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的身影开始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目光所及之处,出现在与我有关的一切人与物的面前,甚至钻进那本我未习透的经书浮现在浅薄纸页上,闯入我毫不设防的梦魇之中夜夜纠缠。
他得寸进尺地,恬不知足地,似乎永不餍足地,从我身边抢夺着一切。
自诞下公主承暄,母后身子虚弱久不见好,众医官束手无策。我不信承暻能侍奉膝下。
但他偏偏做得很好。
他每日晨昏问安,说一些母后与我从未听闻的天南地北荒诞之事,逗得母后病恹恹的脸上常有止不住的笑意,逗得襁褓内的承暄王妹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欢舞。
但在我怀里,承暄大多时候只是痴痴睁着一双懵懂的眼,仿佛辨认不得我是她亲兄长。
藏在王兄袖袍内的,有时是价值不菲的白玉黄金首饰,有时是民间街巷寻常可得,深宫却难得一见的新奇玩意儿,就连母后寝宫内梨木桌上那素胚瓷瓶里的插花都换得勤快。他像是要把整个春的花都带到母后面前,以此博美人一笑。
身子羸弱的母后,秀眉之间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愁。侍候其左右的宫人们说,小公主出生后,王后娘娘经常抱着婴孩在榻边一坐就是半日,那张向来温和的脸上更难现笑意。
可惜这话传得进我耳里,传不到父王耳朵边。
父王不常来见她,也不常来见尚在襁褓中的承暄,因此不晓得她整日是如何郁郁寡欢。
我没法要求那个高高在上的昭国君主,要他放下案头的江山来见见他的妻女——我自己都难见他一面。
于是我起早贪黑在经院随着学傅念书学理,无非想见她心存慰藉地一笑。
母后确实笑了,很轻很淡,如微风掠江而起的涟漪,拼尽全力也只是转瞬即逝。
我本该心满意足——
如果我没见过她在承暻面前由衷欣喜的样子。
王兄是一条大鱼,在母后死寂的江底重新搅动了勃勃生机。
我,承暄,还有父王,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且易如反掌。
我忽然憎恶起母后的笑,甚至有一霎狠毒的念头,宁愿她还同从前一样终日郁闷。
我知道自己犯了孝悌的大忌。并非学傅失职没将我教好,亦非母后有意要将她的亲生骨肉赶上歧途。
是王兄。
他将我逼成这样。
他没有娘亲,所以来抢我的娘亲。
他没有妹妹,所以来抢我的妹妹。
他被父王抛弃过一次,所以要不顾一切地回来,蒙蔽朝野偷天换日,将江山王位揽入掌中。
这是他的报复,是他在异国他乡忍辱负重十余年里与日俱增的仇恨。
或许我该认命由他抢由他夺。可史册中一道道触目惊心之语犹如藤鞭笞挞在身。
似他这般城府深重野心勃勃之人,若有朝一日独揽大权,必定容不得有我一息之地。我的娘亲,我的妹妹,我昭国的万千子民……与我有关的一切,只能湮灭在史册。
我不能退让。
我别无选择。
即便是在自己的继位大典上,我依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王兄。
大概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肆无忌惮地想他。不论我怎样恨怎样想,死者不可复生,他不会再千里迢迢来到我面前,也不会抢走我的冠冕剥去我的尊袍将我扯下高高的白玉阶。
在他与我之间长达数年的明争暗斗中,我赢得很彻底。
我该对此餍足。
“殿下,吉时已到。”大监伏低身子。“该行大典了。”
于是我最后一次望向鉴中那个年轻君王,看见自己虚弱的魂魄在空荡躯壳里摇摇欲坠,正像一只在风波里漂泊不定的纸鸢。
我忆起多年以前,王兄赠我的那只纸鸢。
他送过我许多东西,金的玉的奇的雅的,以兄长之名,借母后之手,叫我无法推辞地收下,一并搁在宫中无人问津的箱柜里尘封起来。
其中最不值钱的,是他从民间寻常巷口带回的一只平平无奇的纸鸢。
在我的王妹承暄咿呀学语那会儿,我发觉她圆滚滚的瞳仁开始喜欢起追逐一切事物的动静。
檐角悬铃被风拂过的摇摆,殿内焚香悠悠飘入半空的袅娜,我故意在她面前变幻的十指,都能叫她目不转睛盯上许久,嘴角久久地挂着痴笑。
承暄体弱,母后不轻易许人带她去殿外走动,也不许我从御苑捉来乱七八糟的粉蝶虫豸逗她玩。如此一来,承暄只好每日盯着殿内偶然走动的宫人发呆,如若有人愿意抱她在门槛边看看外头的晴空飞鸟,她便会欣喜地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惊叫。
也便是在那时,我决意要为她做一只纸鸢。
我要在殿外放给她看,看那只宽翼的鸟如何被我送上青空,高高浮在风里云里,再寸寸被我拉回地面。
我希望见她激动不已。
我爱她,就像爱我的母后。
经院是藏大道理的地方,不会有哪本书册教我如何亲手做一只纸鸢。
我只好偷偷向那些手巧的小宫女们打听,但不要她们替我做。
砍竹、画印、裁纸、糊浆、扎线。每一步都超乎想象地顺利——
除了它飞不起来这件事。
趁夜黑风高在御苑悄悄试了不知几遍的我,终于认定,它是只胸无凌云志的纸鸢。
我一气之下将其折了臂膀随意扔在池畔石洞边,把它破碎的命运交由明日清早洒扫的宫人处置。
但显然有人因无眠或是别的甚么缘由,恰好出现在了那晚后半夜的御苑,站在池畔顾影自怜时,听见那双断裂纸翼被风吹得翎翎作响,又多此一举地拾起了它。
总之,翌日我望见承暻手里拎着那只破纸鸢走来时,脸色应是不大好看的。
“你做的?”
他不急着松手,而是用指腹摩挲着竹编骨架上一个小小的“昼”字,挑眉看向我。
我从小没学过怎么扯谎,不擅掩人耳目,也没甚么需要我掩饰的事。放纸鸢不是一个王族继承人必须精通的本事,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连个纸鸢都扎不好——尽管王兄也未必会这门手艺。
于是我深吸口气,尽力镇定地对上他目光,“是。昨日风大,此物脱线而坠不知所踪,不承想竟被王兄拾得。”
“这东西刻了你的名,若被有心之人拾去,不怕惹出事端?”
我怔了怔,而后才意会他为何这样讲。
巫蛊之术,并非未曾发生于宫闱之中。我虽没有亲历此等荒唐之事,却也在书中略知一二。传说只要拿到所憎恨之人身边的一样物什,再请鬼弄邪施以巫术,便能叫那人身缠厄运不得好死。
今日以前我从未想过,在这宫里,谁胆敢害我?
此时寒意却悄默无声爬上脊骨。
我对着眼前人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有一瞬心惊。
承暻早晚会对我下手的!
我甚至已经能感到那道隐秘的巫咒在我身上起效,源源不断的法力从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中涌出,藤蔓般一丝丝缠紧我的骨肉一滴滴吸食我的鲜血。
而我躲不开他的视线,逃不脱这陷阱,任凭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好似一把弯钩吊住这颗不安的心,然后一点点刺破直至贯穿。
“知道怕了?”
显然,我毫无保留的恐惧已被他看透。
于是他更放肆地逼近了一步,微微俯身,对我露出玩味的笑。
我浑身僵硬甚至忘了后退,就这么看着他的脸靠近到一个危险的距离,让他身上清冷的香木气息丝丝缕缕将我笼罩。
从不远处而来的一队宫女停留在我们身边,垂首行礼,齐声问安。
王兄神情不变,仍旧同我保持着这个过分亲昵的姿势,只低声示意宫人。
于是那群女子又踏着细碎的脚步远去,仿佛不曾抬头便能装作看不见我与王兄之间汹涌的暗流。
是的,她们又怎敢妄加推测呢?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哪怕是被囚禁在承暻阴影之下的我,也实在抓不到任何意图不轨的铁证。
王兄的奸滑之处也正在于此:任何人都挑不出他一丝差错。父王、母后、朝堂上那群老顽固,还有我尚不满周岁的王妹,皆对他信赖有加。倘若我明早冲入大殿在群臣面前高呼王兄要害我的事,必定会被认为是撞了邪神头脑昏聩的疯子。
“不说话,是吓傻了?”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顽劣,并非真心为我担忧。
知道自己已落入他掌中无人施救,我反倒胆大了起来,将先前的恐慌收起,仿着他的样子挑唇一笑,“心术不正者,向来死无葬身之地。该害怕的,另有其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是更浓的笑意,仿佛在观赏一只珍稀的兽。
我后退两步,将脊背挺得更直,眼神扫过他手里的破纸鸢,伸手要去拿。
“谢王兄提点。不过此物既已残破,便再无用处,交由宫人处置便是。”
他倏然以另一只手抵住我,“岂知无用?”
我只觉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竟忽略了我与他手掌相触时的那点温热。
一只本就飞不高的,如今断了翼更是飞不了的纸鸢,还能作何用?
“王兄若慧眼识金,收下它也无妨。”
我本意是要嘲讽他,却没料到他坦然应允了。
我不知道他将如何盘算着拿这点破烂对付我,也不愿再去想。
当日我比往常更专心地念书写字,挑灯夜读至泪花涟涟才肯上榻歇息。
此举果然起效,我睡得格外沉,王兄的身影并未在梦中出现。
尔后接连几日,我也没在宫中见着那个讨厌的人。
我自然不会打听他去了哪儿,倒是母后提及,王兄又下民间亲督粮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