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色未退,岩寺镇北的官道像一条被车轮压扁的灰带子,蜿蜒进晨雾。钟世铭把竹杖横插在背包后,步子压得紧:一百零七人,两挑子弹,一挑药品,新缴的歪把子压弯了扁担。雾深处,山影如铁,偶尔露出一线青灰色的崖壁,像巨兽的脊骨。
顾清和走在担架旁,额前碎发被汗黏成几缕,浅褐色瞳仁映着霜光。她没再说话——一夜热盐水洗过伤口后,她的话更少,只在换药时低声数拍子:“一、二,松手。”那声音轻得像在缝补一件随时会碎的瓷器。
午后,队伍抵黄山支队的地界——汤口镇外一片毛竹林。林口竖着半截石碑,上刻“黄山”二字,下半截被炮弹啃掉,断面参差,像豁了牙的嘴。碑旁站着个中年汉子,灰布棉袄斜披,腰间插两把驳壳枪,枪绳缠得乱七八糟。他远远望见钟世铭背后的竹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
“黄山支队,支队长郑大川。”汉子抱拳,声音洪亮,“早听说新四军要过来,没想到这么快。”
钟世铭回礼,目光一扫:郑大川身后立着二百来号人,衣衫杂色,有猎户、樵夫、茶农,也有散兵;枪更杂,老套筒、鸟铳、汉阳造,甚至有两杆明代火绳枪,枪机用破布缠着。唯一整齐的是眼神——饿狼见食的光。
郑大川抬手,后面立刻抬出三口大缸,缸口用棉被盖着,掀开后热气扑面:一锅山芋干、一锅糙米粥、一锅野兔炖笋。香味钻进人鼻子,几个新兵喉结上下滚动,却没人动筷子——纪律早在路上钉进骨头。
“先吃,后谈。”郑大川笑得豪爽,眼底却藏着试探。
钟世铭没推辞,让顾清和带伤员先盛粥。自己盛了一碗山芋干,蹲在地上,大口扒拉,腮帮子鼓得像仓鼠。郑大川眯眼看他,笑意更深——能蹲能吃的长官,多半是带兵的料子。
饭后,竹林空地摆开两张八仙桌,一张铺着黄山支队花名册,一张摆着新四军带来的礼:两挺歪把子、六箱子弹、五十颗手雷,还有一听罐头。郑大川的手指在机枪散热片上摩挲,粗糙的指腹被烫得微微发红,却舍不得松开。
“郑队长,”钟世铭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林间的风声,“上级指示,黄山支队编入新四军先遣支队第二大队,你任大队长,我任政委。枪、弹、粮,今天全留下;明天起,统一口令、统一军饷、统一指挥。”
郑大川没立刻回答,他抬眼,目光穿过竹林,落在远处山脊——那里,一道旧战壕像伤疤蜿蜒,是上月被日军炮击后留下的。他喉结滚动,半晌,咧嘴一笑,金牙在暮色里闪了一下:
“统一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讲。”
“一,我手下弟兄不拆编,原班人马原班排长;二,日军‘扫荡’时,让我打头阵,我要给死去的弟兄报仇;三,”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要一套新四军军装,要新的,不能是补丁摞补丁。”
钟世铭听完,点头:“前两条,照准。第三条——”他回头,队副立刻从背囊里捧出一套叠得方正的灰军装,领口还留着浆洗后的浆线,硬挺挺的,“新的,昨晚才浆过。”
郑大川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笑声震得竹林嗡嗡响。他一把抓过军装,抖开,披在肩上,金牙在暮色里亮得刺眼:
“成交!”
当夜,竹林空地燃起篝火。火舌舔着锅底,豆油耗尽,锅沿开始发红。两支人马围火而坐,起初泾渭分明,后来渐渐混了:黄山支队的猎户教新四军如何套野兔;新四军的老兵教猎户如何给步枪退弹壳——用树枝捅,用石头磕,用牙咬,各显神通。火光映着一张张脸,金牙、缺耳、浅褐瞳仁、眉骨浅疤,都在夜色里跳动,像一幅被火烤得卷曲的油画。
顾清和坐在火边,用日军急救包的镊子,夹出一名猎户肩头的铁砂——那是土炮炸膛留下的。铁砂一粒粒落进搪瓷盘,发出清脆的“叮叮”。猎户咬牙,一声不吭,只在最后一粒铁砂取出时,冲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女先生,你手比俺婆娘还轻。”
顾清和没笑,只把嘴角那条天然上扬的弧线抿得更紧,轻声道:
“别沾水,三天。”
火堆另一侧,裴守拙蹲在石头上,旱烟袋在掌心转了一圈,终于没点——黄山脚下,烟光会暴露目标。他抬眼,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脊,声音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
“黄山支队的弟兄,明儿起,咱们就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兄弟。锅里有饭,大家饱;锅里有弹片,大家扛。”
郑大川把新军装穿正了,金牙在火光里闪了一下,接口道:
“锅里有鬼子,大家一起剁!”
众人哄笑,笑声惊起几只夜鹭,扑棱棱掠过竹林,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篝火渐熄,炭火埋进灰烬,只留一点暗红,像未说尽的话。钟世铭把竹杖插进地里,杖头挂着一点火星,他抬眼,目光穿过竹林,落在更远的山脊——那里,日军据点灯火闪烁,像一串悬在夜空的毒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睡觉,擦枪,补鞋,晒药——五更造饭,天亮后,去汤口岭,看鬼子炮楼。”
身后,炭火“噼啪”一声,爆出最后一点火星,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仍浸在夜影里,像一块被火烤热、又被夜冷却的岩块,一半热,一半冷,却同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