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归流》 第1章 迟到的报纸 钟世铭把背脊抵在老樟树上,树皮磨得后颈发烫。雨丝从竹叶缝漏下,砸在破军帽上,沙沙响。怀里那张旧报纸被体温焐得半干,边缘仍潮,一捏就碎。昨日傍晚,挑粮的老表把它压在箩底,混着霉米和雨水挑进营地,七天的泥泞都糊在纸上。 他先看见照片:碎瓦缝里支出一条人腿,鞋底磨穿,脚趾僵直。再往下,晕开的铅字透出“南京”“陷落”“屠杀”。那两个字像烧红的铁丝,在胸口来回拉,心口只剩个透风的窟窿。 “政委喊你嘞。”通信员的声音压得扁,怕惊动雾。 钟世铭没回头,把报纸折成四折,塞进衣襟,让冰凉的纸页贴着皮肉。起身时膝盖咔一声响,二十九岁的骨头开始生锈。他踩着湿叶往祠堂走,鞋底裹泥,每一步都拖得沉。祠堂门口的马灯裂了罩,火苗泛绿,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祠堂里早坐满人,长条板凳吱呀作响。枪支斜靠肩头,硝石味混着松明子的烟。政委贺国明站在祖宗牌位前,脸上沾着炭灰,像刚从灶膛钻出。他抬手,示意钟世铭上前。 “情况都清楚。”贺国明嗓子哑,却硬,“上级命令,南方八省游击队整编,改称新四军,东进抗日。三天后出发,目的地——皖南。” 供桌上摊着地图,边角卷翘。钟世铭盯着那条红铅笔划出的线,从赣南蜿蜒向东,穿山、越河、过铁路,停在长江南岸。那线像血抹的,指尖一碰就沾腥。 “咱这点人枪,去了能打几仗?”有人嘀咕。 “打不了也得去!”贺国明拍桌,积灰簌簌落,“南京死了三十万条人命!再缩山里,对得起谁?” 三十万。钟世铭牙根咬紧,腮帮绷出硬棱。他想起那条断腿,想起南昌起义的血,想起苏区反“围剿”时填满山谷的烈士。腥气从记忆浮上来,像雨后土里的铁锈,越踩越重。 会议短,散得快。枪托撞青石,噼啪作响。贺国明独留钟世铭。松明子爆火星,映得两张脸忽明忽暗。 “你带先头中队,昼夜兼程,三十天内赶到徽州。”贺国明递来手写路条,纸边被汗浸得发皱,“沿途隐蔽,粮食自筹,枪弹靠缴获。到了徽州,有人接应。” 钟世铭把路条折好,塞进贴胸口袋,与旧报纸叠在一起。他抬头,撞进贺国明的眼——布满血丝,亮得像两口快烧干的井。 “还有啥要求?” “给一箱子弹。”钟世铭低声,“旧的也行,能打响就成。” “只能给一箱。”贺国明苦笑,指节敲供桌,“库里不到两万发,省着用。” 一只长条木箱,三十个绿漆铁匣,压得扁担弯成弓。钟世铭心里算:全中队一百一十二人,平均每人十三颗。十三颗,够打个啥哟。他点头,不再讨价还价——那是队伍从肋骨里挤出的最后一点血。 雨停,瓦檐滴水,嗒、嗒。钟世铭走出祠堂,天墨黑,星子被云捂严。他深吸一口湿冷空气,像吞冰碴,刺得胸腔疼。通信员追上来,递给他花名册。马灯底下,名字像山野草木:王二、李三、赵石头、马贵……最小十六岁,姓朱,火生,备注“擅猎,会下套”。 他合上名单,远处灶膛里剩点火星,被风一鼓,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狗吠忽起,一声接一声,像暗里敲响警钟。钟世铭把枪背带收紧,金属扣咔一声脆响,像提前拉动枪栓。 他抬脚往驻地走,泥水灌进鞋帮,咕叽咕叽。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未来尸骸上,沉得人心颤。风卷湿叶,沙沙响,在黑暗里听着,却像远处枪栓来回拉动——咔哒,咔哒,永不停歇。 第2章 夜渡信风河 天未亮透,先头中队已在山坳里集结。一百一十二人贴紧田埂,像条负伤的长蛇往山外滑。每人背后拴两斤炒米、一条薄毯,枪膛里五发子弹——余下八发裹在木箱,用粗麻布扎死,由民工挑着,脚步比战士更谨慎。 钟世铭走在队首,左手攥磨亮的竹杖,右手提驳壳枪,枪机大张,保险卡在半截,指尖一推就能击发。雨后土路软烂,一脚踩下去,泥水漫过脚踝,拔出时“啵”一声,像大地在嘬血。队伍里只剩喘息、铁器轻撞、泥水翻泡,偶尔背带崩断,也立刻被手捂住,把惊呼按回喉咙。 四更天,抵达信丰河。山洪未退,河面比往年宽出两丈,浑水卷着稻草、断枝、死鸡滚滚东去。对岸芦苇被淹去半截,穗子白晃晃地摇,像一排招魂幡。钟世铭蹲身试水,冰凉瞬间刺到骨头。他回头,声音压成一条线: “水不急,深不及胸,趟过去。会水的护两边,箱子扎雨布,浮着推。” 命令被迅速拆成动作:雨布四角扎成包袱,木箱横放,绑腿捆成简易筏;机枪手卸下枪机,挂颈间;两个十六岁新兵被老队员用绳系腰,像拴雏羊。 渡河开始。水先过膝,再及胸,暗流像绳,拽人腿脚。有人一滑,旁人手快揪住后领,拖出水面时满嘴泥沙,把咳咽回,只抹把脸继续挪。河心浪头掀起,木箱浮筏绳子松脱,瞬间被卷出两丈。民工老黄扑上去,用肩顶住箱身,膝盖磕在暗礁,疼得眼前发黑,仍像磐石抵着。血顺裤管渗出,在浑水里晕开一缕殷红。 离对岸二十米,引擎声忽起。两束车灯从上游公路扫来,像雪亮刀锋,贴水面劈过。钟世铭猛抬手,全队僵在水里,只剩河水哗哗淌。灯柱掠过芦苇,扫过他们头顶雾气,又缓缓移远,马达声渐低。众人这才松气,脚步更轻,连呼吸都收住。 上岸时,人人湿透,冷风一刮,牙齿打颤。队副点名,独缺“赵石头”。水面漂着一顶破军帽,帽檐朝上,像空碗。没人提议回头找,也没人叹息,大家默默装回枪机,踩着湿草继续向北。半小时后,后方传来闷响,水面腾起白光,随即被黑暗吞没——或许是赵石头拉响了手榴弹,或许他撞上未爆航弹。声响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胸口:这条河,收了第一条命。 天蒙蒙亮,队伍钻进油茶林。枝叶露水重重砸下,混着身上河水,顺裤管流进草鞋,每走一步“咕吱”作响。斥候折回,压低嗓音:公路发现日军卡车三辆,头尾各架歪把子,正往大余方向开。钟世铭铺地图,用指甲在信丰至大余公路划一道,抬头时眼里闪狠: “打。不打,箱子里的子弹撑不到徽州;打了,还能添几杆枪。” 部署简单:机枪制高点,步枪分左右,先打车头,再断车尾,手榴弹集中第二辆。没有伏击圈,也没有预备队——人手不够,人人都是冲锋主力。命令低声传开,像风穿林梢,瞬间散完。 太阳刚冒头,枪声炸响。第一辆卡车油箱被击中,火球腾空,司机撞碎挡风玻璃,上半身挂车外,火苗舔头发,发出“滋滋”声。第三辆车日军刚跳下,子弹已追到,人在半空就软了。第二辆车厢板被拉开,日军往外冲,迎面飞来三颗手榴弹,一颗空中炸开,破片横扫,车厢板瞬间溅满血点。一个伍长滚下路基,拉掉手雷保险,按在胸口,轰的一声,沙土四溅,只剩半截身子蜷缩。 整场伏击不到十分钟。地上横十二具日军尸体,三个重伤员嘴里吐血泡,喉咙“咕噜”作响。钟世铭走过去,低头看看,掏手枪,机头张大又合拢。转身下令: “补枪。不留活口,省得他们受罪。” 枪声短促,像割断麻绳。随后翻找物资:子弹、手榴弹、干粮、水壶、地图、药膏,被迅速瓜分。有人扒日军皮鞋,套自己露趾的布鞋;有人撕军毯成布条,缠磨破的枪带。最后,尸体拖进沟,盖树枝浮土。没有仪式,没有欢呼,只剩喘息和窸窣声。 上路时,多了三箱六七式步枪弹、两挺歪把子、七双皮鞋,也多了四个伤员。一人被破片削去半片脸颊,牙床裸露,血止不住滴。顾清和——先头中队唯一卫生员——把日军纱布塞进他口,纱布瞬被血浸透。她抬头看钟世铭,眼神平静,却带无声询问。钟世铭蹲下摸伤员颈动脉,又望天色,低声道: “带走。能撑一天,就多一天。” 日头升高,山林雾气被蒸成白烟,缠脚背,像不肯散的幽魂。队伍拉开间距,继续向北。后方公路,黑烟笔直戳天,像新立的墓碑。没人回头,没人说话,只把枪握得更紧,步子更大——仿佛甩远那缕黑烟,就能甩掉紧随的死亡。 傍晚,进入大余县境。山脊上,斥候忽蹲,右拳高举。全队立刻伏地,枪栓齐响。前方山洼,马达声混铁器叮当传来。钟世铭匍匐举镜—— 又一队日军卡车沿山道爬来,车灯未开,刺刀在暮色里闪冷光。他放下镜,舔干裂唇,喉咙泛铁锈味。身后,李老河无声拉枪机,子弹顶膛,压低嗓音: “中队长,打不打?” 钟世铭没立刻答。他抬头,最后一抹夕阳被乌云吞没,黑暗从四面合拢。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打。打完,连夜过江。” 枪栓再动,金属撞声短促冰冷。黑暗中,一百一十二双眼睛望向同一方向——那里,卡车灯骤然亮起,像野兽睁开的瞳孔。风掠树梢,卷走最后一丝暖意。死亡就在眼前,退路早已断绝,他们只能迎上去,把子弹和性命一起压进枪膛,为活着搏出一条血路。 第3章 枪声里的玉米地 黑暗像一块饱吸雨水的布,死死捂住山洼。日军卡车灯骤然亮起,两道白光劈开玉米梢,秆影瞬间成了排排僵硬的鬼影。钟世铭把脸埋进泥沟,潮土混着火药味钻进鼻腔,他抬手,食指往下一压——别动。身后一百一十一条影子同时屏住呼吸,只剩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空气。 “打。”两个字短促,像刀背磕石。 左右两翼同时开火。歪把子“哒哒”吐出火舌,第一辆卡车油箱炸开,火球掀起驾驶室,司机撞碎挡风玻璃,半截身子挂车外,火苗顺着头发往上舔,发出“滋滋”油爆声。第三辆车日军刚跳下,就被步枪点名,人落地已软。第二辆车最棘手——车厢里十几个日军挺枪往外冲,刺刀反光,像一排森亮兽齿。 手榴弹齐掷。三颗在空中划出弧线,一颗半途炸开,破片横扫,“当”地嵌进车厢板,血珠顺着木纹缓缓下淌。一个日军曹长滚下路基,猛地拉掉手雷保险,压在胸口——轰的一声,沙土四溅,只剩半截身子蜷缩,手指仍攥着焦黑雷柄。 十分钟,枪声歇。玉米秆东倒西歪,断口渗出青绿汁液,混着血,搅成暗红泥浆。十二具日军尸体横七竖八,三个重伤员喉咙“咕噜”冒血泡。钟世铭走上前,低头看一眼,掏出手枪,机头张大又合拢,补枪。枪声短,像剪断麻绳。 “清场,拿有用的,三分钟后撤。” 战士们扑向卡车。三箱六七式步枪弹、两挺歪把子、七双皮鞋、半箱手雷、一袋压缩饼干,被迅速分拣。有人弯腰扒鞋,脚背裂口被皮鞋沿硌得生疼,却咧嘴笑——总算不露趾头。李老河把日军军毯撕成布条,缠磨断的枪带,一边缠一边骂:“狗日的,毯子倒结实。” 玉米地外马达声再起——又一对车灯爬上坡口,间距三百米。钟世铭抬手,掌刀往下切——撤。命令水一样渗开。伤员抬上担架,物资扛肩,队伍沿玉米沟垄迅速后撤,只剩玉米秆被身体擦过的“沙啦”声,在夜色里轻轻回荡。 顾清和走在最后,手里拎日军急救包,血沿指缝滴。她回头:火光中,玉米秆被风吹得摇晃,像无数挣扎的手臂,亮了又暗。 夜里十点,队伍钻进杉木林,彻底甩开日军视野。清点人数:轻伤四人,重伤两人,子弹多了三箱,却少了赵石头、李老河——补枪时,李老河被垂死日军残兵拉响手雷卷进火球,最后只找回半片焦黑枪托。钟世铭把枪托片插进泥地,权当墓碑。没有泪,也没人提议立正,大家只把空弹壳摆木片前,算最简陋的告别。 “走。”钟世铭低声下令。他抬脚,鞋底踩碎一枚湿软弹壳,发出轻微“咔”声。一百零七人跟在他身后,像被削短却仍锋利的刀,继续向北。 下半夜,雨又落。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护住枪机,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突然,斥候止步,右拳高举。全队立刻伏倒,雨点砸后颈,冰凉。黑暗中,低低口令传来:“自己人。” 是地下交通站联络员。他带来消息:大余县城已驻进日军一个中队,沿公路设卡;再往前二十里,章水渡口有便桥,驻一个分队,配掷弹筒,天亮前换岗。联络员递来香烟盒锡纸,背面画简易路线图,又塞给钟世铭半袋炒黄豆——交通站最后存粮。 钟世铭捏着黄豆,指节泛白。转身把黄豆分给伤员,每人十粒,嚼得咯嘣响。随后摊开锡纸,用指甲在泥地划路线: “两点前摸渡口,先摸哨,再强渡。过不去,就绕山——多走四十里,天亮前必须过江。” 没人应声,只有牙齿碾碎黄豆的声响,在夜里像老鼠啃骨头。 凌晨两点,队伍潜至章水便桥。雨停,云层裂缝,月光泻河面,像撒层碎玻璃。桥头沙袋后,日军哨兵缩脖打盹,枪上刺刀反寒光。对岸,掷弹筒筒口黑漆漆,像等人靠近的嘴。 钟世铭慢慢扳开驳壳枪机头,发出极轻“嗒”声。左手指并拢前划——摸。两黑影贴草坡爬出,像蛇滑进月光。十米、五米、三米——刀光闪,哨兵喉被捂,刺刀锁骨缝刺进,闷哼被雨布捂回,尸体软进河堤阴影。对岸掷弹手同时被拧断脖子,连人带筒翻进水里,只溅起轻微水花。 便桥在手。队伍无声通过,鞋底踩木板,低低“咚咚”,像压抑心跳。最后一人离岸,钟世铭回身,将桥板中央两颗手榴弹弦扣扶绳,指尖一松,弦笔直。他最后过桥,脚落稳,对岸猛拽绳——轰!木桥断成两截,带火焰浓烟翻进河,顺流飘远。 天快亮,东边蟹壳青。队伍钻进对岸茅草丛,湿衣贴肉,像裹层冰。钟世铭摊开锡纸,用刺刀尖在“章水”二字划叉,低声道: “又活一天。走,去徽州。” 他起身,把半片碎弹壳弹进河。弹壳旋转几下,缓缓沉底。身后,一百零七人跟着他,踩晨霜,继续向北。死亡在前,他们已学会把死亡甩在身后,像甩掉鞋上沾着的一块湿泥。 第4章 晨霜里的徽州 霜降刚过,五更天的徽州城外,水田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咔嚓”一声,像踩碎薄薄的瓦片。钟世铭带队钻出茅草丛,一百零七人立刻伏在田埂下,白气从嘴里喷出来,飘到空中就散了。 前方半里,徽州西门的碉楼露出剪影,探照灯时有时无,显然发电机缺油。哨兵抱着枪,在城垛下来回跺脚,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像远处有人敲梆子。 “自己人。”斥候低声回来,身后跟着交通站的小庄,一身长衫,背却佝偻得像老农。小庄递来一张烟盒锡纸,上面用铅笔描着城门守备:日军一个分队,伪军一个排,机枪两挺,掷弹筒一具,换岗在天亮后一个时辰。 “伪军小队长叫胡老六,”小庄哑着嗓子,“以前跟过红军,家里被鬼子烧了,能谈。” 钟世铭把锡纸折好,塞进贴胸口袋,与那张旧报纸、那张路条叠在一起。他抬头看天,东边已泛起蟹壳青,再拖就要白日见鬼。 “谈不成,就硬掏。”他声音低,却像钝刀磨石,“先摸哨,再叫门。” 方案极简:机枪占河堤,步枪分两路贴墙根,顾清和带伤员留在埂下,胡老六若肯开门,城头机枪就由伪军掉转枪口;不肯开,手榴弹集中城门左侧——那里有道旧裂缝,被雨水泡得发酥。 两点整,队伍潜到护城河边。冰面薄,不能踩,大家踩着自己的绑腿布,一节一节挪过去。月光被云勒得只剩一缝,照在城砖上,像给青苔镀了层锡。哨兵的影子投在墙,拉得老长,来回晃。 摸哨的是辛明哲。他穿一件剥来的伪军棉袄,扣子故意错扣,领子歪着,走路微佝,像赌了一夜钱的二流子。离哨兵还有五步,他停住,掏出烟盒,拇指一弹,一根烟跳出半截。 “老哥,借个火。”他咧嘴笑,白气从牙缝钻出。 哨兵刚低头摸火柴,辛明哲左手已捂住他的嘴,右手刺刀从下巴捅进脑干,一拧,人软了。他把尸体轻轻靠墙放下,像放一袋湿米,回头招手,城门左侧的裂缝下,已贴上三颗手榴弹。 钟世铭带人贴墙根,手指曲了三下——准备。辛明哲抬手,学了三声斑鸠叫,城里回了两声,短促。胡老六肯谈,但要当面谈。 城门开了一条缝,窄得只容一个人侧身。胡老六探出半张脸,左颊有道烫伤疤,在灯下亮得发紫。他看见钟世铭的竹杖,嘴角抽了抽,低声道: “红军?” “新四军。”钟世铭把竹杖往怀里一收,“借道,不贪城,天亮前过。” 胡老六抬眼,看见河堤上黑压压的枪口,又看见自己头顶那两挺机枪的射手——伪军,却已把枪口调转向内。他喉结滚了滚,腮帮子直抖。钟世铭补上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只借半炷香,留你一挺机枪、两箱子弹,还能向鬼子报功;不开,天一亮,你连汉奸都当不成。” 胡老六眼里闪过一道算盘珠子的光。他心知肚明:日军巡逻小队刚在玉米地被全歼,城里只剩一个分队鬼子,天亮换岗前,他把“击退”说成自己打的,没人对证;若死守,日军换岗时照样发现新四军大部队在城下,枪一响,他第一个被拉去垫背。开了,有枪有弹还有功;不开,当场没命,事后更惨。 他牙根一咬,侧身让出门缝:“半炷香,多一步我不认!” 队伍鱼贯而入,脚步轻得像猫,连枪托都用手兜住,不碰石门槛。最后两个战士抬着重伤员,血顺担架布滴在门洞青石,滴答,滴答,像更漏。 城里更静。长街空荡,风卷碎纸,在青石板上跳。钟世铭带队贴墙根走,目标:北门出城,绕到岩寺镇,那里有新四军联络点。刚转过十字街,前方突然传来皮靴声——日军巡逻小队,六人,刺刀上枪,走得整齐,铁掌踏石,声音清脆得刺耳。 躲不及。钟世铭抬手,五指一张——散。队伍瞬间贴进两侧门洞,枪口朝外,保险无声掰开。日军小队毫无觉察,直直走进十字心。领头军曹刚要左转,左侧门洞里伸出一只大手——栾承山的手,蒲扇般捂住他的嘴,右手大片刀从锁骨缝砍进去,“噗”一声闷响,血喷在砖墙,热汽白。 几乎同时,五把刺刀从门洞里伸出,同时扎进剩下五名日军胸口,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日军连喊都没来得及,尸体被拖进门洞,刺刀拔出来时,血顺着砖缝流进阴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钟世铭看一眼表——还剩半炷香。他抬手,队伍继续向北,脚步更快,却更轻。经过一家豆腐坊,门板虚掩,热气从缝里钻出,带着豆香。一个战士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立刻被后面的人捂住嘴——吸不得,一出声就要命。 北门出现在望。门洞上悬着一盏汽灯,玻璃罩裂了条缝,火苗被风吹得歪向一边,像随时会灭。守备是伪军,却多了一个日军伍长,正抱着枪打盹。伍长靠门柱,头一点一点,枪绳缠在腕上,要夺枪必先惊动。 辛明哲解下绑腿,悄悄绕到伍长身后,绑腿布往颈间一套,膝盖顶住脊背,双手猛勒。伍长睁眼,嘴张到一半,被绑腿死死勒住,只发出“咯”一声轻响,像骨头错位。十秒后,人软了。伪军士兵眼睁睁看着,枪托在发抖。胡老六低声喝: “稳住!命是自己的!” 城门被推开,铰链“吱——”一声长叫,像老鬼叹气。队伍鱼贯而出,踏入城外霜田。冰面再薄,也顾不得,一百零七人踩碎薄冰,发出连串“咔嚓”,像一串远去的爆竹。 背后,徽州城仍沉在黑暗里,没惊动一盏灯。只有那盏汽灯,火苗被风拉得老长,映着城门洞里的血,红得发黑。 霜田里,队伍拉开距离,向北疾走。顾清和回头望一眼,城门楼子渐渐没入雾中,像被水化开的墨。她摸了摸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低声对身旁的伤员说: “再撑十里,就有热盐水。” 伤员没应声,只把担架绳往肩上又勒紧了一寸。 前方,岩寺镇方向,天色由蟹壳青转成淡银,一线微光浮在地平。钟世铭把竹杖插进霜土,杖头挂着一点冰碴,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他抬眼,声音低却稳: “跑起来,把霜踩碎,把命跑热。” 一百零七人同时加速,脚下薄冰四溅,像打出一片细碎的星。背后,徽州城的碉楼渐渐被晨光吞没,无人知晓,这一夜,有人借道,又悄然离去。 第5章 第 5 章 天放亮时,霜田走到尽头,迎面是一条瘦硬的土路,蜿蜒钻进雾气。雾很浓,像有人把米汤泼在天地之间,十步外只剩灰白。钟世铭把竹杖往腋下一夹,抬手示意放慢脚步——岩寺镇就在雾芯里,新四军联络点设在外围,一盏油灯是暗号:灯在,点在;灯灭,点毁。 队伍拉开散兵线,无声前行。鞋底踩碎薄霜,发出细碎的“咔嚓”,像是在悄悄掰断干树枝。顾清和走在伤员旁边,额前碎发被雾气打湿,贴在皮肤上,她抬手抹了一把,指背沾着泥和霜,像涂了一层冷蜡。她没停,继续走,嘴里轻轻数着担架绳的节拍:“一、二,一、二……”给伤员,也给自己。 雾渐薄,镇口一棵老槐先露出轮廓,树干空心里塞着半截砖,砖上坐着个半大孩子,蓝布衫短了半截,露出细瘦的脚踝。孩子怀里抱着一只竹篮,篮上盖布,布下露出油灯玻璃罩。灯芯燃着,火苗被雾压得只剩黄豆大,却始终不灭。 暗号对上。孩子抬眼,目光扫过队伍前头的竹杖,轻声道: “胡先生家,豆腐坊,后门。” 声音不高,却带着徽州口音的尾音,像瓦檐滴水。钟世铭点头,队伍拐进镇边小巷,石板路湿滑,墙根堆着过冬的松柴,散发出树脂潮味。巷口风大,灯苗晃了两下,孩子用手掌护住,指节冻得通红,却一动不动。 豆腐坊在巷尾,门面窄小,灶间热气却从门缝往外冒,混着豆腥与柴烟,像一碗刚出锅的豆浆被风刮得四散。后门“吱呀”一声开,胡先生本人——一个四十出头的瘦高汉子,青布衫袖口磨得发亮,手背上沾着豆渣——探头出来,目光先落在竹杖,再落在钟世铭的脸,最后落在队伍后头那几副血迹斑斑的担架。他没多问,只侧身让出门: “进来,灶间热,先暖人。” 后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北墙根一排酱缸,缸盖压着青石,缸身渗出盐霜,像披了层白纱。东屋窗下摆着两张门板,铺了干草,草上垫着旧棉被,显然是临时病床。顾清和把担架一放,立刻蹲身检查伤员,手指在纱布上轻轻一按,血渗出来,颜色暗红,却不再喷涌。她松了口气,抬头对胡先生道: “要热盐水,越多越好。” 胡先生点头,转身进灶间。灶膛里松柴噼啪,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仍浸在影里,像一块被刀切开的豆腐。铁锅里的豆浆刚沸,泡沫鼓起又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与屋外隐约的犬吠交织,竟显出几分安稳。 钟世铭没进屋,他站在后院门口,竹杖点在石板上,目光穿过门缝,望向镇中心。那里,天主教堂的尖顶在雾里若隐若现,钟楼上悬着一面小小的太阳旗,白底红丸,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他看了一会儿,低声问: “鬼子驻哪儿?” “教堂。”胡先生舀起一勺热豆浆,倒进木桶,热气在他睫毛上结了一层水珠,“一个分队,三十七人,机枪两挺,掷弹筒一具,伪军一个排,住东街老祠堂。每天天亮后,教堂门口放操,跑三圈,回营吃早饭。” 钟世铭点头,目光收回,落在灶间角落——那里堆着十几只空油篓,篓身沾满豆渣,却隐约露出崭新的木色,显然是刚换的。他弯腰掀开一只篓盖,里面空空,却垫着干草,草下压着一排步枪弹夹,油亮亮,像刚出锅的黄豆。 “多少?” “一百二十条枪,子弹六千发,昨晚才运到。”胡先生声音压得极低,“是县委给东进支队的,你们来了,就带走。” 钟世铭没立刻回答,他伸手进篓,指尖在弹夹上轻轻划过,像抚摸一块温润的玉。他知道,这批枪弹意味着东进支队能再撑三个月,也意味着岩寺镇随时可能暴露。他抬头,目光穿过热气,落在胡先生脸上: “天亮前,我们走。枪弹,全带走。” 胡先生点头,却没立刻应声,他转身从灶膛边摸出一张纸条,递过来: “县委最新指示:岩寺以南,黄山脚下,有地方武装‘黄山支队’,约二百人,枪不足,弹药奇缺,尚未整编。你们到后,以新四军名义收编,统一指挥,建立游击走廊,确保皖南与苏南通道。” 钟世铭接过纸条,指尖在“黄山支队”四个字上轻轻摩挲,像摸一块粗糙的石头。他想起玉米地里的血,想起章水便桥的碎木,想起徽州城门洞里的暗红。现在,又有一块石头压上来,他却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有人,就有办法。 他折好纸条,塞进贴胸口袋,与旧报纸、路条、锡纸图叠在一起,像把一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开了另一道门。 灶间里,豆浆已沸,泡沫鼓起又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远处传来的枪炮,又像心跳。顾清和端来热盐水,用日军急救包里的镊子,夹出伤员脸颊里的碎骨,动作轻得像绣花。伤员咬着毛巾,一声不吭,只有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砸在门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 钟世铭看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后院外,雾已散尽,天边泛起蟹壳青,像一块被水浸开的淡墨。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像吞下一口冰碴,却觉得胸腔发热。他抬手,竹杖指向北方,声音低却稳: “做饭,擦枪,补鞋,晒药——两小时后,去黄山。” 身后,灶间里的火苗“噼啪”一声,爆出火星,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仍浸在晨影里,像一块被刀切开的岩块,一半热,一半冷,却同样坚硬。 第6章 黄山脚下 霜色未退,岩寺镇北的官道像一条被车轮压扁的灰带子,蜿蜒进晨雾。钟世铭把竹杖横插在背包后,步子压得紧:一百零七人,两挑子弹,一挑药品,新缴的歪把子压弯了扁担。雾深处,山影如铁,偶尔露出一线青灰色的崖壁,像巨兽的脊骨。 顾清和走在担架旁,额前碎发被汗黏成几缕,浅褐色瞳仁映着霜光。她没再说话——一夜热盐水洗过伤口后,她的话更少,只在换药时低声数拍子:“一、二,松手。”那声音轻得像在缝补一件随时会碎的瓷器。 午后,队伍抵黄山支队的地界——汤口镇外一片毛竹林。林口竖着半截石碑,上刻“黄山”二字,下半截被炮弹啃掉,断面参差,像豁了牙的嘴。碑旁站着个中年汉子,灰布棉袄斜披,腰间插两把驳壳枪,枪绳缠得乱七八糟。他远远望见钟世铭背后的竹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 “黄山支队,支队长郑大川。”汉子抱拳,声音洪亮,“早听说新四军要过来,没想到这么快。” 钟世铭回礼,目光一扫:郑大川身后立着二百来号人,衣衫杂色,有猎户、樵夫、茶农,也有散兵;枪更杂,老套筒、鸟铳、汉阳造,甚至有两杆明代火绳枪,枪机用破布缠着。唯一整齐的是眼神——饿狼见食的光。 郑大川抬手,后面立刻抬出三口大缸,缸口用棉被盖着,掀开后热气扑面:一锅山芋干、一锅糙米粥、一锅野兔炖笋。香味钻进人鼻子,几个新兵喉结上下滚动,却没人动筷子——纪律早在路上钉进骨头。 “先吃,后谈。”郑大川笑得豪爽,眼底却藏着试探。 钟世铭没推辞,让顾清和带伤员先盛粥。自己盛了一碗山芋干,蹲在地上,大口扒拉,腮帮子鼓得像仓鼠。郑大川眯眼看他,笑意更深——能蹲能吃的长官,多半是带兵的料子。 饭后,竹林空地摆开两张八仙桌,一张铺着黄山支队花名册,一张摆着新四军带来的礼:两挺歪把子、六箱子弹、五十颗手雷,还有一听罐头。郑大川的手指在机枪散热片上摩挲,粗糙的指腹被烫得微微发红,却舍不得松开。 “郑队长,”钟世铭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林间的风声,“上级指示,黄山支队编入新四军先遣支队第二大队,你任大队长,我任政委。枪、弹、粮,今天全留下;明天起,统一口令、统一军饷、统一指挥。” 郑大川没立刻回答,他抬眼,目光穿过竹林,落在远处山脊——那里,一道旧战壕像伤疤蜿蜒,是上月被日军炮击后留下的。他喉结滚动,半晌,咧嘴一笑,金牙在暮色里闪了一下: “统一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讲。” “一,我手下弟兄不拆编,原班人马原班排长;二,日军‘扫荡’时,让我打头阵,我要给死去的弟兄报仇;三,”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要一套新四军军装,要新的,不能是补丁摞补丁。” 钟世铭听完,点头:“前两条,照准。第三条——”他回头,队副立刻从背囊里捧出一套叠得方正的灰军装,领口还留着浆洗后的浆线,硬挺挺的,“新的,昨晚才浆过。” 郑大川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笑声震得竹林嗡嗡响。他一把抓过军装,抖开,披在肩上,金牙在暮色里亮得刺眼: “成交!” 当夜,竹林空地燃起篝火。火舌舔着锅底,豆油耗尽,锅沿开始发红。两支人马围火而坐,起初泾渭分明,后来渐渐混了:黄山支队的猎户教新四军如何套野兔;新四军的老兵教猎户如何给步枪退弹壳——用树枝捅,用石头磕,用牙咬,各显神通。火光映着一张张脸,金牙、缺耳、浅褐瞳仁、眉骨浅疤,都在夜色里跳动,像一幅被火烤得卷曲的油画。 顾清和坐在火边,用日军急救包的镊子,夹出一名猎户肩头的铁砂——那是土炮炸膛留下的。铁砂一粒粒落进搪瓷盘,发出清脆的“叮叮”。猎户咬牙,一声不吭,只在最后一粒铁砂取出时,冲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女先生,你手比俺婆娘还轻。” 顾清和没笑,只把嘴角那条天然上扬的弧线抿得更紧,轻声道: “别沾水,三天。” 火堆另一侧,裴守拙蹲在石头上,旱烟袋在掌心转了一圈,终于没点——黄山脚下,烟光会暴露目标。他抬眼,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脊,声音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 “黄山支队的弟兄,明儿起,咱们就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兄弟。锅里有饭,大家饱;锅里有弹片,大家扛。” 郑大川把新军装穿正了,金牙在火光里闪了一下,接口道: “锅里有鬼子,大家一起剁!” 众人哄笑,笑声惊起几只夜鹭,扑棱棱掠过竹林,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篝火渐熄,炭火埋进灰烬,只留一点暗红,像未说尽的话。钟世铭把竹杖插进地里,杖头挂着一点火星,他抬眼,目光穿过竹林,落在更远的山脊——那里,日军据点灯火闪烁,像一串悬在夜空的毒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睡觉,擦枪,补鞋,晒药——五更造饭,天亮后,去汤口岭,看鬼子炮楼。” 身后,炭火“噼啪”一声,爆出最后一点火星,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仍浸在夜影里,像一块被火烤热、又被夜冷却的岩块,一半热,一半冷,却同样坚硬。 第7章 汤口岭的炮楼 五更天,汤口岭还浸在铁青色里。岭脚一条碎石公路蜿蜒而上,像谁在陡坡上随意撒了一把灰白豆子。岭腰,日军炮楼拔地而起,三层水泥墙,枪孔黑洞洞,像一排掏空的眼睛。再往上,崖壁刀劈斧削,只剩一条羊肠小道,被霜冻成玻璃面,踩上去“嚓嚓”作响,一步滑半尺。 钟世铭伏在公路对面茶棵地里,竹杖横搁膝前,霜花顺着杖身爬到他指缝,化成水,他却纹丝不动。望远镜里,炮楼院门正缓缓打开——木杠抬起,铁链“哗啦”落地,两队日军鱼贯而出:前排步枪上刺刀,后排肩扛九二式,最末是两个掷弹筒手,筒口斜指天空,像两根黑手指在试雨势。合计三十七人,与情报吻合,一分不差。 “正主下山了。”钟世铭放下望远镜,低声道,“郑大川,你带一中队正面顶公路;裴守拙领二中队抄后山小道,掐鬼子回炉的退路;机枪班跟我,压坡脚——等他们前队过弯道,再打。” 命令被风卷走,散进茶棵。茶树矮,叶却密,霜打过的叶子暗绿发亮,正好藏人。战士们把棉衣反穿,白布里朝外,远远望去,与霜田混成一色。顾清和蹲在最后一排,膝上铺着折叠纱布,手指无意识地捻线头——她帮不上前面,只能等,等血,等伤,等那盏随时会亮的手术灯。 日军队列沿公路下行,皮靴踏碎石,“咔啦咔啦”,节奏整齐得像鼓点。前队刚踏进弯道死角,钟世铭猛地抬手,向下一劈——“打!” 茶棵地里瞬间蹿出火舌。两挺歪把子左右交叉,子弹贴着公路面扫过去,前队日军像被镰刀割的麦子,齐刷刷倒下一排。中队长佐藤少尉反应极快,就地滚到路基下,指挥刀往上一指:“敌在茶棵——压制!” 九二式重机枪立刻架上路肩,枪口喷火,子弹呼啸掠过茶梢,打得残叶乱飞。钟世铭压低身体,竹杖斜插土里,做临时标尺——“三百米,偏高两寸,再压!”机枪手把准星往下拧半格,重新扣火,这回子弹贴着路基跳,日军重机枪手钢盔被掀飞,人仰面翻倒,血溅在水泥路面上,红得刺目。 与此同时,郑大川率一中队从公路左侧跃出。他穿新发的灰军装,却故意不扣领扣,露出里层老羊皮袄,腰间双枪交叉,活像山大王下山。黄山支队的猎户们跟着他,枪法个个狠:老套筒无膛线,打三百米靠蒙,可他们专瞄日军火把——一枪过去,火把断,火星四溅,日军眼前顿时黑一块亮一块,准星全乱。 裴守拙的迂回路更险。他带二中队绕后山,崖道窄,只容一人侧身。崖壁结霜,滑如镜面,战士们把绑腿解下,缠在鞋底做草鞋刺,一步一挪。最险处是“鹰嘴岩”——一块外突巨石,下头百米深涧。裴守拙先过,旱烟袋斜插后腰,双手抠石缝,脚尖探霜壳,耳边寒风呼啸像刀刮。他刚踏上岩顶,后头传来低呼——一个战士脚滑,半身悬崖,单手抠住石棱,指甲瞬间掀翻。裴守拙回身,解下烟袋绳,甩过去,把人硬拽上来。烟袋却脱手,坠入深涧,半晌才听见“啪”一声脆响,像摔碎的瓷碗。 二中队终于摸到炮楼后侧。崖道尽头,一条铁索斜拉,连着炮楼后门,平时用来吊给养。此刻铁索空荡,只悬着一只木筐,被风吹得打转。裴守拙示意——剪锁,封门。两名猎户取出砍柴钩刀,轮起来猛砍,“当——当——”火星四溅,铁索崩断,木筐坠崖,发出长长“嗖——啪!”回声未绝,炮楼后院已乱:留守日军扑到垛口,朝下乱放枪,子弹打在岩壁,碎石乱飞,却够不着人。 正面公路,日军已死伤过半。佐藤少尉见后路被断,红了眼,指挥刀一挥:“冲锋——夺路!”残余二十余人端枪上刺刀,踩着同伴尸体,向茶棵地猛扑。刺刀在薄雾里闪寒光,像一排移动的钢锯。 钟世铭等的就是这一下。他竹杖往地里一插,低声吼:“手榴弹——拉!” 百来颗手榴弹同时扯弦,导火索“嗤嗤”冒白烟,三秒后,茶棵地前沿炸起一道火墙。冲击波把日军掀翻,残肢、钢盔、碎石混成一片,噼里啪啦砸回公路。佐藤被气浪掀到半空,指挥刀断成两截,人重重摔在路基下,半边脸嵌满碎石,仍挣扎着掏手枪。郑大川一个箭步冲上去,大片刀从后颈砍进,“噗”一声,血喷了郑大川半身,新发的灰军装前襟瞬间染成黑红。 手榴弹烟未散,裴守拙的二中队已从崖顶俯冲下来,像一群下山的猴,踩着霜壳一路滑到炮楼后门。门被铁索断封,他们搭人梯,翻上二层垛口。猎户们最拿手:甩出柴绳,套住垛口箭垛,脚蹬墙面,三两下蹿上去。一个日军刚探身,被猎户一斧背砸在面门,鼻梁塌进脸里,人仰面倒回炮楼内。 二层拿下,三层便是顶。楼梯窄,只容一人,日军守军作困兽斗,扔下最后两枚手榴弹,炸塌半截楼梯。裴守拙解下绑腿,结成绳,甩上三层外檐,人猿般攀上去,从窗洞翻入。顶楼里,四个日军围着电台,正拼命发报求援。裴守拙抬手,驳壳枪连响,四人应声倒地,电台“嘀——”声戛然而止。他喘口气,抬脚踹翻发报机,机壳裂成两半,零件滚了一地。 与此同时,正面公路也收了尾。残存七八个日军跳进路边排水沟,企图顺沟逃向汤口镇。钟世铭竹杖一挥,机枪班追上去,歪把子居高临下,子弹贴着沟底犁过去,泥水溅起一尺高。日军被堵在沟里,进退不得,最后两颗手榴弹扔下来,沟底泛起血泡,水面瞬间染成暗红。 枪声停了。风掠过茶棵,残叶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咀嚼最后的寂静。日头已爬上山脊,霜开始化,白气从地面升起,与未散的硝烟混成一片,阳光照进去,显出淡淡的粉红。 顾清和带着卫生员冲上前。公路沟里,血水混着泥,踩上去“咕叽”作响。她蹲下身,用镊子夹出一名日军少尉气管里的碎骨,手稳得像绣花,却终究无力回天——那人颈动脉已断,血喷了她半身,浅褐瞳仁映着晨光,像两粒被水浸过的石子。她抿紧嘴角天然上扬的弧线,把白布单拉过死者头顶,转身去救自己人。 此役,黄山支队与新四军共歼日军三十七名,伪军十二名,缴获九二式重机枪一挺、掷弹筒两具、步枪四十支,子弹万余发。己方阵亡九人,重伤七人,轻伤十八。郑大川的新军装前襟被血浸透,他懒得换,只把衣角拧了拧,随手在霜地里擦两下,灰布又显出暗红纹路。他冲钟世铭咧嘴,金牙在阳光下闪一下: “这颜色,比新发的还正。” 钟世铭没笑,他站在炮楼三层,用竹杖尖拨弄那台被踹裂的电台,零件丁当乱滚。他抬眼,望向更远的山脊——那里,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黄山深处,蛇背上有日军下一个据点:潜口。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像吞下一口冰碴,却觉得胸腔发热。他转身,对身后百余双眼睛道: “吃饭,擦枪,补鞋,晒药——两小时后,去潜口。” 众人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刀背刮过岩石,钝而沉。风掠过茶棵,残叶沙沙,像替他们回答: “走,去下一场血。” 第8章 潜口之蛇 炮楼废墟上的太阳还没爬过竿顶,霜气先被血腥味压了下去。钟世铭蹲在炸塌的垛口边,用竹杖尖拨弄一张被血浸皱的地图——潜口据点像一条灰蛇,盘在黄山余脉的咽喉处:东接徽杭古道,西连汤口粮道,蛇背拱起两座碉堡,互为犄角;蛇尾拖一条深水沟,秋后涨水,成了天然壕沟。蛇头,是潜口老街,百十户人家,被日军一条铁丝网圈进“安全区”,网内网外,隔成阴阳。 “蛇打七寸,七寸在这儿。”钟世铭指尖点在蛇腹——老街北口的碉堡,三层,水泥灌了碎石,号称“小号南京城”。旁边用铅笔画了个小叉:上月地下交通员送情报,说堡底压着地窖,原是徽商藏茶之处,干燥、避光,如今改成弹药库。 郑大川把金牙往下一呲:“地窖炸穿,蛇就瘫。” 裴守拙却皱眉。他蹲在机枪护墙后,旱烟袋空着,只拿烟头在掌心转——烟叶早断了,转的是心思。“七寸硬,打不得正面。蛇尾水沟秋深,能淹到胸,夜里趟水摸尾,从网底钻进去,掏心。”他说得慢,像在数石头,“水冷,人受不了太久,得先找‘船’。” 船,其实是门板。岩寺镇带来的,拆了三家铺子,十块厚杉木,用绑腿扎成两排“木筏”,每排可载六人;前端削斜,拖网时阻力小。为减声响,木沿包上湿棉被——顾清和带着卫生员,一针一线缝的,被面是老乡陪嫁的红绸,浸了水,颜色暗得像凝血。 夜里九点,队伍潜至水沟上游。雾从山涧爬下来,先缠脚,再缠腰,最后把整条沟吞得只剩潺潺水声。钟世铭赤足下水,冰得牙根发酸,却不敢出声——沟里漂着碎冰,踩上去“嚓嚓”脆响,像走在一地玻璃碴。他左手托木筏,右手握竹杖,杖尖探路,每前进一步,先戳碎薄冰,再落脚,水纹被雾吞没,无声。 第一排木筏上,是辛明哲和四名猎户。猎户背土弩,弩槽涂了猪油,减噪;辛明哲腰间缠一圈细麻绳,绳头系着三颗“甜瓜”手雷——他今晚的任务,不是杀人,是“摘胆”:把弹药库引信提前拔掉,让蛇腹空膛。 第二排木筏,郑大川亲自压阵,金牙咬一根芦苇管,管头通到筏外,换气用——水沟只三米宽,却深及胸,人蹲筏上,口鼻没雾,吐气成白,容易被探照灯捉到。芦苇管把白气导到水面以下,散成细碎水泡,像鱼吐泡,无声无息。 裴守拙带机枪班留在沟外,负责“打草惊蛇”——等堡内爆炸起,他们沿公路两侧开火,把日军注意力吸向正面,给掏心小队留撤退缝。 水沟尽头,铁丝网出现。网眼密,却离地半尺——秋后水涨,原网脚被冲垮,日军只加了一层浮网,用木桩钉在沟壁,像一条懒蛇盘尾,留了缝。辛明哲仰身入水,下巴贴筏面,用竹签挑网底,慢慢抬起一寸,木筏像一条黑鱼,贴着水皮滑进去,连水珠都没碰网。 网内是“安全区”背面。一排民房被日军强征,窗堵死,门朝街,屋檐下吊着风灯,灯罩裂口,火苗被雾呛得发绿,照得街面青一块白一块。街尽头,碉堡拔地而起,探照灯从三层垛口扫下,光柱像一条缓慢移动的白蛇,每扫一次,街面就亮一次,墙根的老鼠都无处躲。 辛明哲贴墙根,手指曲三下——分散。五人像墨汁渗纸,各自滑向阴影。他本人的目标,是碉堡侧后的小铁门——情报里说的:门内旋梯直下地窖,弹药库就在梯底。铁门外,一名日军哨兵抱枪打盹,钢盔压到眉心,皮靴蹬在门槛上,挡住门缝。辛明哲解下绑腿,绳头缠腕,慢慢收紧,像给毒蛇量颈——一步、两步,绳套猛地勒住哨兵下巴,膝盖顶脊背,十秒后,人软成面袋,被拖进阴影。铁门“吱呀”一声开,旋梯黑洞洞,像一张等人往下跳的嘴。 与此同时,郑大川带人摸向街心——那里,是日军宿营地,原徽商会馆,高墙深院,门口两盏汽灯,灯下站着双岗。猎户们卸下土弩,“嗖”一声,一支短箭贯入左边哨兵咽喉,右边哨兵刚扭头,第二支箭已到,从眼窝扎进去,人仰面倒,汽灯被尸体撞得晃,灯罩“哗啦”碎了一地。 院内,日军酣睡。大通铺一排,枪架在铺尾,像一排整齐的骨牌。郑大川金牙一闪,抬手——“摘!”战士们猫腰进去,一人盯一个铺,左手捂嘴,右手刺刀,刀尖从锁骨缝扎进去,一拧,一拔,血喷在墙上,发出“嗤嗤”轻响,像深夜磨镰刀。三十七名日军,没发出一声喊,只剩铺板被血泡得“咕咚咕咚”响。 辛明哲已下到地窖。窖内干燥,堆满木箱,箱上刷着“昭和气”漆字,掀开,全是黄澄澄的子弹,还有两箱“甜瓜”手雷。他掏出随身带来的“定时引信”——一根掏空的高粱秆,内装洋火头药,外缠油布,点燃后,可延时十分钟。三颗手雷并排,引信缠在一起,像三条蛇头被同一根绳勒住。火点着,火苗“嗤”地窜起,映得他瞳孔里两粒幽绿。他转身,沿旋梯直上,脚步轻得像猫,却一步比一步急——十分钟,够他翻出铁丝网,不够他跑回水沟。 地面,郑大川已带人撤出会馆,顺手把两盏汽灯踢倒,灯油泼在廊柱上,火苗“轰”地爬上去,火舌舔着檐角,像一条觉醒的赤龙。火光照亮半边街,也照亮了碉堡顶层——日军终于发现异常,探照灯猛地转向,白光罩住街心,却只见自家会馆火起,人影乱窜,像被捅开的马蜂窝。警报器“呜呜”尖叫,铁哨子、皮靴声、枪机声混成一锅粥。 “撤!”郑大川金牙一咬,挥手,队伍沿原路扑向水沟。背后,碉堡内传来第一声爆炸——不是地窖,是旋梯中段,辛明哲的引信提前了两分钟,他算错了油布燃烧速度。爆炸掀翻旋梯,水泥墙裂开一道黑缝,火舌从缝口喷出,像巨兽呕吐。紧接着,地窖深处“轰隆隆”连响,弹药库被引爆,整个碉堡先是猛地一鼓,接着像被抽了脊梁,层层塌陷,水泥块、钢梁、机枪零件,被气浪抛上半空,又重重砸回街面,把刚冲出堡门的日军活埋一半。 水沟外,裴守拙的机枪班终于等到信号。两挺歪把子同时开火,子弹贴着公路面犁过去,把从碉堡缺口冲出的日军又扫回火海。火光照着机枪手的脸,汗珠滚落,像滚油,却没人眨眼。 辛明哲最后一个翻出水沟,背后铁丝网被气浪掀得腾空,像一条被斩断的蛇尾,在半空扭动几下,重重拍进水里。他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笑——白得发冷的笑。他抬手,冲沟外比了个“三”的手势:三颗手雷,一条蛇腹,掏空了。 拂晓,雾散。潜口老街一片狼藉:碉堡剩半截残墙,像被掏空的兽腔,还在冒青烟;会馆烧成黑框架,火舌舔着焦梁,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街面水泥地裂成龟背,嵌满弹片、碎骨、钢盔,踩上去“嘎吱”作响,像走在一场噩梦的残渣上。 钟世铭站在水沟外,用竹杖拨弄一片扭曲的机枪护板,护板上还粘着半只焦黑的手,手指弯曲,像要抓住什么,却永远抓空了。他抬头,望向更远的山脊——那里,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黄山深处,蛇背上有日军下一个据点:呈坎。他深 第9章 呈坎的“蛇头” 潜口老街的火还没熄透,晨风里卷着焦糊味,像一条刚被剁了尾却仍在扭动的蛇。钟世铭把竹杖往焦土里一点,拨开半片炸弯的机枪护板——护板背面粘着半只焦手,手指扭曲,还保持着扣扳机的弧度。他抬头,灰白公路在山脊上蜿蜒,像那条蛇剩下的身子,一路游向呈坎。 “蛇头不死,蛇还会反咬。”他低声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字字砸进身边人耳里。 呈坎距潜口十八里,公路盘山谷,一侧峭壁,一侧深涧。日军把据点扎在蛇头最高处:一座明代古祠堂,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门前两尊石狮,如今石狮颈上套着铁丝网,嘴里塞着机枪管。祠堂后墙紧逼崖壁,崖下是百丈深涧,涧水入秋,声如闷鼓;左右两翼各伸出一座水泥碉堡,与祠堂成“品”字,火力交叉,无射击死角。唯一的接近路,是祠堂正面那条青石板坡道,坡长三百米,宽不足两丈,被日军削成“之”字,每拐一次,设一道拒马、一道铁丝网、一挺机枪。当地人叫“三叠坎”,如今叫“鬼门关”。 午后,队伍潜至呈坎对面鹰嘴崖。崖顶生着一丛野茶,茶后藏着六颗脑袋——钟世铭、郑大川、裴守拙、辛明哲、顾清和、郑大川的猎户排长“老铳”。六人趴成一排,望远镜里,祠堂前坪正放操:日军一个小队,伪军一个排,轮流跑坡,皮靴踏石板,“咔啦咔啦”,回声在涧底滚,像石头碾磨骨头。 “坡太陡,正面冲就是送。”老铳吐掉嘴里的茶梗,缺耳在日光下亮得发红,“得让鬼子抬头看天,不能低头看坡。” 辛明哲没吭声,他盯着祠堂屋脊——飞檐下挂着一排青铜风铃,风吹铃动,“叮当”作响,铃绳末端系着一根细铁丝,铁丝直通后崖,沿崖下到涧底,再缠在一棵松树上。那是他昨夜摸黑挂的“活线”——线动,铃响,铃响,鬼子抬头。 “铃一响,你们正面扔烟幕,我攀后崖,掏祠堂屋脊。”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擦过铃,“屋脊一塌,鬼子抬头也看不见天。” 裴守拙皱眉:“后崖刀削,怎么攀?” 辛明哲从背囊抽出两盘细麻绳,绳头缠着小指粗的钢钩——昨夜用掷弹筒改制的“抛钩枪”。“两百米,够到屋脊脊兽,钩咬瓦当,我爬绳上,比猴子快。”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带着铁锈味。 计划定下,分工明确:裴守拙带机枪班正面压坡脚,专打“三叠坎”机枪眼;郑大川率一中队携土制烟幕罐(石灰 干辣椒 稻草),铃响即投,造烟墙;钟世铭带二中队贴涧底潜行,铃再响,即冲锋;辛明哲独攀后崖,掏屋脊;顾清和带卫生员在涧底岩石后设临时包扎点,红绸被面已撕成三角巾,铺在石面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黄昏,日头西坠,祠堂屋脊被镀上一层金边,风铃影子斜斜投在瓦面,像一排等待发令的旗。辛明哲换黑衣,裤脚扎死,背绳携钩,潜至后崖涧底。崖壁直上直下,青苔厚得像发霉的毛毯,手一抠,青苔烂,石屑崩。他贴壁而立,听自己心跳——咚、咚、咚,与涧水回声混成一片。 正面,裴守拙的机枪班已就位,枪口压低,标尺定两百米,准星对准“三叠坎”第一挺机枪护板。郑大川带人爬至坡脚,每人怀里抱着瓦罐,罐口塞稻草,草里拌石灰,外浇煤油——一点即燃,烟浓辣眼。 钟世铭贴涧底岩石,竹杖横咬在嘴里,一手握驳壳枪,一手攥绳头——绳那头系在辛明哲腰间,绳动,即知活线已紧。 风忽起,崖顶野茶丛沙沙响。辛明哲抬头,目光穿过暮色,与屋脊风铃对视。他缓缓吸气,抛钩枪举过肩,扣机——“砰”一声闷响,钢钩拖着麻绳蹿上崖壁,铁齿“当”地咬住房脊正中的脊兽,瓦片碎裂,风铃骤响,“叮当叮当”,像一串急促的警钟。 正面,裴守拙的机枪同时开火,子弹贴着“三叠坎”护板跳,第一挺机枪射手刚抬头,钢盔被掀飞,人仰面翻倒。郑大川点燃瓦罐,十几团火球滚上坡道,石灰与干辣椒遇火,浓烟腾起,白里透红,像一条突然立起的烟墙,把“三叠坎”吞了进去。日军咳嗽、咒骂、枪声乱成一锅粥,却找不到目标。 涧底,钟世铭感觉绳头一紧——辛明哲已到屋脊。他竹杖一挥:“冲!”二中队一百零七人,贴崖根狂奔,脚下碎石飞溅,却无人出声,只剩喘息与铁器碰撞,像一条沉默的灰龙,沿涧底直扑“鬼门关”。 屋脊上,辛明哲已解开第二盘绳,沿瓦面疾走,脚步轻得像猫。风铃在耳边狂响,他却听自己心跳——咚、咚、咚,比铃更急。至祠堂正脊,他蹲身,从背囊掏出三颗“甜瓜”手雷,用细铁丝缠在一起,引线拉长,系在风铃绳上——铃再响,即拉火。他抬头,望见坡下烟墙里闪动的灰影,那是钟世铭的冲锋队。他嘴角一抿,露出少有的笑,白得发冷。 “铃——”最后一阵风,风铃骤停,铁丝拉紧,引线“嗤”地冒白烟。辛明哲翻身下脊,顺着绳滑至后崖,身影瞬间被暮色吞没。 三秒后,屋脊炸开,三颗手雷同时爆,火球从祠堂顶端蹿起,瓦片、木梁、脊兽被气浪抛上半空,又重重砸回院内,像下了一场滚烫的陨石雨。祠堂前坪,日军刚冲出烟墙,被头顶爆炸震得懵然,脚下一软,跪倒一片。郑大川趁机带队突进,大片刀从烟里劈出,刀光映着火,红得发紫,一刀下去,血溅在烟上,瞬间被烟吞没。 涧底,钟世铭已冲至“三叠坎”第一道拒马。拒马后,机枪手刚换弹匣,抬头见灰影扑来,枪口还未来得及压下,钟世铭的驳壳枪已响,子弹贯胸,人仰面翻倒。拒马被几双手同时抬起,掀下路基,发出“轰隆”一声闷响,像给“鬼门关”拆了门槛。 第二道拒马后,日军掷弹筒手正跪姿装弹,郑大川从侧翼扑上,大片刀横砍,筒口被劈得歪向一边,弹丸出膛即偏,砸在崖壁,碎石雨点般落下,砸得日军抱头鼠窜。第三道拒马未及掀,已被手榴弹炸散,铁丝网断成几截,像被斩断的蛇身,软软垂在路边。 祠堂内,爆炸后的火尚未熄,梁木断塌,火苗舔着神主牌位,把“朱子家训”四个字烤得卷曲、发黑。一个日军曹长拖着断腿,爬向院角的重机枪,手指刚触枪带,被老铳一箭贯颈——猎户的土弩,五十步内能穿透两块木板,箭羽在火光里颤了颤,像一截突然长出的黑草。 残敌退至崖边,背靠深涧,再无退路。钟世铭竹杖一指:“缴枪不杀!”声音被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仍字字如铁。日军互望,目光里闪过野兽般的绝望,却无人放下枪。一个年轻士兵突然拉掉手雷保险,往自己脚下一按——轰!血与碎石溅起,染红崖边霜草,也染红对面郑大川的半边脸。金牙在血里闪一下,像一粒错位的星。 最后三颗手雷同时爆,崖边陷入短暂寂静。火还在烧,风还在吹,涧水还在闷声敲鼓。顾清和带着卫生员冲上来,白布单盖过一具具残躯,却盖不住崖边那滩被血浸透的霜草——霜化了一半,另一半被冻住,红白相间,像一块未完工的印花布。 钟世铭站在祠堂门槛,竹杖点地,杖头沾着黑灰与碎瓦。他抬头,屋脊已塌,天空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阳光从洞里泻下来,照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清点弹药,救伤员,半小时后——去呈坎北口,掐蛇头。” 身后,火还在烧,风铃残骸挂在断檐,偶尔发出一声脆响,像替那些再醒不过来的灵魂,敲了一下丧钟。 第10章 蛇头断,血未冷 呈坎北口的晨雾比往常更浓,像被昨夜大火蒸出的水汽,混着未及散尽的硝烟,沉甸甸压在山谷里。祠堂废墟还在冒烟,断梁偶尔“哔啵”一声,溅起几点火星,随即被雾吞没。钟世铭把竹杖往地上一插,杖头挂着半截烧焦的布条——那是祠堂幡幔的残片,布纹里还嵌着“朱子家训”的半片金字,此刻被血浸透,再也看不清原本模样。 “清点完毕。”队副跑来,声音压得低,“歼敌四十九,其中日军三十七、伪军十二;缴获步枪四十二支,九二式重机枪一挺,掷弹筒三具,子弹一万三千发,手雷六箱。我阵亡十一,重伤七,轻伤二十一。” 数字像石头,一颗颗砸进泥里。钟世铭没说话,只把布条慢慢卷进掌心,卷紧,再松开,布屑随风散。他抬头,望向更北的山脊——那里,雾幕背后,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黄山深处,蛇尾虽断,蛇头仍在扭动:呈坎以北十五里,潜口河谷,还卡着日军最后一处据点——郎桥哨站。桥不大,却控着徽杭古道的咽喉;桥那头,便是苏南地界,是新四军皖南支队与苏南指挥部的接合部,也是这条“蛇”真正想咬的血管。 “郎桥不拔,蛇头不死。”钟世铭低声道,声音像钝刀刮过岩石,“两小时后,去郎桥。” 顾清和蹲在崖边,正给一名腹部贯穿的伤员塞纱布。她手指极稳,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连续三夜手术,浅褐瞳仁里布满血丝,像两粒被水泡过的玛瑙。血浸透纱布,她换一块,再换一块,最后干脆把整个红绸被面撕成三角巾,一条条塞进伤口。伤员脸色白得发青,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只在钟世铭经过时,艰难地抬了抬手,指尖在空气里抓了一下,像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缕雾。 郑大川站在崖边,用大片刀刮脸——刀背沾着隔夜血痂,刮得腮帮子发红,金牙在晨光里闪一下。他冲钟世铭咧嘴:“郎桥我熟,早年跑山货时走过。桥是单孔石拱,桥北头有碉堡,桥南头是哨楼,互为犄角;桥下河谷深,秋后水浅,能趟过去,但得先掐掉两岸机枪。” 裴守拙没说话,他蹲在火堆余烬旁,用刺刀尖在地上划线:桥、碉堡、哨楼、河谷,三点一线,像一把拉满的弓。划完,他把旱烟袋往地上一插——烟袋锅空着,只做个记号,代表“弓弦”断处。他抬头,声音低却稳: “弓弦断,桥就塌。半夜摸过去,先炸碉堡,再掏哨楼。桥板留给人跑,桥墩留给人哭。” 辛明哲蹲在火堆另一侧,正用细铁丝缠三颗手雷——铁丝一端系在风铃残骸上,另一端缠在手指,像在玩一件危险的玩具。他抬头,目光穿过雾幕,落在郎桥方向,瞳孔深得像两口井,井底映着尚未亮起的火光。 “我带水鬼班,”他轻声道,“从桥下潜过去,掏桥墩。桥墩一炸,碉堡自己塌。” 计划定下,分工明确:辛明哲带水鬼班五名,半夜从桥下潜渡,掏桥墩;郑大川带一中队,摸桥南头哨楼;裴守拙带机枪班,压桥北头公路,阻援;钟世铭带二中队,居中策应;顾清和带卫生员,在河谷岩石后设临时包扎点,红绸三角巾已铺成一排,像一滩凝固的血。 午后,队伍潜至郎桥河谷上游。河谷深,两岸陡,秋后水浅,只没膝,却冰冷刺骨。辛明哲赤足下水,水像刀,一刀刀刮骨头。他身后,五名水鬼班战士紧跟,每人嘴里衔一根芦苇管,管头通到水面以上,换气用——水声盖过呼吸,雾幕遮住行迹,像五条黑鱼,贴着河底滑向桥影。 桥下,桥墩像两座巨兽的腿,粗粝,生满青苔。辛明哲贴墩壁,手指探摸——墩底有缝,是旧年洪水冲出的裂口,裂口内填着沙袋,沙袋外箍着铁网。他从背囊掏出两包炸药,用油纸包好,塞进裂口,再淋上煤油——火点着,铁网先软,沙袋后塌,裂口扩大,水压一冲,桥墩自倒。炸药包外,他留一颗“甜瓜”手雷,拉环系在铁丝上,铁丝另一端缠在桥墩铁网,像一条暗蛇,静待猎物。 桥南头,郑大川带人摸至哨楼外。哨楼两层,下层住人,上层机枪,门口吊着一盏汽灯,灯罩裂口,火苗被河谷风吹得歪向一边,像随时会灭。郑大川贴墙根,金牙咬一根芦苇管,管头通到灯影外,换气用——他身后,四名猎户排长各持土弩,弩槽涂猪油,减噪;再往后,八名战士抱炸药包,包外缠浸油稻草,一点即燃。 辛明哲的手势从桥下扬起——三指并拢,往下一压——动手。猎户们同时放弩,四支短箭贯入汽灯,灯罩“哗啦”碎,火苗坠地,哨楼瞬间黑透。郑大川趁机带人摸至门口,炸药包塞进门缝,火石一闪,引线“嗤”地冒白烟,十秒后,“轰”一声巨响,哨楼底层被掀翻,二层机枪连人带枪栽下,重重砸在石板,发出“咚”的闷响,像摔碎一口空缸。 桥北头,裴守拙的机枪班同时开火,两挺歪把子交叉扫射,子弹贴着桥面跳,把从碉堡冲出的日军又逼回暗堡。碉堡内,日军掷弹筒手刚装弹,郑大川从桥南头甩来一颗手雷,手雷从枪孔钻入,暗堡内“轰”一声,火光从射孔喷出,像巨兽呕吐,血与碎石溅起,溅得桥面一片猩红。 桥下,辛明哲已点燃炸药包引线,火苗“嗤”地窜起,映得他瞳孔里两粒幽绿。他转身,带人潜向对岸,水声盖过呼吸,雾幕遮住行迹,像五条黑鱼,贴着河底滑向黑暗。十秒后,桥墩底部“轰隆隆”连响,炸药包先爆,手雷后炸,铁网软,沙袋塌,裂口扩大,水压一冲,桥墩自倒。整座石桥先猛地一鼓,接着像被抽了脊梁,桥面“咔嚓”断裂,石拱碎成几截,重重砸进河谷,激起数丈高的水柱,水柱被火光映成橘红,像一堵突然立起的血墙。 桥北头碉堡,因桥墩倒塌,地基悬空,整座碉堡先倾斜,再缓缓下滑,像一条被斩断的蛇头,重重摔进河谷,发出“轰”的闷响,溅起的水花被火光映成一片猩红。堡内日军,未及逃出,随堡体一起坠入深涧,惨叫声被水声吞没,只剩回声,在崖壁间来回撞,像一串未断的铃。 拂晓,雾散。河谷里,断桥残石横陈,水面上漂着木板、钢盔、半只焦黑的掷弹筒,偶尔有气泡从水底浮起,“咕咚”一声破裂,像谁在底下轻轻叹气。顾清和带卫生员冲上来,白布单盖过一具具残躯,却盖不住崖边那滩被血浸透的霜草——霜化了一半,另一半被冻住,红白相间,像一块未完工的印花布。 钟世铭站在断桥头,竹杖点地,杖头沾着黑灰与碎瓦。他抬头,屋脊已塌,天空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阳光从洞里泻下来,照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清点弹药,救伤员,半小时后——去呈坎北口,掐蛇头。” 身后,火还在烧,风铃残骸挂在断檐,偶尔发出一声脆响,像替那些再醒不过来的灵魂,敲了一下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