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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汤口岭的炮楼

作者:二战上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更天,汤口岭还浸在铁青色里。岭脚一条碎石公路蜿蜒而上,像谁在陡坡上随意撒了一把灰白豆子。岭腰,日军炮楼拔地而起,三层水泥墙,枪孔黑洞洞,像一排掏空的眼睛。再往上,崖壁刀劈斧削,只剩一条羊肠小道,被霜冻成玻璃面,踩上去“嚓嚓”作响,一步滑半尺。


    钟世铭伏在公路对面茶棵地里,竹杖横搁膝前,霜花顺着杖身爬到他指缝,化成水,他却纹丝不动。望远镜里,炮楼院门正缓缓打开——木杠抬起,铁链“哗啦”落地,两队日军鱼贯而出:前排步枪上刺刀,后排肩扛九二式,最末是两个掷弹筒手,筒口斜指天空,像两根黑手指在试雨势。合计三十七人,与情报吻合,一分不差。


    “正主下山了。”钟世铭放下望远镜,低声道,“郑大川,你带一中队正面顶公路;裴守拙领二中队抄后山小道,掐鬼子回炉的退路;机枪班跟我,压坡脚——等他们前队过弯道,再打。”


    命令被风卷走,散进茶棵。茶树矮,叶却密,霜打过的叶子暗绿发亮,正好藏人。战士们把棉衣反穿,白布里朝外,远远望去,与霜田混成一色。顾清和蹲在最后一排,膝上铺着折叠纱布,手指无意识地捻线头——她帮不上前面,只能等,等血,等伤,等那盏随时会亮的手术灯。


    日军队列沿公路下行,皮靴踏碎石,“咔啦咔啦”,节奏整齐得像鼓点。前队刚踏进弯道死角,钟世铭猛地抬手,向下一劈——“打!”


    茶棵地里瞬间蹿出火舌。两挺歪把子左右交叉,子弹贴着公路面扫过去,前队日军像被镰刀割的麦子,齐刷刷倒下一排。中队长佐藤少尉反应极快,就地滚到路基下,指挥刀往上一指:“敌在茶棵——压制!”


    九二式重机枪立刻架上路肩,枪口喷火,子弹呼啸掠过茶梢,打得残叶乱飞。钟世铭压低身体,竹杖斜插土里,做临时标尺——“三百米,偏高两寸,再压!”机枪手把准星往下拧半格,重新扣火,这回子弹贴着路基跳,日军重机枪手钢盔被掀飞,人仰面翻倒,血溅在水泥路面上,红得刺目。


    与此同时,郑大川率一中队从公路左侧跃出。他穿新发的灰军装,却故意不扣领扣,露出里层老羊皮袄,腰间双枪交叉,活像山大王下山。黄山支队的猎户们跟着他,枪法个个狠:老套筒无膛线,打三百米靠蒙,可他们专瞄日军火把——一枪过去,火把断,火星四溅,日军眼前顿时黑一块亮一块,准星全乱。


    裴守拙的迂回路更险。他带二中队绕后山,崖道窄,只容一人侧身。崖壁结霜,滑如镜面,战士们把绑腿解下,缠在鞋底做草鞋刺,一步一挪。最险处是“鹰嘴岩”——一块外突巨石,下头百米深涧。裴守拙先过,旱烟袋斜插后腰,双手抠石缝,脚尖探霜壳,耳边寒风呼啸像刀刮。他刚踏上岩顶,后头传来低呼——一个战士脚滑,半身悬崖,单手抠住石棱,指甲瞬间掀翻。裴守拙回身,解下烟袋绳,甩过去,把人硬拽上来。烟袋却脱手,坠入深涧,半晌才听见“啪”一声脆响,像摔碎的瓷碗。


    二中队终于摸到炮楼后侧。崖道尽头,一条铁索斜拉,连着炮楼后门,平时用来吊给养。此刻铁索空荡,只悬着一只木筐,被风吹得打转。裴守拙示意——剪锁,封门。两名猎户取出砍柴钩刀,轮起来猛砍,“当——当——”火星四溅,铁索崩断,木筐坠崖,发出长长“嗖——啪!”回声未绝,炮楼后院已乱:留守日军扑到垛口,朝下乱放枪,子弹打在岩壁,碎石乱飞,却够不着人。


    正面公路,日军已死伤过半。佐藤少尉见后路被断,红了眼,指挥刀一挥:“冲锋——夺路!”残余二十余人端枪上刺刀,踩着同伴尸体,向茶棵地猛扑。刺刀在薄雾里闪寒光,像一排移动的钢锯。


    钟世铭等的就是这一下。他竹杖往地里一插,低声吼:“手榴弹——拉!”


    百来颗手榴弹同时扯弦,导火索“嗤嗤”冒白烟,三秒后,茶棵地前沿炸起一道火墙。冲击波把日军掀翻,残肢、钢盔、碎石混成一片,噼里啪啦砸回公路。佐藤被气浪掀到半空,指挥刀断成两截,人重重摔在路基下,半边脸嵌满碎石,仍挣扎着掏手枪。郑大川一个箭步冲上去,大片刀从后颈砍进,“噗”一声,血喷了郑大川半身,新发的灰军装前襟瞬间染成黑红。


    手榴弹烟未散,裴守拙的二中队已从崖顶俯冲下来,像一群下山的猴,踩着霜壳一路滑到炮楼后门。门被铁索断封,他们搭人梯,翻上二层垛口。猎户们最拿手:甩出柴绳,套住垛口箭垛,脚蹬墙面,三两下蹿上去。一个日军刚探身,被猎户一斧背砸在面门,鼻梁塌进脸里,人仰面倒回炮楼内。


    二层拿下,三层便是顶。楼梯窄,只容一人,日军守军作困兽斗,扔下最后两枚手榴弹,炸塌半截楼梯。裴守拙解下绑腿,结成绳,甩上三层外檐,人猿般攀上去,从窗洞翻入。顶楼里,四个日军围着电台,正拼命发报求援。裴守拙抬手,驳壳枪连响,四人应声倒地,电台“嘀——”声戛然而止。他喘口气,抬脚踹翻发报机,机壳裂成两半,零件滚了一地。


    与此同时,正面公路也收了尾。残存七八个日军跳进路边排水沟,企图顺沟逃向汤口镇。钟世铭竹杖一挥,机枪班追上去,歪把子居高临下,子弹贴着沟底犁过去,泥水溅起一尺高。日军被堵在沟里,进退不得,最后两颗手榴弹扔下来,沟底泛起血泡,水面瞬间染成暗红。


    枪声停了。风掠过茶棵,残叶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咀嚼最后的寂静。日头已爬上山脊,霜开始化,白气从地面升起,与未散的硝烟混成一片,阳光照进去,显出淡淡的粉红。


    顾清和带着卫生员冲上前。公路沟里,血水混着泥,踩上去“咕叽”作响。她蹲下身,用镊子夹出一名日军少尉气管里的碎骨,手稳得像绣花,却终究无力回天——那人颈动脉已断,血喷了她半身,浅褐瞳仁映着晨光,像两粒被水浸过的石子。她抿紧嘴角天然上扬的弧线,把白布单拉过死者头顶,转身去救自己人。


    此役,黄山支队与新四军共歼日军三十七名,伪军十二名,缴获九二式重机枪一挺、掷弹筒两具、步枪四十支,子弹万余发。己方阵亡九人,重伤七人,轻伤十八。郑大川的新军装前襟被血浸透,他懒得换,只把衣角拧了拧,随手在霜地里擦两下,灰布又显出暗红纹路。他冲钟世铭咧嘴,金牙在阳光下闪一下:


    “这颜色,比新发的还正。”


    钟世铭没笑,他站在炮楼三层,用竹杖尖拨弄那台被踹裂的电台,零件丁当乱滚。他抬眼,望向更远的山脊——那里,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黄山深处,蛇背上有日军下一个据点:潜口。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像吞下一口冰碴,却觉得胸腔发热。他转身,对身后百余双眼睛道:


    “吃饭,擦枪,补鞋,晒药——两小时后,去潜口。”


    众人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刀背刮过岩石,钝而沉。风掠过茶棵,残叶沙沙,像替他们回答:


    “走,去下一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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