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关于太子总把我当神仙这件事》 第1章 圣旨 潇湘馆里静极了。 只能听见窗外几杆绿竹的叶子,偶尔被风拨弄,发出几声轻响。 黛玉斜倚着书案,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页也未翻动。一阵没来由的烦闷,像窗外断续的风声一样,缠着她的心,绕了几圈,又飘走了,只留下一些空落。 也不知这般怔怔过了多久,直到门帘轻声响动,黛玉才微微一动,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紫鹃端着一盏梨汤进来,见黛玉仍是自己出去时的姿势,不由劝道:“姑娘看了好一会子书了,仔细伤了神,如今用些羹汤歇歇吧。” 黛玉放下书,懒懒道:“哪里就真的看得进书了?不过是拿它占着手,堵一堵心口那份没来由的烦闷罢了。” 紫鹃在黛玉身旁的绣墩坐下,温声道:“姑娘这般窝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要被闷出病来,方才我过来时,听得下面的小丫鬟说,宝姑娘和三姑娘都在怡红院宝二爷那呢,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横竖姑娘在这里也看不进书,不如也过去松散松散,强似一个人在这里愁闷?” 黛玉望着窗外几杆绿竹,轻声道:“那些热闹初时瞧着是好,可终究是别人的,散了之后,冷清下来,反而更觉没趣,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沾惹。” 紫鹃正欲再劝,话未出口,忽然听到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雪雁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姑娘,前头来了宫里的圣旨!琏二奶奶打发人来急传话,让府里各位主子都赶紧过去接旨!” 黛玉闻言,心头微微一紧。她与紫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和不解。 “可知是何事?”黛玉稳住心神,轻声问道。 雪雁摇头:“只听说是天大的事,具体却不清楚,府里如今正乱着呢。”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黛玉站起身,紫鹃忙替黛玉理了理鬓发衣衫,见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扶着黛玉快步往荣庆堂去。 一路上,但见贾府仆从个个步履匆匆,面色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荣庆堂内,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贾母穿戴了全套诰命夫人的吉服,神色端凝,跪在最前方。身后,邢夫人、王夫人亦按品大妆,薛姨妈、王熙凤并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及宝玉等,皆按长幼尊卑次序跪着,个个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黛玉悄步进来,按序跪在三春身侧,宝玉焦急地回头望她,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见黛玉轻轻摇头,制止了宝玉,宝玉只得咽下话语。 黛玉收敛神色,目光低垂,专注地望着身前那方冰冷的地砖,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玄机来。 待堂上香案设好,只见一位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大步进来。那宣旨太监面色肃穆,眼神冷淡地扫过全场,并无半句寒暄,径直走到香案前,展开手中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明昭,国之根本,今偶感不适,静养东宫,朕心深为轸念。特谕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凡府中适龄女眷,即日起,斋戒沐恩,赴大慈恩寺虔诚祈福七日,祈佑储君安康,国祚绵长。钦此。” 旨意宣罢,荣庆堂内有一瞬死寂。随即,贾母率先叩首谢恩:“臣妇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身后众人随之叩拜,声音依稀有几分杂乱,显是心中俱是震惊不已。 接了旨,又恭敬地送走宣旨太监,荣庆堂内的气氛却未见有丝毫松懈,贾母由鸳鸯和琥珀搀扶着,缓缓坐回榻上,面色沉凝如水,底下众人皆垂手立着,无人敢先开口。 最终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精明爽利的笑容,上前一步,主动打破僵局:“老祖宗,要我说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太子殿下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尊贵人,想必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咱们家能为太子殿下祈福,那是皇恩浩荡,也是老祖宗平日里积德行善修来的福气!正是该尽心尽力才是。” 贾母微微颔首:“天家之事,关乎国本,我等臣家,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这适龄二字,范围可宽可紧,凤丫头,你去打听一下别家是如何计较的?” “老祖宗放心,我这就让人去相熟的几家打听。”王熙凤沉吟道,“只是我想着,咱们家还是得先有个章程才好。” 王夫人捻着佛珠,缓缓开口道:“娘娘在宫里,咱们府里女眷更需谨慎得体,方不辱没天恩。依我之见,大嫂和我身为诰命夫人,自是要去的。老太太年事已高,恐怕不易劳累,凤丫头管着大大小小的事,府里也离不得她,只是这姑娘们……” 邢夫人笑道:“既是为太子殿下祈福,这适龄总得是能诚心诵经的年纪,咱们府上,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还有……” 她目光转向宝钗,略一迟疑,这薛家虽是王夫人的亲戚,终究商贾出身,无官无职。 薛姨妈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不由一紧。圣旨说的明明白白,要三品以上官员家中的适龄女眷,薛家虽是皇商,却无官身。可这等能与皇家扯上关系的天大好事,岂能白白错过?眼下只能借着贾府亲眷的名头,让宝钗一并前去。 这般想着,薛姨妈便有几分急切:“宝丫头自然也当尽一份心。” 邢夫人见薛家这般不知分寸,见着好处便想硬凑上来,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脸上似笑非笑:“是了,还有宝姑娘,都是顶顶合适的人选。” 王夫人闻言,却眉头微锁,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黛玉:“皇家寺庙,规矩森严,虽说那地方佛光普照,到底空旷清冷,咱们家的姑娘个个金尊玉贵,身子骨都娇弱,尤其是林姑娘。” 她刻意顿了顿,见众人的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平日里在我们家,都是小心再小心地将养着,尚且时常三灾八难的,这去了寺里,万一旧疾复发,冲撞了祈福大事,岂非我们的罪过。” 黛玉面色静默如水,仿佛未解其意,只有骤然失了血色的唇瓣,显露出她心中难以言说的酸楚。她如何听不懂这话中的言外之意,字字句句皆是关怀,字字句句又皆是将她视为负累。 这时,邢夫人轻嗤一声,反驳道:“弟妹这话,听着是心疼孩子们,细想来却也太过虑了些。林姑娘开春以来,气色眼见着比冬日里鲜亮了不少,身子也好了许多,岂能总拿老皇历看人?” 邢夫人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薛姨妈,心中暗自冷笑:这祈福之事何等体面,自然该先紧着自家人。更何况,林丫头的父亲是前科探花,官至巡盐御史,那可是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这般出身若不去,反倒让薛家这等商户人家占了先机,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们贾府不识大体。 说话间,王熙凤见贾母眉间皱起,显是已有不悦,于是心下立刻有了计较:“林妹妹的身子自然是头等要紧的,可皇家寺院又不是那荒郊野岭。咱们多带些丫鬟婆子跟着便是了。汤水点心、暖炉熏香,一应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断不会让妹妹们受了委屈。” 贾母听罢,向黛玉看去,见她穿着一件月白绫袄,外罩淡青掐牙坎肩,下面是条浅碧色绣着疏落竹叶的棉裙,越发显得身子单薄,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墨黑,沉静地望着地上的地砖,不知在想些什么。贾母心中不由一疼,原本盘算让黛玉去祈福的心思,又消了大半。 “玉儿,”贾母开口,声音带着慈爱,“春寒料峭,你身子才好些,若实在受不住,我便……” 黛玉抬起头,迎上贾母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外祖母不必为难。圣旨既下,黛玉岂能因一己之身,累及家族清誉。黛玉身虽弱,心却不弱于人,必当尽力。” “好孩子,难为你这般识大体。”贾母露出欣慰的笑容,继续道:“这祈福明面上是为祈佑太子安康,实则是咱们家在天家面前露脸的大好机缘。你素来写得一手好字,风骨俊秀,便是宫里的侍书女官也比不得你。这次抄经若是得了宫中贵人的青眼,将来对你的好处是不可限量的。” 见黛玉眼睫微颤,贾母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再说,寺中环境清幽,于你养病或许更有益处,七日时光转眼便过,只当是去静修几日,既全了忠孝之心,又能养病,岂不是两全其美?” 黛玉听外祖母将利弊剖析得这般明白,心中既感动,又有些酸楚,轻声道:“外祖母为黛玉思虑得这般周全,黛玉岂能不知好歹。必定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外祖母期望。” 贾宝玉原本就急得坐立不安,听得此言,立刻道:“这怎么成!林妹妹如何经得起那般劳累?老祖宗,万万不可纵着妹妹任性!” 一旁的探春抬起头,飞快瞥了一眼王夫人,见她虽端坐着,眉头却紧紧蹙起,显然对宝玉这般莽撞很是不满,忙伸手去拉宝玉的衣袖。 宝玉却浑不在意,只焦灼地望着贾母,又回头看向黛玉,眼中满是恳求。 黛玉看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二哥哥多虑了。众人皆去,独我不去,外人该如何看待贾家?又如何看待我林家?” “我心意已决。” 第2章 寺院 祈福人选定下后,荣庆堂内众人皆松快了些许。 王熙凤脸上早已挂上笑容:“老祖宗、太太们放心,我这就吩咐下去,一定将行李打理得精细,虽说要合寺里清规,可也不能损了咱们荣国府的体面,素净的衣裳、上好的笔墨、惯用的茶叶补品,都备得足足的,丫鬟婆子也挑稳妥得力的跟着,断不会出岔子。” 贾母点头道:“你素来办事周全。” 薛姨妈也笑着凑趣:“这样的场合,各家夫人们都在,正是相看,哦不,正是见识世家风范的好时机。年轻一辈的品行教养,在佛前净地,是半分也作不得伪的。但凡是眼明心亮的尊长,谁不暗暗留意呢?” 她故意说溜半句相看,随即改口,反倒更显其意。 迎春顿时红了脸,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探春听得这话,耳根微微发热,却落落大方道:“姨妈说得是。我们自当谨言慎行,既要诚心祈福,也不能失了府里的体面。” 惜春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 黛玉却只垂眸盯着裙裾上绣着的竹叶,她素来不喜这般将女儿家婚事摆在台面上,被人轻佻地议论,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细绳勒了一下,隐隐发闷。 偏是宝钗在一旁温柔接话:“能为太子殿下祈福,已是功德,其余岂敢妄求。” 话说得滴水不漏,仪态端方得恰到好处。 众人说话间,担忧渐褪,转而多了几分对功德、体面、本分的强调,气氛竟显得有些活络起来。 宝玉听得更加烦躁,嘟囔道:“好端端的祈福,诚心便是了,心到神知,怎么又扯上这些。”话未说完,便被贾母带着警告意味的一眼瞥来,只得悻悻住了口,一脸闷闷不乐。 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诸如何时出发,穿戴何种规制的服饰,带哪些随从等,方才各自散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荣国府的马车便朝着城外的大慈恩寺驶去。 黛玉倚着车窗,向窗外掠过的街景望去,只见早春的晨光透过薄雾,为街边的垂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这突如其来的祈福之行,既感到几分庄重,又带着些许茫然。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前。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缓缓下车,一股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她微微仰头,打量过去,见寺中古柏参天,殿宇巍峨,飞檐下的铜铃随风而动,发出清越的声响。僧侣们身着赭色袈裟,手持念珠,肃立在青石道路两旁,个个低眉垂目,神态庄严,如同入定的罗汉。 黛玉随着贾府女眷穿过三重殿宇,来到后寺专为女眷辟出的禅院。院中花木扶疏,几株早开的玉兰树上缀满洁白的花朵,在晨光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禅室内,紫檀案几早已整齐排列。每张案上备着文房四宝和一部《药师经》。王夫人与邢夫人居上首,余下众人按长幼次序坐下。 辰时,钟鼓齐鸣,浑厚的声响震得人心头发颤,方丈领着众僧诵经,梵音在寺中回荡,庄严肃穆。诵经结束后,女眷们纷纷提笔,开始抄经。 黛玉先净了手,又焚上一炷清香,待青烟袅袅升起,这才执起笔。她临帖多年,深得卫夫人簪花小楷的精髓,此时凝神静气,字迹似寒梅疏枝,令人见之忘俗。 待到午时的钟声响起,众人方停下笔,前往偏殿用斋。斋饭虽全是素料,却做得十分精致,用罢斋饭,诸位夫人小姐三三两两在廊下散步闲谈。 王夫人与几位相熟的诰命夫人坐在亭中叙话,言谈间不免提及太子病情,个个面露忧色。 宝钗、迎春、惜春在一处廊下站着赏花,忽见湘云从远处快步走来。 宝钗迎上去,笑道:“云妹妹!你也来了!” “可找到你们了!”湘云停下脚步,气息微喘,“为太子殿下祈福这样的大事,我们府里自然也接到旨意了!我抄完经,腕子都酸了,好容易得空歇歇,听说你们都在后头园子里散心,我就紧赶着寻过来了!” 宝钗掏出袖中帕子,为她擦了擦额角:“这般跑动,着了风可不是玩的。” 湘云拉住宝钗的手,正要说什么,却见探春端着一个朱漆托盘,朝几位夫人坐着的亭子走去。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杏黄百迭裙,发间碧玉蜻蜓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步态轻盈又不失端庄。 探春缓步走近亭子,恰听得几位夫人压低的嗓音随风飘来。 “……落水后便昏迷不醒……” “东宫如今可不比往日……” “我听闻圣上震怒,把太医院的院判……” 探春心下一动,暗道来的不巧,几位夫人这是在谈论宫闱秘辛。 她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面上端起明丽温婉的笑意,步履轻盈地走上前去。 夫人们的谈话适时停了下来,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虞。 “诸位夫人辛苦了。”探春微微欠身,将手中的朱漆托盘奉上,“寺里小厨房刚制的八珍糕,用了新磨的山药茯苓粉,佐以枣泥蜂蜜,最是补气宁神。听闻夫人们在此歇息说话,恐诸位劳神,特送来尝尝鲜。” 王夫人笑着接过,赞许地点点头,其他几位夫人也跟着夸赞几句,却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切。 探春将心底涌上来失望压下去,不再多言,向夫人们行完礼便告退了。 湘云在不远处看得分明,不禁撇了撇嘴,低声对宝钗道:“你瞧三姐姐,平日里在园子里,何曾见过她这般殷勤?倒像是专程来给夫人们相看的。” 宝钗轻轻摇头,劝诫道:“你少说两句罢,让人听见不好。” 湘云却不以为然,反而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说的是实话嘛。你看她那模样,分明是故意要在诸位夫人面前卖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走过来的探春听见。探春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得体的微笑:“云丫头,说话注意些场合。” 湘云恼羞成怒,故意提高声调对宝钗道:“宝姐姐,你看这杜鹃花开得真好,不像有些人,开得再艳也是刻意摆出来的。” 这话说得格外清脆,引得附近几位小姐都掩口轻笑。 探春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颊涨得通红。正当探春难堪之时,忽见黛玉抱着几枝白玉兰,从西侧的回廊绕出来。 原来黛玉方才用罢斋饭,有些气闷,便独自一人往西边小园散步。忽听得东边廊下传来阵阵人语,其中隐约夹杂着湘云清亮却带着几分尖锐的嗓音。 黛玉心下明了,这必是湘云又口无遮拦,让人下不来台了。她本不欲理会,却想起自己往日也被这般直言冒犯过的情形,心中顿时软了几分。 黛玉环顾四下,略一思忖,在园里折下几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抱在怀中,朝湘云几人走去。 她今日穿了浅杏色绣兰草的薄棉比甲,下身系着一条月白百迭裙,云鬓低垂,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本是极为素净的装扮,却映得她眉目越发清艳。 那些原本窃窃私语的小姐们,不知不觉都静了下来。 只觉白玉兰在她怀中,人与花俱清,竟不知是花映得人越发出尘,还是人衬得花越发灵秀。一时之间,满园春色,仿佛都汇聚到了那一角回廊之下。 “云丫头何时喜欢杜鹃花了?”黛玉走近湘云,仿佛全然不知方才的争执,“我倒是觉得这白玉兰清香宜人,最适合供佛。” 黛玉说着,目光在众人面上滑过,落到涨红了脸,僵立着的探春身上,她上前一步,挽起探春的手:“三妹妹方才还跟我说要取些去供在菩萨前呢。” 黛玉的话说得极自然,既为探春解了围,又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探春得了台阶,连忙点头:“正是呢,我看那尊白玉观音前还缺个供品。” 黛玉微微一笑,挽着探春的手转身离去。 宝钗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转身对湘云温言道:“三妹妹也是一片好心,想在各位夫人面前给咱们府上争个脸面。你这般当众给她难堪,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湘云撅起嘴,理直气壮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刻意讨好的模样。” 迎春眼圈微微发红:“云妹妹……” 一直静静立在廊柱旁的惜春忽然开口:“我们贾家的姑娘如何行事,倒要史家的人来指手画脚不成?” 这话说得极重,让在场的几人都怔住了。 宝钗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姐妹在外头,一言一行都关乎着府里的体面。若是自家人先闹起来,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这个道理,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 湘云自知理亏,讪讪地低下头,不再作声。 另一边,黛玉和探春已来到偏殿,两人将白玉兰恭恭敬敬地供在观音像前。洁白的花苞映着白玉观音慈悲的面容,清香弥漫在庄严的佛殿中,似是要随着青烟,将世人的祈愿带去西方净土。 僧侣的诵经声断断续续从殿外飘来,探春怔怔出神,忽然低声对黛玉道:“林姐姐可知道,太子殿下并非寻常病症,听说是前些日子落水,至今昏迷不醒。” 黛玉闻言,执香的手微微一顿。她虽自幼体弱多病,汤药不断,却从未经历过这等惊险之事,单是想象冰冷刺骨的湖水,便已教人心惊。 探春低下头整理供桌上的花瓣,眼底闪过一抹自嘲:“不知这些诵经声里,有几句是真为殿下担忧的。” 黛玉静默片刻,将手中的线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她指间缠绕片刻方才散去。 “佛祖慈悲,必能分辨真心。即便千万人中只有一人诚心祈愿,也该能被听见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寺院 第3章 祈福 午后时分,禅室内一片静寂,只闻得笔锋划过宣纸的沙沙细响。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很快便连绵成片,敲打着檐瓦,发出不绝的簌簌之声。凉意混着潮湿的水汽渗入窗纱,带来几分清寒。 黛玉喉间一阵痒意,忍不住侧首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待气息稍平,黛玉抬眼望向窗外,见雨丝如织,将院中的玉兰树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中,花枝不堪重负般低垂,滴落串串水珠。那雨声单调而寥落,听得人心中生起几分无所依凭的空茫。 “这雨下得倒急,恐一时半刻停不了。” 邢夫人搁下笔,揉了揉手腕,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偏过头向王夫人看去。 “弟妹可听说了,太子殿下是因为落水,才迟迟没有醒过来。说来也是奇了,太子殿下那般金尊玉贵的人,身边多少嬷嬷太监围随着,好端端的,怎么就落了水,这里头怕是……” 王夫人握笔的手一顿,厉声道:“大嫂慎言。天家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妄加揣度的?太子之事,自有皇上圣心独断,太医院竭力诊治。我等妇道人家,谨守本分,虔心祈福才是最大的忠心。” 王夫人略顿了一顿,将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是在敲打所有人:“更何况,贵妃娘娘在宫中,夙夜忧心,时刻惦念家中亲眷言行是否妥帖,是否谨守臣节。我等在此为储君祈福,一言一行,更需格外检点,方不负娘娘恩情。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出这禅房,坏了娘娘清名,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邢夫人被这夹枪带棒的一席话噎得脸上青白交错,当着晚辈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再言语。 黛玉坐在窗边,将两位太太这一来一往的机锋听得分明,她原望着玉兰出神,此刻缓缓收回目光,长睫低垂,掩去眼底的一丝倦意,重新执起笔。 先前黛玉恰写到“众生皆苦”四字,此刻笔尖悬于“苦”字之上,竟一时难以落下。 方才那阵无端的寂寥,岂非正是苦? 缠绵病榻,寄人篱下,岂非正是苦? 这满寺贵人,看似虔诚祷祝,然则心中各怀机杼,暗流涌动,岂非亦是苦? 至于那位深宫中昏迷不醒的太子,黛玉思绪飘忽间,仿佛又回到了扬州旧衙的书斋,父亲林如海与幕僚叙话,她于屏风后偶然听得几句,“太子殿下,幼年丧母,性情沉静克己,学问骑射皆出类拔萃,颇肖今上少年时,然其位至高,其心至苦,无一步不是险境,无一事不得权衡。” 那时她年纪尚小,不解其意,此时方隐约明白“其位至高,其心至苦”背后的暗潮汹涌。 黛玉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微痒与心潮翻涌,腕下沉稳,终于将那一笔“苦”字写完。笔迹清瘦孤直,却异常沉静,仿佛将方才片刻的怔忡与了悟,都沉淀在了这墨迹之中。 窗外的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 禅室内,众人默然抄经,姿态各异,心思各异。 暮钟敲响时,一日功课方结束。众女眷正欲起身,却见方丈引着一位身着赤金袈裟的老僧缓步而入,身后两名小沙弥垂首恭立。来人正是寺中住持慧明法师,德高望重,等闲不会出面。 王夫人忙领着众人起身敛衽行礼,她的余光扫过宝钗案头那叠齐整非常的经文,心头一动,抢先一步上前,亲自取了过来,双手奉至慧明法师面前。 “劳动法师亲临,实在罪过。法师请看,这是薛家宝丫头今日誊抄的。不是我这做姨母的偏夸她,这孩子年纪虽小,性子却最是稳妥,这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不敢有半分懈怠马虎。我们瞧着,都深觉她这片诚心,实在是难得。” 慧明法师合十还礼,道一声“阿弥陀佛”,接过那叠经卷。但见纸面光洁,字迹工整,果真无一字错漏,显是下了苦功。法师微微颔首,赞道:“薛施主心志专一,字端意诚,善哉,善哉。” 王夫人面上笑意更深,眼角余光瞥过一旁静立的宝钗,尽是满意之色。 慧明法师并未多言,将那叠经卷交还旁侧沙弥,又缓缓看向探春、迎春、惜春案上的经文,皆微微颔首,却未置评。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窗边那张略显清寂的案几上,那上面的经文不算最多,墨色也并非十足饱满,甚至有些字迹略显纤弱,仿佛带着一丝倦意。 法师缓步近前,苍老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俯身细观。只见字迹清瘦疏朗,初看并不夺目,细观之下却似寒梅疏枝,风骨自现,更难得的是,笔画流转间,竟隐隐透着一股深切的悲悯。 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一旁垂首静立的黛玉,合十问道:“老衲唐突,敢问这位施主,抄经之时,心作何想?” 黛玉抬起头,见法师目光湛然看着自己,又微微敛目,声音轻细却清晰,如同窗外的雨滴落入潭中。 “回法师的话,并未特意思索什么。只是笔落之时,不免念及,祈福之人,亦或是被祈福之人,大抵都在这婆娑世界之中,各有其业,各历其艰。信女唯愿以此微末心意,上达天听,若能解一分苦厄,渡一重难关,便是无量功德了。” 慧明法师静默片刻,赞赏道:“字为心画,诚不我欺,施主笔端有慧光流转,悲悯之气透于纸背,此非刻意求工所能得,乃是至诚至性之心自然流露。不知这位施主是?” 邢夫人瞥了王夫人一眼,嘴角含笑,上前半步,语气格外热络:“法师您真是慧眼如炬!这抄经的林姑娘,可不是寻常闺秀,乃是我们老太君的外孙女儿,姑苏林家的千金!她父亲是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林公,真正的诗书传家。这孩子自小笔墨文字就是最出挑的,今日这番诚心,能得法师青眼,也是她的造化了!” 慧明法师闻言,合十颔首道:“原是林公的千金,书香毓秀,颇具父风,善哉。” 他当即吩咐身后沙弥:“速将这位施主所抄经文,以明黄绫缎妥善封护,即刻遣人送入宫中,面呈陛下,便说此乃荣国府贾老太君之外孙女儿,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林公之女,于敝寺虔心祈福所书,字字皆具菩提心,愿力非凡。特献于御前,祈佑东宫。” 这番话语如同巨石投入静湖,瞬间在众人心中掀起波澜。 黛玉虽不安自己何德何能担得起愿力非凡四字,也不知这经文送入宫中是福是祸,但听得亡父名讳被如此提及,心底涌起一股酸楚的骄傲,父亲一世清名,竟因她的经文得以再现于天听。 她没有辱没林家的门风。 黛玉百般滋味,交集于心,最终只化作喉间一丝难以吞咽的苦涩。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虽极力维持着端庄体面,嘴角的弧度却已勉强:“林姑娘的字确实出众,倒显得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用心了。” 邢夫人笑道:“弟妹说得是。要我说啊,林姑娘这般才情,寻常人如何比得了。” 宝钗神色温婉如常,仿佛浑然不觉邢夫人的褒贬之分,只轻声道:“林妹妹心思玲珑剔透,素来不同于俗流,今日得法师青眼,亦是缘法。” 探春有几分失落,念及午间黛玉解围之事,又放下心结,开口夸赞道:“林姐姐的字原是极好的。” 慧明法师似未察觉这室内涌动的暗流,只再次向黛玉合十深施一礼,便领着沙弥,捧着那叠被赋予了殊荣的经文,飘然而去。 是夜,大慈恩寺一片幽寂。 房内只点了一盏青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黛玉纤弱的身形拉得更长,也更显孤清。 紫鹃伺候黛玉卸了钗环,又端来一直温着的药盏,轻声道:“姑娘,快把这药喝了罢。今日劳神了一整天,又淋了些雨气,仔细夜里又咳嗽。” 黛玉接过墨汁一般浓黑的药汤,眉心微蹙,却还是屏息一口气饮尽了,苦涩味猛地窜上喉头,激得她一阵轻咳,眼泪都呛了出来。 紫鹃忙替她拍背,又递上清水,心疼不已:“姑娘今日这般辛苦,也不算白费,慧明法师那样夸赞姑娘,还将经文送入宫中,到底是天大的体面。” 黛玉缓过气来,倚在榻上,声音微带些嘶哑:“傻丫头,今日这体面,他日或许便是错处,我只问心无愧便是了……” 紫鹃听得心里发酸,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只道:“姑娘就是想得太多了!凭他是谁,难道还能因姑娘经抄得好就挑了错去?” 黛玉摆摆手,倦极地合上眼:“罢了,我累了,熄灯吧。” 紫鹃忙应了,仔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吹熄了灯,禅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浓重的药力混合着日间的疲惫,将黛玉拖入昏沉的睡梦。 然而,梦境也并非安宁。 梦中她独自走在浓雾里,四周白茫茫一片,唯有远处隐约传来水声。她循声而去,雾气渐渐稀薄,现出一片笼罩在惨淡月色下的湖水。 水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影,玄衣墨发,身形模糊。 她下意识走近几步,想看清是谁。 那人却毫无所觉,蓦地向前一倾,似要坠入水中。 黛玉心中大骇,惊惧万分,“不可”两个字尚未说出口,人已不由自主地疾步上前,伸出手,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袖。 指尖触及的刹那,刺骨的寒意直透心髓。那人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动,蓦地回首。 月光朦胧,看不清面容,只见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因惊愕而睁大,眸底倒映着破碎的月影,仿佛在无尽长夜中骤然窥见一缕陌生的微光。 然而,那人的下坠之势不是黛玉纤弱之力所能挽回的。她只觉得一股千钧巨力猛地袭来,指尖一滑,非但未能拉住他,反被沉重的坠落之势带得向前扑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淹没在四溅的水花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裹挟了黛玉全身,那人玄色的衣袍与她的素白衣裳在水中纠缠,墨色长发如海藻般散开,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诡异的缱绻。 两人如同殉情的蝶,向着无尽的黑暗一同沉沦。 失去意识的下一瞬,黛玉猛然从梦中惊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祈福 第4章 愿力 黛玉自榻上惊坐而起,心口狂跳不止,仿佛要跃出胸腔。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攥住那人衣袖的冰冷触感。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映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守夜的紫鹃本就睡得不踏实,闻声立刻惊醒,趿拉着鞋疾步来到榻前,就着朦胧的月光,瞧见黛玉这般模样,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姑娘!” 她急忙侧身坐到榻边,也顾不得点灯,伸出手一把握住黛玉冰凉的指尖,轻轻揉搓着:“可是又魇着了?定是白日里累狠了,心神不宁。快醒醒神,都是梦,都是假的,不怕不怕……”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暖,黛玉狂跳的心才稍稍落定几分。 “紫鹃,我……我梦见……” 黛玉话到嘴边,那光怪陆离的梦境却难以启齿,最终只化作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没什么,只是梦罢了。” 紫鹃见她不愿细说,也不追问,只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既是梦,过去了就好。您瞧瞧,咱们在寺里,佛祖保佑着呢,奴婢就在这儿守着您。您方才起来猛了,仔细头晕,快躺下,闭上眼睛歇歇,哪怕眯一会儿也是好的。” 在紫鹃半是劝说半是扶持下,黛玉缓缓躺回榻上。紫鹃细心为她掖好被角,又将暖炉挪得近些。 黛玉阖上眼,气息却依旧清浅而紊乱。紫鹃守在榻边,心中忧虑更甚,却也不敢再出声惊扰。 第二日,大慈恩寺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醒来,晨钟沉沉,催促着众女眷前往禅室。 黛玉几乎一夜未眠,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脸色较昨日更显苍白。她用冷水敷了面,强打起精神,由紫鹃扶着,随着众人步入抄经的禅室。 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气味,昨日尚觉安宁,今日闻着只觉沉闷滞重,压迫着她的呼吸。 黛玉执起笔,顿觉手腕酸软无力,落笔时,笔尖微微颤抖,写出的字迹失了往日的风骨,显出一种虚浮的孱弱。她不得不时常停顿下来,闭目凝神,才能勉强继续。 午斋过后,天色稍霁。女眷们在寺院后园敞轩下歇息。 湘云是个闲不住的,吃了半块糕点便凑到黛玉身边,拉着她的袖子道:“林姐姐,你昨日可真真是露了脸了!慧明法师那样夸赞,连经文都送进宫里去了!快跟我说说,当时是个什么光景?” 黛玉本就疲惫,被她一晃,更觉头晕,只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不过是法师错爱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宝钗垂下眼帘,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轻轻呷了一口,说道:“云丫头,你林姐姐昨日耗神费力,今日且让她静静心。法师慧眼识珠,自然是看出林妹妹字迹灵秀,这份机缘,旁人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宝钗的话听着体贴周到,然而“旁人羡慕也是羡慕不来”几个字,细细品来,却露出几分妒意。 探春正与迎春低声说着什么,听见这边动静,便转过头来:“林姐姐的字本就独具风骨,如今有了大造化,也是我们荣国府的体面。” 湘云放开黛玉的袖子,笑道:“好啦好啦,我不吵林姐姐了。只是,这经文真的能让太子殿下好起来吗?” 她心直口快,想到了便说了出来。 这话却恰好引来了不远处几位夫人的注意。 其中一位执起茶盏的夫人,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开口道:“说起来,荣国府这位林姑娘,真是深藏不露。瞧着弱不禁风的,写出的经文竟能得了慧明法师的眼,直呈御前,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有的。” 她身侧的一位夫人浅笑接话:“谁说不是呢。法师还夸那字里有什么菩提心,什么非凡愿力,说得可真玄乎……” 她们二人的声音不高,却让四周的私语声都停了下来。 周遭几位夫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拿起点心,有人低头抿茶,却都竖着耳朵去听下文。 “只是,这经文送去也有一日了,东宫里头,似乎……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传来?若真是愿力非凡,怎的……” 她的话停在这里,留下无尽的揣测空间。 有人立刻会意,撇撇嘴道:“姐姐说的是。祈福祈福,心诚自然灵验。若只是字写得花哨些,便能惊动佛祖,那也太轻易了些。储君安危关乎国本,岂是儿戏?” 又有人低声附和:“况且,我听闻那位林姑娘自小体弱多病,这福气厚薄……唉,也是难说。” 这话更是隐隐将太子未醒的原因,归咎于抄经者本身福薄之上。 邢夫人听得这些议论,眉头蹙起,觉得这些外人当着面嚼舌根,实在有失体统,折了荣国府的面子。她张了张嘴,想驳斥几句,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漂亮周全的话来,只怕说多错多,反惹人笑话,最终只得不尴不尬地干咳了一声,扭过头去,装作欣赏轩外的花木。 王夫人本就不满黛玉抢了宝钗的风头,此刻正好隔岸观火,仿佛全然未闻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只慢条斯理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面色平静无波。 而被议论中心的黛玉,因昨日几乎一夜未眠,又强撑着抄了一上午经文,只觉得身心俱疲,那些关于福薄和愿力的揣测,此刻显得遥远而无关紧要。 黛玉倚着栏杆,目光空茫地落在轩外那枝被雨水洗得干净的玉兰花上,神色淡得几乎透明,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她无关。 正在这弥漫着窥探、好奇与恶意的氛围达到顶点之时,忽见王夫人身边周瑞家的,步履轻快地从前头过来,脸上堆满了抑制不住的喜色,人未到声先至:“给太太们道喜了!天大的喜讯!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已于今日辰时苏醒过来了!” 周瑞家的那一声洋溢着喜悦的通报,如同春雷炸响在敞轩之下。 王夫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手中捻动的佛珠“啪”地一声落在石桌上,也顾不上去捡,连声道:“阿弥陀佛!祖宗显灵!快,快派人回府里给老太太报信!让大家都沾沾这天大的喜气!” 无论太子苏醒与黛玉的经文有无干系,此刻这天大的功劳都已稳稳落在了黛玉的头上,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体面,更是整个家族的荣光,甚至宫中的元春,若能借着这股东风,何愁不能圣眷愈隆。 这般好事从天而降,让王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与片刻前的沉静模样判若两人。 邢夫人也立刻跟着站起来,脸上扬起与有荣焉的笑容:“哎呦喂!这可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咱们家也是虔心感动了佛祖!” 她虽未必想得如王夫人那般深远,但也深知这于贾府是极有体面的大好事。 而那几位方才还语带酸意的公侯家夫人们,此刻却是个个瞠目结舌,脸上精心维持的笑容瞬间僵硬,显得十分尴尬且措手不及。她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眼神,方才那些福薄、愿力无效的揣测,此刻被这铁一般的事实狠狠掴回脸上,火辣辣地疼。 虽心中酸水直冒,万分不是滋味,但在这等天大的喜讯面前,再也无人敢多说半句扫兴的话,只得强挤出无比欣慰的笑容,连声附和着“真是天大的喜事”、“诚心感天动地”之类的话,那称赞声听着热烈,却难免透出几分言不由衷的干涩。 宝钗在听闻消息的瞬间,唇角惯常的笑意微微一滞,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望,悄然掠过心头,仿佛她内心深处,竟期盼着经文的愿力非凡是虚言。 这念头刚一浮现,宝钗立时垂眸敛目,再抬起眼时,已是满脸的欣慰模样:“殿下康复,实乃万民之福。” 探春站起身,拍掌笑道:“这真是我们府上天大的体面!” 湘云原本正为太子苏醒而高兴,忽见众人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黛玉,又听得探春“天大体面”之语,想到黛玉的经文竟真似乎与这“天大体面”扯上了关系,一股酸溜溜的嫉妒瞬间冒了上来。 “说不定是凑巧罢了,偏生她的字就那般好,能惊动了佛祖?说不定殿下是自己福大命大醒过来的呢。” 探春听得此言,柳眉顿时倒竖,她素来以家族荣誉为重,岂容湘云在此刻拆台面。 “云丫头!休得胡言!太子殿下苏醒是天大的喜事,慧明法师乃得道高僧,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盛赞林姐姐经文愿力非凡,岂是你我能随意置喙的?这不仅是林姐姐的诚心,更是我们荣国府全府上下虔心祈福的功德!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探春这一席话掷地有声,说得湘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撇撇嘴道:“我…我不过随口一说嘛。” 而卷入漩涡中心的黛玉,在初闻消息的刹那,只觉自梦境以来便萦绕不去的牵挂,被猛地抽空,带来一阵失重的眩晕。 仿佛梦中那片冰冷的湖水,自己徒劳的伸手,坠入深渊的无望……在现实世界里,得到了某种隐秘的补偿与圆满。 阳光透过轩窗照在黛玉低垂的侧脸上,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光深处无人能懂的的波澜。 第5章 长公主 余下几日,大慈恩寺的祈福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晨钟暮鼓,抄经焚香,日子过得平静而压抑。 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细微的变化已然发生。 每日抄经完毕,慧明法师必定亲至,不再多看他人笔墨,只径直走向黛玉案前,神色庄重地将其所抄经文亲自收走,命沙弥以明黄绫缎封护,日日照例送入宫中供奉。 几位同来祈福的公侯家夫人,见了这般光景,心思不免活络起来。 先是锦乡伯夫人,寻了个由头,笑着对王夫人道:“说来也巧,前日里用罢午斋,尚能在后园里遇见林姑娘,这几日倒是不曾见了,可是这些时日抄经辛苦,身子有什么不适?我这里刚得了一些上好的血燕,回头让人给林姑娘送去,也好补补身子,莫辜负了那份天赐的灵性。” 齐国公夫人也立刻接口,试图示好:“正是呢,林姑娘年纪虽小,却有大造化。不知可否请她得空时,也指点小女一二笔墨?哪怕沾染一点灵秀之气也是好的。” 王夫人脸上笑着,手中佛珠不停:“两位夫人实在太客气了。林家丫头不过是侥幸得了法师一句赞,岂敢当真?她自小身子骨就弱,这次祈福已是强撑着,如今更是耗神费力,每日用罢斋饭便需回去静卧调息。诸位的美意,我替她心领了,只是这丫头实在受不得这些繁琐,还需静养为上。” 她话语滴水不漏,既全了对方颜面,又毫不客气地将所有探视的意图挡了回去。 两位夫人碰了个软钉子,见王夫人护得紧,也只得讪讪作罢,心中却难免嘀咕:这贾府分明是不想让人沾惹这份殊荣,怕被分了光彩去。 于是,虽羡艳嫉妒之心未减,明面上却也不再试图接近黛玉。 王夫人冷眼瞧着,心中自有盘算。她既需要维持这经文带来的家族荣光,又私心不愿见黛玉因此事声望过隆,尤其不愿见其他府邸与黛玉有所勾连。 黛玉对这些暗流涌动恍若未觉。 她每日抄写经文颇耗心力,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偶尔因疲惫而停顿时,目光空茫地投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七日,天还未亮。 紫鹃端着药盏轻手轻脚走进来,见黛玉已经醒了,正望着帐顶出神,轻声道:“姑娘,药煎好了,温度正合适,您快趁热喝了吧。” 黛玉支起身子,望了望窗外朦胧的天色,轻轻摇头:“等回来再用也不迟。” 紫鹃忙放下药盏,扶住她的手臂,声音也更软了几分:“好姑娘,您就勉强用几口吧,这剂药是提神益气的,用了再去佛前,精神也能足些。” 见黛玉仍是无动于衷,紫鹃眼波一转,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家常的闲趣,道:“说来也巧,昨儿奴婢去取药时,正遇上二太太房里的金钏。听她说,前儿抄完经,二太太特意带着三姑娘和宝姑娘出去了一趟,您猜是去哪儿了?” 黛玉这才微微侧首,投来一丝询问的目光。 紫鹃见她似乎被引动了些许好奇心,忙接着道:“听她说,是去后头栖云苑拜访一位从王府里来的老太妃!那位太妃娘娘是咱们家老亲,如今在寺里清修,听说最爱见伶俐俊秀的女孩儿们。” 紫鹃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觑着黛玉的神色,见她睫毛微动,似乎听进去了,便继续道:“回来时,听说三姑娘和宝姑娘得了好一番夸赞,说一个言谈爽利,一个见识不凡。姑娘您说,太太怎么也不……” 紫鹃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猛地刹住,赶紧找补:“唉,不过您这几日正不自在,没去也好,免得劳神。” 黛玉唇角微微一勾,似有隐约的笑意,却又很快淡去,只轻声道:“各有各的缘法罢了。三妹妹自有她的天地,宝姐姐也自有她的去处。” 这话说得飘忽,也不知是在说那两位姐妹,还是在叹自身。 紫鹃见她如此反应,暗悔自己多嘴,非但没能宽慰,反倒又勾起了姑娘的心事。她忙将药盏又递近些,强笑道:“是是是,奴婢多嘴了。好姑娘,咱们不想这些了,快喝了药才是正经。熬过今日,明日咱们就能家去了!” “家去”二字,终于让黛玉沉寂的眸中泛起一抹神采。 紫鹃见这话似乎起了效,忙趁热打铁,声音愈发柔和:“回了府里,咱们就能回自己的潇湘馆了。老太太不知要怎么心疼您呢,必定让厨房日日给您做最精致的吃食,好好将养起来。比在这儿天天抄经,闻这药味儿强上百倍不是?” 黛玉望向窗外,见天色正慢慢亮起来,隐约可见院中那株玉兰树的轮廓。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接过了药盏。 “罢了,总是要喝的。” 最后一日,剩余的经文不多,众女眷上午便抄写完毕。 午斋用罢,众女眷皆觉松了口气,各自回房收拾行装,只待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府。禅院中一时显得有些忙乱,仆妇们穿梭往来,打包箱笼,空气中弥漫着略显浮躁的气息。 黛玉和紫鹃在禅房内整理着几件简单的笔墨书籍和衣物,黛玉精神不济,只略略指点,大多由紫鹃动手。主仆二人都有些归心似箭,只盼着早些离开佛寺。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恭敬问安声,紧接着,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玉钏急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紧张,声音都变了调:“林姑娘!快,快准备接驾!邢夫人、王夫人正陪着贵人在过来的路上了!是当今圣上的姐姐,端惠长公主殿下凤驾亲临!” 话音未落,已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仪态万方的中年美人缓步而来。邢夫人和王夫人一左一右略后半步陪着,皆是屏息凝神,态度恭谨至极。 来者正是端惠长公主。她身着沉香色暗云凤纹宫装,容颜保养得极好,眉宇间既有天家威仪,又蕴着一份历经世事的沉静。太子自幼丧母,几乎是这位皇姑母一手看顾长大,二人情分深厚,非同一般。 太子此番遭难,最心痛焦虑的,除却皇帝,便是这位长公主。如今太子转危为安,她亲至大慈恩寺还愿,听闻那献经的黛玉尚在寺中,且即将离去,便起了心思,要亲自来看一看。 王夫人此刻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忐忑。欣喜于长公主亲临,这是贾府天大的体面,忐忑于黛玉病弱,不知能否应对得当,生怕有一丝差错,反招祸患。她忙抢先一步,对怔在原地的黛玉道:“黛玉,还不快拜见长公主殿下!” 黛玉回过神来,在紫鹃的搀扶下,忙欲行大礼。长公主却已快走两步,亲手虚扶住她,目光柔和地看向黛玉。 只见黛玉虽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病弱的倦怠,却眉颦春山,眼润秋水,仿佛集了天地间的清韵于一身,竟不似凡尘俗品。 “好孩子,不必多礼,本宫吓着你了。”长公主语气放缓,带着自然的威严,却并无压迫感。 “本宫是特意来谢你的。太子苏醒后,曾提及病中昏昏沉沉,意识如坠深渊,在他将要沉沦之际,似有一股宁静之意支撑。慧明法师盛赞你的经文愿力非凡,陛下与本宫都认为,正是你的至诚之心感召天地,才让太子在最后关头抓住了那一线清明。太子能渡过此劫,你功不可没。” 黛玉垂首敛目,温声道:“殿下言重了,臣女万万不敢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得太医圣手施治,方得康复。臣女……只是尽己所能,诚心祷祝。” 长公主见黛玉情状真挚,虽被盛誉却毫不居功自傲,心中的疼爱之意又添了几分。 她轻轻颔首,柔声道:“好一个尽己所能。这诚心二字,最是难得。你的心意,太子记下来,本宫也记下了。” 长公主仔细打量黛玉,见她面色苍白,关切道:“我观你气色不佳,定是连日辛苦。回府后定要好生将养,莫再劳神了。日后若得空,可常来公主府,陪本宫说说话。” 王夫人连声代黛玉谢恩。长公主又温和地问了黛玉几句家常,诸如平日读什么书、身子如何调养等,黛玉皆一一作答。 片刻后,长公主才道:“好了,本宫也不多扰你歇息了。明日归途,一路平安。” 长公主凤驾远去,王夫人忙不迭地亲自送至院外,邢夫人却并未立刻跟着出去,她站在原地,暗自咋舌,觉得这林丫头运气未免太好。 “林丫头,”邢夫人伸出手,虚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背,那动作有些生疏,显然平日并不常做,“长公主殿下真是慈爱,竟亲自来看你,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呀,虽说身子弱了些,可这福气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日后回了府里,可得好生保养,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 这番突如其来的关怀,让黛玉有些不适,她微微缩回手,低声应道:“谢大太太关怀,黛玉省得了。” 邢夫人离开后,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黛玉和紫鹃二人,以及地上尚未打包完的零星物品。 紫鹃直到此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可算是走了!” 她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姑娘,长公主殿下看着很是喜欢您呢!” 黛玉摇了摇头,由着紫鹃扶她到榻边坐下。 “什么喜欢不喜欢,左不过是因着太子殿下好转,他们心里高兴,又恰逢其会,想起我这抄经的人,过来看一眼罢了。难不成还真以为是我的经文起了多大作用?”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那颗静静绽放的玉兰花树上。 “太子殿下能好起来,便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这其间,我的经文究竟有无用处,早已不重要了。我只盼着明日安安稳稳回家去,清静几日才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长公主 第6章 恩赏 贾府众人自大慈恩寺归来的车轿甫一停稳,便有贾母的心腹丫鬟鸳鸯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喜问候,殷勤地簇拥着众人往荣庆堂去。 贾母自从接到王夫人送回来的喜讯,这几日在家中,又是担忧黛玉身子,又是期盼宫中消息,更是将这喜讯反复咀嚼,早已盼着她们归来。 此刻见众人进来,尤其是看到黛玉脸色苍白更胜从前,老太太顿时心疼得肝儿肉儿地叫起来,也顾不得许多,忙伸手道:“我的玉儿!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哎呦呦,可是受了罪了!周瑞家的都跟我说了,难为你这孩子,竟挣下这样大的脸面!快让我好好看看!” 黛玉见到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鼻尖一酸,强忍着的疲惫涌上心头,忙上前几步,哽咽道:“外祖母,玉儿回来了。” 贾母忙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连声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孩子,真是给外祖母长脸了!” 说着,贾母握着黛玉的手细细端详,又是欢喜又是怜惜:“瘦多了!定是耗神费力至极!不过值当,值当!慧明法师是得道高僧,他能那般夸赞,这可是咱们家天大的体面!” 王熙凤正忙着指挥丫鬟媳妇们安顿行李,听得里头热闹,也一阵风似的笑着进来:“我说今早起来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是林妹妹回来了,快让我瞧瞧,如今谁不知道咱们家出了位菩萨跟前都有名儿的才女?老祖宗,这回咱们府上可是露了大脸了!” 宝玉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围着黛玉,又想问她又怕她累着。 正当荣庆堂内一片欢语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赖大满面红光地进来,回禀道:“老太太!太太!宫里的天使到了!带着陛下的赏赐来的,说是嘉奖咱们府上小姐们此次祈福虔敬有功!” 满堂顿时一静,随即愈发喧腾起来。贾母虽早已心中有数,此刻仍是激动不已,忙命大开中门,设下香案,带领合府女眷子弟整衣肃容,跪迎圣旨。 来的仍是上回那位宣旨太监,面容却比上次和煦了许多。他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荣国府贾氏一门女眷,于大慈恩寺为储君祈福,虔心可嘉,甚慰朕心。太子明昭已渐安康,尔等祈福之功亦不可没。特赐贾老太君长白山老参一颗,沉香念珠一串,宫缎十匹;赐贾赦夫人邢氏,贾政夫人王氏,御田胭脂米各两斛,宫缎各五匹;赐贾府众位小姐金银锞子各两盒,新样宫花各四对,以示嘉奖。” 众人叩头谢恩,山呼万岁。 那太监念完,却并未立刻收起圣旨,而是笑容更深了些,又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卷单独的金边卷轴,声音提高了些许: “林氏女上前听旨。” 黛玉心中一惊,忙又上前一步,重新跪好。 “陛下另有口谕:林氏女所献祈福经文,甚得朕心。特赏赐:白玉如意一柄,碧玺手串一盘,御制《金刚经》金粉小楷手抄本一卷。望尔日后勤勉修德,不负此心。” 太监念至此处,略作停顿,面容更添几分郑重,继续宣道: “另,太子殿下感念林氏女诚心祷祝,特命东宫另备薄礼,聊表谢忱,赐清心玉映羊脂白玉牌一方,紫檀木雕云龙纹文具匣一具,内盛湖笔、徽墨、端砚、宣纸若干。 ” 这份单独给黛玉的赏赐,将其与贾府众人彻底区分开来。 黛玉再次叩首谢恩:“臣女黛玉,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母已是喜得眉开眼笑,连声令重赏天使。 王夫人看着那份独予黛玉,尤其还包含了太子恩荣的赏赐,脸上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晦涩。 邢夫人则是毫不掩饰地咂嘴羡慕,目光在那份赏赐清单上流连。 王熙凤性子爽利,最先笑着开口,“林妹妹,快让我们好好瞧瞧!这碧玺手串,颜色这般鲜亮通透,我竟从未见过成色这样好的!” 王熙凤拿起那串碧玺,对着光细看,啧啧称奇。 宝钗的眼神也落在那串碧玺上,她看得太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了,直到碧玺被收起来,才恍然回神。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宝钗撑起一副得体的笑容,大方评点道:“这般品相的碧玺,实在罕见,色泽均匀,毫无杂色,想必是千挑万选才能有的。这十八子的形制,更是取自佛家十八罗汉,每一颗都蕴含着祈福安康的美意。” 探春听了,赞叹道:“宝姐姐果然博学多识。” 宝玉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他凑在黛玉身边,看到黛玉脸色苍白,蹙眉道:“这些劳什子东西有什么要紧!妹妹脸色还是这样难看,快别管这些了,赶紧回去歇歇是正经!” 贾母正高兴间,转眼瞥见黛玉强撑的模样,心疼立刻盖过了喜悦,忙道:“好了好了,这些东西日后慢慢看。玉儿脸色不好,必是累极了,快别在这里硬撑着了!” 她对紫鹃吩咐道:“好生扶着你们姑娘回潇湘馆去歇着,这些赏赐之物也一并仔细收好送过去。让她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不许任何人去搅扰!” 黛玉如蒙大赦,心中感激外祖母的体贴,忙应道:“谢外祖母体恤,那玉儿就先告退了。” 回到熟悉的潇湘馆,隔绝了外间的热闹,黛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馆内早已熏暖,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和药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紫鹃扶着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雪雁忙不迭地端来一直温着的药盏和一碟黛玉素日喜欢的点心。 “可算是回来了,姑娘快歇歇!”紫鹃长舒一口气,手脚麻利地替黛玉卸去钗环,换上家常的柔软旧衣,又拿过一个暖手炉,塞进黛玉微凉的手里。 雪雁在一旁絮絮地说着:“姑娘不在这些日子,馆里的花木我们都按时浇灌了,您常看的那几本书也晒过了,生怕落了灰……” 黛玉闭目听着两个丫鬟的温言软语,紧绷的心神一点点落回实处。 略歇了半个时辰,待精神稍复,黛玉才想起那些御赐之物,便轻声吩咐紫鹃带人将东西搬进来略作清点。 那些赏赐被一一安置在窗下的长案上,黛玉懒懒抬眸,皇帝所赐的白玉如意,碧玺手串等物华美夺目,她却只是淡淡扫过,这些物件无疑极其贵重,却也觉得如同隔了一层,是遥不可及的天恩浩荡。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那方太子单独赏赐,雕刻着清心玉映四个字的羊脂白玉牌上时,却不由微微怔住。 那玉牌温润莹洁,雕工古雅,她正觉莫名熟悉,一旁正在整理物品的雪雁忽然“咦”了一声,凑近些仔细看了看那玉牌,又抬头看向黛玉,迟疑道:“姑娘,您瞧这玉牌,奴婢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玉质,这做工,倒像是……像是……” 她努力回想着,忽然眼睛一亮:“像是从前皇上赏给老爷的玉牌,收在书房那个紫檀匣子里的!奴婢曾经见过一次,好像就跟这块很像,也是一般的羊脂白玉,也是这般大小,只是上头刻的字不同?” 雪雁的话,让黛玉怔在原地,父亲林如海的面容,扬州衙署的书房,那些蒙着岁月尘埃的旧物,慢慢浮现在脑海中。是了,父亲确有这样一块御赐玉牌,是他当年高中探花,深受皇恩时所得,他极为珍爱,时常摩挲。 黛玉愣愣坐了会儿,对紫鹃道:“去把我从扬州带来的那个紫檀木小匣子找来。” 紫鹃见黛玉神色有异,不敢怠慢,立刻去里间寻了片刻,捧出一个略显旧色的紫檀木匣子来。黛玉接过,指尖微颤地打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父亲林如海的那块玉牌。同样质地的羊脂白玉,同样精湛的雕工,同样温润的光泽,只是上面刻的是明心见性。 紫鹃将两块玉牌并排放置在锦缎上。 两块玉牌无论是玉料、尺寸、厚度,甚至是边缘处极为细微的打磨弧度,都惊人地相似,一望便知是当年内府造办处特意制成的一对。清心玉映与明心见性,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竟似偈语般彼此呼应。 黛玉拿起父亲那块明心见性白玉牌,冰凉的触感瞬间勾起了无数回忆,眼眶不由得红了。她再看向太子所赐的这块清心玉映,心中的恍惚难以言喻。 这竟是巧合吗?这仿佛注定是一对的玉牌,辗转多年,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汇聚到了她的手中。 紫鹃也看出了端倪,惊讶道:“这真是想不到的缘分。” 她心思更为细腻缜密,沉吟片刻,对黛玉道:“姑娘,奴婢想着,这恐怕,不单单是巧合。您想,御赐之物何其多,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哪样不能赏?太子殿下偏偏就挑了这样一块玉牌赐给您。想必是殿下身边经手此事之人,或是殿下本人,知晓这块玉牌与老爷当年所受御赐的那块本是一对,因此才特意择定了此物赏下。” 雪雁听得连连点头,接口道:“对对对!紫鹃姐姐说得有理!定是如此!殿下定然是知道这玉牌的来历,知道它和老爷那块是一对,这才特意赐给姑娘的!殿下久病初愈,竟还能想到这些细微处,真是有心了。” 黛玉久久凝视着那两块并置的玉牌,指尖轻轻拂过清心玉映四个字。 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吩咐道:“将这两块玉牌,都用软绒布仔细包好,收在那紫檀匣子里吧,不必与那些赏赐登记在一处了。” “是。”紫鹃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玉牌包裹收起。 窗外竹影摇曳,黛玉重新靠回引枕上,不再多言,心中却因这玉牌,而对那位素未谋面储君,生出了一丝好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