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五更天的徽州城外,水田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咔嚓”一声,像踩碎薄薄的瓦片。钟世铭带队钻出茅草丛,一百零七人立刻伏在田埂下,白气从嘴里喷出来,飘到空中就散了。
前方半里,徽州西门的碉楼露出剪影,探照灯时有时无,显然发电机缺油。哨兵抱着枪,在城垛下来回跺脚,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像远处有人敲梆子。
“自己人。”斥候低声回来,身后跟着交通站的小庄,一身长衫,背却佝偻得像老农。小庄递来一张烟盒锡纸,上面用铅笔描着城门守备:日军一个分队,伪军一个排,机枪两挺,掷弹筒一具,换岗在天亮后一个时辰。
“伪军小队长叫胡老六,”小庄哑着嗓子,“以前跟过红军,家里被鬼子烧了,能谈。”
钟世铭把锡纸折好,塞进贴胸口袋,与那张旧报纸、那张路条叠在一起。他抬头看天,东边已泛起蟹壳青,再拖就要白日见鬼。
“谈不成,就硬掏。”他声音低,却像钝刀磨石,“先摸哨,再叫门。”
方案极简:机枪占河堤,步枪分两路贴墙根,顾清和带伤员留在埂下,胡老六若肯开门,城头机枪就由伪军掉转枪口;不肯开,手榴弹集中城门左侧——那里有道旧裂缝,被雨水泡得发酥。
两点整,队伍潜到护城河边。冰面薄,不能踩,大家踩着自己的绑腿布,一节一节挪过去。月光被云勒得只剩一缝,照在城砖上,像给青苔镀了层锡。哨兵的影子投在墙,拉得老长,来回晃。
摸哨的是辛明哲。他穿一件剥来的伪军棉袄,扣子故意错扣,领子歪着,走路微佝,像赌了一夜钱的二流子。离哨兵还有五步,他停住,掏出烟盒,拇指一弹,一根烟跳出半截。
“老哥,借个火。”他咧嘴笑,白气从牙缝钻出。
哨兵刚低头摸火柴,辛明哲左手已捂住他的嘴,右手刺刀从下巴捅进脑干,一拧,人软了。他把尸体轻轻靠墙放下,像放一袋湿米,回头招手,城门左侧的裂缝下,已贴上三颗手榴弹。
钟世铭带人贴墙根,手指曲了三下——准备。辛明哲抬手,学了三声斑鸠叫,城里回了两声,短促。胡老六肯谈,但要当面谈。
城门开了一条缝,窄得只容一个人侧身。胡老六探出半张脸,左颊有道烫伤疤,在灯下亮得发紫。他看见钟世铭的竹杖,嘴角抽了抽,低声道:
“红军?”
“新四军。”钟世铭把竹杖往怀里一收,“借道,不贪城,天亮前过。”
胡老六抬眼,看见河堤上黑压压的枪口,又看见自己头顶那两挺机枪的射手——伪军,却已把枪口调转向内。他喉结滚了滚,腮帮子直抖。钟世铭补上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只借半炷香,留你一挺机枪、两箱子弹,还能向鬼子报功;不开,天一亮,你连汉奸都当不成。”
胡老六眼里闪过一道算盘珠子的光。他心知肚明:日军巡逻小队刚在玉米地被全歼,城里只剩一个分队鬼子,天亮换岗前,他把“击退”说成自己打的,没人对证;若死守,日军换岗时照样发现新四军大部队在城下,枪一响,他第一个被拉去垫背。开了,有枪有弹还有功;不开,当场没命,事后更惨。
他牙根一咬,侧身让出门缝:“半炷香,多一步我不认!”
队伍鱼贯而入,脚步轻得像猫,连枪托都用手兜住,不碰石门槛。最后两个战士抬着重伤员,血顺担架布滴在门洞青石,滴答,滴答,像更漏。
城里更静。长街空荡,风卷碎纸,在青石板上跳。钟世铭带队贴墙根走,目标:北门出城,绕到岩寺镇,那里有新四军联络点。刚转过十字街,前方突然传来皮靴声——日军巡逻小队,六人,刺刀上枪,走得整齐,铁掌踏石,声音清脆得刺耳。
躲不及。钟世铭抬手,五指一张——散。队伍瞬间贴进两侧门洞,枪口朝外,保险无声掰开。日军小队毫无觉察,直直走进十字心。领头军曹刚要左转,左侧门洞里伸出一只大手——栾承山的手,蒲扇般捂住他的嘴,右手大片刀从锁骨缝砍进去,“噗”一声闷响,血喷在砖墙,热汽白。
几乎同时,五把刺刀从门洞里伸出,同时扎进剩下五名日军胸口,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日军连喊都没来得及,尸体被拖进门洞,刺刀拔出来时,血顺着砖缝流进阴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钟世铭看一眼表——还剩半炷香。他抬手,队伍继续向北,脚步更快,却更轻。经过一家豆腐坊,门板虚掩,热气从缝里钻出,带着豆香。一个战士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立刻被后面的人捂住嘴——吸不得,一出声就要命。
北门出现在望。门洞上悬着一盏汽灯,玻璃罩裂了条缝,火苗被风吹得歪向一边,像随时会灭。守备是伪军,却多了一个日军伍长,正抱着枪打盹。伍长靠门柱,头一点一点,枪绳缠在腕上,要夺枪必先惊动。
辛明哲解下绑腿,悄悄绕到伍长身后,绑腿布往颈间一套,膝盖顶住脊背,双手猛勒。伍长睁眼,嘴张到一半,被绑腿死死勒住,只发出“咯”一声轻响,像骨头错位。十秒后,人软了。伪军士兵眼睁睁看着,枪托在发抖。胡老六低声喝:
“稳住!命是自己的!”
城门被推开,铰链“吱——”一声长叫,像老鬼叹气。队伍鱼贯而出,踏入城外霜田。冰面再薄,也顾不得,一百零七人踩碎薄冰,发出连串“咔嚓”,像一串远去的爆竹。
背后,徽州城仍沉在黑暗里,没惊动一盏灯。只有那盏汽灯,火苗被风拉得老长,映着城门洞里的血,红得发黑。
霜田里,队伍拉开距离,向北疾走。顾清和回头望一眼,城门楼子渐渐没入雾中,像被水化开的墨。她摸了摸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低声对身旁的伤员说:
“再撑十里,就有热盐水。”
伤员没应声,只把担架绳往肩上又勒紧了一寸。
前方,岩寺镇方向,天色由蟹壳青转成淡银,一线微光浮在地平。钟世铭把竹杖插进霜土,杖头挂着一点冰碴,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他抬眼,声音低却稳:
“跑起来,把霜踩碎,把命跑热。”
一百零七人同时加速,脚下薄冰四溅,像打出一片细碎的星。背后,徽州城的碉楼渐渐被晨光吞没,无人知晓,这一夜,有人借道,又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