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 第1章 隔世 王兄死了。 在我继位前一日。 烽烟自北国起,熊熊燃过崇山峻岭,烧毁旌旗烧光尸骨烧死山兔野鹿。焦炭之息苟延残喘飘过千里万里,飘到昭明殿前,钻进每个人衣袖襟口。 在风中,我闻到王兄的战死。 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肩胛,刺破他那颗跳动了廿四年的心,也刺破十余年来苦苦纠缠我的可怖梦魇。 太快。 他死得太快,来不及品尝痛苦,尚不知他留给我的那支箭经年累月刺在我身体里随着每一次喘息钻心刺骨的痛。 我不甘心。 我不要他抛尸荒野做只孤魂野鬼。 我要见他的尸首,恨不得剥其皮抽其筋啖其肉饮其血挫其骨扬其灰,叫他入十八重无间地狱。 可我又想见他活着,见他俯首跪地向我称臣,要他亲眼看我龙袍加身,贺我丰功伟绩福寿无量千年。 我要将其缚在深牢永不见天日,让黑夜蚕食他惊心动魄的美,销蚀他狭长凤目里的幽冥之光,浸染他森白如冷玉的面容,令这自地府而来的幽魂坍缩在我脚边永世为我所奴隶。 但那个人回不来。 燎原之火烧光他的一切,将这秘密燃为灰烬随风飘逝。 从此再无人知晓,我心中憎恨。 “殿下,百官已在阶前相候。” 年迈的大监为我束好玉带。 我垂眸看他发白的眼睫和鬓角,看他枯树般的指尖在我的吉服上颤巍巍抚过不敢稍加停留。 “王大监,你老了。” “是,老奴老了。” 他一笑,眼尾额角的纹路密密地堆叠起来,像反复泡皱又晒干的纱纸。 “而殿下万寿无疆。” 听了他的恭维,我偏过头去看铜鉴中自己的脸。 冕旒上十二串玉珠随着喘息轻晃,将面容割裂成破碎的冷光。而那双本该和我王妹如出一辙的美目,不知何时竟染上诡异的青灰。 那样不祥的色泽,我只在先王驾崩前见过。 可见我亦命不久矣。 一位即将继位的君主,和一个战死异国之人,究竟谁更像鬼? 我用力扶住蟠龙纹鉴,连指节也泛出冷白。 哪怕时至今日,他在我脑海里,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睥睨世间的模样,唇畔永远那么轻浮地现出似笑非笑的讥诮之意,仿佛江山王位不过他指尖沙砾,而我这储君亦是被他玩弄于掌心的蝼蚁。 我忮忌得发疯。 继承先王宝座、统领昭国江山、受庶民景仰百官朝拜之人分明是我,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天时地利与人和,我究竟占得几分? 我对王兄的恨,乃命中注定。 初次见他那日,天色阴郁,恰逢惊蛰。 征战北国的将士正牵马踏过城关,父王在城门前亲迎三军。 母后怀了吾妹承暄九月有余,一步不出地在寝宫等待悬而未决的临盆之日。 山雨欲来,整座王城闷在隐隐雷声之中酝酿着不安与动荡。我沉不下心念书,遂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看身边一队队宫人诚惶诚恐地行礼经过。 王宫后苑内,一声春雷震起卉芳丛中数对蛾蝶,方知惊蛰始而万虫动。 我欲扑蝶,可惜技艺生疏,眼见着一对鸦青色硕大蝶翼蹁跹凌空,只好堪堪止步于苑内池边,对着水波发愣。 御池薄冰初泮,粼粼水光映着渐暖天光,映出少年人重重心事。 马蹄声在甲胄相碰的凛凛肃响中破碎,自城门遥遥传至王宫,从宫人乱作一团的步伐间钻过,震得那池春水亦隐隐不宁。 王兄就是在那时候,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池中漾起不清不楚的涟漪,层层叠叠向周遭漫延,吹皱水面上我素色长衫倒影,似风吹动梁上白绸。 耳畔喧嚣渐寂,眼底唯余那团影影绰绰的白。 若有似无的笑声飘来。 蓦然抬首,见对岸有一人着暗花云纹锦袍,驻足池边抱臂观我,神态戏谑如同观江上水鸟。 只一眼我便知道,那是王兄。 与我同父异母的骨肉。 我素未谋面,素昧平生的兄长。 “你笑我?” 这是我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向来引以为傲的沉稳语调,此刻竟显得如此青稚。 恐怕在那个身形高挑气定神闲的男子看来,兀自恼怒的我,不过刁蛮小儿罢了。 可在他出现以前,我分明是宫中长子。 我的母后乃大昭王后,学傅乃当朝太保。我自幼苦读诗书兵法诸家典籍,晓治国经世之道,观骑射猎战之术,只为日后执掌国柄,接管大昭江山。 那个刚出生就被送去北国为质子,连生母都尚不知为何人的野种,凭何要我敬称他一声王兄? 莫非他敢与我争储君之位? 笑声再度自对岸传来,此时却清晰许多。 低低的,沉沉的。 我胸口莫名发痒又挠不得,更添怒火三分。 我知他为何发笑。 笑昭国战败,笑我身单力薄不可为君父分忧。 但他何尝不是如此? 身为父王之子昭国臣民的他,又比我多付出了甚么? “承昼。” 他那样轻易地开口唤了我的名。 不若父王唤我时的威严,不若母后的亲和,不若学傅的庄重。 语调漫不经心随风擦过耳畔,轻佻的笑意却如一瓢春雨浇湿我被怒火熏红的心。我懵然不知所措,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震悚。 纵使不愿也该承认,此局胜负已定。 当天夜里,我梦见一只鸦色凤蝶萦绕身旁。 我不堪其扰,扬手攫住它巨大蝶翼。 片刻间,所触及之物化作砂砾与黑烟。烟雾腾空,砂砾则纷纷扬扬而下,落满我衣袍。 “承昼。” 声音近得就像在耳边。 我惊恐回头,果然见到王兄。 白日隔了一片池水尚未看得如此清晰的那张脸,梦中竟是如此栩然生姿。 惊慌之余,我奇怪地想到了一件事。 王兄的生母,那个无名无姓的、被丈夫抛弃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必定艳丽非凡而近妖。 王兄的长相,偏偏随了她。 真是耻辱。 我面对承暻的那颗羞愤的心,很快又被另一种忧虑填满。 仗打输了,父王却在宫里大摆宴席。 天子式微,诸王异起之乱象由来已久。昭国历经三代君主,连年东征西讨,已将邻国尽数收服,唯北方边界留有安国这一余患。 于父王而言,北地弹丸小国虽一时嚣张,终不足为大患。 此番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多年在安国为质子的王兄。 早在我未出世前,他就被送去了北地,为的是请安国与昭国联手,夹击中原小邦。如今敌国已灭,昭安两国反目成仇,父王将这个已快被众人遗忘的长子,从战乱之地带回,留在了宫中,他自己身边。 他让他在王座之下悉心听政,要他在群臣面前针砭时弊。我未知晓的北国秘事,王兄能娓娓道来,我未懂得的理政之道,他更能滔滔而言,令那帮老臣呼天喊地赞叹不已。 就连我学傅,那个曾辅佐过两代君王的矍铄老者,都对此人青眼相待,动辄提点我应以王兄为范,为父王分忧解难。 可我不信他当真有甚么雄才大略。 无非比我早生几年。 无非是去敌国当了质子。 无非纸上谈兵罢了。 是以某日朝会,我偷偷藏在了大殿玉屏后头,窥探殿前情景如何。 “承暻。” 父王唤了他。 透过玉屏雕花处细若游丝的镂空,我看到王兄的云头皂底朝靴稳稳踩在青砖之上,一步步笃定向我靠近——不,他是在向王位上的君父靠近。 脚步停驻,他与我不过七步之距。隔了道屏风,却似隔了千重万重山。 于是我大胆且放肆地打量他。 那套古板的朝服竟也将他身段勾勒得修长笔挺。平日藏匿在其眼角眉梢的风情,此刻倒被一派正气遮掩,不变的却是他周身上下散出的凌厉。 大约是这样的与生俱来的气势,才让殿内群臣在他身上寻到了君王的幻影,甘心被他这精心营造的假象所迷惑。 虚伪。 我不屑轻嗤。 可世间向来不乏虚伪之事,装着装着,也便成了真。 宫中流言早已如火蔓延。人人都在猜,父王有意将王兄立为储君,即便他非嫡子,即便他的生母只是个不知姓名不知下落的女人,即便他对昭国的忠心尚令人疑虑。 而父王千不该万不该,竟要我的母后、堂堂昭国王后收他为养子。 此举意欲何为? 他果真要为承暻铺路,放心让他继承江山王位? 在父王眼里,我又算甚么? “自此你兄弟二人为一心,相佐相成而不弃。” 那日我垂首跪在父王面前,身边同样跪着脊背笔挺的王兄承暻。他衣袍上散出的幽冷香木气息令我思绪昏沉,辨不清父王话中之意。 我这颗尊贵之心,如何与他那颗狼子野心合而为一? 相佐相成。是要他辅佐我,还是要我成就他? 王命不可违。 今后这道口谕似铁链将我二人牢牢拴在一块儿,箍得我皮肉生疼,愈挣扎愈痛苦。我不明白他如何能对这束缚视而不见,隔岸观火般欣赏我承受煎熬。 我讨厌他的故作姿态,决心要将火引到他身上去——哪怕玉石俱焚。 或许从那时起,我就预见到了我和承暻之间的悲怆结局。 小暻:弟啊,承认吧,你是对我一见钟情。 小昼:不要脸的老东西! 这一篇文风会比较阴湿,看看能不能写出情天恨海的感觉吧[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隔世 第2章 抢占 王兄的身影开始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目光所及之处,出现在与我有关的一切人与物的面前,甚至钻进那本我未习透的经书浮现在浅薄纸页上,闯入我毫不设防的梦魇之中夜夜纠缠。 他得寸进尺地,恬不知足地,似乎永不餍足地,从我身边抢夺着一切。 自诞下公主承暄,母后身子虚弱久不见好,众医官束手无策。我不信承暻能侍奉膝下。 但他偏偏做得很好。 他每日晨昏问安,说一些母后与我从未听闻的天南地北荒诞之事,逗得母后病恹恹的脸上常有止不住的笑意,逗得襁褓内的承暄王妹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欢舞。 但在我怀里,承暄大多时候只是痴痴睁着一双懵懂的眼,仿佛辨认不得我是她亲兄长。 藏在王兄袖袍内的,有时是价值不菲的白玉黄金首饰,有时是民间街巷寻常可得,深宫却难得一见的新奇玩意儿,就连母后寝宫内梨木桌上那素胚瓷瓶里的插花都换得勤快。他像是要把整个春的花都带到母后面前,以此博美人一笑。 身子羸弱的母后,秀眉之间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愁。侍候其左右的宫人们说,小公主出生后,王后娘娘经常抱着婴孩在榻边一坐就是半日,那张向来温和的脸上更难现笑意。 可惜这话传得进我耳里,传不到父王耳朵边。 父王不常来见她,也不常来见尚在襁褓中的承暄,因此不晓得她整日是如何郁郁寡欢。 我没法要求那个高高在上的昭国君主,要他放下案头的江山来见见他的妻女——我自己都难见他一面。 于是我起早贪黑在经院随着学傅念书学理,无非想见她心存慰藉地一笑。 母后确实笑了,很轻很淡,如微风掠江而起的涟漪,拼尽全力也只是转瞬即逝。 我本该心满意足—— 如果我没见过她在承暻面前由衷欣喜的样子。 王兄是一条大鱼,在母后死寂的江底重新搅动了勃勃生机。 我,承暄,还有父王,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且易如反掌。 我忽然憎恶起母后的笑,甚至有一霎狠毒的念头,宁愿她还同从前一样终日郁闷。 我知道自己犯了孝悌的大忌。并非学傅失职没将我教好,亦非母后有意要将她的亲生骨肉赶上歧途。 是王兄。 他将我逼成这样。 他没有娘亲,所以来抢我的娘亲。 他没有妹妹,所以来抢我的妹妹。 他被父王抛弃过一次,所以要不顾一切地回来,蒙蔽朝野偷天换日,将江山王位揽入掌中。 这是他的报复,是他在异国他乡忍辱负重十余年里与日俱增的仇恨。 或许我该认命由他抢由他夺。可史册中一道道触目惊心之语犹如藤鞭笞挞在身。 似他这般城府深重野心勃勃之人,若有朝一日独揽大权,必定容不得有我一息之地。我的娘亲,我的妹妹,我昭国的万千子民……与我有关的一切,只能湮灭在史册。 我不能退让。 我别无选择。 即便是在自己的继位大典上,我依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王兄。 大概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肆无忌惮地想他。不论我怎样恨怎样想,死者不可复生,他不会再千里迢迢来到我面前,也不会抢走我的冠冕剥去我的尊袍将我扯下高高的白玉阶。 在他与我之间长达数年的明争暗斗中,我赢得很彻底。 我该对此餍足。 “殿下,吉时已到。”大监伏低身子。“该行大典了。” 于是我最后一次望向鉴中那个年轻君王,看见自己虚弱的魂魄在空荡躯壳里摇摇欲坠,正像一只在风波里漂泊不定的纸鸢。 我忆起多年以前,王兄赠我的那只纸鸢。 他送过我许多东西,金的玉的奇的雅的,以兄长之名,借母后之手,叫我无法推辞地收下,一并搁在宫中无人问津的箱柜里尘封起来。 其中最不值钱的,是他从民间寻常巷口带回的一只平平无奇的纸鸢。 在我的王妹承暄咿呀学语那会儿,我发觉她圆滚滚的瞳仁开始喜欢起追逐一切事物的动静。 檐角悬铃被风拂过的摇摆,殿内焚香悠悠飘入半空的袅娜,我故意在她面前变幻的十指,都能叫她目不转睛盯上许久,嘴角久久地挂着痴笑。 承暄体弱,母后不轻易许人带她去殿外走动,也不许我从御苑捉来乱七八糟的粉蝶虫豸逗她玩。如此一来,承暄只好每日盯着殿内偶然走动的宫人发呆,如若有人愿意抱她在门槛边看看外头的晴空飞鸟,她便会欣喜地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惊叫。 也便是在那时,我决意要为她做一只纸鸢。 我要在殿外放给她看,看那只宽翼的鸟如何被我送上青空,高高浮在风里云里,再寸寸被我拉回地面。 我希望见她激动不已。 我爱她,就像爱我的母后。 经院是藏大道理的地方,不会有哪本书册教我如何亲手做一只纸鸢。 我只好偷偷向那些手巧的小宫女们打听,但不要她们替我做。 砍竹、画印、裁纸、糊浆、扎线。每一步都超乎想象地顺利—— 除了它飞不起来这件事。 趁夜黑风高在御苑悄悄试了不知几遍的我,终于认定,它是只胸无凌云志的纸鸢。 我一气之下将其折了臂膀随意扔在池畔石洞边,把它破碎的命运交由明日清早洒扫的宫人处置。 但显然有人因无眠或是别的甚么缘由,恰好出现在了那晚后半夜的御苑,站在池畔顾影自怜时,听见那双断裂纸翼被风吹得翎翎作响,又多此一举地拾起了它。 总之,翌日我望见承暻手里拎着那只破纸鸢走来时,脸色应是不大好看的。 “你做的?” 他不急着松手,而是用指腹摩挲着竹编骨架上一个小小的“昼”字,挑眉看向我。 我从小没学过怎么扯谎,不擅掩人耳目,也没甚么需要我掩饰的事。放纸鸢不是一个王族继承人必须精通的本事,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连个纸鸢都扎不好——尽管王兄也未必会这门手艺。 于是我深吸口气,尽力镇定地对上他目光,“是。昨日风大,此物脱线而坠不知所踪,不承想竟被王兄拾得。” “这东西刻了你的名,若被有心之人拾去,不怕惹出事端?” 我怔了怔,而后才意会他为何这样讲。 巫蛊之术,并非未曾发生于宫闱之中。我虽没有亲历此等荒唐之事,却也在书中略知一二。传说只要拿到所憎恨之人身边的一样物什,再请鬼弄邪施以巫术,便能叫那人身缠厄运不得好死。 今日以前我从未想过,在这宫里,谁胆敢害我? 此时寒意却悄默无声爬上脊骨。 我对着眼前人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有一瞬心惊。 承暻早晚会对我下手的! 我甚至已经能感到那道隐秘的巫咒在我身上起效,源源不断的法力从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中涌出,藤蔓般一丝丝缠紧我的骨肉一滴滴吸食我的鲜血。 而我躲不开他的视线,逃不脱这陷阱,任凭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好似一把弯钩吊住这颗不安的心,然后一点点刺破直至贯穿。 “知道怕了?” 显然,我毫无保留的恐惧已被他看透。 于是他更放肆地逼近了一步,微微俯身,对我露出玩味的笑。 我浑身僵硬甚至忘了后退,就这么看着他的脸靠近到一个危险的距离,让他身上清冷的香木气息丝丝缕缕将我笼罩。 从不远处而来的一队宫女停留在我们身边,垂首行礼,齐声问安。 王兄神情不变,仍旧同我保持着这个过分亲昵的姿势,只低声示意宫人。 于是那群女子又踏着细碎的脚步远去,仿佛不曾抬头便能装作看不见我与王兄之间汹涌的暗流。 是的,她们又怎敢妄加推测呢?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哪怕是被囚禁在承暻阴影之下的我,也实在抓不到任何意图不轨的铁证。 王兄的奸滑之处也正在于此:任何人都挑不出他一丝差错。父王、母后、朝堂上那群老顽固,还有我尚不满周岁的王妹,皆对他信赖有加。倘若我明早冲入大殿在群臣面前高呼王兄要害我的事,必定会被认为是撞了邪神头脑昏聩的疯子。 “不说话,是吓傻了?”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顽劣,并非真心为我担忧。 知道自己已落入他掌中无人施救,我反倒胆大了起来,将先前的恐慌收起,仿着他的样子挑唇一笑,“心术不正者,向来死无葬身之地。该害怕的,另有其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是更浓的笑意,仿佛在观赏一只珍稀的兽。 我后退两步,将脊背挺得更直,眼神扫过他手里的破纸鸢,伸手要去拿。 “谢王兄提点。不过此物既已残破,便再无用处,交由宫人处置便是。” 他倏然以另一只手抵住我,“岂知无用?” 我只觉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竟忽略了我与他手掌相触时的那点温热。 一只本就飞不高的,如今断了翼更是飞不了的纸鸢,还能作何用? “王兄若慧眼识金,收下它也无妨。” 我本意是要嘲讽他,却没料到他坦然应允了。 我不知道他将如何盘算着拿这点破烂对付我,也不愿再去想。 当日我比往常更专心地念书写字,挑灯夜读至泪花涟涟才肯上榻歇息。 此举果然起效,我睡得格外沉,王兄的身影并未在梦中出现。 尔后接连几日,我也没在宫中见着那个讨厌的人。 我自然不会打听他去了哪儿,倒是母后提及,王兄又下民间亲督粮税了。 第3章 纸鸢 昭国近年府库渐虚,税入不敷的窘况,我并非一无所知。 我的学傅亦为当朝太保,他曾辅佐父王登上王位,是昭国粗壮的一根顶梁柱,自我年少起,他又教导我读书识字,不可谓不尽心。 有时他会将朝堂之上群臣争论不休的难题放到我面前,要我深思而后言。 当我小心翼翼将利弊厘清再娓娓作答后,学傅沉默片刻,起身至我面前,“你学得不错。” 我向老者鞠躬行礼,毫不掩饰眼中熠熠光彩。 他却避开了我的注视,叫我一片期盼忽又落空。 “但学与做,是两回事。” “王兄他做得如何?” 我终于没忍住发问。 老人捋着长须的手势一顿,“他尽力了。” 我分不清这是一声赞赏还是叹息,只记得学傅苍劲的嗓音在空荡的庭院回响又被风吹散。 “你们会是昭国之良臣……” 那日我没告诉学傅大人,我不想当甚么良臣。 我会是昭国的国君。 王兄也不会是我的良臣。 我记不清多久没见到承暻,或许不到十日,或许已有半月。然而我不曾意料到,再见的情景竟如此突然。 夏至前的一个物候干燥的傍晚,我才步出经院,被漫天霞光晃得睁不开眼。 不远处王宫后苑里传来孩童笑语,应是我那群早早散学的弟弟妹妹在寻开心。今日他们似乎叫喊得格外兴奋,不知又琢磨出甚么新玩法。 我不讨厌他们,却也与他们亲近不了。并非我作为王兄摆甚么架子,只是他们之中最大的一个孩子,也与我差了七岁,全然一副不谙世事青稚小童模样,而我早已过了斗蛐蛐捉□□的年纪。 在所有兄弟姐妹里,王兄承暻竟是与我年龄最相仿之人,仅以四岁见长。 我不信这四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再过不久我便要行冠礼,我会走上朝堂同他一样持笏而立指点江山,或下民间观世情百态。 他做过的,我都能做。 他做不到的,我更要去做。 “飞起来喽!” 正兀自出神,后苑矮墙内倏而爆发一阵喧闹。 我抬眼望去,一只纸鸢晃晃悠悠自墙后升起,在低低的空中抖了几下,又振翅飞向更高处。 今日风不大,能将它送上去,实属不易。 只是我瞧着那飘远了的纸鸢,总觉得眼熟,倒与我亲手做过的那只有几分相似。 不自觉加快脚步绕过矮墙,才看清后苑内一群孩童围在一块儿,正仰头遥望大声叫好。 而被那堆小萝卜头围在中央的身量颀长的人,实在太过显眼。 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又做了荒诞不经的梦。 但那人仿佛察觉到我凝在他背后的目光,蓦然回首。 四目相接的时刻,我好似变作那只纸鸢,耳边掠过鼓鼓风颤,有飘然凌空之不真切感。 夕照余晖漫过他肩线,在衣上晕开一层暖红的边。王兄的鬓发被镀上金芒,侧脸轮廓隐在光影交错处,我却能看清他沉潭般的眼眸。 我以为自己的憎恶会在见到他时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来,他的不屑与轻蔑也会毫不留情地涌向我。可怪异的是,我与他只这样不近不远地注视着对方,平静得不像话,如同世间互不相识的两人的初见。 他的一只手还拽着连结纸鸢的线绳,另一只手则伸向了我,扯了扯我们之间无形的丝线。 于是我一步步走向那个人,任凭残阳寸寸漫过衣袍,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膝边围着的孩童叽叽喳喳,见了我也顾不上兄友弟恭的礼数,个个都踮了脚抻着脖子对空挥舞手臂,像群嗷嗷待哺的小雀。 一片嘈杂中,纸鸢的线筒被递至我面前。 我默不作声扫过王兄手中此物,不知该不该接。 “不会?” 他话尾挑起好听的语调,在我耳中却与挑衅无异。 我近乎粗鲁地抢过线筒,抬眸望向的不是天上纸鸢,而是眼前人。 “怎么不会?” 装模作样扯了扯手中的线,心想这飞得高高的纸鸟定不会如此没眼见地在此刻坠落。 可惜,没眼见的不止天上飘着的那东西。 地上一群孩童见情势不妙,大惊小怪地嚷起来:“要掉啦要掉啦!” 我咬着牙攥紧线筒,不去看王兄神情,却能轻易感知到他那道戏谑的目光,不觉被烫伤了脸颊。 为何他总是想方设法要我出丑? 为何我总是入了他的陷阱? 松手的前一刻,我的手掌忽被一团温热包裹住。 “我教你。” 嗓音略含笑意在耳畔响起,太过强势地钻入心间蹿至四肢百骸,激得我不知是浑身颤栗还是浑身僵硬。 衣袍轻微擦拂,卷着王兄身上那股冷香萦绕我鼻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亲近。我终于辨出那里头夹杂的几缕梅香,是雪中寒梅独有的凛冽之气。 夕晖分明还燥热地洒在眼帘,我却仿若回到数九寒天里呵气成霜的某个清晨,凉得连指尖都麻木。 而肌肤相触时从他掌心传来的热,竟令我有灼伤之感。 他拢住我的手,或轻或重地拉扯线绳,方才摇摇欲坠的纸鸢在半空扑腾几下,又稳稳乘风而上。 破云的一道霞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堪堪低头,王兄的那双手便映入了眸底。 白皙修长又指节分明,唯有微微凸出的腕骨处留了道浅粉的疤,像覆在雪下蠢蠢欲动的新芽,让人忍不住去触碰。 就连他的伤疤,都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我看得出神,却猝不及防被他大力拽开了手。 痛苦自掌心传来,令我不禁拧紧了眉。而手心被他摊开时暴露出的那片血红,昭示了这伤口并非只在我臆想之中。 “被线割伤了怎么不说?” 我第一次在王兄那张妖冶俊美的脸上见到烦闷的神情,颇觉新鲜,一时忘却了手上那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是我令他如此么?他对坐公案时也会这样愁眉不展?他独身在北国为质子的漫长年月里可曾流露过此般心绪? 难以言喻的激动让我的心跳变得不受控,我只好默不作声望着他,看他将丝帕轻轻按在伤痕之上,指尖划过我湿漉的掌心,也沾染了污秽的血渍。 “去传太医。” 他向静侍在旁的宫人吩咐,又低声问我疼痛如何,正像一位温厚的兄长。 哦,他本就是我王兄。 我摇摇头,反而指向那早已落于远处、在一群孩童争抢中分崩离析的可怜东西。 “纸鸢。” 王兄不知为何却又笑了,“就那么喜欢?” 我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恼怒起来,想甩开他的手,又挣脱不得。 “下回出宫,我再给你带。”他敛了戏谑容色,加大力道,将我重新拽至身边,“还和你做的那只一模一样。” 后半句话有几分哄小孩的味道,我却听懂了另一层意思。 原来,他捡回上次我亲手制成的那只纸鸢,竟是为了找人做只一样的。 他自作聪明地以为那便是我喜欢的,殊不知我只是为讨幼小的王妹欢心。 可他又为何要讨我欢心? 我自然不会傻到相信他虚情假意的伎俩。 但他的力气出奇得大,我又不愿让人以为我是难忍疼痛而挣扎,只好沉默由他牵着走。 夕晖渐已不再刺目,落日后的几分冷清重新翻过宫墙。 大概是伤处渗血的缘故,被王兄的帕子包裹的掌心,连带着被他五指贴合的手背,仍隐隐散着热。垂眸望见地上淡淡两条人影,因离得太近而辨不清界限。 于是在那日,我才清醒地明白,王兄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与我血脉相融之人。 王兄此番出宫,将差事办得不差。 粮税新法初立,又有王兄亲自下民间督缴,各地官府自知此乃风口浪尖,不敢多贪财物。仅王都一地,征纳的民间粮税便比以往增了半数有余,从昭国各处跋山涉水而来的金银粮车,终于将空荡的国库重新铺了层底。 父王喜从中来,下旨在宫里大摆筵席,以贺新法之得势。 王城宫墙之内,从来不乏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与佳人轻歌曼舞之姿。但那晚的宴娱盛景,仍迷醉了我耳目。 舞姬绫罗生香,裙裾翻飞如芙蕖朵朵。殿内四方皆置冰橱,幽幽寒气自镂刻纹饰内钻出,伏地蔓延至大殿中央,又被舞姬妖娆脚步踩碎。 一只手搭上我肩,将神思拽回。 我偏过头,见到晏大夫温和的笑颜。 晏礼是这宫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为人儒雅随和又正直果敢,是自那群暮气沉沉的老臣当中流出的一股新泉。 他爹,正是我的学傅,本朝太保大人。 也因着这层关系,我便与他亲近了许多。 谈笑风生间,酒盏空而复满。几杯琼浆甘露入喉,便令人有飘然欲仙之感。 晏礼被同僚招呼走后,我尽力坐直身子,睁眼打量那些忙着推杯换盏彼此奉承的大臣与座上正开怀大笑的父王,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真切来。 或许我早早便醉了,眼前种种不过虚幻罢了。 但承暻的脸蓦然出现面前,将我从幻境中剥离。 他就坐在我对面,隔着弦乐嘈杂,隔着舞姬腰肢上片片袅袅纱幔与我对视,欹身斜坐,宽袍半垂肩头,分明也有了几分醉态,眼神却清醒得可怕,直勾勾似利刃剖开一派金粉迷离,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我见惯了他轻佻戏谑的模样,如今这张脸上露出这样直白的凶狠,倒令我觉得陌生。 莫非是欺负我醉了? 呵,也好,我们之间本就该撕破这层伪装的。 我捏着酒盏,毫不畏惧地和他打这场悄无声息的仗。 第4章 无心 几名大臣举杯向王兄恭维,暂且阻断了他刺向我的这道锋利目光。 “公子此行奉王命之威,雷霆手段无不令人折服!若非公子当机立断,将那几个私吞粮税的为首贪官一并斩杀了,只怕他们身后那群蠹虫还不肯将好处吐出来!” 一人言辞激烈,似乎自己正是那天底下最嫉恶如仇之人。 “老夫又听闻,王城脚下有廿余户贱农拒不缴粮,公子便要他们血溅当场以死谢罪,自此百姓皆不敢怠慢新法……” 另一人在王兄身旁笑得谄媚,浑然不觉这只言片语之下掩盖了多少条人命。 丝竹声势又起,我再听不清他们对话。只见最后那二人替王兄斟酒,而承暻略作一礼,掩面将酒饮尽。 玉盘珍馐在前,我却闻到肉食上飘来的血腥味,蓦地想到他们口中那些贫农曝尸街头的惨状,霎时胃中隐隐作呕。 他居然,屠杀了那些贫农…… 呵,王兄这样阴险毒辣之人,做出如此之事,又何足怪? 我向宫人吩咐了几句,便黯然离场。 入夏的夜仍留丝丝燥热,令人不甚舒爽。头顶星月却比以往要亮,尽力替人引着路。 可惜它们替我引错了道。 我缓步踏足于后宫御花苑间的小径,好令晚风带走我衣袍上酒气。宫中酒宴正酣,此地草木却寂静。 忽有猫啼似的轻细嘤咛,自月色不及之处传来。 脚步蓦然顿住,我紧盯着不远处的石屏。 风吹草动,又是一串女子的细碎笑语,随后跟着道低沉男声。虽听不真切,然此情此景之下,怕也只能是哪对野鸳鸯**时发出的动静。 我定了定神,刚想上前,肩膀上却被人轻轻一拍。 “棒打鸳鸯,实在心狠啊。” 夜风幽幽携着慵懒语调擦过耳畔。 我不知承暻为何默不作声地跟着我来到了这儿,转身正欲质问,又被捂住了嘴。 王兄的手揽上我的腰,将我向侧边一带,让我俩皆藏进了树影底下。 我猛地挣了挣,惹来他低声警告。不甘地抬首,对上他那双在黑夜中愈显深邃的凤目。 后腰被人按得更紧了些,让我整个人贴在了王兄身上,实在别扭。 王兄的心跳从他的胸膛传到我的胸膛,在相似的两片血海里掀起共鸣。他身上的冷梅香亦在酒气中熏暖了,柔柔将我拥着,让我方才清醒过来的神智又变得不明晰,甚至更为混沌。 否则我也不至生出这种天地间最荒谬的念头来——仿佛偷情的不是别人,是他与我。 “何人鬼鬼祟祟?” 男子雄浑的嗓音穿过石屏,叫我再度以为自己当真在做甚么苟且之事。 可我分明是来捉奸的。 真是荒唐。 我瞪着承暻,张嘴在他捂着我下半张脸的手上咬了一口。借着微弱之光,我发觉他那道冷峻剑眉因受痛而拧动,这不由地令我愉悦几分。 脚步向着我俩所处的树荫而来,那对野鸳鸯中的公鸳鸯愈走愈近。从他方才中气十足的质问中可听出,此人并非一般的宫人内侍。 但他的虚张声势用错了地方。 我想,以我的身份,无论如何还是管得了此事的。 很快母鸳鸯的脚步匆匆追上来,唤住了她的情人。 “将军,兴许是只猫罢……” 听闻她话中称谓,我与承暻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今日被召入宫中的将军屈指可数,要查清究竟何人霍乱宫纪并不难。 “即便是人,料他也没这个胆说出去!阿娇莫怕,我们——继续?” 公鸳鸯倒是挺横,说完又在母鸳鸯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听得我不禁因羞愤而红了脸。 “将军别……我们换个地方……” 脚步在一阵令人浮想联翩的衣料摩挲声和女子娇嗔中远去。 我稳了稳心神,这才发觉自己仍被承暻拥在怀里,热得出了层薄汗。 “放开!” “你脸红了。” “天热罢了。” 王兄应了个意味深长的“哦”。 我挣脱开去,离他三步远,后知后觉地想到昏幽树影下,他根本看不清我脸色,又怎知我面红? “你在生气。” 王兄斩钉截铁。 “败坏宫纪的是别人,我却同做贼一般,如何不气?” 王兄嗓音染上笑意,眼眸在黑夜闪出一点狡黠的光,“听起来,是在恼我。” “不敢,只怕先动气的是王兄。” 我意有所指,不曾忘记席间他那快要将我凿穿的眼神。 “是,我确实恼怒——”王兄承认得坦率,“你与那晏礼大夫,看来相交甚密。” 我怔了怔,不知王兄为何提及他人。 莫非他与晏礼在朝堂上不对付,遂迁怒于我? “晏大夫是我学傅之子,私下偶有往来,亦不足为奇。” “是么?”他向前逼近两步,让半边身子暴露于月色下,而仍藏匿在暗处的半边脸更显阴沉,“今日筵席之上,你共饮酒五杯。一杯敬父王,一杯敬母后,余下三杯的量,唯独留给了晏礼大夫一人。既只是偶有私交,却为何如此偏心于他?” 我没料到他竟将我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愈发后怕起此人之心机深沉,不禁向后踉跄了半步。 “晏大夫他……为人温良恭善,即便在他面前醉倒,亦不怕遭人陷害。” 他不停靠近,在我退缩的一瞬伸手揪住我的懦弱。几丝狠戾在他精致的眼底酝酿得愈来愈浓,快要吞没那一点星光。 “对一个外人尚且放心,对王兄,怎就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眼神,令我想到林间嗜血的兽。 王兄用他不知沾过多少人鲜血的手轻轻松松将我拽过去,我毫不怀疑他马上就要用獠牙咬断我温暖的脖颈。或许在他第一次靠近我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不过出于残酷恶劣的本性又来回将我玩弄。 我在颤抖,可我并非为自己胆战心惊,只是怕承暻对晏礼做出点甚么来。 可他若真要对晏礼下手,我又有甚么办法? 就像我不能挽救在他手里折损的那些人命一样,我自身难保。 “晏大夫怎比得上王兄杀伐果断?弹指一挥间,便让数十口人掉了脑袋,直令人望而生畏。” 我冷冰冰地说着,有意激怒眼前这头危险的兽,试图挑起他的暴虐来让折磨统统施加在我身上,仿佛这样便能让无辜之人少遭受牵连。 假若王兄在这世间犯下的罪要让谁来承受,那个人只能是我。 因我身上与他淌着一半相同的血。 于是相煎太急。 “原来是在为此怄气。” 他定定看了我许久,才轻叹一声。奇怪的是我竟在他那句叹息里听出了释然的意味。 他仍旧离我极近极近,用高大身躯投下的暗影将我笼罩,用无形的的爪牙将我压迫在掌下。 “刁民聚众闹事,依律当斩。若不杀之,各地百姓纷纷效仿,则粮税新法必不可立,君王威严亦将受辱。” “可他们是一群连吃都吃不饱的人!” 我重重将他推开,王兄身影在月色底下晃了晃,又稳稳立住,像棵不倒的孤松。而我急躁的驳斥只是刮过他耳边的不自量力的风。 他愈发沉静,再度开口。 “他们是昭国人。” 只要踩在这片土地上,就得付出代价么? 我神色一怔。 “可你我又何尝不是——” “承昼,”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是国君嫡子,是昭国的公子。” 你与他们生而不同。 必须坐享其成,必须高高在上。 必须冷眼旁观民生之多艰。 在他浓过夜色的目光里,我听见未说完的那些话。 我张嘴欲辩,喉间却忽艰涩难言。于是哑然似条脱水的鱼,只喘着气望向他,试图从中找到半分怜悯。 可正是此人才令我痛苦地明白过来,我被蒙蔽在金雕玉砌的王宫内太久太久,与城墙外那道凄惨月光和那些流离失所之人缥缈的呻吟也相隔太远。 我忆起我博学多识的学傅大人,长久以来教我谦卑恭直爱民如爱子的那个人。他辅佐我祖孙三代,一生扎根于昭国庙堂,怎会看不见朝中弥漫的阴影和君主的暴戾? 但他没忍心教我看清真相。于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还明明白白记在书册中。 是王兄,撕碎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假象,露出尊贵者的獠牙来,然后告诉我,这就是我以后的可怖模样。 我们都是蚕食平民血肉的野兽。 他亲口承认了我的地位,却带给我一场巨大的羞辱。 可他呢? 他身体里流着一半与我相同的血,那从我素未谋面的曾祖身上流传下来的昭国最尊贵的血统。背负这样的罪名,他心安么? “你我之间,总有一人,要下得了手。” 他说。 他的神情过于隐晦,除了几分坚毅,肯定还有甚么我尚未捕捉到的东西藏匿其中。 我艰难地想读懂他也读懂自己,像儿时在学傅面前被逼着说出某段晦涩经文含义那般急切又茫然。若我答不出,王兄也会像学傅一样失望地摇头叹息么? 他凭甚么要对我失望,我又为何要令他满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喃喃道:“无非是……依照律令行事罢了。” 王兄将我审视一番,才又开了口:“依照律令,宫中若有偷欢野合之事,轻者受刑后充作苦役,重者更是人头不保。方才二人之中,那位将军还能折功抵过,约莫不会丢了性命。只是那女子,若只是个寻常宫人,恐怕难逃一死——” 他停下来,靠近一步,将声音压低了些。 “承昼,你会告发此事么?” 他口中吐出我名字的一刻,我的心震颤得太过厉害以至于身子都不禁轻微发抖。 反倒醒悟过来,方才是我在踌躇之中生出的幻觉,错在王兄身上找到学傅的影子。 他将带给我的疼痛,远胜于严苛的戒尺。 似乎料定了我的答复,承暻掏出腰间折扇,捉弄似的替我扇了扇风,又掩面笑道:“不舍得?也是,你还小,容易心软。” 我不甘一味受其嘲讽,反驳道:“你也并非生来如此。” “如此怎样?” “心狠手辣。” 闻言,他笑意更浓。 “可我无心。” 小暻:你只和晏大夫喝酒,那我呢? 小昼:你吃醋啊[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