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秋,上海港。
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气与码头上特有的喧嚣,吹拂着旅人的衣角。
远洋客轮“维多利亚号”如同疲惫的巨兽,缓缓靠岸,汽笛长鸣,撕破了黄浦江上空灰蒙蒙的天幕。
喜聿风提着一只半旧的牛皮行李箱,站在甲板上,目光清冷,缓缓扫过下方混乱而充满活力的人潮。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与周遭提着大包小裹、神色各异的旅客相比,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弃医从文,远渡重洋数载,如今归来,脚下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
上海的繁华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他不知道。
但他回来,正是为了看清这暗流,并以笔为刀,试图劈开一丝曙光。
船舷搭上码头,人流开始涌动。
喜聿风随着人潮走下舷梯,脚步沉稳
他拒绝了码头脚夫的殷勤,自己提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箱子——里面装的主要是书籍和手稿,是他这些年在欧洲思索与求索的结晶。
接船的人群熙熙攘攘,举着牌子的,高声呼唤名字的,挤作一团。
喜聿风的目光越过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兀地撞入了他的视线,或者说,是那种与他周遭沉闷氛围截然不同的气息,吸引了他。
不远处的岸边,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一个穿着利落短褂、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正斜倚在车门上。
他嘴里随意地叼着一根草根,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鹰隼一样在人群中快速扫视,精准地捕捉到了刚刚踏上岸的喜聿风。
四目相对的瞬间,喜聿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明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英俊,带着阳光般的活力,嘴角自然上扬的弧度仿佛天生带着笑意。
可就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喜聿风仿佛看到那阳光般的表象下,闪过一丝极其深沉、极其复杂的东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而倚在车边的喜筠淮,在看清喜聿风面容的瞬间,叼着草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悸动。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念头翻涌上来,
这张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阳光开朗如他,此刻竟也感到一丝莫名的慌乱,但他迅速将这异样压下,脸上重新堆起那种无懈可击的、略带憨气的热情笑容,大步迎了上去。
喜筠淮:是喜聿风喜先生吧?
喜筠淮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喜筠淮:我是灰先生派来接您的,府上的保镖,喜筠淮。您叫我筠淮就行。
他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接喜聿风手中的行李箱。
喜聿风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声音清冷,如同秋日薄霜,
喜聿风:有劳。不过,我自己可以。
他的目光在喜筠淮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保镖?灰叔手下何时有了这样……气质独特的人?看似阳光无害,但那挺直的脊背、稳健的步伐以及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都隐隐透露出不寻常。
喜筠淮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仿佛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冷淡,
喜筠淮:应该的,应该的。车就在那边,喜先生请。
他侧身引路,动作干脆利落。
走向汽车的路上,两人沉默着。
喜聿风是本性使然,不喜多言,喜筠淮则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这位“保护目标”。清瘦,白皙,周身散发着书卷气,但那紧抿的唇角和不自觉微蹙的眉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疏离。和他之前保护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喜筠淮:喜先生一路辛苦,海上航行还顺利吗?
喜筠淮试图打破沉默,语气轻松。
喜聿风:还行。
喜聿风言简意赅。
喜筠淮:上海这几天变天儿,有点凉,您从国外回来,得多注意添衣。
喜筠淮继续释放善意。
喜聿风:嗯。
喜聿风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高楼与棚户区交织,西装革履的行人与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共存,构成这个时代光怪陆离的剪影。
喜筠淮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咕:这位留洋回来的少爷,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不好接近。不过……这种挑战性,反而激起了他莫名的兴趣。
汽车驶入法租界,环境逐渐变得幽静。最终,在一座中西合璧、气派不凡的花园洋房前停下。灰公馆到了。
早已有仆人等候在门口。两人刚下车,公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正是灰煜弦(灰太狼)。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藕荷色旗袍、气质温婉动人的女子,便是他的夫人红知夏(红太狼)。
灰煜弦:聿风!
灰煜弦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喜聿风,
灰煜弦:回来了,好,好!长高了,也更沉稳了。
喜聿风:灰叔叔,红阿姨。
喜聿风面对他们,脸上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些许,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微微躬身行礼。这些年,若非灰煜弦和红知夏的资助与庇护,他不可能顺利完成学业。
红知夏上前,温柔地拉住喜聿风的手,眼中满是关切,
红知夏:一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歇歇。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还和你出国前一样。
这时,一个穿着背带裤、白色小衬衫的小男孩从红知夏身后探出头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喜聿风看了几秒,然后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喜聿风的腿,清脆地喊道:
灰谨年(小灰灰):聿风哥哥!
是灰谨年,灰煜弦和红知夏六岁的独子。
喜聿风冷硬的心肠仿佛被这声呼唤瞬间软化,他弯下腰,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神情,将小家伙抱了起来,
喜聿风:谨年,长这么大了。
灰谨年:哥哥给我带礼物了吗?
谨年搂着他的脖子,天真地问。
喜聿风:带了,在箱子里,一会儿拿给你。
喜聿风温声道。
一旁的喜筠淮看着这一幕,脸上依旧挂着阳光的笑容,心中却思绪翻飞。
这位喜先生,对灰先生一家,倒是不同。看来,这位“保护对象”也并非全然是一座冰山。
灰煜弦这时才仿佛注意到喜筠淮,对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灰煜弦:筠淮,辛苦了。以后,聿风的安全,就多费心了。
喜筠淮立刻挺直背脊,收敛了几分随意,正色道,
喜筠淮:灰先生放心,我一定尽全力保护喜先生安全。
红知夏也微笑着对筠淮点头致意,然后招呼大家,
红知夏:别都在门口站着了,快进去吧。聿风,你叔叔特意让人备了你爱吃的菜。
众人移步客厅。
客厅布置得典雅舒适,西式的沙发与中式的古董家具巧妙融合,显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和身份。佣人奉上香茗。
灰煜弦与喜聿风相对而坐,红知夏则抱着开始打哈欠的谨年,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
灰煜弦:学业都顺利结束了?
灰煜弦关切地问。
喜聿风:嗯,已经拿到了学位。
喜聿风点头,
喜聿风:只是,如今国内形势如此,我觉得,比起拿着手术刀在实验室里,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我做。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灰煜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赏,他自然明白喜聿风所说的“更紧迫的事情”是什么。他沉吟片刻,道,
灰煜弦:你的想法,我理解。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甚至充满危险。你要有心理准备。
喜聿风:我知道。
喜聿风的目光坚定,
喜聿风:正因为知道,才更不能退缩。国之不国,何以家为?医术可以救人,但救不了思想,救不了这个沉沦的国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坐在客厅角落看似百无聊赖玩着自己手指的喜筠淮,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抬眼飞快地瞥了喜聿风一眼。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喜聿风清隽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那一刻,喜筠淮心中那莫名的悸动再次浮现。
灰煜弦:好!有志气!
灰煜弦赞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灰煜弦:不过,正因如此,你的安全才尤为重要。你的文章,你在大学里的演讲,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如今上海滩鱼龙混杂,日寇、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不得不防。
他看向喜筠淮,
喜筠淮:所以,我才让筠淮跟在你身边。他身手好,人也机警,有他在,我和你红阿姨才能放心。
喜聿风顺着灰煜弦的目光看向喜筠淮。喜筠淮立刻回以一个灿烂又带着点憨厚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眼神锐利的保镖只是幻觉。
喜聿风:多谢灰叔叔、红阿姨费心。
喜聿风垂下眼帘,语气恢复了平淡,
喜聿风:只是,我个人习惯独来独往,恐怕不习惯有人时刻跟随。
他本能地抗拒这种贴身保护,感觉像是被监视,失去了自由。
红知夏柔声劝道,
红知夏:聿风,知道你独立,但眼下情况特殊。就当是让叔叔阿姨安心,好吗?筠淮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打扰到你的正常生活。
喜筠淮也适时开口,语气诚恳,
喜筠淮:喜先生,您就把我当个跑腿的、开车的就行。您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我保证尽量不碍您的眼。要是我哪儿做得不好,您随时训斥!
话说到这个份上,喜聿风也不好再坚持拒绝,只得微微颔首,
喜聿风:那……便有劳筠先生了。
语气依旧疏离。
喜筠淮:您太客气了,叫我筠淮就成!
喜筠淮笑容满面,心里却想:这位少爷,防备心还真重。不过,来日方长。
晚餐果然如红知夏所说,准备了许多喜聿风喜爱的菜式,其中不乏精致的本帮菜和西点,可见用心。
席间,灰煜弦和红知夏仔细询问了喜聿风在国外的生活,也简单介绍了些国内近况,气氛倒也融洽。喜筠淮作为“保镖”,自然不便与主人同桌,他在偏厅快速用了饭,便回到客厅等候,耳中却清晰地听着餐厅里传来的隐约谈话声,尤其是喜聿风那清冷的嗓音。
饭后,灰谨年缠着喜聿风玩了一会儿新得到的玩具——一套聿风从国外带回来的积木,便熬不住睡意,被红知夏带回房休息了。灰煜弦也有电话要接,去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喜聿风和坐在不远处、看似闭目养神的喜筠淮。
夜色渐深,公馆内一片静谧。
喜聿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租界霓虹隐约闪烁的光芒,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思。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苦难与希望。
喜筠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窗边那道清瘦孤寂的背影。月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有一种易碎又坚韧的美感。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心悸再次袭来。
喜筠淮:喜先生。
喜筠淮起身,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喜筠淮:时间不早了,您旅途劳顿,我送您回房休息吧?您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已经收拾好了。
喜聿风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喜聿风:有劳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铺着厚实地毯的楼梯。喜筠淮步伐轻快,喜聿风则不慌不慢地。
到了房间门口,喜筠淮推开房门,侧身让开,
喜筠淮:您看看还缺什么,随时吩咐。
喜聿风迈步进去,房间果然如红知夏所说,布置得和他离开前几乎一样,整洁而温馨,带着书卷气。他的行李箱已经被佣人提前送了上来,放在床脚。
喜聿风:很好,谢谢。
喜聿风淡淡道。
喜筠淮:那您早点休息。
喜筠淮笑着准备带上门,
喜筠淮:我就在您隔壁,有任何事,随时叫我。
他指了指旁边的房间。
喜聿风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隔壁?这保护还真是……滴水不漏。
就在喜筠淮即将关上门的那一刻,喜聿风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喜聿风:喜……筠淮。
喜筠淮关门的手停住,有些意外地抬眼,
喜筠淮:喜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喜聿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情绪的审视,
喜聿风:我们以前…见过吗?
喜筠淮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随即挠了挠头,笑道,
喜筠淮:没有吧…喜先生您这样的人物,我要是见过,肯定忘不了。可能是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喜聿风静静地看着他几秒,那双透过镜片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
喜聿风:没什么,随口一问。晚安。
喜筠淮:晚安,喜先生。
喜筠淮从外面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瞬间,两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同时发生了变化。
喜聿风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微蹙。
那个叫喜筠淮的保镖,总给他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阳光热情的表象之下,仿佛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偶尔不经意的瞬间,会流露出与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深沉与锐利。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而门外的喜筠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上那阳光灿烂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困惑、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悸动的复杂神情。他抬手按了按自己依旧有些紊乱心跳的胸口。
喜筠淮:喜聿风……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明明是第一见面,为什么会有种跨越了漫长时空,终于重逢的悲喜交加。
这绝不仅仅是“保护目标”那么简单。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