更何况她嫁的是肖肃。
一刹那,肖肃那“纳入府中”四字如利剑般击穿他的心脏,他恍然回过神。
“你去查,云袖和肖肃成亲的所有细节,所有……”说完,他缓缓闭上眼睛。
若是他想的那般,他便是将人抢了回来,又有何防?
沈风这一闭眼,便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他从北境一路不停歇赶了半个月的路,急急忙忙回来想要见人,却被告知那人已经成亲了。
他陷入自己的噩梦中,一遍遍看着云袖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嫁给肖肃。
他醒来时,魏冲已在外边等候。
此时他面露难色,双脚也焦虑得来回踱步,听见屋内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推门而入。
“这是哪?”沈风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脑子还有些懵,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昨晚陛下赐的将军府啊,”说起这个豪华宅邸,魏冲激动得眉飞色舞,“这将军府太大了,我在北地都没看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院子,而且地址就在盛京最繁华的长乐街上,出门买东西都十分便利。”
陛下赐下府邸后,便有公公带着下人一通收拾,他们回来时,府中基础的东西都已准备齐全,实在妥帖得很。
难怪大家都喜欢盛京,盛京这般好,谁人不喜欢?
他眼中流露出羡慕,“我什么时候也能在盛京有一座大宅子?”
沈风挑眉,“将军府不够你住?”
魏冲摸摸后脑勺,傻笑道,“嘿嘿,这不是怕以后将军娶了媳妇,我再待着不方便么!”
“不会,她不会介意。”沈风脱口而出,说出来后自己也怔愣住。
魏冲暗暗“咝”了一声,转身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让你胡说八道!”
沈风唇角往下,“我无亲无朋,这府中就我一个,你爱住哪住哪。”
魏冲乐得给自己挑一处好住处,领命跑了出去,却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停住,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未禀明。
“还有何事?”沈风看他这副磨磨蹭蹭的样子,问道。
“昨晚将军让我调查的事情,我已经查出来了。”魏冲低着头说完,不敢直视沈风的眼睛,只能抬眼偷偷看他。
“我昨晚……”沈风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抿着唇,低着气压,“说。”
该来的总是要来,魏冲闭上眼睛,嘴里嘀里咕噜一串麻溜地说了出来。
“云掌柜和肃王是三年前在一起的,当时云掌柜犯了事被关押入狱,肃王为了救人,进宫求情。云姑娘从大理寺出来后,便直接去了肃王府,连纳妾之礼都没有。”
进宫后的细节他不得而知,但是想来也就那么几个理由。
沈风猛然瞪向魏冲,眼前却陡然天旋地转,脑袋如有千斤重,他用力想要撑起身子,整个人却往下倒。
魏冲见他状态不对,上前揽住他,发现他浑身烫得厉害。
魏冲手忙脚乱将人推倒在床上,拿起两床被子压住他,“将军,您发烧了,我去给您找大夫。”
说完,他飞奔出去,口中高喊,“马叔,马叔!将军生病了,快去找大夫!”
沈风被压在床上,喘不上气,脑子里全是云袖,云袖娇俏的样子,云袖爱慕着他的样子,甚至云袖在牢中怨恨地看着他的样子,一帧帧一幕幕,将他脑袋撞得粉碎。
迷糊中他被灌了药,熏着安神香又继续昏昏沉沉到亥时,才悠悠转醒。
沈风睁开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幔,满脑子依旧是那个人。
这个时辰,她该是洗漱完,在重新核验今日的账目,若还有时间,便会拿起针线,做那为难自己的绣活。
他在四方楼两年,看她做了两年,连一条帕子都没绣出来。她那双手,早年该是冻伤过,留下了不少疤痕。可能那双手,天生就只适合盘算盘,做不来女红。
如今,她又在做什么?
云袖在做什么?
她正在应付一群莺莺燕燕的王府姐妹。
得知云袖今晚留下,那些红红绿绿的姨娘们便前后脚来给她请安,说是难得联络姐妹间的感情。
在她们看来,云袖迟早是要被扶上王妃宝座的,此时与她交好,也是为了在府中更好地生存。
肖肃出现时,云袖正被几个姨娘围着剥葡萄塞点心,待遇比肖肃这个正经主子可好太多了。
见他出现,姨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头恭敬朝他行礼,连抬眼看都不敢。
云袖斜了他一眼,心中好笑。
这得是做了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才让这些姨娘们怕成这样。
肖肃是爱美人不假,但前提是不要踩到他的禁区,否则他只会比仇人更加凶狠。
至于他的禁区?
云袖只能说,到处都是。
看这些姑娘对他的态度便知道,一开始满心欢喜进府,恃宠而骄不到几天,触碰到他的禁区后便被冷落到一边,只能得到他的冷脸,性格阴晴不定。
肖肃冷脸让她们出去,姨娘们便鱼贯而出,屋中又只剩下云袖和他。
云袖挑眉,“你不睡觉?”
“你不回去?”
“刘伯说明早有几个新进府的厨娘,让我和云袖帮忙尝尝手艺,我今晚睡这了,省得来回折腾。”
“你真当自己是王府女主人?”肖肃捡起盘中被剥好的葡萄,扔到自己嘴里。
“你要是嫌我多管闲事,我也可以回去。”她也不是非得留在这里给自己找事做。
她起身,准备找刘伯套马送她回去。
只是刚走一步便被肖肃拉住手腕。
肖肃一脸无奈,“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管?”
就会在他面前耍脾气,遇上沈风就怂了,没用的姑娘!
云袖甩手,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那你大半夜跑我房间做什么?”
“来看看你睡不睡得着,”肖肃左脚抬起搭在右膝上,单手撑着脑袋,“知道沈风求娶你,你睡得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心里毫无波动那是骗人,但是三年未见,云袖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完全不了解沈风了。
他如今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她完全猜不透。
也或许,她从未看透过。
四方楼,清风苑中。
云袖的房间漆黑一片,只有轻透的月光透过小轩窗照射在梳妆台的一角,映出站在一旁的高大身影。
沈风醒来后依旧在低烧,却是抵不住思念,于是悄悄潜入四方楼,来到这个曾属于他的小院。
这里已经被布置成新的模样,内室和外室用一块八折屏风遮挡住,内室仅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衣柜。
外室有一处矮榻和一张桌子,书案上的账簿显示着这件房间的现任主人。
他的视线落在屋内的点点滴滴的陈设上,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旧时的模样,再没有他的任何痕迹。
可他进来时,分明看见满院的腊梅开得正盛。
她送给他的腊梅,是她亲手种的。
“掌柜的今日不回来了?”
“对,王府差人来送过口信了。”
两个巡夜的下人提着灯笼路过云袖黑漆漆的院子,在外围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沈风听见云袖留宿王府,一时失神将手中的茶盏捏碎,划伤了掌心。
他似是不察,将碎了的茶盏放回桌子上,任由手中的血滴溅落在地上。
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张熟悉的床榻,躺了下去。
这张床,他也睡了两年。
可此时他却睡不着,脑海里控制不住去想,云袖和肖肃此时在做什么?
她真的喜欢肖肃吗?
为什么要给他送花?
为什么不回来?
沈风双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感受满屋子她的味道,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喟叹,“云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