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里静极了。
只能听见窗外几杆绿竹的叶子,偶尔被风拨弄,发出几声轻响。
黛玉斜倚着书案,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页也未翻动。一阵没来由的烦闷,像窗外断续的风声一样,缠着她的心,绕了几圈,又飘走了,只留下一些空落。
也不知这般怔怔过了多久,直到门帘轻声响动,黛玉才微微一动,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紫鹃端着一盏梨汤进来,见黛玉仍是自己出去时的姿势,不由劝道:“姑娘看了好一会子书了,仔细伤了神,如今用些羹汤歇歇吧。”
黛玉放下书,懒懒道:“哪里就真的看得进书了?不过是拿它占着手,堵一堵心口那份没来由的烦闷罢了。”
紫鹃在黛玉身旁的绣墩坐下,温声道:“姑娘这般窝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要被闷出病来,方才我过来时,听得下面的小丫鬟说,宝姑娘和三姑娘都在怡红院宝二爷那呢,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横竖姑娘在这里也看不进书,不如也过去松散松散,强似一个人在这里愁闷?”
黛玉望着窗外几杆绿竹,轻声道:“那些热闹初时瞧着是好,可终究是别人的,散了之后,冷清下来,反而更觉没趣,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沾惹。”
紫鹃正欲再劝,话未出口,忽然听到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雪雁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姑娘,前头来了宫里的圣旨!琏二奶奶打发人来急传话,让府里各位主子都赶紧过去接旨!”
黛玉闻言,心头微微一紧。她与紫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和不解。
“可知是何事?”黛玉稳住心神,轻声问道。
雪雁摇头:“只听说是天大的事,具体却不清楚,府里如今正乱着呢。”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黛玉站起身,紫鹃忙替黛玉理了理鬓发衣衫,见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扶着黛玉快步往荣庆堂去。
一路上,但见贾府仆从个个步履匆匆,面色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荣庆堂内,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贾母穿戴了全套诰命夫人的吉服,神色端凝,跪在最前方。身后,邢夫人、王夫人亦按品大妆,薛姨妈、王熙凤并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及宝玉等,皆按长幼尊卑次序跪着,个个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黛玉悄步进来,按序跪在三春身侧,宝玉焦急地回头望她,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见黛玉轻轻摇头,制止了宝玉,宝玉只得咽下话语。
黛玉收敛神色,目光低垂,专注地望着身前那方冰冷的地砖,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玄机来。
待堂上香案设好,只见一位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大步进来。那宣旨太监面色肃穆,眼神冷淡地扫过全场,并无半句寒暄,径直走到香案前,展开手中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明昭,国之根本,今偶感不适,静养东宫,朕心深为轸念。特谕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凡府中适龄女眷,即日起,斋戒沐恩,赴大慈恩寺虔诚祈福七日,祈佑储君安康,国祚绵长。钦此。”
旨意宣罢,荣庆堂内有一瞬死寂。随即,贾母率先叩首谢恩:“臣妇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身后众人随之叩拜,声音依稀有几分杂乱,显是心中俱是震惊不已。
接了旨,又恭敬地送走宣旨太监,荣庆堂内的气氛却未见有丝毫松懈,贾母由鸳鸯和琥珀搀扶着,缓缓坐回榻上,面色沉凝如水,底下众人皆垂手立着,无人敢先开口。
最终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精明爽利的笑容,上前一步,主动打破僵局:“老祖宗,要我说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太子殿下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尊贵人,想必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咱们家能为太子殿下祈福,那是皇恩浩荡,也是老祖宗平日里积德行善修来的福气!正是该尽心尽力才是。”
贾母微微颔首:“天家之事,关乎国本,我等臣家,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这适龄二字,范围可宽可紧,凤丫头,你去打听一下别家是如何计较的?”
“老祖宗放心,我这就让人去相熟的几家打听。”王熙凤沉吟道,“只是我想着,咱们家还是得先有个章程才好。”
王夫人捻着佛珠,缓缓开口道:“娘娘在宫里,咱们府里女眷更需谨慎得体,方不辱没天恩。依我之见,大嫂和我身为诰命夫人,自是要去的。老太太年事已高,恐怕不易劳累,凤丫头管着大大小小的事,府里也离不得她,只是这姑娘们……”
邢夫人笑道:“既是为太子殿下祈福,这适龄总得是能诚心诵经的年纪,咱们府上,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还有……”
她目光转向宝钗,略一迟疑,这薛家虽是王夫人的亲戚,终究商贾出身,无官无职。
薛姨妈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不由一紧。圣旨说的明明白白,要三品以上官员家中的适龄女眷,薛家虽是皇商,却无官身。可这等能与皇家扯上关系的天大好事,岂能白白错过?眼下只能借着贾府亲眷的名头,让宝钗一并前去。
这般想着,薛姨妈便有几分急切:“宝丫头自然也当尽一份心。”
邢夫人见薛家这般不知分寸,见着好处便想硬凑上来,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脸上似笑非笑:“是了,还有宝姑娘,都是顶顶合适的人选。”
王夫人闻言,却眉头微锁,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黛玉:“皇家寺庙,规矩森严,虽说那地方佛光普照,到底空旷清冷,咱们家的姑娘个个金尊玉贵,身子骨都娇弱,尤其是林姑娘。”
她刻意顿了顿,见众人的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平日里在我们家,都是小心再小心地将养着,尚且时常三灾八难的,这去了寺里,万一旧疾复发,冲撞了祈福大事,岂非我们的罪过。”
黛玉面色静默如水,仿佛未解其意,只有骤然失了血色的唇瓣,显露出她心中难以言说的酸楚。她如何听不懂这话中的言外之意,字字句句皆是关怀,字字句句又皆是将她视为负累。
这时,邢夫人轻嗤一声,反驳道:“弟妹这话,听着是心疼孩子们,细想来却也太过虑了些。林姑娘开春以来,气色眼见着比冬日里鲜亮了不少,身子也好了许多,岂能总拿老皇历看人?”
邢夫人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薛姨妈,心中暗自冷笑:这祈福之事何等体面,自然该先紧着自家人。更何况,林丫头的父亲是前科探花,官至巡盐御史,那可是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这般出身若不去,反倒让薛家这等商户人家占了先机,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们贾府不识大体。
说话间,王熙凤见贾母眉间皱起,显是已有不悦,于是心下立刻有了计较:“林妹妹的身子自然是头等要紧的,可皇家寺院又不是那荒郊野岭。咱们多带些丫鬟婆子跟着便是了。汤水点心、暖炉熏香,一应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断不会让妹妹们受了委屈。”
贾母听罢,向黛玉看去,见她穿着一件月白绫袄,外罩淡青掐牙坎肩,下面是条浅碧色绣着疏落竹叶的棉裙,越发显得身子单薄,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墨黑,沉静地望着地上的地砖,不知在想些什么。贾母心中不由一疼,原本盘算让黛玉去祈福的心思,又消了大半。
“玉儿,”贾母开口,声音带着慈爱,“春寒料峭,你身子才好些,若实在受不住,我便……”
黛玉抬起头,迎上贾母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外祖母不必为难。圣旨既下,黛玉岂能因一己之身,累及家族清誉。黛玉身虽弱,心却不弱于人,必当尽力。”
“好孩子,难为你这般识大体。”贾母露出欣慰的笑容,继续道:“这祈福明面上是为祈佑太子安康,实则是咱们家在天家面前露脸的大好机缘。你素来写得一手好字,风骨俊秀,便是宫里的侍书女官也比不得你。这次抄经若是得了宫中贵人的青眼,将来对你的好处是不可限量的。”
见黛玉眼睫微颤,贾母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再说,寺中环境清幽,于你养病或许更有益处,七日时光转眼便过,只当是去静修几日,既全了忠孝之心,又能养病,岂不是两全其美?”
黛玉听外祖母将利弊剖析得这般明白,心中既感动,又有些酸楚,轻声道:“外祖母为黛玉思虑得这般周全,黛玉岂能不知好歹。必定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外祖母期望。”
贾宝玉原本就急得坐立不安,听得此言,立刻道:“这怎么成!林妹妹如何经得起那般劳累?老祖宗,万万不可纵着妹妹任性!”
一旁的探春抬起头,飞快瞥了一眼王夫人,见她虽端坐着,眉头却紧紧蹙起,显然对宝玉这般莽撞很是不满,忙伸手去拉宝玉的衣袖。
宝玉却浑不在意,只焦灼地望着贾母,又回头看向黛玉,眼中满是恳求。
黛玉看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二哥哥多虑了。众人皆去,独我不去,外人该如何看待贾家?又如何看待我林家?”
“我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