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难从命》 第1章 度魂魄 红烛摇曳,喧嚣渐远,宾客散尽,谢平薇已赤足踏过满院狼藉,嫁衣如血,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雀鸟,扑进寒露浸骨的寒夜。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那场荒唐的婚宴上。 “一拜天地——” 她被人死死按着头颅,对着门外漆黑的夜空弯下腰。盖头下,她死死咬着唇,尝到腥甜的铁锈味。 “二拜高堂——” 王老汉那张布满褶子的丑脸在眼前晃动,浑浊的眼珠里是令人作呕的得意。 “夫妻对拜——” 她僵着身子,任凭身后的人推搡,腰肢弯折的瞬间,只觉得脊骨都要被这屈辱压断。满堂的哄笑、喧闹的唢呐,都成了刺向她心脏的利刃。 洞房花烛自是人间乐事,谢平薇揭下盖头,笑盈盈地等待着这所谓的“夫君”。 红烛倾覆,火光明灭。谢平薇趁他一时醉酒疲惫,狠狠将炽热的蜡油盖在王老汉脸上。 “啊——” 皮肉烧灼的滋啦声与凄厉的惨嚎,成了她婚礼最盛大的终曲。 “嘶,你个贱蹄子,看我不弄死你!” 王老汉的咒骂自身后追来,带着酒气和暴怒。 “呼、呼——” 谢平薇一路狂奔,喉咙间开始弥漫起血腥味,步伐酸软得如同灌了铅。 王老汉的咒骂与脚步声如影随形。若是论体力,她必然是拼不过的。 怎么办?! 前方路旁是一道黑黢黢的土坡。 不,不能,决不能被他抓到。 她纵身跃下!嫁衣在风中翻飞如残破的蝶翼。 噗通! “咳咳——” 凛冽的河水似三九寒冰,骤然淹没了谢平薇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扯得肺部生疼。 暗流拽着她狠狠撞上河底礁石,肋间传来一声闷响,痛楚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迫使她蜷缩起来。这一撞几乎散了她的筋骨,唇间残存的气息化作串串水泡逸散开来。 “咕噜……”喉间又呛了一口水,谢平薇用尽全力捂住口鼻,本能地挣扎起来。 这令人心悸的濒死感,如此熟悉……熟悉到令她的灵魂战栗。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前世回程途中那辆失控的越野车冲出护栏,在空中翻滚,而她被安全带死死勒在座位上,眼前的景象疯狂旋转,绿色的山林、湛蓝的天空、灰白的路面交错闪现。 强烈不甘在她心口灼烧——上天既赐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怎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死得如此轻贱,如同蝼蚁? 两世濒死的绝望在此刻重叠、共鸣。一股极其微弱却充满生机的暖意从心口传递到四肢,仿佛回应着她强烈的求生欲。 我不甘心!我想活下去! “叮——”一声脆响,在她意识深处荡开。 【侦测到符合标准的强烈灵魂波动。名垂青史系统,正式为您服务。】一个平和而清晰的机械音响起。 【您拥有超越常人的求生欲与成就渴望。是否愿意与我签订契约,活下来,去实现未竟之可能?】 【只要不断扩大您的影响力,即可获得积分,用以兑换寿命。若影响力足够巨大,甚至可以实现长生。】 活下来? 是啊,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条命是捡来的。 她不仅要活,还得活得风光无限,活得光明正大! 我愿意绑定! 【恭喜您。现启动最高级保护机制,剩余次数0/1】 谢平薇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猛地屈身一蹬,拖着剧痛不堪的身体,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向上挣扎。 她寻了处隐蔽水洼,用力搓洗,直到脸上、颈间沾染的胭脂水粉尽数褪去,露出原本清丽的底色。那身刺目的红嫁衣,被她毫不犹豫地踩入河底淤泥,任水流卷走。又将湿透的长发草草束成男童髻,所幸嗓子曾被药物损过,本就低哑,稍作压抑,便难辨雌雄。 数日后,流民队伍经过一处小镇。恰见一杂货铺外贴着招学徒的告示,要求略通算盘。谢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尚带低哑的嗓音,以遭难的“小郎”身份自荐,并于众人围观下,指尖翻飞,熟练拨弄起柜上那架旧算盘,珠玉之声响彻街角。 掌柜见她年纪虽小却沉稳冷静,算盘打得利落,便收下了。自此,世上少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哑女,多了一个名叫“谢衡”的账房学徒。 【还没准备好吗?你的寿命还剩不到一年哦。】系统的提示音依旧平淡。 而谢衡只垂眸敛目,于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指尖细细描摹着千方百计誊抄来的书本字句。其上经义文章,早已被她反复吟诵,烂熟于心。 她自然要考,不仅要考,更需考得名动四方。 【现发布任务:完成科举。祝您任务顺利。】 科举之路,于她,是更深一层的伪装,同时也是她在这个时代逆天改命的唯一途径。 可当她一路跌撞,从县试、府试、院试,再到春闱中举,直至如今站在这代表天下文运极致的紫禁之巅,等待天颜亲阅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慨叹与荒谬感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宣——丙子科贡士入殿觐见——” 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清晓的寂静,一层层荡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盘龙巨柱矗立如林。御座高远,隐于珠帘轻掩、熏香缭绕之后,唯能窥见一抹模糊而尊贵无比的明黄身影,若隐若现。 贡士们皆屏息静气,垂首躬身,偌大殿堂落针可闻。 谢衡垂首立于青衫贡士行列之中。她身量在男子中算不得极高,却因清瘦而显得挺拔如竹,裹在略显宽大的青色贡士袍里,颇有几分松枝覆雪的清峭之态。 眼睫长而密,低垂时如鸦羽般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中神色。只有在偶尔极快抬眼时,方能看清那双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清亮澄澈,似寒潭秋水,映着殿中煌煌烛火,却又深不见底。 她极快极轻地抬了一下眼,试图窥见那御座之上的一角真容。 天子…… 世间权柄之极,众生俯首之地。 而她,今日便要在这龙椅之下,窃一线天光,争一个翻云覆雨的可能。 曾几何时,她深陷泥潭,挣扎求生。是那一线不甘,撑着她爬出地狱,行此逆天改命之举。这满殿朱紫,衮衮诸公,谁又能想到,一介寒门学子皮囊之下,藏着的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魂魄? 若为女子,谢平薇纵有经纬之才,何能企及此阶半步? 唯有谢衡,可以。 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目光澹澹,扫过丹墀下屏息凝神的众生面孔,声音平稳,却带着天生贵胄的威严,缓缓道出今日策问之题: “朕今日亲拟一题——《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注1)尔等需细察古今,阐发己见,落于纸上,朕将亲览。” 旨意既下,内侍们躬身趋步,迅速将素白宣纸与湖笔徽墨分置各人案前。殿中愈显寂静,唯闻笔墨触及纸面的沙沙细响。 谢衡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将那关乎“实政”与“实心”的思考,于纸之上铺陈开来。 字字句句,皆是她埋首故纸、历经世情后所得的见解,此刻尽数倾注于笔端。 三月十七日辰时,皇帝驾临文华殿。 御案之上,试卷堆积。 皇帝的目光掠过一份份答卷,最终停留在一份字迹格外清朗劲秀的卷子上。他并未急于翻看内容,而是先细赏其字。 这手楷书,端正谨严,合乎馆阁体“乌、方、光”的规矩,于森严法度之中,却又透出一股清逸灵动的风韵,点画间可见深厚功底,在一众或板滞或匠气的试卷中,如鹤立鸡群,令人见之忘俗。 他几乎能想象出,答卷者是怀着何等的专注与恭谨,方能写出这一手既合规范又不失个人风骨的好字。 目光下移,览及破题之句:“臣闻,治国如同治身,需有骨架律例为实政,更需精神意志为实心……”(注2) 再观其论述,鞭辟入里,格局宏阔,非寻常拘泥章句之腐儒所能企及。 他提朱笔,在那份试卷上钦点了第三名。 随后,阁老领回试卷,赶在傍晚前填好黄榜,钤盖皇帝宝印,开写传胪帖子,一切流程皆紧锣密鼓地进行,礼部官员亦将早已备好的进士袍服分送至各位进士居所。 至三月十八日,辰时已过,皇极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肃然静立。皇帝升御座,众臣行五拜三叩之大礼,三呼万岁,声震殿宇。 殿内,鸿胪寺官高声宣唱制诰:“丙子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 旋即,读卷官拆封弥档,唱道:“第一甲第三名——谢衡!” 殿内鸿胪寺官复唱,声震屋宇。殿门丹陛之上的官员闻声,再次高声传唱:“第一甲第三名——谢衡——!” 唱名声落,一位身着绿袍、手持玉笏的鸿胪寺鸣赞已趋步至青衫行列前。 他将视线落在谢衡身上,微微颔首:“探花郎,请随下官入殿面圣,叩谢天恩。” 谢衡闻言,唇角绽出一丝笑容,那笑意清浅淡漠,如寒潭投石,涟漪一现便隐入深水,快得令人无从捕捉。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奖励积分3w,可按100:1比例兑换寿命,是否兑换?】 注1:万历二十六年殿试中,万历皇帝亲拟题目《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注2:概括自万历二十六年殿试中赵秉忠状元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度魂魄 第2章 夜劫香 “微之兄,昨日榜下被请的滋味如何?听闻那家主人见了你这探花郎,可是惊得茶盏都险些捧不稳了!” 恩荣宴尚未开席,几个与谢衡年岁相仿的新科进士正聚在一处谈笑。其中名为何砚舟者,促狭地用胳膊肘轻碰了一下身侧之人,声音虽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得真切,引来一阵压低了的善意哄笑。 被调侃的正是谢衡。 谢衡心下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略显窘迫地垂下眼睫,拱手讨饶道:“从嘉兄莫要再取笑了,昨日之事,实是……实是意外。” 丝竹管弦渐起,谢衡身为探花,风姿卓然,自是成了此次宴饮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几杯酒下肚,便有人借着醺然酒意,言语也愈发大胆起来。 “微之贤弟,莫怪为兄直言,昨日那家虽是行事唐突,其意却也不差。瞧瞧贤弟这般容貌气度,依为兄看,这‘探花’二字,合该是因你而生!”另一人举着酒杯,言语间已带了几分轻佻之意,“似这般人才,真不知日后要便宜了哪家的千金闺秀……” 谢衡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骨节透出些许白意,面上却仍维持着温润浅笑,正于心中思忖如何不着痕迹地将此话挡回。 尚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承堇已然蹙起眉头,抢先一步侧身挡在谢衡前半步之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力度:“许兄慎言。探花郎乃陛下钦点,凭的是真才实学、锦绣文章,岂容以容貌戏谑之?此话若传至御前,恐有不妥。” 有人解围,谢衡心下稍定,心中对这人倒是多了几分计量。只是李承堇此言一出,场面顿时有些凝滞尴尬。那姓许的进士面色微变,却又碍于李承堇家世,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身旁的何砚舟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端着一杯刚斟满的玉液,朗声打圆场道:“诶,今日乃天子赐宴,恩荣盛典,良辰美景,正该是高高兴兴的。许兄不过是多饮了几杯,一句戏言罢了,李兄亦是为友心切,俱是好意。依小弟看,不如相逢一笑泯恩仇,诸位同年,大家同饮此杯!” 他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既圆了场面,又全了各方颜面,众人闻言,纷纷称善,举杯附和。 说着,何砚舟十分自然地将手中那杯酒递向谢衡,目光灼灼,脸上带着诚挚笑意:“微之贤弟,你说是也不是?且饮了此杯,以示同年之谊。” 谢衡正需一个台阶,见何砚舟出面转圜,也顺势接过那杯酒,对那位许进士举杯示意:“从嘉兄所言极是。许兄,李兄,不过小事一桩,切勿挂怀。我等同年,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皇恩才是。”说罢,便将杯中那略显浑浊的酒液仰首饮了半杯,算是将此事揭过,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何砚舟见谢衡饮下,面上笑容愈发灿烂,亦举起自己的酒杯:“好!微之贤弟果然爽快!来,大家同饮!” * 酒过数巡,谢衡渐觉面颊发烫,额角隐隐作痛,这股醉意来得又快又猛。只是她本就不胜酒力,虽觉有异,却也只道是酒混着饮了,便寻了个空隙,悄然离席。 【兑换成功,剩余寿命363天,请宿主再接再厉。】 系统的话仿佛仍在耳边。 从逃离王家、女扮男装成为账房学徒、再到科举,谢衡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何曾有过片刻松弛。此刻探花及第,寿命危机暂解,她难得生出几分闲情,欣赏起这暮春夜景。 只可惜,她前世便方向感欠佳,此刻酒意上涌,头重脚轻,更是晕头转向。绕了几处回廊水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来路亦模糊难辨。 正暗自焦急,忽听前方假山深处隐约传来人语。她下意识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那话语断断续续,她却清晰地捕捉到“北疆”、“粮草”、“瑶壮”、“罗旁”、“剿抚”等字眼,语气沉凝,似在商讨极为机密紧要之事。 谢衡心中大骇。 她深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涉及边事兵机,乃是朝堂大忌! 她慌忙欲退,奈何脚下虚浮,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未曾跌入一旁的水池,但仍发出了一声闷响。 假山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何人?!”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厉色。紧接着便是衣物窸窣与脚步声,显然有人要过来查看。 谢衡吓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另一个更为年轻沉稳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同伴:“且慢。” 谢衡透过石缝,隐约看见其中一人抬起了手臂,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轻笑道:“无妨,不过是只不慎迷路的小猫儿罢了,不必惊扰。今日便议到此,卿先退下吧。” 那老臣似乎仍有些迟疑,但终究恭敬应道:“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而谢衡,在听到“遵旨”二字时,脑中已是轰然巨响! 陛下?!竟是陛下在此! 她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紧贴在假山石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如擂战鼓,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皇帝在此,此事便绝不可能轻易善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微之?谢微之?贤弟?你可在此处?” 是何砚舟!他怎会寻到此地? 这声音此刻听在谢衡耳中,无异于催命符咒,让她瞬间头皮发麻!若是被何砚舟发现她在此地,惊动了尚未离开的皇帝,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心中拼命祈祷何砚舟莫要再靠近。 何砚舟的呼唤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终是渐渐远去了。 ——系统!要是真的冲撞了圣驾,我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谢衡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在心里询问系统。 然而,未等系统回应,她便惊觉一个修长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移至她面前,负手而立,正好整以暇地垂眸打量着她。月色清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衣衫轮廓,不是方才那位年轻声音的主人、当今天子萧镕珏,又是谁! 谢衡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便跪伏于地,声音都在发颤:“微……微臣谢衡,酒后失仪,冲撞圣驾,无心窃听圣言,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萧镕珏垂眸,看着跪在脚下、吓得瑟瑟发抖的新科探花。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对方泛红的耳根与颈侧肌肤,确是醉态可掬,不似作伪。 “哦?谢探花,”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朕与大臣在此商议要事,你却悄然潜近,听得多少?又意欲何为啊?” 谢衡头皮发麻,连连叩首:“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不胜酒力,出来醒酒,不慎迷路至此,方才……方才险些滑倒,惊扰圣驾,所言所议,微臣惶恐,一字未曾听清!” “未曾听清?”萧镕珏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朕怎么觉得,你听得颇为仔细呢?罢了,既然你说未曾听清,朕便再说与你听一遍。也好教你明白,自己所犯何罪。” 不等谢衡反应,他便将方才与大臣商讨的关于罗旁瑶壮叛乱、是加紧剿灭还是另寻安抚途径的两难抉择,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而后语气陡然转沉。 “既然阴差阳错让你听到了,或许亦是天意。谢卿既为今科探花,榜上第三,必有高才。朕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解朕之忧,朕便恕你无罪,既往不咎。若想不出,或是敷衍塞责……哼。” 【风险与收益并存,这不,机会来了。】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 谢衡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暗恼,脑中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如风车般飞速运转起来。 【提示一下,你学的东西,未必在这一无是处。】 罗旁战事……边疆……民族……她猛地想起前世民族学的知识,一个概念跃入脑海——榷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叩首道:“陛下,微臣斗胆进言。剿与抚,或并非全然对立。可效仿前朝于边境设立‘榷场’之制,于罗旁等地或邻近区域,择地设市。” 话一出口,她猛地想起方才似乎听到皇帝与大臣言语间对“剿”的态度更为坚持,似乎有先帝遗策的影子,心中顿时一悚,暗叫不好,自己怕是触及逆鳞了! 果然,萧镕珏沉默了片刻,声音陡然转冷:“谢衡,你可知先帝在位时,对此类叛乱一向主张雷霆剿灭,以儆效尤?你如今却劝朕行怀柔之策,是要陷朕于不孝之地吗?” 只是,皇帝语气中虽有质问,细听之下,却并无真正的怒意。 谢衡心念电转,已知此刻退无可退,她心一横,竟抬起头来,目光清亮澄澈,不闪不避地看向皇帝:“陛下,臣尝闻《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注1)种植林木尚且需要因地制宜,时移世易,先帝之时与现今时势已然不同,又岂能全然沿用旧策?” 她稍顿一下,见皇帝并未立刻斥责,便继续大胆说道:“高祖皇帝开国之时,需以强硬手段奠定根基,震慑不臣,此乃时势使然。 然如今陛下承平日久,国力昌盛,威加海内,万邦来朝,正宜示之以恩德,使四海归心。 此非不孝,乃是承继高祖之志,并顺应时势,开创千秋盛世之新局也!若能使边民渐习华风,慕我文明,久而久之,彼辈亦为陛下子民,何分彼此?万民一家,皆是赤子。” 萧镕珏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忽然反问:“万民一家?那些外族夷狄,岂可与我中原百姓等同视之?” 谢衡毫不退缩,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坚定而清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能以榷场为纽带,促其归化,习我礼仪,耕我田地,纳我赋税,遵我律法,则彼时何来外族?皆为陛下治下之民耳!” 这番话掷地有声。萧镕珏一时语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 谢衡垂首跪在地上,不知这番大胆的言论究竟是福是祸。 良久,萧镕珏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朗:“好!好一个‘万民一家’!好一个‘皆为赤子’!谢衡啊谢衡,朕竟不知今科探花,不仅有锦绣文章,还有如此胆色与见识!” 他笑罢,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明显的欣赏:“你今日这番话,虽是戴罪立功,却着实解了朕一番思量。说吧,想要朕如何赏你?” 谢衡心中巨石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此刻若求官职金银,反倒落了下乘。 忽然想起今日恩荣宴上所见,谢衡灵机一动,故作几分少年人的腼腆与遗憾,开口道:“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若说赏赐……今日恩荣宴簪花,见状元公之银叶翠羽簪华美别致,心下甚是羡慕。微臣斗胆,若能得陛下亲赐一花,胜却千金万银。” 萧镕珏闻言又是一笑,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朵普通的翠叶绒花,环顾四周:“哦?想要朕赐花?只是此地并非宫中,朕身边也无备用的簪花,该如何赏你?” 他话音未落,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兴味,举步走去,信手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白牡丹。 那牡丹品种奇特,花期极早,如今不过三月末,竟已开得雍容华贵,层层叠叠的花瓣在月色下泛着莹白微光,被视为祥瑞之兆。 他转身回到谢衡面前,俯身将牡丹轻轻簪在了谢衡的鬓角,与她原有的翠叶绒花并立。 “此处无簪花,便以此牡丹代之。朕今日便赐谢探花一朵牡丹,望卿日后莫负此花风流,更莫负朕今日所望,多为朝廷效力。”皇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极近的距离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谢衡终于绽开一抹笑意,却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怎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皇帝带着浅笑的脸庞、皎洁的月光、假山的轮廓都开始模糊、旋转、重叠。 ……系统,我这是怎么了? 【检测到异常状态,触发保护机制,尝试清除负面效果……】 【积分不足,清除失败,已缓解部分症状。本次消耗积分3000,与任务奖励抵消。】 她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叩谢皇恩,身体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她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讶异与无奈的叹息。 “还真是……” 第3章 牡丹佩 御前失仪! 这几个字如同当头棒喝,让谢衡瞬间彻底清醒,猛地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她慌忙低头检视自身,发现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衫,外袍整齐地搭在床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温和而谨慎的询问:“谢探花可是醒了?” 谢衡心头一紧,忙应道:“是,在下已醒。”她快速披上外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方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葵花团领衫、气质沉稳的内侍。谢衡一见其服饰品级,便知这定是宫中颇有地位的太监,极可能是陛下近侍,当即躬身行礼,态度极为客气:“劳动公公久候,在下惭愧。” 内侍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侧身避过她的礼,忙道:“探花郎折煞咱家了。咱家姓赵,在司礼监当差,奉陛下口谕在此等候探花郎醒转。” 陛下口谕?谢衡心中又是一凛,愈发谨慎。 赵公公继续笑道:“探花郎不必惊慌。陛下念您昨日醉酒,特许您今日不必早起。另,陛下有旨,赐探花郎于澄清坊三进宅院一所,一应器物俱全,稍后便有人引您前去。” 赐宅?!这可是极大的恩荣!谢衡闻言,下意识便要撩袍下跪谢恩。 “哎呦,探花郎快快请起!”赵公公连忙虚扶住她,声音压低了少许,语气却格外郑重,“陛下特意叮嘱了,说‘谢探花昨日辛苦,这些虚礼便免了’。陛下还让咱家带句话给您,”他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望卿,不忘昨日之言’。” 不忘昨日之言……陛下指的是那番关于榷场与万民一家的言论…… 她正心潮澎湃间,却敏锐地注意到,这位赵公公说话时,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在她腰间扫过几次。 待赵公公说完,客气地请她稍作整理,便先行退出房间于外间等候时,谢衡才带着疑惑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这一看,她顿时愣住了。 只见一枚莹润剔透、毫无杂质的白玉佩,不知何时竟系在了她的腰间丝绦上。 那玉佩雕工极尽精妙,正面赫然浮雕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瓣层叠繁复,形态竟与昨夜陛下亲手簪于她鬓边的那朵一般无二!玉质触手温润,显是极品和田美玉,价值连城。 谢衡捏着那枚牡丹玉佩,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牡丹,心底泛起一丝极为古怪的感觉,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失笑。这位年轻天子的心思,当真是难以揣测。 而房门外,垂手静立的赵公公面上虽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微笑,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枚玉佩……他绝不会看错!那是陛下还是太子时便极为喜爱、时常佩于身边之物,玉料是番邦进贡的极品,雕工出自宫内顶尖匠人之手,牡丹图样更是陛下亲自选定,意义非凡。 陛下竟将此玉赐给了这位新科探花?! 赵公公不由得再次回想昨夜陛下亲自将昏迷的探花郎抱回偏殿时那复杂难辨的神情,以及方才离去前,陛下看似随意实则特意嘱咐的那句“他若问起,便说是朕赐的宅邸,其余不必多言”。 加之这位谢探花生得确实是清俊绝伦,风姿独秀…… 再联想到陛下年轻俊朗,登基前在东宫时,也曾有过几分不拘小节的风流韵事…… 莫非…… 赵公公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深想下去。 * 一场大雪骤临京城,银装素裹,琼枝玉宇,被朝野上下视为祥瑞吉兆。一时间,各类贺表、颂词的需求激增,翰林院顿时忙得人仰马翻。 新科探花、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谢衡,更是首当其冲。她虽是新人,但那手出众的馆阁体和新科鼎甲的名头,使得上官们极青睐于她,代写贺表的差事便雪片般飞来。 只是闲暇时刻,系统那天的提示却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她想继续询问真相,却被系统以积分不足无情拒绝了。 还真是个锱铢必较的周扒皮,谢衡暗自腹诽。 不过,也正因着这几日频繁承接各类献文颂圣的差事,谢衡在翰林院风头渐盛,连带作为“影响力”象征的积分也悄然进账了不少。这让她探究真相的心思,又不可抑制地萌发起来。 【一个问题,需支付积分2000点。且问题内容限定须与宿主自身身体状况直接相关。是否确认询问?】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明码标价。 谢衡略一沉吟,决定先问最关键的一点:“荣恩宴那晚,我身体究竟出了何种异常?” 【检测到宿主体内存在非酒精性神经抑制类药物成分残留,判定为:中了迷药。】 果然!谢衡心中一震,她立刻追问:“是何人所下?” 【此问题涉及第三方身份判定及动机分析,已超出‘身体状况’范畴,属于‘事件解决’类咨询。按照问题难易度及信息层级,需支付积分20000点。】 两万积分!饶是谢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这天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如今全部身家,距离此数也相差甚远。 不过,一个念头如同阴云般笼罩上心头:她不过一新科探花,区区七品翰林编修,究竟是何原因,竟招致旁人用下迷药这般下作手段对待?那下药之人,又有何图谋? 谢衡理智上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深究此事绝非明智之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女子身份这个秘密,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于头顶,令她寝食难安。此次是她侥幸,因祸得福,甚至阴差阳错在帝王面前搏了一把,这才脱困。 那下一次呢?下一次若再遭算计,她还有这般运气和机缘来保护这个致命的秘密吗? 强烈的危机感迫使她不能坐以待毙。 凭借在翰林院查阅典籍的便利,她开始旁敲侧击地了解京城各类药铺的情况,尤其关注那些可能售卖特殊药材的地方。她行事极为谨慎,从不直接询问,只借着讨论医书、药性的由头,与同僚或书中记载相互印证。 许是否极泰来,连日暗中留心,竟真让她隐约摸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的存在线索——城南某处,有一家看似寻常、实则暗藏门道的“济生堂”药铺。 冬日夜长,天色黑得极早。城南的街道远不如城东繁华,入夜后更是行人稀疏,灯火寥落,唯有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屋檐下的破旧灯笼。 谢衡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低了嗓音,扮作替家中“不便出面”的主人询药,言语隐晦地提及自己所需之物为何种功效。 那柜台后的伙计约莫三十许人,眼神闪烁不定,上下打量了她这个看似清秀文弱的“小郎君”几眼,倒是没有立刻否认或驱赶,只含糊地推脱道:“公子说的这类物事,药性猛烈,近乎虎狼之药,寻常人家哪里用得到?小店本分经营,怕是……没有现货,也未必敢经手。” 此地显然有门道,但对方警惕性极高,不愿与生客多做纠缠。谢衡不敢久留,以免惹人生疑,得到这模糊的回应后,便借口还需再想想,匆匆退了出来,融入门外漆黑的巷弄阴影之中。 刚拐过一处墙角,几条黑影便从巷口和巷尾同时冒出,彻底堵住了她的去路。来人皆用布巾蒙着半张脸,眼神凶狠,动作麻利,显然不是普通地痞。 “小子,最近是你在到处打听不该打听的东西?”为首一人声音沙哑,逼近一步,手中掂量着一根短棍。 谢衡心中骇然,强自镇定道:“诸位好汉是否误会了?在下只是偶然途经……” 话音未落,对方已不耐与她周旋,为首者一个眼神,左右两人立即欺身而上,出手便是擒拿的招数,直取她要害!谢衡前世虽学过些防身术,但于此等真正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面前,实在不够看,加之对方人多势众,又皆是好手,不过几下格挡闪避,她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右臂衣袖被对方匕首划开一道长口子,臂上随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锐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已是挂了彩。 更糟的是,在激烈的缠斗闪避间,她头顶用以固定发髻的儒巾被凌厉掌风扫落,束发的银簪也随之脱落,“当啷”一声脆响,滚落于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满头乌黑长发顿时披散下来,衬着她因惊惧而苍白的脸,在雪夜微光下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异样。 这一变故,让围攻者动作一滞,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 为首蒙面人眼神一寒,杀机陡现:“看来公子身上秘密不少!拿下!”命令一下,攻击顿时变得更加凌厉致命。一把短刃直刺她的心口! 那一点寒芒在她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脑中一片空白。 “——住手!” 一声怒喝炸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风雪似乎都为之一顿! 与此同时,“嗖”地一声破空锐响,一枚不知名的暗器后发先至,打在那柄即将刺入谢衡身体的短刃上! “铛!”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短刃被巨力撞得偏向一旁,擦着谢衡的肋侧划过。 惊魂未定间,谢衡只见巷口数盏气死风灯迅速逼近,昏黄光影摇曳晃动,映出一行人身影。当先一人身着玄色裘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威严,在两名身手矫健、目光锐利的健仆簇拥下,大步流星而来——正是恩荣宴上的那位许程泽!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尔等竟敢行凶杀人!”许程泽声若洪钟,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他带来的两名健仆身手矫健,立刻上前与那些蒙面人斗在一处。 那些蒙面人见许程泽一行人声势不凡,且事已败露,互相对视一眼,不敢恋战,虚晃几招,便迅速退入巷深黑暗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巷中顿时只剩下寒风卷着雪沫的呼啸声,以及谢衡劫后余生、急促不堪的喘息声。她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青苔的墙壁,浑身脱力,双腿发软,乌发散乱地黏在额前颈侧,臂上伤口渗出的鲜血已染红了一大片衣袖。 许程泽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歹徒消失的方向,随即目光落在谢衡身上。他脱下自己的裘氅,轻轻披在谢衡颤抖的肩上,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谢兄,”许程泽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果真是你。方才在街口瞥见背影似你转入此巷,心中不安跟来一看,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今日之事,凶险万分,若非凑巧……” 谢衡惊魂稍定,裹紧带着体温的裘氅,勉力拱手:“多谢许兄救命之恩!若非许兄恰巧路过,谢某今日恐在劫难逃。” 许程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二人听见:“谢兄,今夜你既唤我一声兄台,我便斗胆直言。听为兄一句劝,京城之地,藏龙卧虎有些事,远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你如今身在翰林,清贵无比,圣眷方隆,正当静心砥砺,以待来时。” 他的话语含蓄,但目光锐利,“今日这些亡命之徒,其背后恐非寻常。望谢兄经此一遭,能明哲保身,以大局为重。否则,下次未必能有这般侥幸了。” 谢衡闻言,心中凛然。许程泽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彻底从近日因差事顺利而产生的一丝松懈中惊醒。她再次郑重行礼:“许兄金玉良言,谢某铭记五内,定当谨慎。” 许程泽见她听进去了,神色稍霁,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夜色已深,风雪正大,谢兄又负了伤,需好生将息。”说罢,便吩咐一名健仆小心搀扶住谢衡,“让他送你回府,务必确保安全。” 许程泽独自站在原地,玄色裘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低声自语:“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唉。” 这一夜,谢衡回到寓所,处理伤口后,望着跳跃的灯花,心中波澜起伏、辗转难眠。 往昔种种死里逃生,历历在目。如今竟因区区探花功名、七品官职而心生懈怠,险些忘了自己实是身处何等险境! 次日清晨,谢衡几乎是强撑着起身。昨夜遭遇如一场噩梦,臂上伤处经过简单包扎依旧隐隐作痛。她面色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勉强整理好官袍,确保衣袖妥帖地遮住了臂上的布带,这才出门往翰林院去。 人刚到值房,气尚未喘匀,首辅严崇处便又遣人送来新的差事——代写一篇《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原是皇帝收到内阁贺表后,御笔亲题诗作答复,严首辅循例需上疏谢恩,这差事不出意外地又落在了谢衡头上。 谢衡看着书办摊开在那里的素白笺纸,以及一旁墨迹未干的皇帝御诗誊抄卷,不由得暗自苦笑,腹诽道:原以为中了进士、入了翰林,总算摆脱了前世那种奔波劳碌的“牛马”生涯,谁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名头,继续当这高级“笔杆子”,和前世熬夜赶写田野调查报告、学术论文似乎也没甚本质区别。 她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认命地提笔。只是右臂动作间,伤处被牵动,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让她下笔时不如往日那般流畅自如。她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勉力将一篇恭谨典雅的谢疏写完。 疏文很快被送至御前。萧镕珏阅览奏章间隙,拿起这份谢疏,目光在那笔迹上停顿了片刻。是谢衡的字,他自然认得,只是今日这字,风骨犹在,神韵却似乎略显滞涩,少了几分往日那种精气饱满、挥洒自如的劲头。 萧镕珏心中微微一动,放下疏文,沉吟片刻,吩咐侍立在侧的内侍:“去,宣翰林院编修谢衡,即刻进宫见驾。” 谢衡接到口谕时,正觉寒意侵骨。她这身体早年亏空得厉害,每逢冬日便格外难熬,昨日遭此劫难,更是觉得气血不济。但她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随内侍入宫。 一踏入温暖如春的暖阁,暖气混着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谢衡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舒服地喟叹出声。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殿内四处摆放的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盆,心中感慨:小冰河时代,外面天寒地冻,这宫里却温暖如春,当皇帝……真是好啊。 她收敛心神,依礼趋步上前,跪拜叩首:“微臣谢衡,叩见陛下。” “平身。”萧镕珏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过来,替朕磨墨。” “臣遵旨。”谢衡应声起身,缓步移至御案旁。研磨需用些腕力,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右臂的幅度,生怕露出破绽。然而,越是紧张,动作越是不自觉的僵硬。 暖阁内过于暖和,她本就心神不宁,加之伤痛疲惫,研磨了片刻,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手腕不由一软,墨锭在砚台上滑出一道略显歪斜的痕迹,几点墨汁溅上了袖口。 萧镕珏本在批阅奏章,听到细微异响,抬眼瞥来,正看见她仓惶稳住手势,以及袖口那几点新染的墨渍。谢衡脸色比平日苍白许多,眼下的青影也重,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怠。 “谢卿今日气色不佳,可是近日操劳过度?”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颇为随意,似是寻常关怀。 可这话落在如今的谢衡耳中,却绝不轻松。臂上受伤、昨夜遇袭之事,是绝不可泄露半分的。她虽官阶不过七品,但已是朝廷命官,在本朝,袭击命官乃重罪,按律当严惩不贷。 可若是真的暴露此事,势必惊动有司,严查之下,难免会牵扯出此事。到时局面必然失控,绝非她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所能应对,甚至可能引火烧身,暴露更大的秘密。 电光石火间,她已有了应对之策,顺势垂下眼睑,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惭愧,坦然回道: “陛下明鉴。确是微臣近几日偶得闲暇时,见雪景怡人,私下试笔作了几首咏雪诗,反复斟酌,以致睡得晚了些,精神有些不济,御前失仪,让陛下见笑了。” 萧镕珏略一点头,淡淡道:“少年人勤于学问是好事,亦需顾惜身心。翰林清贵,乃养才之地,不在这一时之功。”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谢衡暗暗松了口气。 谢衡退出暖阁后,萧镕珏并未立刻继续批阅奏章。他目光掠过方才谢衡站定的位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不似殿中惯有的龙涎香与墨香,倒像是……清苦的药气。 “勤于诗书……”萧镕珏低声自语,眸色深沉难辨。静默片刻,他对着殿宇某处淡然开口:“宵练。” 一道模糊的身影在帘幕阴影间微不可察地一动,旋即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