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句话传入宋语耳中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耳廓在一点点变热。
他初中的语文老师说过,中国人总是含蓄的。
说思念不说思念,而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说喜欢不说喜欢,而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君悦君兮心君不知”。
说承诺不说承诺,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宋语从小接受的夸奖是什么。
是“阿语又长高啦”,是“这孩子长得真标致”,“你们家孩子真听话真聪明”……
当然也有其他的评价。
“你们家孩子小的时候不是挺活泼的吗,怎么越长大越不爱说话啦?”
“你们家宋语优秀是优秀,但这性格不行啊,以后很难交到朋友的。”
……
诸如此类。
宋语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的。
夸他长高,不过是因为见面少,小孩子蹿得快,是客观真实的。
夸他好看,夸他聪明,只不过也是那些家长想拉近跟他父母的关系,拿他做话题而已。
至于性格,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有问题,但是他改不了。
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他不会改。
周历不一样。
他说自己笑起来好看。
宋语不好意思的同时也会想,他又是带着什么目的来夸自己的吗?
理智岌岌可危,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一点原因,并且为自己的过度揣测感到些许愧疚。
周历真的只是很单纯也很认真地在夸他笑起来好看。
仅此而已。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宋语感觉那股热意逐渐从耳后往脸上攀爬。
他吞咽了一下自己依旧干涩的喉咙,长时间的运动缺水拉扯着干燥的喉管,后知后觉的有些疼。
这点疼正是宋语所需要的。
周历看着他整个耳朵都快熟透,笑容愈深。
看起来冷冰冰的人,其实一夸就会害羞。
真的,很可爱。
“语哥历哥你们简直太牛了!”少年嘹亮传来的声音打破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
周历转头定睛一看,惊异道:“许政?”
许政嘿嘿一笑,“正是在下!”
周历往八中那边看了眼,小声问:“你叛逃了?”
“去去去,”许政摆手,“说什么呢!”
“那你就这样跑过来?”周历问。
“对啊,我跟他们又不熟,而且他们打球那么脏,我才不想跟他们打交道,”许政理所当然地说,“你们不一样啊,你们是真正凭自己实力赢的,值得佩服!”
周历和宋语对视一眼,皆是微笑。
许政继续对宋语说道:“语哥你怎么什么都这么厉害!学习好打架牛打篮球也牛!我看过你们运动会的视频你还会唱歌!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宋语还没从周历刚刚那一句有些暧昧的夸赞中反应过来,这回儿直接被许政这一连串绕晕,难得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求助似的下意识看了周历一眼,周历怔了一秒后脸上漾出笑,说道:“当然没有,我们宋语什么都会。”
“我们宋语”。
宋语这次没有反对。
他刚刚才降温的耳朵再次烧了起来。
许政对宋语的崇拜再次上升一个等级,满脸看神似的望着宋语,“我去……”
周历适时打断,“好了好了,我们还得去医院看那个受伤的队员呢。”
许政有些失望,“哦……”
周历拍拍他肩,“下次再聚。”
“行吧。”许政答应。
“你现在快回归故里吧。”周历看了眼他身后。
“哦。”许政说。
周历点点头,“拜拜,下次约。”
许政跟着挥手,“拜拜。”
“等会儿想吃什么?”他听见周历这样问宋语。
“……都行。”宋语说。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周历问。
宋语:“……热的。”
“热的?刚刚打比赛都没见你红呢。”周历笑道。
“……你管呢。”
“……”
两人走到其他几人和教练面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摄影师趁机抓拍当作素材,旁边观众、裁判和坐台女生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这支胜利队伍身上。
许政望着他们穿着同样球衣的背影出神,目光停留在“成鸣大学附属中学”那几个字上。
每次返校的路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看见成鸣附中的红白校服都会致以羡慕乃至崇敬的目光。
这时的他总会想,如果当时他再努力一点,努力一点考上附中,是不是可以更优秀,是不是就可以像他们一样,接受旁人倾羡的目光。
许政心里再次泛起一阵酸涩。
如果高中不行……
那大学呢?
许政身侧拳头紧握,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跑过去拉住快要跟上队走出门的周历。
周历被抓得一懵,回头问:“许政?怎么了?”
宋语站在他身侧,不知道许政刚才是想了什么,神色都不一样了。
许政松开手,转向宋语,“语哥,我就是想问问,你以后会想考哪所大学啊?”
这个问题很突然,但宋语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实话说,我并没有确定我未来想要学的专业方向,所以还不是很确定。”
许政有些惊讶,“你不会想考长宜吗,长宜是国内文科最好的学校。”
“之前是有过这个考虑,”宋语说,“怎么了吗?”
许政咬牙,用了好大的勇气才开口坦白:“语哥,我想追上你……”
这话一出,周历和宋语都顿住。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也就更加顺畅了。
“我知道,我不如附中的很多人优秀,但是我真的有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变得优秀……”
少年人的心思脆弱又敏感,许政说得很没头绪,宋语却听明白了。
他轻声开口告诉许政:“你已经很优秀了。”
许政抬起通红的脸,有些恍惚。
“八中的教学资源和学习环境都不算很好,但你在那儿依旧能有很好的成绩,”宋语说,“所以,你已经很厉害了,真的。”
宋语难得跟他讲这么多话,许政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考几秒后,宋语说:“没有必要追随我的步伐,你只需要大胆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就很好了。”
许政愣愣答应:“好……”
宋语弯唇,真诚地对他说:“加油。”
许政重重点了好几下头,坚定道:“好!”
……
去医院的路上,周历忍不住对宋语说:“你真的是个很会安慰人的人……”
宋语有些疲惫地摇头,“我只是实话实说……”
周历为宋语的诚实坦荡笑了声,又一次觉得宋语实在可爱。
来到医院后找到病房,钱森腿上缠了好几圈的绷带,一脸忧愁地躺在白花花的床里。
他的病房是VIP病房,诺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人,除去电视发出的细微声音外,没有再多余的声音。
窗外天光大好,屋内冰冷刺骨。
见了几人来,他着急地想要坐起身,除宋语外的几人还是难得见稳重的钱森这副样子,都愣住了神。
“赢了吗?”钱森目光停留在宋语身上的球衣上,迫切地问道。
“老钱,你的腿……”周历问。
“我的腿不重要,”钱森打断他,“你们赢了吗?”
“赢了。”陆远说。
钱森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们一脸愁容的干嘛?”
“你腿……”这次问的是赵鹏。
“我腿没事儿,”钱森笑了起来,“梁医生很厉害的。”
几人还是不放心,“真的吗?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吧?”吴勇问。
“真的。”钱森很耐心地回答。
“只要他能按照我的计划去进行,恢复不成问题。”一道女声自门口响起,几人转身,看见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性正在向他们走来。
宋语站在最外面,率先开口:“梁阿姨。”
梁英眼神在他身上停留半瞬,点了点头,其他人也跟着打招呼,只不过称呼都是医生。
有了医生的话,几人才稍微放下心。赵鹏拉了几张椅子过来让他们坐下,跟钱森兴致勃勃地说道:“我靠你是不知道八中那帮人有多恶心,还好我们技高一筹吊打他们……”
梁英照例检查了一下钱森的情况,在文件夹上勾勾写写后把笔放入胸前的口袋里,对宋语说道:“跟我来。”
宋语愣了半秒后点点头,跟着梁英走到走廊上。
周历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自己视线范围。
偷听别人单独聊天是个不好的事情。
周历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借着去门边打水的原因走到门口,钱森床边的几人吵得不可开交,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谈话。
“阿语,你要瞒你爸妈到什么时候?”梁英这样问,强势的话里带着无奈。
“梁阿姨,我没事的,”宋语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不用告诉他们。”
周历见过很多宋语的长辈,对他都总是没办法地叫一句:“阿语啊……”
“梁阿姨,”宋语再次说,“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以及对我朋友的帮助,我真的没事,这么些年,我的情况已经在越来越好了。”
梁英话里依旧是不放心,“心理疾病反反复复,你真的……”
“真的,”宋语话里听着很笃定,“我能控制好。”
作为骨科医生,梁英对于宋语的病也无可奈何。要不是当时宋语来市医院看病正好被路过的她撞见,这孩子必定是谁也不告诉的。
她看着宋语长大,也奇怪过原本活泼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冷淡的性格。看到宋语手上拿着的各种检查单数据后,她第一反应只是心疼,然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因为你长大了啊,是因为你生病了。
而为什么生病,宋语也从来没告诉过她。
她去了解过宋语的病,甚至查过很多相关文献资料,最后仍觉无力。
当时的宋语穿着初中的纯白校服,人比现在还要瘦,话音里带着极其细微的颤抖:“梁阿姨,请您不要告诉我爸妈……”
梁英闭上眼,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感觉。
“阿姨,”宋语放软了语气,“情况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真的。”
梁英并不是对宋语的病放心,她只是相信宋语能够应对。
除了相信他,梁英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历哥,你怎么倒个水倒那么久,帮我也倒一杯!”赵鹏朗声说道。
周历差点把手上的被子打翻,太满的水因为他的慌张晃了一些在地上,他连忙躲开。
“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梁英说。
“谢谢阿姨。”宋语说。
“没事,那我先去忙了。”
“嗯,阿姨再见。”
“再见。”
两道脚步声重叠,朝向不同的方向。
周历连忙喝了口水再把纸杯放下,扯了好几张纸巾蹲下身擦拭地板。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宋语垂眼看着他慌张的动作,目光落在刚被周历放下的水杯上。
“有人喝过吗?”宋语问。
周历抬头,没反应过来,“啊?”
宋语没等他回答,看水杯那么满,以为没人喝过,直接拿起喝下。
周历蹲在地上看他的动作,脸腾一下就红了。
宋语喉咙干涩得发紧,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
周历缓慢站起身,根本不敢直视宋语,也不敢告诉他自己喝过这杯水。
注意到他的神情,宋语奇怪道:“怎么了?”
“啊?”周历故作镇定,“什么怎么了?”
“你脸很红。”宋语把他之前调侃自己的话还了回去。
“热的!”周历说。
宋语一字字清晰地重复:“热?刚刚打球脸都没红。”
“这里也没开空调。”他补充了一句。
“你……”周历脸越来越红,也听出宋语是在对他说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但还是没办法反驳,“我……”
宋语勾了下嘴唇,似乎很满意。
他捏了捏纸杯,好像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于是也迟缓地顿住。
“这杯水……你不会喝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