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也瞬间想到了刚才一闪而过的拍照光亮的用处何在。
范思怡叫人把照片发给了姜宁,她知道怎么报复自己来的最彻底。
这边是废弃的写字楼,裴静想隐藏自己并不难,她拖着受伤的腿一点点挪到死角,夜渐冷,刚裂开的伤口被冷风一吹,她仰着头克制地喘息试图减缓麻到骨髓的疼。
“裴静!”空旷废弃的地方,姜宁这一声带了明显的哭腔,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裴静的心狠狠颤了一把。
“你别躲着我了,我求你了。”
姜宁脚步声忽远忽近,不停地放低声线诱哄裴静,她从照片里知道她伤得有多重,每过一秒,她的不安就加剧几分,庞大的地方也像巨大的牢笼困住姜宁,她在黑暗里着急打转,无论她说什么就是找不到裴静。
姜宁终于放弃徒劳无功的寻找,眼泪早就在脸上纵横交错,模糊了视线,她放慢脚步,放出最后的希望。
“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不去留学了。”
时间像一条直线无限拉锯延长,姜宁现在度过的每一瞬间都漫长得像怎么也沸腾不起来的温水,其实只是过了两三秒,裴静就把手举了起来,遮蔽的墙不算高,在姜宁神经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很快就发现了裴静。
姜宁顺风顺水过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她浑身冰凉,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像踏在虚无的云端般飘渺,等她走到那,看见遍体鳞伤的裴静才猛然发觉自己早已跪在了地上。
-
姜宁又一次来到了这所市内最好的医院,她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双手捂着脸,眼泪风干在脸上,很不好受,比起这些,更让她难受的是,无措和自责复杂的情绪。
裴静一到医院就被送往急诊外科,过了好一会,医生走出来,姜宁听见动静连忙起身,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腿软,差点又一把跪倒在地。
医生脚步加快走过来:“病人的家属还没来吗?”
姜宁想说话,喉咙传来一阵难受的干痒,她清咳了几声应道:“还没,医生,我是她的朋友,可以和我说。”
“行吧。”
“病人身上出现大面积不同程度的淤青,也有几处骨折,严重一些的伤是耳部鼓膜穿孔,穿孔情况不算严重,但听力肯定会有所影响,这些看起来都像是外力所致,我这边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姜宁听完,心早就碎的稀巴烂,脑子乱成一团糟,她强掐着指尖稳住身体:“好,那我现在去缴费。”
姜宁再一次徘徊在医院的各个地方,多年前的记忆随着一些熟悉的文字、相似的对话复苏,她几乎不需要抬头看指引就能找到地方,曾经闻到就会犯头疼的消毒水味再次浸透到她的鼻尖,哭声没有一刻在她耳边停过。
姜宁抬起手带上卫衣帽子,整张脸隐匿在医院明亮的白织灯下,仿佛这样就能脱离逼仄压抑,摆脱掉拼命把自己摁倒深渊深处的那只无形的手。
一切办完,月亮往上悄悄又走了几步,姜宁小心翼翼地推开病房的门,她办理的是单人病房,诺大的空间显得裴静更加瘦小脆弱,她似乎睡着了也不太安稳,眉头依旧拧着。
姜宁放轻呼吸,地板明明干净平滑,但她总觉得自己像走在刀刃上,每挪动一寸,每看清裴静裸露在外的一处伤口,她就觉得胸口发闷发酸的感受快要硬生生生吞活剥她的躯体。
“裴静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这个想法像山顶滚滚而来的雪球,渐渐变得清晰、庞大。
像过了几个世纪,姜宁终于坐到病床旁的椅子,还没等她的心落下,或许是椅子移位的动静,惊扰了裴静,她缓慢睁开了眼睛。
清冷的月光倒映在白墙上在两人中间划出一条分割线,两人目光相触,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裴静以为的事情走向并不是这样的,姜宁应该从她爸那知道范思怡被抓的消息,然后姜宁可能会抱怨怎么自己又骗了她,怎么又不和她商量就去做这些事,裴静会再一次展现耐心,想办法哄一阵子,最后姜宁会坐上去留学追梦的航班,永远不会知道她身上的这些伤口和她所做的一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姜宁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是看不见底的愧疚,一点点蓄成泪水,无声地划过她苍白到近似透明的脸。
姜宁不想哭的,她别过头用手背擦掉眼泪。
裴静平稳的呼吸出现了几丝的紊乱,钝痛像锯子在心底拉扯,她强忍着伤口拉扯的疼痛,在姜宁的搀扶下坐直了身体,缓缓开口说道:“你哭什么?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姜宁这辈子都忘不了裴静无力靠在墙角时,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姜宁眼睛又蓄满了一滴泪,将滴欲坠,一说话睫毛忍不住轻颤,泪掉落在裴静的手背上。
姜宁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不应该那么天真,不应该天真地认为这样就能说服范思怡,不应该想快点结束这个事情没有多问几句姜广实。
在每一个可以选择披露谎言的路口,她都错过了。
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姜宁越想越自责,嘴角往下一撇似乎又想掉眼泪了。
裴静抬起手,很轻地捧住了她的脸。
“姜宁。”
“这是我的选择,不怪你,知道吗?”
推开你,也是我的选择。
但我别无选择,与其让你暴露于危险中,还不如就这样算了。
裴静的手还放在她的脸上,姜宁一边抽噎一边握住了裴静的手腕,裴静突出的腕骨硌着她的手心,姜宁哭的满脸通红,泪水渐渐润湿裴静的指关节,她心急地往前凑,拉近了和裴静的距离,却感觉怎么也抓不住她。
无以复加的情绪像流水渐渐堆在一起,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傻?保护了她却什么都不要。
姜宁鼻头一酸,动了动上下嘴唇刚想说什么,忽然病房外传来急躁的脚步声,可见来的人气势汹汹,门被用力打开,继而反弹,是章怡,裴静的手机交给了姜宁做保管,在裴静进去治疗外伤时,章怡发现家里没人便一遍又一遍给裴静打电话,是姜宁接的。
她快步冲过来时,两人顿了一秒很快就分开了,现在姜宁视线飘渺地观察起这个病房,这床可真干净,这窗帘也真…
像是才注意到章怡,姜宁观察了一番病床才起身问好道:“阿姨好。”说完话后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位置来。
相比于第一次见面时的热情,章怡听到后只给了姜宁一个眼神,随后就着急地坐了下来问裴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怡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猜测,□□站在她身后唯唯诺诺的姜宁脱不开关系,不然自家女儿怎么还住上单人病房了。
裴静自然是不能说实话的,但一般的胡说八道也过不了章怡的火眼金睛。
普通的摔跤那指定摔不成这样。
“我去散步,然后不小心踩空,摔沟里去了。”裴静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章怡眼神在她的身上坐看看右看看,初冬穿的长衣长裤,伤口都隐藏在衣服下,她能发现的只有脖子那的淤青。
“姜宁,挺晚的了,你先回去吧。”
姜宁并不想那么快走,但现在章怡来了她也没什么理由留在这了,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然后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看着裴静。
但裴静说完那句话后,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病房门又被关上后,章怡拿过一旁的热水壶,她无数次做过这个倒热水的动作,几乎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裴静,她不爱喝水,嘴唇常常开裂,一到秋冬季节,情况更严重,常常看见她嘴唇滲出血丝。
“嘴都干成什么样子了,快喝口水。”章怡把纸杯几乎放到她嘴边,一副要喂她的样子。
裴静一脸无奈地接过杯子:“妈,我自己来就行,真没怎么受伤。”
章怡心疼地看着她那脖子上的淤青,现在姜宁也走了,她终于能把心底的疑惑问出口:“你这伤是因为那丫头吧?”
裴静拿着杯子的手还在打点滴,因为不好大幅度动作所以喝水也很缓慢,一听章怡这么一说,她一口喝完水赶紧澄清道:“不是!”
章怡知道自家女儿性子硬,要不想说,谁也别想撬开她的嘴。
“行行行,不说了,我这个当妈的就只能瞎操心,你长大了,能自己拿主意,我每次就只能你出事过来看着光心疼,之前和你说的话你也不带听的。”章怡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当妈的委屈,她听见裴静又在医院的那一刻心脏都要骤停了。
裴静要说她这么一意孤行,最对不起的人是谁,一定是章怡。
她没法对这个一心一意只希望她平安无事的人说出更多,要是她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一定会讨厌姜宁的。
但这一切明明都不是姜宁的错。
话茬开了个头,章怡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念叨了。
“妈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你这次受伤肯定和那丫头脱不了关系,不然人家怎么掏上前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我也不是想干涉你交朋友的自由,但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你就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少和那丫头玩不行吗?”
裴静一直把玩手里的纸杯,安静地听着,忽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往刚才姜宁离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再开口时声线带了微微的颤抖。
“妈,我想转学。”
在错误的时间萌生了错误的感情就应该被这么拦腰截断,这才是最理智的处理方法。
裴静不再折磨那不成样的纸杯,她利落地把它丢进垃圾桶,话说完后,章怡那唠叨就被她硬生生截断了,她也不指望章怡能现在给她答复。
她像是终于耗尽了心气,疲惫地躺好,把被子一拉到顶,做出决定后,比被殴打时更猛烈的窒息就袭上了她的心头,她手紧紧攥着被子,捂着嘴,蜷缩身体,眼角不停往上抬,躲在被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