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先头中队已在山坳里集结。一百一十二人贴紧田埂,像条负伤的长蛇往山外滑。每人背后拴两斤炒米、一条薄毯,枪膛里五发子弹——余下八发裹在木箱,用粗麻布扎死,由民工挑着,脚步比战士更谨慎。
钟世铭走在队首,左手攥磨亮的竹杖,右手提驳壳枪,枪机大张,保险卡在半截,指尖一推就能击发。雨后土路软烂,一脚踩下去,泥水漫过脚踝,拔出时“啵”一声,像大地在嘬血。队伍里只剩喘息、铁器轻撞、泥水翻泡,偶尔背带崩断,也立刻被手捂住,把惊呼按回喉咙。
四更天,抵达信丰河。山洪未退,河面比往年宽出两丈,浑水卷着稻草、断枝、死鸡滚滚东去。对岸芦苇被淹去半截,穗子白晃晃地摇,像一排招魂幡。钟世铭蹲身试水,冰凉瞬间刺到骨头。他回头,声音压成一条线:
“水不急,深不及胸,趟过去。会水的护两边,箱子扎雨布,浮着推。”
命令被迅速拆成动作:雨布四角扎成包袱,木箱横放,绑腿捆成简易筏;机枪手卸下枪机,挂颈间;两个十六岁新兵被老队员用绳系腰,像拴雏羊。
渡河开始。水先过膝,再及胸,暗流像绳,拽人腿脚。有人一滑,旁人手快揪住后领,拖出水面时满嘴泥沙,把咳咽回,只抹把脸继续挪。河心浪头掀起,木箱浮筏绳子松脱,瞬间被卷出两丈。民工老黄扑上去,用肩顶住箱身,膝盖磕在暗礁,疼得眼前发黑,仍像磐石抵着。血顺裤管渗出,在浑水里晕开一缕殷红。
离对岸二十米,引擎声忽起。两束车灯从上游公路扫来,像雪亮刀锋,贴水面劈过。钟世铭猛抬手,全队僵在水里,只剩河水哗哗淌。灯柱掠过芦苇,扫过他们头顶雾气,又缓缓移远,马达声渐低。众人这才松气,脚步更轻,连呼吸都收住。
上岸时,人人湿透,冷风一刮,牙齿打颤。队副点名,独缺“赵石头”。水面漂着一顶破军帽,帽檐朝上,像空碗。没人提议回头找,也没人叹息,大家默默装回枪机,踩着湿草继续向北。半小时后,后方传来闷响,水面腾起白光,随即被黑暗吞没——或许是赵石头拉响了手榴弹,或许他撞上未爆航弹。声响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胸口:这条河,收了第一条命。
天蒙蒙亮,队伍钻进油茶林。枝叶露水重重砸下,混着身上河水,顺裤管流进草鞋,每走一步“咕吱”作响。斥候折回,压低嗓音:公路发现日军卡车三辆,头尾各架歪把子,正往大余方向开。钟世铭铺地图,用指甲在信丰至大余公路划一道,抬头时眼里闪狠:
“打。不打,箱子里的子弹撑不到徽州;打了,还能添几杆枪。”
部署简单:机枪制高点,步枪分左右,先打车头,再断车尾,手榴弹集中第二辆。没有伏击圈,也没有预备队——人手不够,人人都是冲锋主力。命令低声传开,像风穿林梢,瞬间散完。
太阳刚冒头,枪声炸响。第一辆卡车油箱被击中,火球腾空,司机撞碎挡风玻璃,上半身挂车外,火苗舔头发,发出“滋滋”声。第三辆车日军刚跳下,子弹已追到,人在半空就软了。第二辆车厢板被拉开,日军往外冲,迎面飞来三颗手榴弹,一颗空中炸开,破片横扫,车厢板瞬间溅满血点。一个伍长滚下路基,拉掉手雷保险,按在胸口,轰的一声,沙土四溅,只剩半截身子蜷缩。
整场伏击不到十分钟。地上横十二具日军尸体,三个重伤员嘴里吐血泡,喉咙“咕噜”作响。钟世铭走过去,低头看看,掏手枪,机头张大又合拢。转身下令:
“补枪。不留活口,省得他们受罪。”
枪声短促,像割断麻绳。随后翻找物资:子弹、手榴弹、干粮、水壶、地图、药膏,被迅速瓜分。有人扒日军皮鞋,套自己露趾的布鞋;有人撕军毯成布条,缠磨破的枪带。最后,尸体拖进沟,盖树枝浮土。没有仪式,没有欢呼,只剩喘息和窸窣声。
上路时,多了三箱六七式步枪弹、两挺歪把子、七双皮鞋,也多了四个伤员。一人被破片削去半片脸颊,牙床裸露,血止不住滴。顾清和——先头中队唯一卫生员——把日军纱布塞进他口,纱布瞬被血浸透。她抬头看钟世铭,眼神平静,却带无声询问。钟世铭蹲下摸伤员颈动脉,又望天色,低声道:
“带走。能撑一天,就多一天。”
日头升高,山林雾气被蒸成白烟,缠脚背,像不肯散的幽魂。队伍拉开间距,继续向北。后方公路,黑烟笔直戳天,像新立的墓碑。没人回头,没人说话,只把枪握得更紧,步子更大——仿佛甩远那缕黑烟,就能甩掉紧随的死亡。
傍晚,进入大余县境。山脊上,斥候忽蹲,右拳高举。全队立刻伏地,枪栓齐响。前方山洼,马达声混铁器叮当传来。钟世铭匍匐举镜——
又一队日军卡车沿山道爬来,车灯未开,刺刀在暮色里闪冷光。他放下镜,舔干裂唇,喉咙泛铁锈味。身后,李老河无声拉枪机,子弹顶膛,压低嗓音:
“中队长,打不打?”
钟世铭没立刻答。他抬头,最后一抹夕阳被乌云吞没,黑暗从四面合拢。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打。打完,连夜过江。”
枪栓再动,金属撞声短促冰冷。黑暗中,一百一十二双眼睛望向同一方向——那里,卡车灯骤然亮起,像野兽睁开的瞳孔。风掠树梢,卷走最后一丝暖意。死亡就在眼前,退路早已断绝,他们只能迎上去,把子弹和性命一起压进枪膛,为活着搏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