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国近年府库渐虚,税入不敷的窘况,我并非一无所知。
我的学傅亦为当朝太保,他曾辅佐父王登上王位,是昭国粗壮的一根顶梁柱,自我年少起,他又教导我读书识字,不可谓不尽心。
有时他会将朝堂之上群臣争论不休的难题放到我面前,要我深思而后言。
当我小心翼翼将利弊厘清再娓娓作答后,学傅沉默片刻,起身至我面前,“你学得不错。”
我向老者鞠躬行礼,毫不掩饰眼中熠熠光彩。
他却避开了我的注视,叫我一片期盼忽又落空。
“但学与做,是两回事。”
“王兄他做得如何?”
我终于没忍住发问。
老人捋着长须的手势一顿,“他尽力了。”
我分不清这是一声赞赏还是叹息,只记得学傅苍劲的嗓音在空荡的庭院回响又被风吹散。
“你们会是昭国之良臣……”
那日我没告诉学傅大人,我不想当甚么良臣。
我会是昭国的国君。
王兄也不会是我的良臣。
我记不清多久没见到承暻,或许不到十日,或许已有半月。然而我不曾意料到,再见的情景竟如此突然。
夏至前的一个物候干燥的傍晚,我才步出经院,被漫天霞光晃得睁不开眼。
不远处王宫后苑里传来孩童笑语,应是我那群早早散学的弟弟妹妹在寻开心。今日他们似乎叫喊得格外兴奋,不知又琢磨出甚么新玩法。
我不讨厌他们,却也与他们亲近不了。并非我作为王兄摆甚么架子,只是他们之中最大的一个孩子,也与我差了七岁,全然一副不谙世事青稚小童模样,而我早已过了斗蛐蛐捉□□的年纪。
在所有兄弟姐妹里,王兄承暻竟是与我年龄最相仿之人,仅以四岁见长。
我不信这四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再过不久我便要行冠礼,我会走上朝堂同他一样持笏而立指点江山,或下民间观世情百态。
他做过的,我都能做。
他做不到的,我更要去做。
“飞起来喽!”
正兀自出神,后苑矮墙内倏而爆发一阵喧闹。
我抬眼望去,一只纸鸢晃晃悠悠自墙后升起,在低低的空中抖了几下,又振翅飞向更高处。
今日风不大,能将它送上去,实属不易。
只是我瞧着那飘远了的纸鸢,总觉得眼熟,倒与我亲手做过的那只有几分相似。
不自觉加快脚步绕过矮墙,才看清后苑内一群孩童围在一块儿,正仰头遥望大声叫好。
而被那堆小萝卜头围在中央的身量颀长的人,实在太过显眼。
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又做了荒诞不经的梦。
但那人仿佛察觉到我凝在他背后的目光,蓦然回首。
四目相接的时刻,我好似变作那只纸鸢,耳边掠过鼓鼓风颤,有飘然凌空之不真切感。
夕照余晖漫过他肩线,在衣上晕开一层暖红的边。王兄的鬓发被镀上金芒,侧脸轮廓隐在光影交错处,我却能看清他沉潭般的眼眸。
我以为自己的憎恶会在见到他时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来,他的不屑与轻蔑也会毫不留情地涌向我。可怪异的是,我与他只这样不近不远地注视着对方,平静得不像话,如同世间互不相识的两人的初见。
他的一只手还拽着连结纸鸢的线绳,另一只手则伸向了我,扯了扯我们之间无形的丝线。
于是我一步步走向那个人,任凭残阳寸寸漫过衣袍,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膝边围着的孩童叽叽喳喳,见了我也顾不上兄友弟恭的礼数,个个都踮了脚抻着脖子对空挥舞手臂,像群嗷嗷待哺的小雀。
一片嘈杂中,纸鸢的线筒被递至我面前。
我默不作声扫过王兄手中此物,不知该不该接。
“不会?”
他话尾挑起好听的语调,在我耳中却与挑衅无异。
我近乎粗鲁地抢过线筒,抬眸望向的不是天上纸鸢,而是眼前人。
“怎么不会?”
装模作样扯了扯手中的线,心想这飞得高高的纸鸟定不会如此没眼见地在此刻坠落。
可惜,没眼见的不止天上飘着的那东西。
地上一群孩童见情势不妙,大惊小怪地嚷起来:“要掉啦要掉啦!”
我咬着牙攥紧线筒,不去看王兄神情,却能轻易感知到他那道戏谑的目光,不觉被烫伤了脸颊。
为何他总是想方设法要我出丑?
为何我总是入了他的陷阱?
松手的前一刻,我的手掌忽被一团温热包裹住。
“我教你。”
嗓音略含笑意在耳畔响起,太过强势地钻入心间蹿至四肢百骸,激得我不知是浑身颤栗还是浑身僵硬。
衣袍轻微擦拂,卷着王兄身上那股冷香萦绕我鼻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亲近。我终于辨出那里头夹杂的几缕梅香,是雪中寒梅独有的凛冽之气。
夕晖分明还燥热地洒在眼帘,我却仿若回到数九寒天里呵气成霜的某个清晨,凉得连指尖都麻木。
而肌肤相触时从他掌心传来的热,竟令我有灼伤之感。
他拢住我的手,或轻或重地拉扯线绳,方才摇摇欲坠的纸鸢在半空扑腾几下,又稳稳乘风而上。
破云的一道霞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堪堪低头,王兄的那双手便映入了眸底。
白皙修长又指节分明,唯有微微凸出的腕骨处留了道浅粉的疤,像覆在雪下蠢蠢欲动的新芽,让人忍不住去触碰。
就连他的伤疤,都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我看得出神,却猝不及防被他大力拽开了手。
痛苦自掌心传来,令我不禁拧紧了眉。而手心被他摊开时暴露出的那片血红,昭示了这伤口并非只在我臆想之中。
“被线割伤了怎么不说?”
我第一次在王兄那张妖冶俊美的脸上见到烦闷的神情,颇觉新鲜,一时忘却了手上那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是我令他如此么?他对坐公案时也会这样愁眉不展?他独身在北国为质子的漫长年月里可曾流露过此般心绪?
难以言喻的激动让我的心跳变得不受控,我只好默不作声望着他,看他将丝帕轻轻按在伤痕之上,指尖划过我湿漉的掌心,也沾染了污秽的血渍。
“去传太医。”
他向静侍在旁的宫人吩咐,又低声问我疼痛如何,正像一位温厚的兄长。
哦,他本就是我王兄。
我摇摇头,反而指向那早已落于远处、在一群孩童争抢中分崩离析的可怜东西。
“纸鸢。”
王兄不知为何却又笑了,“就那么喜欢?”
我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恼怒起来,想甩开他的手,又挣脱不得。
“下回出宫,我再给你带。”他敛了戏谑容色,加大力道,将我重新拽至身边,“还和你做的那只一模一样。”
后半句话有几分哄小孩的味道,我却听懂了另一层意思。
原来,他捡回上次我亲手制成的那只纸鸢,竟是为了找人做只一样的。
他自作聪明地以为那便是我喜欢的,殊不知我只是为讨幼小的王妹欢心。
可他又为何要讨我欢心?
我自然不会傻到相信他虚情假意的伎俩。
但他的力气出奇得大,我又不愿让人以为我是难忍疼痛而挣扎,只好沉默由他牵着走。
夕晖渐已不再刺目,落日后的几分冷清重新翻过宫墙。
大概是伤处渗血的缘故,被王兄的帕子包裹的掌心,连带着被他五指贴合的手背,仍隐隐散着热。垂眸望见地上淡淡两条人影,因离得太近而辨不清界限。
于是在那日,我才清醒地明白,王兄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与我血脉相融之人。
王兄此番出宫,将差事办得不差。
粮税新法初立,又有王兄亲自下民间督缴,各地官府自知此乃风口浪尖,不敢多贪财物。仅王都一地,征纳的民间粮税便比以往增了半数有余,从昭国各处跋山涉水而来的金银粮车,终于将空荡的国库重新铺了层底。
父王喜从中来,下旨在宫里大摆筵席,以贺新法之得势。
王城宫墙之内,从来不乏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与佳人轻歌曼舞之姿。但那晚的宴娱盛景,仍迷醉了我耳目。
舞姬绫罗生香,裙裾翻飞如芙蕖朵朵。殿内四方皆置冰橱,幽幽寒气自镂刻纹饰内钻出,伏地蔓延至大殿中央,又被舞姬妖娆脚步踩碎。
一只手搭上我肩,将神思拽回。
我偏过头,见到晏大夫温和的笑颜。
晏礼是这宫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为人儒雅随和又正直果敢,是自那群暮气沉沉的老臣当中流出的一股新泉。
他爹,正是我的学傅,本朝太保大人。
也因着这层关系,我便与他亲近了许多。
谈笑风生间,酒盏空而复满。几杯琼浆甘露入喉,便令人有飘然欲仙之感。
晏礼被同僚招呼走后,我尽力坐直身子,睁眼打量那些忙着推杯换盏彼此奉承的大臣与座上正开怀大笑的父王,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真切来。
或许我早早便醉了,眼前种种不过虚幻罢了。
但承暻的脸蓦然出现面前,将我从幻境中剥离。
他就坐在我对面,隔着弦乐嘈杂,隔着舞姬腰肢上片片袅袅纱幔与我对视,欹身斜坐,宽袍半垂肩头,分明也有了几分醉态,眼神却清醒得可怕,直勾勾似利刃剖开一派金粉迷离,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我见惯了他轻佻戏谑的模样,如今这张脸上露出这样直白的凶狠,倒令我觉得陌生。
莫非是欺负我醉了?
呵,也好,我们之间本就该撕破这层伪装的。
我捏着酒盏,毫不畏惧地和他打这场悄无声息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