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眼神飘浮,“没有啊,没有……”
宋语眯了眯眼,将纸杯放下,纸杯底部和桌面相触时发出很轻的“哒”一声。
宋语没说话,等待着周历开口。
“好吧,我确实喝过,”周历偷瞥他一眼,“你喝太快了,我想提醒你的时候你已经喝了……”
宋语依旧沉默。
他没说话,指尖停留在桌面,用指腹轻敲几下,然后问:“你渴吗?”
周历还是没反应过来:“嗯?”
宋语没回答,自顾自地再往自己刚刚喝过的纸杯里倒满水,伸直手递给周历。
周历下意识想接过来,又发现不对。
不对。
这是宋语喝过的。
他手停在半空中,抬头看向宋语,一脸茫然。
他又低头看看那个纸杯,宋语喝过的地方似乎还留下了细小的几颗水珠。
周历注视着纸杯中将满的水,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只是他喝的时候,眼神也依旧停留在宋语身上,没离开过一丝一毫。
周历放下纸杯,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渍,圆如葡萄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的表情很镇定,胸膛却明显地起伏着。
宋语很想问出口,却明显地知道这个场合不对,时机不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做的刚才的动作,总之他已经做过了,那就这样吧。
“周历!”赵鹏跑了过来,有些奇怪和抱怨,“怎么叫你倒个水你在这儿半天磨磨唧唧的,干嘛呢?”
周历咽了咽喉咙,没什么心情地对赵鹏说:“自己倒。”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历一直心不在焉。
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嫌弃我喝过的水?
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递给我你喝过的纸杯?
如果喜欢我,为什么不敢说?
因为你的病吗?
如果有疑惑一直盘旋在心,那就直接一点,解决它。
临近离开医院时,周历点开一人的聊天框,给他发了信息。
随后他抬头对众人道:“我有东西忘在上面了,我先回去一趟,你们先走吧。”
他又转向宋语,“你先跟陆远一起回去。”
说完,他飞奔回医院,消失在转角。
他站在转角处看见几人离开后才从角落走出,径直走出这栋楼,直奔另一栋。
他每往里走,就越能想起那日看着宋语躺在担架上,被几名医生护士往里推的场景。
周历进入电梯后按下楼层,趁这点时间稳了稳呼吸。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打开,入目是一片蓝白的冷色,细闻可以闻到浅淡的酒精味和药物味。
前台处写着“精神科”三个大字,有些时候,人们会用“神经病”“精神病”一类的词语骂人,可再次到来,周历依旧觉得,这一层却安静得出奇。
他迈开步子往里走,明明刚才还跑得很快的他,此刻却慢下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得像学步孩童,步履蹒跚。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前台护士小姐这样问他。
“我找云医生。”周历听见自己这样说。
“是来找他问诊吗?”护士小姐问,“有挂号吗?”
周历摇头,“不是,我不是来找他问诊的……”
护士小姐不太明白了,“那你是?”
是啊,他是来干嘛的?
只是因为忽然冒出的一个想法,他就如此冒失又冲动地决定找到云离问清楚。
而又当真正来到这儿,他却又不知道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
周历正想着自己要怎么回答,一道温柔的男声自不远处响了起来:“小历?”
周历转过头,看到云离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地走过来。
护士小姐看出他们相识,也没多说什么,跟云离打了声招呼就坐回自己位置上了。
“云医生。”周历礼貌问候道。
云离微笑着以作回应,温声开口道:“我知道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地方,要跟我来吗?”
周历愣愣地点点头,然后跟着云离往前走。
绕了不知道几圈后,云离带他来了一处安静的房间。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间房间所有陈设和装饰都是暖色调的,就连灯光也带着如冬日阳光一样温柔的色调。
这个房间不像寻常的问诊室那样,中间一张桌子,医生和患者分坐两边,而更像一个小型客厅,中间摆放的是一套柔软的布艺沙发,沙发前是一张米黄的矮桌。
云离示意周历坐下,看他坐在沙发边缘时他才坐在单独的那个沙发椅上,温声开口:“想跟我聊什么?”
“请您告诉我,宋语到底得了什么病?”周历开门见山道。
“果然又是关于阿语吗,”云离失笑道,“你应该明白,他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知道。”
“我明白,但是……”周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但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那么难受,我想帮他。”
云离又笑,声音依旧温柔平和,“小历,首先我需要再次跟你强调,帮助患者解决心理问题是我们医生的职责,不是你的。”
虽然话语十分直接,但他嗓音清和,并无任何别的意思。
周历下意识皱眉,“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也能上网查到,我见过他犯病的样子。”
云离短暂地微眯双眼后又松开,话语更认真了些:“小历,我认为你不应该过度纠结阿语的病。”
“为什么?”周历皱眉不解。
“我知道你喜欢他,想为他分担痛苦,”云离说,“可是我也想你知道,喜欢,甚至是爱,并不是万能的。”
周历眉皱得更深,显然很不明白。
“假设有一天你们在一起了,小语的病依旧没有好转,那么阿语其实会比之前更痛苦,”看到周历严肃的神情,云离停顿了下,换了种说法,“如果阿语也喜欢你,那你认为,他不愿意跟你交往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他的病。”周历回答。
“对,”云离说,“心理疾病是长期性的并且是难以完全治愈的……不,应该说世界上任何一种疾病都没办法完全消失,我们能做的只是控制。”
“我可以告诉你是,阿语的病已经治疗了很久,但显效甚微。一旦跟你在一起,他会觉得自己的病影响的不再仅仅是自己,更是你,”云离说,“你觉得他会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周历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他了解宋语,正是因为了解,他也知道,宋语是一个能自己解决绝不会影响身边任何一个人的人。
“喜欢和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足够治愈一个人长期的心理疾病,”云离话里带着无奈,“从数据来看,很多自杀的抑郁症患者也都有恋人或是爱人,他们的恋人或爱人甚至都非常爱他们,给予过他们非常多的理解和支持,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结局。”
“与有心理疾病的人交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拥抱亲吻就能解决的,”云离说,“更何况你也知道,阿语不接受任何人对他的肢体接触,到时候的你,也会觉得很累。”
周历刚才明明喝了很多水,此刻却再次喉咙干涩到发痛,但他还是选择开口说:“我不会的。”
云离没有说话,用平静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周历再次坚定道:“我不会的,我喜欢他,我会一直陪着他。”
即使是问诊无数的云离医生,此刻也为少年诚挚热烈的一颗真心有所触动。
他弯起唇,似是祝愿又似期许,“但愿如此。”
聊了一通后依旧没问出宋语的病,周历走出这栋楼时还有些恍惚,脑子乱糟糟地绕得他很晕。
他胡乱揉了揉自己头发,恰巧一阵风吹来,他裸露的皮肤迟钝地感到冷,倒也是把他吹得稍微清醒了些。
周历拿出手机,边给宋语发信息边往外走。
轴:【你到学校了吗?吃饭没有?】
发完后他没有把手机放回口袋,单手搓了搓自己手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没有。”
不远处一句熟悉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路灯下响起。
周历脑子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抬头往那边看。
天色很黑,路灯昏黄,长椅上的少年双腿交叠,靠着椅背,坐在一片深绿之中,立体的五官融入夜色,看不清表情。
周历张大了嘴,不可置信道:“宋语?”
“嗯。”宋语不轻不重地应声,拍了拍自己身旁,“坐。”
周历愣愣坐下,脑子愈发混乱。
宋语所坐的位置,正正对着他刚走出来的那栋楼。
也就是说,如果宋语一直在这儿坐着的话,一定会清楚他找借口回去是干什么的。
“周历。”宋语跟往常那样叫他的名字。
“嗯……”周历应声。
风把树上的枝干和被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树丛吹得哗哗作响,两人依旧穿着球服的短袖短裤,宋语踌躇着,不知道此时是否是个合适的时机。
他抬头,望向对面高立的楼,平静地开口:“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得的病是什么?”
周历看着宋语的侧脸,没有回答。
“PTSD,”没有一点犹豫,宋语非常直接坦荡地说出口,“创伤后应激障碍。”
说完话,再次陷入寂静。
宋语依旧直视前方,不敢去看周历的反应。
周历也设想过很多次,当知道宋语所患的病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作为乐于在网络中遨游的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PTSD。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几个字母和汉字会从宋语口中清晰说出,更会跟宋语有关。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呢。
手脚冰凉,呼吸困难,头脑发晕。
以及反应过来后的鼻子发酸。
宋语依旧没有看周历,继续说道:“同时伴随着轻度的抑郁症。”
“是在我初一那年确诊的。”
周历偏过头,火速眨了几下眼睛,拼命压抑着将要哭出来的**。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脏跳动得十分迟缓,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然停止一样。
这时他想的却是,宋语犯病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随后他又否定自己。
不,应该还要更痛苦一些。
于是他更不好受了。
他不敢去看宋语,宋语却觉得身边实在安静得过分奇怪,忍不住好奇又犹豫地微微偏头看过去。
然后,他也愣住了。
周历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手肘支在膝盖上,整个上半身都半蜷缩着。因为天色太黑,路灯太暗,他的手臂挡住他整张脸,完全看不清神色。
但是四下寂静,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细微抽泣的声音。
宋语第一次对别人无措,连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听到宋语说话,周历再也忍不住,越哭越大声,到后面甚至是吼着哭出来的。
宋语难得慌乱地从身上翻找纸巾,寻找无果后十分无奈地开口道:“你哭什么啊……”
周历哭着说:“我心疼你啊……”
宋语再次顿住。
这是宋语第一次看见周历哭成这样,而且,还是因为自己。
那晚的春风很凉,刺激着身上裸露的皮肤以及毛孔。医院的小道上有人搀扶着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患散步,除了周历的哭声以外,安静得过分。
又是一盏昏黄的路灯,又是一把木质的长椅,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又是两位并肩而坐的少年。
周历哭了很久,久到即使过了好几年,宋语都依旧记得,他哭了非常非常久。
周历哭得脑袋发懵,嘴里嚷着“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为什么要让你经历这些啊”……
宋语内心酸涩又无奈,“得病的人不是我吗,你哭这么厉害干什么……”
周历依旧只是抽泣着说:“我心疼你……”
生物老师说过,人类的眼泪,是由水分、无机盐和蛋白质等物质组成。
那眼泪有温度吗?
宋语不知道。
他只觉得,周历那晚的眼泪一点一滴,锲而不舍地砸开他保护自己的躯壳,热烈又滚烫地砸进他心脏。
原来世界上有个人,会因为你的开心而欣喜若狂,会因为你的难过比自己还悲伤,是这种感觉。
看着掩面痛哭的少年,宋语心里又软又酸疼。
他悄声道:“周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