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大臣举杯向王兄恭维,暂且阻断了他刺向我的这道锋利目光。
“公子此行奉王命之威,雷霆手段无不令人折服!若非公子当机立断,将那几个私吞粮税的为首贪官一并斩杀了,只怕他们身后那群蠹虫还不肯将好处吐出来!”
一人言辞激烈,似乎自己正是那天底下最嫉恶如仇之人。
“老夫又听闻,王城脚下有廿余户贱农拒不缴粮,公子便要他们血溅当场以死谢罪,自此百姓皆不敢怠慢新法……”
另一人在王兄身旁笑得谄媚,浑然不觉这只言片语之下掩盖了多少条人命。
丝竹声势又起,我再听不清他们对话。只见最后那二人替王兄斟酒,而承暻略作一礼,掩面将酒饮尽。
玉盘珍馐在前,我却闻到肉食上飘来的血腥味,蓦地想到他们口中那些贫农曝尸街头的惨状,霎时胃中隐隐作呕。
他居然,屠杀了那些贫农……
呵,王兄这样阴险毒辣之人,做出如此之事,又何足怪?
我向宫人吩咐了几句,便黯然离场。
入夏的夜仍留丝丝燥热,令人不甚舒爽。头顶星月却比以往要亮,尽力替人引着路。
可惜它们替我引错了道。
我缓步踏足于后宫御花苑间的小径,好令晚风带走我衣袍上酒气。宫中酒宴正酣,此地草木却寂静。
忽有猫啼似的轻细嘤咛,自月色不及之处传来。
脚步蓦然顿住,我紧盯着不远处的石屏。
风吹草动,又是一串女子的细碎笑语,随后跟着道低沉男声。虽听不真切,然此情此景之下,怕也只能是哪对野鸳鸯**时发出的动静。
我定了定神,刚想上前,肩膀上却被人轻轻一拍。
“棒打鸳鸯,实在心狠啊。”
夜风幽幽携着慵懒语调擦过耳畔。
我不知承暻为何默不作声地跟着我来到了这儿,转身正欲质问,又被捂住了嘴。
王兄的手揽上我的腰,将我向侧边一带,让我俩皆藏进了树影底下。
我猛地挣了挣,惹来他低声警告。不甘地抬首,对上他那双在黑夜中愈显深邃的凤目。
后腰被人按得更紧了些,让我整个人贴在了王兄身上,实在别扭。
王兄的心跳从他的胸膛传到我的胸膛,在相似的两片血海里掀起共鸣。他身上的冷梅香亦在酒气中熏暖了,柔柔将我拥着,让我方才清醒过来的神智又变得不明晰,甚至更为混沌。
否则我也不至生出这种天地间最荒谬的念头来——仿佛偷情的不是别人,是他与我。
“何人鬼鬼祟祟?”
男子雄浑的嗓音穿过石屏,叫我再度以为自己当真在做甚么苟且之事。
可我分明是来捉奸的。
真是荒唐。
我瞪着承暻,张嘴在他捂着我下半张脸的手上咬了一口。借着微弱之光,我发觉他那道冷峻剑眉因受痛而拧动,这不由地令我愉悦几分。
脚步向着我俩所处的树荫而来,那对野鸳鸯中的公鸳鸯愈走愈近。从他方才中气十足的质问中可听出,此人并非一般的宫人内侍。
但他的虚张声势用错了地方。
我想,以我的身份,无论如何还是管得了此事的。
很快母鸳鸯的脚步匆匆追上来,唤住了她的情人。
“将军,兴许是只猫罢……”
听闻她话中称谓,我与承暻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今日被召入宫中的将军屈指可数,要查清究竟何人霍乱宫纪并不难。
“即便是人,料他也没这个胆说出去!阿娇莫怕,我们——继续?”
公鸳鸯倒是挺横,说完又在母鸳鸯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听得我不禁因羞愤而红了脸。
“将军别……我们换个地方……”
脚步在一阵令人浮想联翩的衣料摩挲声和女子娇嗔中远去。
我稳了稳心神,这才发觉自己仍被承暻拥在怀里,热得出了层薄汗。
“放开!”
“你脸红了。”
“天热罢了。”
王兄应了个意味深长的“哦”。
我挣脱开去,离他三步远,后知后觉地想到昏幽树影下,他根本看不清我脸色,又怎知我面红?
“你在生气。”
王兄斩钉截铁。
“败坏宫纪的是别人,我却同做贼一般,如何不气?”
王兄嗓音染上笑意,眼眸在黑夜闪出一点狡黠的光,“听起来,是在恼我。”
“不敢,只怕先动气的是王兄。”
我意有所指,不曾忘记席间他那快要将我凿穿的眼神。
“是,我确实恼怒——”王兄承认得坦率,“你与那晏礼大夫,看来相交甚密。”
我怔了怔,不知王兄为何提及他人。
莫非他与晏礼在朝堂上不对付,遂迁怒于我?
“晏大夫是我学傅之子,私下偶有往来,亦不足为奇。”
“是么?”他向前逼近两步,让半边身子暴露于月色下,而仍藏匿在暗处的半边脸更显阴沉,“今日筵席之上,你共饮酒五杯。一杯敬父王,一杯敬母后,余下三杯的量,唯独留给了晏礼大夫一人。既只是偶有私交,却为何如此偏心于他?”
我没料到他竟将我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愈发后怕起此人之心机深沉,不禁向后踉跄了半步。
“晏大夫他……为人温良恭善,即便在他面前醉倒,亦不怕遭人陷害。”
他不停靠近,在我退缩的一瞬伸手揪住我的懦弱。几丝狠戾在他精致的眼底酝酿得愈来愈浓,快要吞没那一点星光。
“对一个外人尚且放心,对王兄,怎就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眼神,令我想到林间嗜血的兽。
王兄用他不知沾过多少人鲜血的手轻轻松松将我拽过去,我毫不怀疑他马上就要用獠牙咬断我温暖的脖颈。或许在他第一次靠近我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不过出于残酷恶劣的本性又来回将我玩弄。
我在颤抖,可我并非为自己胆战心惊,只是怕承暻对晏礼做出点甚么来。
可他若真要对晏礼下手,我又有甚么办法?
就像我不能挽救在他手里折损的那些人命一样,我自身难保。
“晏大夫怎比得上王兄杀伐果断?弹指一挥间,便让数十口人掉了脑袋,直令人望而生畏。”
我冷冰冰地说着,有意激怒眼前这头危险的兽,试图挑起他的暴虐来让折磨统统施加在我身上,仿佛这样便能让无辜之人少遭受牵连。
假若王兄在这世间犯下的罪要让谁来承受,那个人只能是我。
因我身上与他淌着一半相同的血。
于是相煎太急。
“原来是在为此怄气。”
他定定看了我许久,才轻叹一声。奇怪的是我竟在他那句叹息里听出了释然的意味。
他仍旧离我极近极近,用高大身躯投下的暗影将我笼罩,用无形的的爪牙将我压迫在掌下。
“刁民聚众闹事,依律当斩。若不杀之,各地百姓纷纷效仿,则粮税新法必不可立,君王威严亦将受辱。”
“可他们是一群连吃都吃不饱的人!”
我重重将他推开,王兄身影在月色底下晃了晃,又稳稳立住,像棵不倒的孤松。而我急躁的驳斥只是刮过他耳边的不自量力的风。
他愈发沉静,再度开口。
“他们是昭国人。”
只要踩在这片土地上,就得付出代价么?
我神色一怔。
“可你我又何尝不是——”
“承昼,”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是国君嫡子,是昭国的公子。”
你与他们生而不同。
必须坐享其成,必须高高在上。
必须冷眼旁观民生之多艰。
在他浓过夜色的目光里,我听见未说完的那些话。
我张嘴欲辩,喉间却忽艰涩难言。于是哑然似条脱水的鱼,只喘着气望向他,试图从中找到半分怜悯。
可正是此人才令我痛苦地明白过来,我被蒙蔽在金雕玉砌的王宫内太久太久,与城墙外那道凄惨月光和那些流离失所之人缥缈的呻吟也相隔太远。
我忆起我博学多识的学傅大人,长久以来教我谦卑恭直爱民如爱子的那个人。他辅佐我祖孙三代,一生扎根于昭国庙堂,怎会看不见朝中弥漫的阴影和君主的暴戾?
但他没忍心教我看清真相。于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还明明白白记在书册中。
是王兄,撕碎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假象,露出尊贵者的獠牙来,然后告诉我,这就是我以后的可怖模样。
我们都是蚕食平民血肉的野兽。
他亲口承认了我的地位,却带给我一场巨大的羞辱。
可他呢?
他身体里流着一半与我相同的血,那从我素未谋面的曾祖身上流传下来的昭国最尊贵的血统。背负这样的罪名,他心安么?
“你我之间,总有一人,要下得了手。”
他说。
他的神情过于隐晦,除了几分坚毅,肯定还有甚么我尚未捕捉到的东西藏匿其中。
我艰难地想读懂他也读懂自己,像儿时在学傅面前被逼着说出某段晦涩经文含义那般急切又茫然。若我答不出,王兄也会像学傅一样失望地摇头叹息么?
他凭甚么要对我失望,我又为何要令他满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喃喃道:“无非是……依照律令行事罢了。”
王兄将我审视一番,才又开了口:“依照律令,宫中若有偷欢野合之事,轻者受刑后充作苦役,重者更是人头不保。方才二人之中,那位将军还能折功抵过,约莫不会丢了性命。只是那女子,若只是个寻常宫人,恐怕难逃一死——”
他停下来,靠近一步,将声音压低了些。
“承昼,你会告发此事么?”
他口中吐出我名字的一刻,我的心震颤得太过厉害以至于身子都不禁轻微发抖。
反倒醒悟过来,方才是我在踌躇之中生出的幻觉,错在王兄身上找到学傅的影子。
他将带给我的疼痛,远胜于严苛的戒尺。
似乎料定了我的答复,承暻掏出腰间折扇,捉弄似的替我扇了扇风,又掩面笑道:“不舍得?也是,你还小,容易心软。”
我不甘一味受其嘲讽,反驳道:“你也并非生来如此。”
“如此怎样?”
“心狠手辣。”
闻言,他笑意更浓。
“可我无心。”
小暻:你只和晏大夫喝酒,那我呢?
小昼:你吃醋啊[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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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