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失仪!
这几个字如同当头棒喝,让谢衡瞬间彻底清醒,猛地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她慌忙低头检视自身,发现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衫,外袍整齐地搭在床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温和而谨慎的询问:“谢探花可是醒了?”
谢衡心头一紧,忙应道:“是,在下已醒。”她快速披上外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方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葵花团领衫、气质沉稳的内侍。谢衡一见其服饰品级,便知这定是宫中颇有地位的太监,极可能是陛下近侍,当即躬身行礼,态度极为客气:“劳动公公久候,在下惭愧。”
内侍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侧身避过她的礼,忙道:“探花郎折煞咱家了。咱家姓赵,在司礼监当差,奉陛下口谕在此等候探花郎醒转。”
陛下口谕?谢衡心中又是一凛,愈发谨慎。
赵公公继续笑道:“探花郎不必惊慌。陛下念您昨日醉酒,特许您今日不必早起。另,陛下有旨,赐探花郎于澄清坊三进宅院一所,一应器物俱全,稍后便有人引您前去。”
赐宅?!这可是极大的恩荣!谢衡闻言,下意识便要撩袍下跪谢恩。
“哎呦,探花郎快快请起!”赵公公连忙虚扶住她,声音压低了少许,语气却格外郑重,“陛下特意叮嘱了,说‘谢探花昨日辛苦,这些虚礼便免了’。陛下还让咱家带句话给您,”他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望卿,不忘昨日之言’。”
不忘昨日之言……陛下指的是那番关于榷场与万民一家的言论……
她正心潮澎湃间,却敏锐地注意到,这位赵公公说话时,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在她腰间扫过几次。
待赵公公说完,客气地请她稍作整理,便先行退出房间于外间等候时,谢衡才带着疑惑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这一看,她顿时愣住了。
只见一枚莹润剔透、毫无杂质的白玉佩,不知何时竟系在了她的腰间丝绦上。
那玉佩雕工极尽精妙,正面赫然浮雕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瓣层叠繁复,形态竟与昨夜陛下亲手簪于她鬓边的那朵一般无二!玉质触手温润,显是极品和田美玉,价值连城。
谢衡捏着那枚牡丹玉佩,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牡丹,心底泛起一丝极为古怪的感觉,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失笑。这位年轻天子的心思,当真是难以揣测。
而房门外,垂手静立的赵公公面上虽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微笑,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枚玉佩……他绝不会看错!那是陛下还是太子时便极为喜爱、时常佩于身边之物,玉料是番邦进贡的极品,雕工出自宫内顶尖匠人之手,牡丹图样更是陛下亲自选定,意义非凡。
陛下竟将此玉赐给了这位新科探花?!
赵公公不由得再次回想昨夜陛下亲自将昏迷的探花郎抱回偏殿时那复杂难辨的神情,以及方才离去前,陛下看似随意实则特意嘱咐的那句“他若问起,便说是朕赐的宅邸,其余不必多言”。
加之这位谢探花生得确实是清俊绝伦,风姿独秀……
再联想到陛下年轻俊朗,登基前在东宫时,也曾有过几分不拘小节的风流韵事……
莫非……
赵公公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深想下去。
*
一场大雪骤临京城,银装素裹,琼枝玉宇,被朝野上下视为祥瑞吉兆。一时间,各类贺表、颂词的需求激增,翰林院顿时忙得人仰马翻。
新科探花、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谢衡,更是首当其冲。她虽是新人,但那手出众的馆阁体和新科鼎甲的名头,使得上官们极青睐于她,代写贺表的差事便雪片般飞来。
只是闲暇时刻,系统那天的提示却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她想继续询问真相,却被系统以积分不足无情拒绝了。
还真是个锱铢必较的周扒皮,谢衡暗自腹诽。
不过,也正因着这几日频繁承接各类献文颂圣的差事,谢衡在翰林院风头渐盛,连带作为“影响力”象征的积分也悄然进账了不少。这让她探究真相的心思,又不可抑制地萌发起来。
【一个问题,需支付积分2000点。且问题内容限定须与宿主自身身体状况直接相关。是否确认询问?】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明码标价。
谢衡略一沉吟,决定先问最关键的一点:“荣恩宴那晚,我身体究竟出了何种异常?”
【检测到宿主体内存在非酒精性神经抑制类药物成分残留,判定为:中了迷药。】
果然!谢衡心中一震,她立刻追问:“是何人所下?”
【此问题涉及第三方身份判定及动机分析,已超出‘身体状况’范畴,属于‘事件解决’类咨询。按照问题难易度及信息层级,需支付积分20000点。】
两万积分!饶是谢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这天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如今全部身家,距离此数也相差甚远。
不过,一个念头如同阴云般笼罩上心头:她不过一新科探花,区区七品翰林编修,究竟是何原因,竟招致旁人用下迷药这般下作手段对待?那下药之人,又有何图谋?
谢衡理智上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深究此事绝非明智之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女子身份这个秘密,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于头顶,令她寝食难安。此次是她侥幸,因祸得福,甚至阴差阳错在帝王面前搏了一把,这才脱困。
那下一次呢?下一次若再遭算计,她还有这般运气和机缘来保护这个致命的秘密吗?
强烈的危机感迫使她不能坐以待毙。
凭借在翰林院查阅典籍的便利,她开始旁敲侧击地了解京城各类药铺的情况,尤其关注那些可能售卖特殊药材的地方。她行事极为谨慎,从不直接询问,只借着讨论医书、药性的由头,与同僚或书中记载相互印证。
许是否极泰来,连日暗中留心,竟真让她隐约摸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的存在线索——城南某处,有一家看似寻常、实则暗藏门道的“济生堂”药铺。
冬日夜长,天色黑得极早。城南的街道远不如城东繁华,入夜后更是行人稀疏,灯火寥落,唯有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屋檐下的破旧灯笼。
谢衡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低了嗓音,扮作替家中“不便出面”的主人询药,言语隐晦地提及自己所需之物为何种功效。
那柜台后的伙计约莫三十许人,眼神闪烁不定,上下打量了她这个看似清秀文弱的“小郎君”几眼,倒是没有立刻否认或驱赶,只含糊地推脱道:“公子说的这类物事,药性猛烈,近乎虎狼之药,寻常人家哪里用得到?小店本分经营,怕是……没有现货,也未必敢经手。”
此地显然有门道,但对方警惕性极高,不愿与生客多做纠缠。谢衡不敢久留,以免惹人生疑,得到这模糊的回应后,便借口还需再想想,匆匆退了出来,融入门外漆黑的巷弄阴影之中。
刚拐过一处墙角,几条黑影便从巷口和巷尾同时冒出,彻底堵住了她的去路。来人皆用布巾蒙着半张脸,眼神凶狠,动作麻利,显然不是普通地痞。
“小子,最近是你在到处打听不该打听的东西?”为首一人声音沙哑,逼近一步,手中掂量着一根短棍。
谢衡心中骇然,强自镇定道:“诸位好汉是否误会了?在下只是偶然途经……”
话音未落,对方已不耐与她周旋,为首者一个眼神,左右两人立即欺身而上,出手便是擒拿的招数,直取她要害!谢衡前世虽学过些防身术,但于此等真正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面前,实在不够看,加之对方人多势众,又皆是好手,不过几下格挡闪避,她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右臂衣袖被对方匕首划开一道长口子,臂上随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锐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已是挂了彩。
更糟的是,在激烈的缠斗闪避间,她头顶用以固定发髻的儒巾被凌厉掌风扫落,束发的银簪也随之脱落,“当啷”一声脆响,滚落于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满头乌黑长发顿时披散下来,衬着她因惊惧而苍白的脸,在雪夜微光下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异样。
这一变故,让围攻者动作一滞,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
为首蒙面人眼神一寒,杀机陡现:“看来公子身上秘密不少!拿下!”命令一下,攻击顿时变得更加凌厉致命。一把短刃直刺她的心口!
那一点寒芒在她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脑中一片空白。
“——住手!”
一声怒喝炸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风雪似乎都为之一顿!
与此同时,“嗖”地一声破空锐响,一枚不知名的暗器后发先至,打在那柄即将刺入谢衡身体的短刃上!
“铛!”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短刃被巨力撞得偏向一旁,擦着谢衡的肋侧划过。
惊魂未定间,谢衡只见巷口数盏气死风灯迅速逼近,昏黄光影摇曳晃动,映出一行人身影。当先一人身着玄色裘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威严,在两名身手矫健、目光锐利的健仆簇拥下,大步流星而来——正是恩荣宴上的那位许程泽!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尔等竟敢行凶杀人!”许程泽声若洪钟,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他带来的两名健仆身手矫健,立刻上前与那些蒙面人斗在一处。
那些蒙面人见许程泽一行人声势不凡,且事已败露,互相对视一眼,不敢恋战,虚晃几招,便迅速退入巷深黑暗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巷中顿时只剩下寒风卷着雪沫的呼啸声,以及谢衡劫后余生、急促不堪的喘息声。她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青苔的墙壁,浑身脱力,双腿发软,乌发散乱地黏在额前颈侧,臂上伤口渗出的鲜血已染红了一大片衣袖。
许程泽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歹徒消失的方向,随即目光落在谢衡身上。他脱下自己的裘氅,轻轻披在谢衡颤抖的肩上,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谢兄,”许程泽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果真是你。方才在街口瞥见背影似你转入此巷,心中不安跟来一看,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今日之事,凶险万分,若非凑巧……”
谢衡惊魂稍定,裹紧带着体温的裘氅,勉力拱手:“多谢许兄救命之恩!若非许兄恰巧路过,谢某今日恐在劫难逃。”
许程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二人听见:“谢兄,今夜你既唤我一声兄台,我便斗胆直言。听为兄一句劝,京城之地,藏龙卧虎有些事,远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你如今身在翰林,清贵无比,圣眷方隆,正当静心砥砺,以待来时。”
他的话语含蓄,但目光锐利,“今日这些亡命之徒,其背后恐非寻常。望谢兄经此一遭,能明哲保身,以大局为重。否则,下次未必能有这般侥幸了。”
谢衡闻言,心中凛然。许程泽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彻底从近日因差事顺利而产生的一丝松懈中惊醒。她再次郑重行礼:“许兄金玉良言,谢某铭记五内,定当谨慎。”
许程泽见她听进去了,神色稍霁,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夜色已深,风雪正大,谢兄又负了伤,需好生将息。”说罢,便吩咐一名健仆小心搀扶住谢衡,“让他送你回府,务必确保安全。”
许程泽独自站在原地,玄色裘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低声自语:“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唉。”
这一夜,谢衡回到寓所,处理伤口后,望着跳跃的灯花,心中波澜起伏、辗转难眠。
往昔种种死里逃生,历历在目。如今竟因区区探花功名、七品官职而心生懈怠,险些忘了自己实是身处何等险境!
次日清晨,谢衡几乎是强撑着起身。昨夜遭遇如一场噩梦,臂上伤处经过简单包扎依旧隐隐作痛。她面色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勉强整理好官袍,确保衣袖妥帖地遮住了臂上的布带,这才出门往翰林院去。
人刚到值房,气尚未喘匀,首辅严崇处便又遣人送来新的差事——代写一篇《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原是皇帝收到内阁贺表后,御笔亲题诗作答复,严首辅循例需上疏谢恩,这差事不出意外地又落在了谢衡头上。
谢衡看着书办摊开在那里的素白笺纸,以及一旁墨迹未干的皇帝御诗誊抄卷,不由得暗自苦笑,腹诽道:原以为中了进士、入了翰林,总算摆脱了前世那种奔波劳碌的“牛马”生涯,谁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名头,继续当这高级“笔杆子”,和前世熬夜赶写田野调查报告、学术论文似乎也没甚本质区别。
她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认命地提笔。只是右臂动作间,伤处被牵动,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让她下笔时不如往日那般流畅自如。她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勉力将一篇恭谨典雅的谢疏写完。
疏文很快被送至御前。萧镕珏阅览奏章间隙,拿起这份谢疏,目光在那笔迹上停顿了片刻。是谢衡的字,他自然认得,只是今日这字,风骨犹在,神韵却似乎略显滞涩,少了几分往日那种精气饱满、挥洒自如的劲头。
萧镕珏心中微微一动,放下疏文,沉吟片刻,吩咐侍立在侧的内侍:“去,宣翰林院编修谢衡,即刻进宫见驾。”
谢衡接到口谕时,正觉寒意侵骨。她这身体早年亏空得厉害,每逢冬日便格外难熬,昨日遭此劫难,更是觉得气血不济。但她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随内侍入宫。
一踏入温暖如春的暖阁,暖气混着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谢衡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舒服地喟叹出声。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殿内四处摆放的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盆,心中感慨:小冰河时代,外面天寒地冻,这宫里却温暖如春,当皇帝……真是好啊。
她收敛心神,依礼趋步上前,跪拜叩首:“微臣谢衡,叩见陛下。”
“平身。”萧镕珏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过来,替朕磨墨。”
“臣遵旨。”谢衡应声起身,缓步移至御案旁。研磨需用些腕力,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右臂的幅度,生怕露出破绽。然而,越是紧张,动作越是不自觉的僵硬。
暖阁内过于暖和,她本就心神不宁,加之伤痛疲惫,研磨了片刻,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手腕不由一软,墨锭在砚台上滑出一道略显歪斜的痕迹,几点墨汁溅上了袖口。
萧镕珏本在批阅奏章,听到细微异响,抬眼瞥来,正看见她仓惶稳住手势,以及袖口那几点新染的墨渍。谢衡脸色比平日苍白许多,眼下的青影也重,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怠。
“谢卿今日气色不佳,可是近日操劳过度?”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颇为随意,似是寻常关怀。
可这话落在如今的谢衡耳中,却绝不轻松。臂上受伤、昨夜遇袭之事,是绝不可泄露半分的。她虽官阶不过七品,但已是朝廷命官,在本朝,袭击命官乃重罪,按律当严惩不贷。
可若是真的暴露此事,势必惊动有司,严查之下,难免会牵扯出此事。到时局面必然失控,绝非她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所能应对,甚至可能引火烧身,暴露更大的秘密。
电光石火间,她已有了应对之策,顺势垂下眼睑,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惭愧,坦然回道:
“陛下明鉴。确是微臣近几日偶得闲暇时,见雪景怡人,私下试笔作了几首咏雪诗,反复斟酌,以致睡得晚了些,精神有些不济,御前失仪,让陛下见笑了。”
萧镕珏略一点头,淡淡道:“少年人勤于学问是好事,亦需顾惜身心。翰林清贵,乃养才之地,不在这一时之功。”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谢衡暗暗松了口气。
谢衡退出暖阁后,萧镕珏并未立刻继续批阅奏章。他目光掠过方才谢衡站定的位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不似殿中惯有的龙涎香与墨香,倒像是……清苦的药气。
“勤于诗书……”萧镕珏低声自语,眸色深沉难辨。静默片刻,他对着殿宇某处淡然开口:“宵练。”
一道模糊的身影在帘幕阴影间微不可察地一动,旋即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