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块饱吸雨水的布,死死捂住山洼。日军卡车灯骤然亮起,两道白光劈开玉米梢,秆影瞬间成了排排僵硬的鬼影。钟世铭把脸埋进泥沟,潮土混着火药味钻进鼻腔,他抬手,食指往下一压——别动。身后一百一十一条影子同时屏住呼吸,只剩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空气。
“打。”两个字短促,像刀背磕石。
左右两翼同时开火。歪把子“哒哒”吐出火舌,第一辆卡车油箱炸开,火球掀起驾驶室,司机撞碎挡风玻璃,半截身子挂车外,火苗顺着头发往上舔,发出“滋滋”油爆声。第三辆车日军刚跳下,就被步枪点名,人落地已软。第二辆车最棘手——车厢里十几个日军挺枪往外冲,刺刀反光,像一排森亮兽齿。
手榴弹齐掷。三颗在空中划出弧线,一颗半途炸开,破片横扫,“当”地嵌进车厢板,血珠顺着木纹缓缓下淌。一个日军曹长滚下路基,猛地拉掉手雷保险,压在胸口——轰的一声,沙土四溅,只剩半截身子蜷缩,手指仍攥着焦黑雷柄。
十分钟,枪声歇。玉米秆东倒西歪,断口渗出青绿汁液,混着血,搅成暗红泥浆。十二具日军尸体横七竖八,三个重伤员喉咙“咕噜”冒血泡。钟世铭走上前,低头看一眼,掏出手枪,机头张大又合拢,补枪。枪声短,像剪断麻绳。
“清场,拿有用的,三分钟后撤。”
战士们扑向卡车。三箱六七式步枪弹、两挺歪把子、七双皮鞋、半箱手雷、一袋压缩饼干,被迅速分拣。有人弯腰扒鞋,脚背裂口被皮鞋沿硌得生疼,却咧嘴笑——总算不露趾头。李老河把日军军毯撕成布条,缠磨断的枪带,一边缠一边骂:“狗日的,毯子倒结实。”
玉米地外马达声再起——又一对车灯爬上坡口,间距三百米。钟世铭抬手,掌刀往下切——撤。命令水一样渗开。伤员抬上担架,物资扛肩,队伍沿玉米沟垄迅速后撤,只剩玉米秆被身体擦过的“沙啦”声,在夜色里轻轻回荡。
顾清和走在最后,手里拎日军急救包,血沿指缝滴。她回头:火光中,玉米秆被风吹得摇晃,像无数挣扎的手臂,亮了又暗。
夜里十点,队伍钻进杉木林,彻底甩开日军视野。清点人数:轻伤四人,重伤两人,子弹多了三箱,却少了赵石头、李老河——补枪时,李老河被垂死日军残兵拉响手雷卷进火球,最后只找回半片焦黑枪托。钟世铭把枪托片插进泥地,权当墓碑。没有泪,也没人提议立正,大家只把空弹壳摆木片前,算最简陋的告别。
“走。”钟世铭低声下令。他抬脚,鞋底踩碎一枚湿软弹壳,发出轻微“咔”声。一百零七人跟在他身后,像被削短却仍锋利的刀,继续向北。
下半夜,雨又落。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护住枪机,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突然,斥候止步,右拳高举。全队立刻伏倒,雨点砸后颈,冰凉。黑暗中,低低口令传来:“自己人。”
是地下交通站联络员。他带来消息:大余县城已驻进日军一个中队,沿公路设卡;再往前二十里,章水渡口有便桥,驻一个分队,配掷弹筒,天亮前换岗。联络员递来香烟盒锡纸,背面画简易路线图,又塞给钟世铭半袋炒黄豆——交通站最后存粮。
钟世铭捏着黄豆,指节泛白。转身把黄豆分给伤员,每人十粒,嚼得咯嘣响。随后摊开锡纸,用指甲在泥地划路线:
“两点前摸渡口,先摸哨,再强渡。过不去,就绕山——多走四十里,天亮前必须过江。”
没人应声,只有牙齿碾碎黄豆的声响,在夜里像老鼠啃骨头。
凌晨两点,队伍潜至章水便桥。雨停,云层裂缝,月光泻河面,像撒层碎玻璃。桥头沙袋后,日军哨兵缩脖打盹,枪上刺刀反寒光。对岸,掷弹筒筒口黑漆漆,像等人靠近的嘴。
钟世铭慢慢扳开驳壳枪机头,发出极轻“嗒”声。左手指并拢前划——摸。两黑影贴草坡爬出,像蛇滑进月光。十米、五米、三米——刀光闪,哨兵喉被捂,刺刀锁骨缝刺进,闷哼被雨布捂回,尸体软进河堤阴影。对岸掷弹手同时被拧断脖子,连人带筒翻进水里,只溅起轻微水花。
便桥在手。队伍无声通过,鞋底踩木板,低低“咚咚”,像压抑心跳。最后一人离岸,钟世铭回身,将桥板中央两颗手榴弹弦扣扶绳,指尖一松,弦笔直。他最后过桥,脚落稳,对岸猛拽绳——轰!木桥断成两截,带火焰浓烟翻进河,顺流飘远。
天快亮,东边蟹壳青。队伍钻进对岸茅草丛,湿衣贴肉,像裹层冰。钟世铭摊开锡纸,用刺刀尖在“章水”二字划叉,低声道:
“又活一天。走,去徽州。”
他起身,把半片碎弹壳弹进河。弹壳旋转几下,缓缓沉底。身后,一百零七人跟着他,踩晨霜,继续向北。死亡在前,他们已学会把死亡甩在身后,像甩掉鞋上沾着的一块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