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楼废墟上的太阳还没爬过竿顶,霜气先被血腥味压了下去。钟世铭蹲在炸塌的垛口边,用竹杖尖拨弄一张被血浸皱的地图——潜口据点像一条灰蛇,盘在黄山余脉的咽喉处:东接徽杭古道,西连汤口粮道,蛇背拱起两座碉堡,互为犄角;蛇尾拖一条深水沟,秋后涨水,成了天然壕沟。蛇头,是潜口老街,百十户人家,被日军一条铁丝网圈进“安全区”,网内网外,隔成阴阳。
“蛇打七寸,七寸在这儿。”钟世铭指尖点在蛇腹——老街北口的碉堡,三层,水泥灌了碎石,号称“小号南京城”。旁边用铅笔画了个小叉:上月地下交通员送情报,说堡底压着地窖,原是徽商藏茶之处,干燥、避光,如今改成弹药库。
郑大川把金牙往下一呲:“地窖炸穿,蛇就瘫。”
裴守拙却皱眉。他蹲在机枪护墙后,旱烟袋空着,只拿烟头在掌心转——烟叶早断了,转的是心思。“七寸硬,打不得正面。蛇尾水沟秋深,能淹到胸,夜里趟水摸尾,从网底钻进去,掏心。”他说得慢,像在数石头,“水冷,人受不了太久,得先找‘船’。”
船,其实是门板。岩寺镇带来的,拆了三家铺子,十块厚杉木,用绑腿扎成两排“木筏”,每排可载六人;前端削斜,拖网时阻力小。为减声响,木沿包上湿棉被——顾清和带着卫生员,一针一线缝的,被面是老乡陪嫁的红绸,浸了水,颜色暗得像凝血。
夜里九点,队伍潜至水沟上游。雾从山涧爬下来,先缠脚,再缠腰,最后把整条沟吞得只剩潺潺水声。钟世铭赤足下水,冰得牙根发酸,却不敢出声——沟里漂着碎冰,踩上去“嚓嚓”脆响,像走在一地玻璃碴。他左手托木筏,右手握竹杖,杖尖探路,每前进一步,先戳碎薄冰,再落脚,水纹被雾吞没,无声。
第一排木筏上,是辛明哲和四名猎户。猎户背土弩,弩槽涂了猪油,减噪;辛明哲腰间缠一圈细麻绳,绳头系着三颗“甜瓜”手雷——他今晚的任务,不是杀人,是“摘胆”:把弹药库引信提前拔掉,让蛇腹空膛。
第二排木筏,郑大川亲自压阵,金牙咬一根芦苇管,管头通到筏外,换气用——水沟只三米宽,却深及胸,人蹲筏上,口鼻没雾,吐气成白,容易被探照灯捉到。芦苇管把白气导到水面以下,散成细碎水泡,像鱼吐泡,无声无息。
裴守拙带机枪班留在沟外,负责“打草惊蛇”——等堡内爆炸起,他们沿公路两侧开火,把日军注意力吸向正面,给掏心小队留撤退缝。
水沟尽头,铁丝网出现。网眼密,却离地半尺——秋后水涨,原网脚被冲垮,日军只加了一层浮网,用木桩钉在沟壁,像一条懒蛇盘尾,留了缝。辛明哲仰身入水,下巴贴筏面,用竹签挑网底,慢慢抬起一寸,木筏像一条黑鱼,贴着水皮滑进去,连水珠都没碰网。
网内是“安全区”背面。一排民房被日军强征,窗堵死,门朝街,屋檐下吊着风灯,灯罩裂口,火苗被雾呛得发绿,照得街面青一块白一块。街尽头,碉堡拔地而起,探照灯从三层垛口扫下,光柱像一条缓慢移动的白蛇,每扫一次,街面就亮一次,墙根的老鼠都无处躲。
辛明哲贴墙根,手指曲三下——分散。五人像墨汁渗纸,各自滑向阴影。他本人的目标,是碉堡侧后的小铁门——情报里说的:门内旋梯直下地窖,弹药库就在梯底。铁门外,一名日军哨兵抱枪打盹,钢盔压到眉心,皮靴蹬在门槛上,挡住门缝。辛明哲解下绑腿,绳头缠腕,慢慢收紧,像给毒蛇量颈——一步、两步,绳套猛地勒住哨兵下巴,膝盖顶脊背,十秒后,人软成面袋,被拖进阴影。铁门“吱呀”一声开,旋梯黑洞洞,像一张等人往下跳的嘴。
与此同时,郑大川带人摸向街心——那里,是日军宿营地,原徽商会馆,高墙深院,门口两盏汽灯,灯下站着双岗。猎户们卸下土弩,“嗖”一声,一支短箭贯入左边哨兵咽喉,右边哨兵刚扭头,第二支箭已到,从眼窝扎进去,人仰面倒,汽灯被尸体撞得晃,灯罩“哗啦”碎了一地。
院内,日军酣睡。大通铺一排,枪架在铺尾,像一排整齐的骨牌。郑大川金牙一闪,抬手——“摘!”战士们猫腰进去,一人盯一个铺,左手捂嘴,右手刺刀,刀尖从锁骨缝扎进去,一拧,一拔,血喷在墙上,发出“嗤嗤”轻响,像深夜磨镰刀。三十七名日军,没发出一声喊,只剩铺板被血泡得“咕咚咕咚”响。
辛明哲已下到地窖。窖内干燥,堆满木箱,箱上刷着“昭和气”漆字,掀开,全是黄澄澄的子弹,还有两箱“甜瓜”手雷。他掏出随身带来的“定时引信”——一根掏空的高粱秆,内装洋火头药,外缠油布,点燃后,可延时十分钟。三颗手雷并排,引信缠在一起,像三条蛇头被同一根绳勒住。火点着,火苗“嗤”地窜起,映得他瞳孔里两粒幽绿。他转身,沿旋梯直上,脚步轻得像猫,却一步比一步急——十分钟,够他翻出铁丝网,不够他跑回水沟。
地面,郑大川已带人撤出会馆,顺手把两盏汽灯踢倒,灯油泼在廊柱上,火苗“轰”地爬上去,火舌舔着檐角,像一条觉醒的赤龙。火光照亮半边街,也照亮了碉堡顶层——日军终于发现异常,探照灯猛地转向,白光罩住街心,却只见自家会馆火起,人影乱窜,像被捅开的马蜂窝。警报器“呜呜”尖叫,铁哨子、皮靴声、枪机声混成一锅粥。
“撤!”郑大川金牙一咬,挥手,队伍沿原路扑向水沟。背后,碉堡内传来第一声爆炸——不是地窖,是旋梯中段,辛明哲的引信提前了两分钟,他算错了油布燃烧速度。爆炸掀翻旋梯,水泥墙裂开一道黑缝,火舌从缝口喷出,像巨兽呕吐。紧接着,地窖深处“轰隆隆”连响,弹药库被引爆,整个碉堡先是猛地一鼓,接着像被抽了脊梁,层层塌陷,水泥块、钢梁、机枪零件,被气浪抛上半空,又重重砸回街面,把刚冲出堡门的日军活埋一半。
水沟外,裴守拙的机枪班终于等到信号。两挺歪把子同时开火,子弹贴着公路面犁过去,把从碉堡缺口冲出的日军又扫回火海。火光照着机枪手的脸,汗珠滚落,像滚油,却没人眨眼。
辛明哲最后一个翻出水沟,背后铁丝网被气浪掀得腾空,像一条被斩断的蛇尾,在半空扭动几下,重重拍进水里。他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笑——白得发冷的笑。他抬手,冲沟外比了个“三”的手势:三颗手雷,一条蛇腹,掏空了。
拂晓,雾散。潜口老街一片狼藉:碉堡剩半截残墙,像被掏空的兽腔,还在冒青烟;会馆烧成黑框架,火舌舔着焦梁,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街面水泥地裂成龟背,嵌满弹片、碎骨、钢盔,踩上去“嘎吱”作响,像走在一场噩梦的残渣上。
钟世铭站在水沟外,用竹杖拨弄一片扭曲的机枪护板,护板上还粘着半只焦黑的手,手指弯曲,像要抓住什么,却永远抓空了。他抬头,望向更远的山脊——那里,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黄山深处,蛇背上有日军下一个据点:呈坎。他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