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人选定下后,荣庆堂内众人皆松快了些许。
王熙凤脸上早已挂上笑容:“老祖宗、太太们放心,我这就吩咐下去,一定将行李打理得精细,虽说要合寺里清规,可也不能损了咱们荣国府的体面,素净的衣裳、上好的笔墨、惯用的茶叶补品,都备得足足的,丫鬟婆子也挑稳妥得力的跟着,断不会出岔子。”
贾母点头道:“你素来办事周全。”
薛姨妈也笑着凑趣:“这样的场合,各家夫人们都在,正是相看,哦不,正是见识世家风范的好时机。年轻一辈的品行教养,在佛前净地,是半分也作不得伪的。但凡是眼明心亮的尊长,谁不暗暗留意呢?”
她故意说溜半句相看,随即改口,反倒更显其意。
迎春顿时红了脸,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探春听得这话,耳根微微发热,却落落大方道:“姨妈说得是。我们自当谨言慎行,既要诚心祈福,也不能失了府里的体面。”
惜春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
黛玉却只垂眸盯着裙裾上绣着的竹叶,她素来不喜这般将女儿家婚事摆在台面上,被人轻佻地议论,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细绳勒了一下,隐隐发闷。
偏是宝钗在一旁温柔接话:“能为太子殿下祈福,已是功德,其余岂敢妄求。”
话说得滴水不漏,仪态端方得恰到好处。
众人说话间,担忧渐褪,转而多了几分对功德、体面、本分的强调,气氛竟显得有些活络起来。
宝玉听得更加烦躁,嘟囔道:“好端端的祈福,诚心便是了,心到神知,怎么又扯上这些。”话未说完,便被贾母带着警告意味的一眼瞥来,只得悻悻住了口,一脸闷闷不乐。
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诸如何时出发,穿戴何种规制的服饰,带哪些随从等,方才各自散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荣国府的马车便朝着城外的大慈恩寺驶去。
黛玉倚着车窗,向窗外掠过的街景望去,只见早春的晨光透过薄雾,为街边的垂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这突如其来的祈福之行,既感到几分庄重,又带着些许茫然。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前。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缓缓下车,一股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她微微仰头,打量过去,见寺中古柏参天,殿宇巍峨,飞檐下的铜铃随风而动,发出清越的声响。僧侣们身着赭色袈裟,手持念珠,肃立在青石道路两旁,个个低眉垂目,神态庄严,如同入定的罗汉。
黛玉随着贾府女眷穿过三重殿宇,来到后寺专为女眷辟出的禅院。院中花木扶疏,几株早开的玉兰树上缀满洁白的花朵,在晨光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禅室内,紫檀案几早已整齐排列。每张案上备着文房四宝和一部《药师经》。王夫人与邢夫人居上首,余下众人按长幼次序坐下。
辰时,钟鼓齐鸣,浑厚的声响震得人心头发颤,方丈领着众僧诵经,梵音在寺中回荡,庄严肃穆。诵经结束后,女眷们纷纷提笔,开始抄经。
黛玉先净了手,又焚上一炷清香,待青烟袅袅升起,这才执起笔。她临帖多年,深得卫夫人簪花小楷的精髓,此时凝神静气,字迹似寒梅疏枝,令人见之忘俗。
待到午时的钟声响起,众人方停下笔,前往偏殿用斋。斋饭虽全是素料,却做得十分精致,用罢斋饭,诸位夫人小姐三三两两在廊下散步闲谈。
王夫人与几位相熟的诰命夫人坐在亭中叙话,言谈间不免提及太子病情,个个面露忧色。
宝钗、迎春、惜春在一处廊下站着赏花,忽见湘云从远处快步走来。
宝钗迎上去,笑道:“云妹妹!你也来了!”
“可找到你们了!”湘云停下脚步,气息微喘,“为太子殿下祈福这样的大事,我们府里自然也接到旨意了!我抄完经,腕子都酸了,好容易得空歇歇,听说你们都在后头园子里散心,我就紧赶着寻过来了!”
宝钗掏出袖中帕子,为她擦了擦额角:“这般跑动,着了风可不是玩的。”
湘云拉住宝钗的手,正要说什么,却见探春端着一个朱漆托盘,朝几位夫人坐着的亭子走去。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杏黄百迭裙,发间碧玉蜻蜓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步态轻盈又不失端庄。
探春缓步走近亭子,恰听得几位夫人压低的嗓音随风飘来。
“……落水后便昏迷不醒……”
“东宫如今可不比往日……”
“我听闻圣上震怒,把太医院的院判……”
探春心下一动,暗道来的不巧,几位夫人这是在谈论宫闱秘辛。
她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面上端起明丽温婉的笑意,步履轻盈地走上前去。
夫人们的谈话适时停了下来,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虞。
“诸位夫人辛苦了。”探春微微欠身,将手中的朱漆托盘奉上,“寺里小厨房刚制的八珍糕,用了新磨的山药茯苓粉,佐以枣泥蜂蜜,最是补气宁神。听闻夫人们在此歇息说话,恐诸位劳神,特送来尝尝鲜。”
王夫人笑着接过,赞许地点点头,其他几位夫人也跟着夸赞几句,却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切。
探春将心底涌上来失望压下去,不再多言,向夫人们行完礼便告退了。
湘云在不远处看得分明,不禁撇了撇嘴,低声对宝钗道:“你瞧三姐姐,平日里在园子里,何曾见过她这般殷勤?倒像是专程来给夫人们相看的。”
宝钗轻轻摇头,劝诫道:“你少说两句罢,让人听见不好。”
湘云却不以为然,反而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说的是实话嘛。你看她那模样,分明是故意要在诸位夫人面前卖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走过来的探春听见。探春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得体的微笑:“云丫头,说话注意些场合。”
湘云恼羞成怒,故意提高声调对宝钗道:“宝姐姐,你看这杜鹃花开得真好,不像有些人,开得再艳也是刻意摆出来的。”
这话说得格外清脆,引得附近几位小姐都掩口轻笑。
探春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颊涨得通红。正当探春难堪之时,忽见黛玉抱着几枝白玉兰,从西侧的回廊绕出来。
原来黛玉方才用罢斋饭,有些气闷,便独自一人往西边小园散步。忽听得东边廊下传来阵阵人语,其中隐约夹杂着湘云清亮却带着几分尖锐的嗓音。
黛玉心下明了,这必是湘云又口无遮拦,让人下不来台了。她本不欲理会,却想起自己往日也被这般直言冒犯过的情形,心中顿时软了几分。
黛玉环顾四下,略一思忖,在园里折下几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抱在怀中,朝湘云几人走去。
她今日穿了浅杏色绣兰草的薄棉比甲,下身系着一条月白百迭裙,云鬓低垂,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本是极为素净的装扮,却映得她眉目越发清艳。
那些原本窃窃私语的小姐们,不知不觉都静了下来。
只觉白玉兰在她怀中,人与花俱清,竟不知是花映得人越发出尘,还是人衬得花越发灵秀。一时之间,满园春色,仿佛都汇聚到了那一角回廊之下。
“云丫头何时喜欢杜鹃花了?”黛玉走近湘云,仿佛全然不知方才的争执,“我倒是觉得这白玉兰清香宜人,最适合供佛。”
黛玉说着,目光在众人面上滑过,落到涨红了脸,僵立着的探春身上,她上前一步,挽起探春的手:“三妹妹方才还跟我说要取些去供在菩萨前呢。”
黛玉的话说得极自然,既为探春解了围,又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探春得了台阶,连忙点头:“正是呢,我看那尊白玉观音前还缺个供品。”
黛玉微微一笑,挽着探春的手转身离去。
宝钗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转身对湘云温言道:“三妹妹也是一片好心,想在各位夫人面前给咱们府上争个脸面。你这般当众给她难堪,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湘云撅起嘴,理直气壮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刻意讨好的模样。”
迎春眼圈微微发红:“云妹妹……”
一直静静立在廊柱旁的惜春忽然开口:“我们贾家的姑娘如何行事,倒要史家的人来指手画脚不成?”
这话说得极重,让在场的几人都怔住了。
宝钗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姐妹在外头,一言一行都关乎着府里的体面。若是自家人先闹起来,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这个道理,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
湘云自知理亏,讪讪地低下头,不再作声。
另一边,黛玉和探春已来到偏殿,两人将白玉兰恭恭敬敬地供在观音像前。洁白的花苞映着白玉观音慈悲的面容,清香弥漫在庄严的佛殿中,似是要随着青烟,将世人的祈愿带去西方净土。
僧侣的诵经声断断续续从殿外飘来,探春怔怔出神,忽然低声对黛玉道:“林姐姐可知道,太子殿下并非寻常病症,听说是前些日子落水,至今昏迷不醒。”
黛玉闻言,执香的手微微一顿。她虽自幼体弱多病,汤药不断,却从未经历过这等惊险之事,单是想象冰冷刺骨的湖水,便已教人心惊。
探春低下头整理供桌上的花瓣,眼底闪过一抹自嘲:“不知这些诵经声里,有几句是真为殿下担忧的。”
黛玉静默片刻,将手中的线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她指间缠绕片刻方才散去。
“佛祖慈悲,必能分辨真心。即便千万人中只有一人诚心祈愿,也该能被听见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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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