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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二战上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放亮时,霜田走到尽头,迎面是一条瘦硬的土路,蜿蜒钻进雾气。雾很浓,像有人把米汤泼在天地之间,十步外只剩灰白。钟世铭把竹杖往腋下一夹,抬手示意放慢脚步——岩寺镇就在雾芯里,新四军联络点设在外围,一盏油灯是暗号:灯在,点在;灯灭,点毁。


    队伍拉开散兵线,无声前行。鞋底踩碎薄霜,发出细碎的“咔嚓”,像是在悄悄掰断干树枝。顾清和走在伤员旁边,额前碎发被雾气打湿,贴在皮肤上,她抬手抹了一把,指背沾着泥和霜,像涂了一层冷蜡。她没停,继续走,嘴里轻轻数着担架绳的节拍:“一、二,一、二……”给伤员,也给自己。


    雾渐薄,镇口一棵老槐先露出轮廓,树干空心里塞着半截砖,砖上坐着个半大孩子,蓝布衫短了半截,露出细瘦的脚踝。孩子怀里抱着一只竹篮,篮上盖布,布下露出油灯玻璃罩。灯芯燃着,火苗被雾压得只剩黄豆大,却始终不灭。


    暗号对上。孩子抬眼,目光扫过队伍前头的竹杖,轻声道:


    “胡先生家,豆腐坊,后门。”


    声音不高,却带着徽州口音的尾音,像瓦檐滴水。钟世铭点头,队伍拐进镇边小巷,石板路湿滑,墙根堆着过冬的松柴,散发出树脂潮味。巷口风大,灯苗晃了两下,孩子用手掌护住,指节冻得通红,却一动不动。


    豆腐坊在巷尾,门面窄小,灶间热气却从门缝往外冒,混着豆腥与柴烟,像一碗刚出锅的豆浆被风刮得四散。后门“吱呀”一声开,胡先生本人——一个四十出头的瘦高汉子,青布衫袖口磨得发亮,手背上沾着豆渣——探头出来,目光先落在竹杖,再落在钟世铭的脸,最后落在队伍后头那几副血迹斑斑的担架。他没多问,只侧身让出门:


    “进来,灶间热,先暖人。”


    后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北墙根一排酱缸,缸盖压着青石,缸身渗出盐霜,像披了层白纱。东屋窗下摆着两张门板,铺了干草,草上垫着旧棉被,显然是临时病床。顾清和把担架一放,立刻蹲身检查伤员,手指在纱布上轻轻一按,血渗出来,颜色暗红,却不再喷涌。她松了口气,抬头对胡先生道:


    “要热盐水,越多越好。”


    胡先生点头,转身进灶间。灶膛里松柴噼啪,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仍浸在影里,像一块被刀切开的豆腐。铁锅里的豆浆刚沸,泡沫鼓起又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与屋外隐约的犬吠交织,竟显出几分安稳。


    钟世铭没进屋,他站在后院门口,竹杖点在石板上,目光穿过门缝,望向镇中心。那里,天主教堂的尖顶在雾里若隐若现,钟楼上悬着一面小小的太阳旗,白底红丸,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他看了一会儿,低声问:


    “鬼子驻哪儿?”


    “教堂。”胡先生舀起一勺热豆浆,倒进木桶,热气在他睫毛上结了一层水珠,“一个分队,三十七人,机枪两挺,掷弹筒一具,伪军一个排,住东街老祠堂。每天天亮后,教堂门口放操,跑三圈,回营吃早饭。”


    钟世铭点头,目光收回,落在灶间角落——那里堆着十几只空油篓,篓身沾满豆渣,却隐约露出崭新的木色,显然是刚换的。他弯腰掀开一只篓盖,里面空空,却垫着干草,草下压着一排步枪弹夹,油亮亮,像刚出锅的黄豆。


    “多少?”


    “一百二十条枪,子弹六千发,昨晚才运到。”胡先生声音压得极低,“是县委给东进支队的,你们来了,就带走。”


    钟世铭没立刻回答,他伸手进篓,指尖在弹夹上轻轻划过,像抚摸一块温润的玉。他知道,这批枪弹意味着东进支队能再撑三个月,也意味着岩寺镇随时可能暴露。他抬头,目光穿过热气,落在胡先生脸上:


    “天亮前,我们走。枪弹,全带走。”


    胡先生点头,却没立刻应声,他转身从灶膛边摸出一张纸条,递过来:


    “县委最新指示:岩寺以南,黄山脚下,有地方武装‘黄山支队’,约二百人,枪不足,弹药奇缺,尚未整编。你们到后,以新四军名义收编,统一指挥,建立游击走廊,确保皖南与苏南通道。”


    钟世铭接过纸条,指尖在“黄山支队”四个字上轻轻摩挲,像摸一块粗糙的石头。他想起玉米地里的血,想起章水便桥的碎木,想起徽州城门洞里的暗红。现在,又有一块石头压上来,他却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有人,就有办法。


    他折好纸条,塞进贴胸口袋,与旧报纸、路条、锡纸图叠在一起,像把一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开了另一道门。


    灶间里,豆浆已沸,泡沫鼓起又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远处传来的枪炮,又像心跳。顾清和端来热盐水,用日军急救包里的镊子,夹出伤员脸颊里的碎骨,动作轻得像绣花。伤员咬着毛巾,一声不吭,只有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砸在门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


    钟世铭看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后院外,雾已散尽,天边泛起蟹壳青,像一块被水浸开的淡墨。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像吞下一口冰碴,却觉得胸腔发热。他抬手,竹杖指向北方,声音低却稳:


    “做饭,擦枪,补鞋,晒药——两小时后,去黄山。”


    身后,灶间里的火苗“噼啪”一声,爆出火星,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仍浸在晨影里,像一块被刀切开的岩块,一半热,一半冷,却同样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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