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禅室内一片静寂,只闻得笔锋划过宣纸的沙沙细响。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很快便连绵成片,敲打着檐瓦,发出不绝的簌簌之声。凉意混着潮湿的水汽渗入窗纱,带来几分清寒。
黛玉喉间一阵痒意,忍不住侧首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待气息稍平,黛玉抬眼望向窗外,见雨丝如织,将院中的玉兰树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中,花枝不堪重负般低垂,滴落串串水珠。那雨声单调而寥落,听得人心中生起几分无所依凭的空茫。
“这雨下得倒急,恐一时半刻停不了。” 邢夫人搁下笔,揉了揉手腕,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偏过头向王夫人看去。
“弟妹可听说了,太子殿下是因为落水,才迟迟没有醒过来。说来也是奇了,太子殿下那般金尊玉贵的人,身边多少嬷嬷太监围随着,好端端的,怎么就落了水,这里头怕是……”
王夫人握笔的手一顿,厉声道:“大嫂慎言。天家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妄加揣度的?太子之事,自有皇上圣心独断,太医院竭力诊治。我等妇道人家,谨守本分,虔心祈福才是最大的忠心。”
王夫人略顿了一顿,将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是在敲打所有人:“更何况,贵妃娘娘在宫中,夙夜忧心,时刻惦念家中亲眷言行是否妥帖,是否谨守臣节。我等在此为储君祈福,一言一行,更需格外检点,方不负娘娘恩情。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出这禅房,坏了娘娘清名,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邢夫人被这夹枪带棒的一席话噎得脸上青白交错,当着晚辈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再言语。
黛玉坐在窗边,将两位太太这一来一往的机锋听得分明,她原望着玉兰出神,此刻缓缓收回目光,长睫低垂,掩去眼底的一丝倦意,重新执起笔。
先前黛玉恰写到“众生皆苦”四字,此刻笔尖悬于“苦”字之上,竟一时难以落下。
方才那阵无端的寂寥,岂非正是苦?
缠绵病榻,寄人篱下,岂非正是苦?
这满寺贵人,看似虔诚祷祝,然则心中各怀机杼,暗流涌动,岂非亦是苦?
至于那位深宫中昏迷不醒的太子,黛玉思绪飘忽间,仿佛又回到了扬州旧衙的书斋,父亲林如海与幕僚叙话,她于屏风后偶然听得几句,“太子殿下,幼年丧母,性情沉静克己,学问骑射皆出类拔萃,颇肖今上少年时,然其位至高,其心至苦,无一步不是险境,无一事不得权衡。”
那时她年纪尚小,不解其意,此时方隐约明白“其位至高,其心至苦”背后的暗潮汹涌。
黛玉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微痒与心潮翻涌,腕下沉稳,终于将那一笔“苦”字写完。笔迹清瘦孤直,却异常沉静,仿佛将方才片刻的怔忡与了悟,都沉淀在了这墨迹之中。
窗外的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
禅室内,众人默然抄经,姿态各异,心思各异。
暮钟敲响时,一日功课方结束。众女眷正欲起身,却见方丈引着一位身着赤金袈裟的老僧缓步而入,身后两名小沙弥垂首恭立。来人正是寺中住持慧明法师,德高望重,等闲不会出面。
王夫人忙领着众人起身敛衽行礼,她的余光扫过宝钗案头那叠齐整非常的经文,心头一动,抢先一步上前,亲自取了过来,双手奉至慧明法师面前。
“劳动法师亲临,实在罪过。法师请看,这是薛家宝丫头今日誊抄的。不是我这做姨母的偏夸她,这孩子年纪虽小,性子却最是稳妥,这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不敢有半分懈怠马虎。我们瞧着,都深觉她这片诚心,实在是难得。”
慧明法师合十还礼,道一声“阿弥陀佛”,接过那叠经卷。但见纸面光洁,字迹工整,果真无一字错漏,显是下了苦功。法师微微颔首,赞道:“薛施主心志专一,字端意诚,善哉,善哉。”
王夫人面上笑意更深,眼角余光瞥过一旁静立的宝钗,尽是满意之色。
慧明法师并未多言,将那叠经卷交还旁侧沙弥,又缓缓看向探春、迎春、惜春案上的经文,皆微微颔首,却未置评。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窗边那张略显清寂的案几上,那上面的经文不算最多,墨色也并非十足饱满,甚至有些字迹略显纤弱,仿佛带着一丝倦意。
法师缓步近前,苍老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俯身细观。只见字迹清瘦疏朗,初看并不夺目,细观之下却似寒梅疏枝,风骨自现,更难得的是,笔画流转间,竟隐隐透着一股深切的悲悯。
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一旁垂首静立的黛玉,合十问道:“老衲唐突,敢问这位施主,抄经之时,心作何想?”
黛玉抬起头,见法师目光湛然看着自己,又微微敛目,声音轻细却清晰,如同窗外的雨滴落入潭中。
“回法师的话,并未特意思索什么。只是笔落之时,不免念及,祈福之人,亦或是被祈福之人,大抵都在这婆娑世界之中,各有其业,各历其艰。信女唯愿以此微末心意,上达天听,若能解一分苦厄,渡一重难关,便是无量功德了。”
慧明法师静默片刻,赞赏道:“字为心画,诚不我欺,施主笔端有慧光流转,悲悯之气透于纸背,此非刻意求工所能得,乃是至诚至性之心自然流露。不知这位施主是?”
邢夫人瞥了王夫人一眼,嘴角含笑,上前半步,语气格外热络:“法师您真是慧眼如炬!这抄经的林姑娘,可不是寻常闺秀,乃是我们老太君的外孙女儿,姑苏林家的千金!她父亲是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林公,真正的诗书传家。这孩子自小笔墨文字就是最出挑的,今日这番诚心,能得法师青眼,也是她的造化了!”
慧明法师闻言,合十颔首道:“原是林公的千金,书香毓秀,颇具父风,善哉。”
他当即吩咐身后沙弥:“速将这位施主所抄经文,以明黄绫缎妥善封护,即刻遣人送入宫中,面呈陛下,便说此乃荣国府贾老太君之外孙女儿,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林公之女,于敝寺虔心祈福所书,字字皆具菩提心,愿力非凡。特献于御前,祈佑东宫。”
这番话语如同巨石投入静湖,瞬间在众人心中掀起波澜。
黛玉虽不安自己何德何能担得起愿力非凡四字,也不知这经文送入宫中是福是祸,但听得亡父名讳被如此提及,心底涌起一股酸楚的骄傲,父亲一世清名,竟因她的经文得以再现于天听。
她没有辱没林家的门风。
黛玉百般滋味,交集于心,最终只化作喉间一丝难以吞咽的苦涩。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虽极力维持着端庄体面,嘴角的弧度却已勉强:“林姑娘的字确实出众,倒显得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用心了。”
邢夫人笑道:“弟妹说得是。要我说啊,林姑娘这般才情,寻常人如何比得了。”
宝钗神色温婉如常,仿佛浑然不觉邢夫人的褒贬之分,只轻声道:“林妹妹心思玲珑剔透,素来不同于俗流,今日得法师青眼,亦是缘法。”
探春有几分失落,念及午间黛玉解围之事,又放下心结,开口夸赞道:“林姐姐的字原是极好的。”
慧明法师似未察觉这室内涌动的暗流,只再次向黛玉合十深施一礼,便领着沙弥,捧着那叠被赋予了殊荣的经文,飘然而去。
是夜,大慈恩寺一片幽寂。
房内只点了一盏青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黛玉纤弱的身形拉得更长,也更显孤清。
紫鹃伺候黛玉卸了钗环,又端来一直温着的药盏,轻声道:“姑娘,快把这药喝了罢。今日劳神了一整天,又淋了些雨气,仔细夜里又咳嗽。”
黛玉接过墨汁一般浓黑的药汤,眉心微蹙,却还是屏息一口气饮尽了,苦涩味猛地窜上喉头,激得她一阵轻咳,眼泪都呛了出来。
紫鹃忙替她拍背,又递上清水,心疼不已:“姑娘今日这般辛苦,也不算白费,慧明法师那样夸赞姑娘,还将经文送入宫中,到底是天大的体面。”
黛玉缓过气来,倚在榻上,声音微带些嘶哑:“傻丫头,今日这体面,他日或许便是错处,我只问心无愧便是了……”
紫鹃听得心里发酸,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只道:“姑娘就是想得太多了!凭他是谁,难道还能因姑娘经抄得好就挑了错去?”
黛玉摆摆手,倦极地合上眼:“罢了,我累了,熄灯吧。”
紫鹃忙应了,仔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吹熄了灯,禅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浓重的药力混合着日间的疲惫,将黛玉拖入昏沉的睡梦。
然而,梦境也并非安宁。
梦中她独自走在浓雾里,四周白茫茫一片,唯有远处隐约传来水声。她循声而去,雾气渐渐稀薄,现出一片笼罩在惨淡月色下的湖水。
水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影,玄衣墨发,身形模糊。
她下意识走近几步,想看清是谁。
那人却毫无所觉,蓦地向前一倾,似要坠入水中。
黛玉心中大骇,惊惧万分,“不可”两个字尚未说出口,人已不由自主地疾步上前,伸出手,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袖。
指尖触及的刹那,刺骨的寒意直透心髓。那人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动,蓦地回首。
月光朦胧,看不清面容,只见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因惊愕而睁大,眸底倒映着破碎的月影,仿佛在无尽长夜中骤然窥见一缕陌生的微光。
然而,那人的下坠之势不是黛玉纤弱之力所能挽回的。她只觉得一股千钧巨力猛地袭来,指尖一滑,非但未能拉住他,反被沉重的坠落之势带得向前扑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淹没在四溅的水花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裹挟了黛玉全身,那人玄色的衣袍与她的素白衣裳在水中纠缠,墨色长发如海藻般散开,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诡异的缱绻。
两人如同殉情的蝶,向着无尽的黑暗一同沉沦。
失去意识的下一瞬,黛玉猛然从梦中惊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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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