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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呈坎的“蛇头”

作者:二战上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潜口老街的火还没熄透,晨风里卷着焦糊味,像一条刚被剁了尾却仍在扭动的蛇。钟世铭把竹杖往焦土里一点,拨开半片炸弯的机枪护板——护板背面粘着半只焦手,手指扭曲,还保持着扣扳机的弧度。他抬头,灰白公路在山脊上蜿蜒,像那条蛇剩下的身子,一路游向呈坎。


    “蛇头不死,蛇还会反咬。”他低声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字字砸进身边人耳里。


    呈坎距潜口十八里,公路盘山谷,一侧峭壁,一侧深涧。日军把据点扎在蛇头最高处:一座明代古祠堂,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门前两尊石狮,如今石狮颈上套着铁丝网,嘴里塞着机枪管。祠堂后墙紧逼崖壁,崖下是百丈深涧,涧水入秋,声如闷鼓;左右两翼各伸出一座水泥碉堡,与祠堂成“品”字,火力交叉,无射击死角。唯一的接近路,是祠堂正面那条青石板坡道,坡长三百米,宽不足两丈,被日军削成“之”字,每拐一次,设一道拒马、一道铁丝网、一挺机枪。当地人叫“三叠坎”,如今叫“鬼门关”。


    午后,队伍潜至呈坎对面鹰嘴崖。崖顶生着一丛野茶,茶后藏着六颗脑袋——钟世铭、郑大川、裴守拙、辛明哲、顾清和、郑大川的猎户排长“老铳”。六人趴成一排,望远镜里,祠堂前坪正放操:日军一个小队,伪军一个排,轮流跑坡,皮靴踏石板,“咔啦咔啦”,回声在涧底滚,像石头碾磨骨头。


    “坡太陡,正面冲就是送。”老铳吐掉嘴里的茶梗,缺耳在日光下亮得发红,“得让鬼子抬头看天,不能低头看坡。”


    辛明哲没吭声,他盯着祠堂屋脊——飞檐下挂着一排青铜风铃,风吹铃动,“叮当”作响,铃绳末端系着一根细铁丝,铁丝直通后崖,沿崖下到涧底,再缠在一棵松树上。那是他昨夜摸黑挂的“活线”——线动,铃响,铃响,鬼子抬头。


    “铃一响,你们正面扔烟幕,我攀后崖,掏祠堂屋脊。”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擦过铃,“屋脊一塌,鬼子抬头也看不见天。”


    裴守拙皱眉:“后崖刀削,怎么攀?”


    辛明哲从背囊抽出两盘细麻绳,绳头缠着小指粗的钢钩——昨夜用掷弹筒改制的“抛钩枪”。“两百米,够到屋脊脊兽,钩咬瓦当,我爬绳上,比猴子快。”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带着铁锈味。


    计划定下,分工明确:裴守拙带机枪班正面压坡脚,专打“三叠坎”机枪眼;郑大川率一中队携土制烟幕罐(石灰 干辣椒 稻草),铃响即投,造烟墙;钟世铭带二中队贴涧底潜行,铃再响,即冲锋;辛明哲独攀后崖,掏屋脊;顾清和带卫生员在涧底岩石后设临时包扎点,红绸被面已撕成三角巾,铺在石面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黄昏,日头西坠,祠堂屋脊被镀上一层金边,风铃影子斜斜投在瓦面,像一排等待发令的旗。辛明哲换黑衣,裤脚扎死,背绳携钩,潜至后崖涧底。崖壁直上直下,青苔厚得像发霉的毛毯,手一抠,青苔烂,石屑崩。他贴壁而立,听自己心跳——咚、咚、咚,与涧水回声混成一片。


    正面,裴守拙的机枪班已就位,枪口压低,标尺定两百米,准星对准“三叠坎”第一挺机枪护板。郑大川带人爬至坡脚,每人怀里抱着瓦罐,罐口塞稻草,草里拌石灰,外浇煤油——一点即燃,烟浓辣眼。


    钟世铭贴涧底岩石,竹杖横咬在嘴里,一手握驳壳枪,一手攥绳头——绳那头系在辛明哲腰间,绳动,即知活线已紧。


    风忽起,崖顶野茶丛沙沙响。辛明哲抬头,目光穿过暮色,与屋脊风铃对视。他缓缓吸气,抛钩枪举过肩,扣机——“砰”一声闷响,钢钩拖着麻绳蹿上崖壁,铁齿“当”地咬住房脊正中的脊兽,瓦片碎裂,风铃骤响,“叮当叮当”,像一串急促的警钟。


    正面,裴守拙的机枪同时开火,子弹贴着“三叠坎”护板跳,第一挺机枪射手刚抬头,钢盔被掀飞,人仰面翻倒。郑大川点燃瓦罐,十几团火球滚上坡道,石灰与干辣椒遇火,浓烟腾起,白里透红,像一条突然立起的烟墙,把“三叠坎”吞了进去。日军咳嗽、咒骂、枪声乱成一锅粥,却找不到目标。


    涧底,钟世铭感觉绳头一紧——辛明哲已到屋脊。他竹杖一挥:“冲!”二中队一百零七人,贴崖根狂奔,脚下碎石飞溅,却无人出声,只剩喘息与铁器碰撞,像一条沉默的灰龙,沿涧底直扑“鬼门关”。


    屋脊上,辛明哲已解开第二盘绳,沿瓦面疾走,脚步轻得像猫。风铃在耳边狂响,他却听自己心跳——咚、咚、咚,比铃更急。至祠堂正脊,他蹲身,从背囊掏出三颗“甜瓜”手雷,用细铁丝缠在一起,引线拉长,系在风铃绳上——铃再响,即拉火。他抬头,望见坡下烟墙里闪动的灰影,那是钟世铭的冲锋队。他嘴角一抿,露出少有的笑,白得发冷。


    “铃——”最后一阵风,风铃骤停,铁丝拉紧,引线“嗤”地冒白烟。辛明哲翻身下脊,顺着绳滑至后崖,身影瞬间被暮色吞没。


    三秒后,屋脊炸开,三颗手雷同时爆,火球从祠堂顶端蹿起,瓦片、木梁、脊兽被气浪抛上半空,又重重砸回院内,像下了一场滚烫的陨石雨。祠堂前坪,日军刚冲出烟墙,被头顶爆炸震得懵然,脚下一软,跪倒一片。郑大川趁机带队突进,大片刀从烟里劈出,刀光映着火,红得发紫,一刀下去,血溅在烟上,瞬间被烟吞没。


    涧底,钟世铭已冲至“三叠坎”第一道拒马。拒马后,机枪手刚换弹匣,抬头见灰影扑来,枪口还未来得及压下,钟世铭的驳壳枪已响,子弹贯胸,人仰面翻倒。拒马被几双手同时抬起,掀下路基,发出“轰隆”一声闷响,像给“鬼门关”拆了门槛。


    第二道拒马后,日军掷弹筒手正跪姿装弹,郑大川从侧翼扑上,大片刀横砍,筒口被劈得歪向一边,弹丸出膛即偏,砸在崖壁,碎石雨点般落下,砸得日军抱头鼠窜。第三道拒马未及掀,已被手榴弹炸散,铁丝网断成几截,像被斩断的蛇身,软软垂在路边。


    祠堂内,爆炸后的火尚未熄,梁木断塌,火苗舔着神主牌位,把“朱子家训”四个字烤得卷曲、发黑。一个日军曹长拖着断腿,爬向院角的重机枪,手指刚触枪带,被老铳一箭贯颈——猎户的土弩,五十步内能穿透两块木板,箭羽在火光里颤了颤,像一截突然长出的黑草。


    残敌退至崖边,背靠深涧,再无退路。钟世铭竹杖一指:“缴枪不杀!”声音被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仍字字如铁。日军互望,目光里闪过野兽般的绝望,却无人放下枪。一个年轻士兵突然拉掉手雷保险,往自己脚下一按——轰!血与碎石溅起,染红崖边霜草,也染红对面郑大川的半边脸。金牙在血里闪一下,像一粒错位的星。


    最后三颗手雷同时爆,崖边陷入短暂寂静。火还在烧,风还在吹,涧水还在闷声敲鼓。顾清和带着卫生员冲上来,白布单盖过一具具残躯,却盖不住崖边那滩被血浸透的霜草——霜化了一半,另一半被冻住,红白相间,像一块未完工的印花布。


    钟世铭站在祠堂门槛,竹杖点地,杖头沾着黑灰与碎瓦。他抬头,屋脊已塌,天空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阳光从洞里泻下来,照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清点弹药,救伤员,半小时后——去呈坎北口,掐蛇头。”


    身后,火还在烧,风铃残骸挂在断檐,偶尔发出一声脆响,像替那些再醒不过来的灵魂,敲了一下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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