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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劫香

作者:别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微之兄,昨日榜下被请的滋味如何?听闻那家主人见了你这探花郎,可是惊得茶盏都险些捧不稳了!”


    恩荣宴尚未开席,几个与谢衡年岁相仿的新科进士正聚在一处谈笑。其中名为何砚舟者,促狭地用胳膊肘轻碰了一下身侧之人,声音虽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得真切,引来一阵压低了的善意哄笑。


    被调侃的正是谢衡。


    谢衡心下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略显窘迫地垂下眼睫,拱手讨饶道:“从嘉兄莫要再取笑了,昨日之事,实是……实是意外。”


    丝竹管弦渐起,谢衡身为探花,风姿卓然,自是成了此次宴饮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几杯酒下肚,便有人借着醺然酒意,言语也愈发大胆起来。


    “微之贤弟,莫怪为兄直言,昨日那家虽是行事唐突,其意却也不差。瞧瞧贤弟这般容貌气度,依为兄看,这‘探花’二字,合该是因你而生!”另一人举着酒杯,言语间已带了几分轻佻之意,“似这般人才,真不知日后要便宜了哪家的千金闺秀……”


    谢衡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骨节透出些许白意,面上却仍维持着温润浅笑,正于心中思忖如何不着痕迹地将此话挡回。


    尚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承堇已然蹙起眉头,抢先一步侧身挡在谢衡前半步之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力度:“许兄慎言。探花郎乃陛下钦点,凭的是真才实学、锦绣文章,岂容以容貌戏谑之?此话若传至御前,恐有不妥。”


    有人解围,谢衡心下稍定,心中对这人倒是多了几分计量。只是李承堇此言一出,场面顿时有些凝滞尴尬。那姓许的进士面色微变,却又碍于李承堇家世,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身旁的何砚舟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端着一杯刚斟满的玉液,朗声打圆场道:“诶,今日乃天子赐宴,恩荣盛典,良辰美景,正该是高高兴兴的。许兄不过是多饮了几杯,一句戏言罢了,李兄亦是为友心切,俱是好意。依小弟看,不如相逢一笑泯恩仇,诸位同年,大家同饮此杯!”


    他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既圆了场面,又全了各方颜面,众人闻言,纷纷称善,举杯附和。


    说着,何砚舟十分自然地将手中那杯酒递向谢衡,目光灼灼,脸上带着诚挚笑意:“微之贤弟,你说是也不是?且饮了此杯,以示同年之谊。”


    谢衡正需一个台阶,见何砚舟出面转圜,也顺势接过那杯酒,对那位许进士举杯示意:“从嘉兄所言极是。许兄,李兄,不过小事一桩,切勿挂怀。我等同年,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皇恩才是。”说罢,便将杯中那略显浑浊的酒液仰首饮了半杯,算是将此事揭过,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何砚舟见谢衡饮下,面上笑容愈发灿烂,亦举起自己的酒杯:“好!微之贤弟果然爽快!来,大家同饮!”


    *


    酒过数巡,谢衡渐觉面颊发烫,额角隐隐作痛,这股醉意来得又快又猛。只是她本就不胜酒力,虽觉有异,却也只道是酒混着饮了,便寻了个空隙,悄然离席。


    【兑换成功,剩余寿命363天,请宿主再接再厉。】


    系统的话仿佛仍在耳边。


    从逃离王家、女扮男装成为账房学徒、再到科举,谢衡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何曾有过片刻松弛。此刻探花及第,寿命危机暂解,她难得生出几分闲情,欣赏起这暮春夜景。


    只可惜,她前世便方向感欠佳,此刻酒意上涌,头重脚轻,更是晕头转向。绕了几处回廊水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来路亦模糊难辨。


    正暗自焦急,忽听前方假山深处隐约传来人语。她下意识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那话语断断续续,她却清晰地捕捉到“北疆”、“粮草”、“瑶壮”、“罗旁”、“剿抚”等字眼,语气沉凝,似在商讨极为机密紧要之事。


    谢衡心中大骇。


    她深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涉及边事兵机,乃是朝堂大忌!


    她慌忙欲退,奈何脚下虚浮,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未曾跌入一旁的水池,但仍发出了一声闷响。


    假山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何人?!”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厉色。紧接着便是衣物窸窣与脚步声,显然有人要过来查看。


    谢衡吓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另一个更为年轻沉稳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同伴:“且慢。”


    谢衡透过石缝,隐约看见其中一人抬起了手臂,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轻笑道:“无妨,不过是只不慎迷路的小猫儿罢了,不必惊扰。今日便议到此,卿先退下吧。”


    那老臣似乎仍有些迟疑,但终究恭敬应道:“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而谢衡,在听到“遵旨”二字时,脑中已是轰然巨响!


    陛下?!竟是陛下在此!


    她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紧贴在假山石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如擂战鼓,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皇帝在此,此事便绝不可能轻易善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微之?谢微之?贤弟?你可在此处?”


    是何砚舟!他怎会寻到此地?


    这声音此刻听在谢衡耳中,无异于催命符咒,让她瞬间头皮发麻!若是被何砚舟发现她在此地,惊动了尚未离开的皇帝,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心中拼命祈祷何砚舟莫要再靠近。


    何砚舟的呼唤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终是渐渐远去了。


    ——系统!要是真的冲撞了圣驾,我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谢衡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在心里询问系统。


    然而,未等系统回应,她便惊觉一个修长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移至她面前,负手而立,正好整以暇地垂眸打量着她。月色清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衣衫轮廓,不是方才那位年轻声音的主人、当今天子萧镕珏,又是谁!


    谢衡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便跪伏于地,声音都在发颤:“微……微臣谢衡,酒后失仪,冲撞圣驾,无心窃听圣言,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萧镕珏垂眸,看着跪在脚下、吓得瑟瑟发抖的新科探花。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对方泛红的耳根与颈侧肌肤,确是醉态可掬,不似作伪。


    “哦?谢探花,”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朕与大臣在此商议要事,你却悄然潜近,听得多少?又意欲何为啊?”


    谢衡头皮发麻,连连叩首:“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不胜酒力,出来醒酒,不慎迷路至此,方才……方才险些滑倒,惊扰圣驾,所言所议,微臣惶恐,一字未曾听清!”


    “未曾听清?”萧镕珏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朕怎么觉得,你听得颇为仔细呢?罢了,既然你说未曾听清,朕便再说与你听一遍。也好教你明白,自己所犯何罪。”


    不等谢衡反应,他便将方才与大臣商讨的关于罗旁瑶壮叛乱、是加紧剿灭还是另寻安抚途径的两难抉择,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而后语气陡然转沉。


    “既然阴差阳错让你听到了,或许亦是天意。谢卿既为今科探花,榜上第三,必有高才。朕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解朕之忧,朕便恕你无罪,既往不咎。若想不出,或是敷衍塞责……哼。”


    【风险与收益并存,这不,机会来了。】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


    谢衡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暗恼,脑中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如风车般飞速运转起来。


    【提示一下,你学的东西,未必在这一无是处。】


    罗旁战事……边疆……民族……她猛地想起前世民族学的知识,一个概念跃入脑海——榷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叩首道:“陛下,微臣斗胆进言。剿与抚,或并非全然对立。可效仿前朝于边境设立‘榷场’之制,于罗旁等地或邻近区域,择地设市。”


    话一出口,她猛地想起方才似乎听到皇帝与大臣言语间对“剿”的态度更为坚持,似乎有先帝遗策的影子,心中顿时一悚,暗叫不好,自己怕是触及逆鳞了!


    果然,萧镕珏沉默了片刻,声音陡然转冷:“谢衡,你可知先帝在位时,对此类叛乱一向主张雷霆剿灭,以儆效尤?你如今却劝朕行怀柔之策,是要陷朕于不孝之地吗?”


    只是,皇帝语气中虽有质问,细听之下,却并无真正的怒意。


    谢衡心念电转,已知此刻退无可退,她心一横,竟抬起头来,目光清亮澄澈,不闪不避地看向皇帝:“陛下,臣尝闻《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注1)种植林木尚且需要因地制宜,时移世易,先帝之时与现今时势已然不同,又岂能全然沿用旧策?”


    她稍顿一下,见皇帝并未立刻斥责,便继续大胆说道:“高祖皇帝开国之时,需以强硬手段奠定根基,震慑不臣,此乃时势使然。


    然如今陛下承平日久,国力昌盛,威加海内,万邦来朝,正宜示之以恩德,使四海归心。


    此非不孝,乃是承继高祖之志,并顺应时势,开创千秋盛世之新局也!若能使边民渐习华风,慕我文明,久而久之,彼辈亦为陛下子民,何分彼此?万民一家,皆是赤子。”


    萧镕珏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忽然反问:“万民一家?那些外族夷狄,岂可与我中原百姓等同视之?”


    谢衡毫不退缩,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坚定而清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能以榷场为纽带,促其归化,习我礼仪,耕我田地,纳我赋税,遵我律法,则彼时何来外族?皆为陛下治下之民耳!”


    这番话掷地有声。萧镕珏一时语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


    谢衡垂首跪在地上,不知这番大胆的言论究竟是福是祸。


    良久,萧镕珏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朗:“好!好一个‘万民一家’!好一个‘皆为赤子’!谢衡啊谢衡,朕竟不知今科探花,不仅有锦绣文章,还有如此胆色与见识!”


    他笑罢,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明显的欣赏:“你今日这番话,虽是戴罪立功,却着实解了朕一番思量。说吧,想要朕如何赏你?”


    谢衡心中巨石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此刻若求官职金银,反倒落了下乘。


    忽然想起今日恩荣宴上所见,谢衡灵机一动,故作几分少年人的腼腆与遗憾,开口道:“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若说赏赐……今日恩荣宴簪花,见状元公之银叶翠羽簪华美别致,心下甚是羡慕。微臣斗胆,若能得陛下亲赐一花,胜却千金万银。”


    萧镕珏闻言又是一笑,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朵普通的翠叶绒花,环顾四周:“哦?想要朕赐花?只是此地并非宫中,朕身边也无备用的簪花,该如何赏你?”


    他话音未落,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兴味,举步走去,信手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白牡丹。


    那牡丹品种奇特,花期极早,如今不过三月末,竟已开得雍容华贵,层层叠叠的花瓣在月色下泛着莹白微光,被视为祥瑞之兆。


    他转身回到谢衡面前,俯身将牡丹轻轻簪在了谢衡的鬓角,与她原有的翠叶绒花并立。


    “此处无簪花,便以此牡丹代之。朕今日便赐谢探花一朵牡丹,望卿日后莫负此花风流,更莫负朕今日所望,多为朝廷效力。”皇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极近的距离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谢衡终于绽开一抹笑意,却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怎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皇帝带着浅笑的脸庞、皎洁的月光、假山的轮廓都开始模糊、旋转、重叠。


    ……系统,我这是怎么了?


    【检测到异常状态,触发保护机制,尝试清除负面效果……】


    【积分不足,清除失败,已缓解部分症状。本次消耗积分3000,与任务奖励抵消。】


    她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叩谢皇恩,身体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她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讶异与无奈的叹息。


    “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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