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慕安雷厉风行,既然得到了聿风默许般的回应,他压抑多年的情感便如同决堤洪水,汹涌而出。
他几乎是在第二日,便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与坚决,跪在了自己父皇的面前。
懒慕安:父皇,儿臣已找到此生唯一愿携手之人,恳请父皇为儿臣与喜聿风赐婚
邻国皇帝对自己这个太子的性情再了解不过,见他如此郑重,且对象竟是那位曾贵为太子、如今虽落魄却风姿不减的喜聿风,虽觉惊世骇俗,但看着儿子眼中那前所未有的光亮与坚定,再想到喜聿风的人品才貌,沉吟良久,终究是爱子心切占了上风。
“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朕……准奏。”
一道赐婚圣旨,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邻国,也毫不意外地,跨越国境,传回了那座压抑的忠勇侯府。
喜筠淮正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当影冽将这个消息低声禀报时,他手中那支价值连城的紫毫笔,“啪”一声,被生生捏断!墨汁溅洒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狼狈的污迹。
他僵在原地,许久未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传来的是密密麻麻、如同万蚁啃噬般的剧痛。眼前仿佛浮现出聿风穿着大红喜服,与懒慕安并肩而立、相视而笑的画面……那般刺眼,那般……让他窒息。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立刻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这场婚礼!
可是……他凭什么?
是他亲手将聿风推开,用最残忍的话语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是他,在皇权的威胁下,选择了妥协,辜负了聿风的深情。
如今,他已娶他人,身陷囹圄,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聿风可能拥有的、新的幸福?
滔天的怒火与不甘,最终化为了一声漫长而绝望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他缓缓坐回椅中,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荒凉。
喜筠淮:……知道了。
他闭上眼,声音沙哑得厉害,
喜筠淮:下去吧。
影冽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无声退下。
喜筠淮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中,窗外是渐渐沉落的夕阳,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终究……还是彻底失去了他的聿风
也好。
慕安是真心待他,邻国太子妃……不,太子正君的地位,足以保他后半生无忧尊荣。
这或许,是对聿风最好的结局。
而他……
喜筠淮缓缓睁开眼,那眼底最后一点属于个人的情感波澜已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复仇火焰。
他辜负了聿风,不配再谈风月。
那么,便用这残存的生命,踏出复仇的最后一步,用仇人的血,来祭奠他们死去的爱情,和他那对含冤九泉的养父母。
从那一日起,每日清晨入宫向皇帝请安、呈递奏章时,喜筠淮敬上的那盏“雨前龙井”中,便多了一味无色无味、由“鬼医”桑棘遗产中提炼出的慢性剧毒——“跗骨”。
此毒如其名,会悄无声息地侵入骨髓,缓慢侵蚀人的精气神,初期只是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如同积劳成疾,极难察觉。
皇帝对他这位“乘龙快婿”愈发倚重,对他递上的茶毫无防备,甚至欣慰于他的“孝心”。日复一日,毒素在龙体内悄然累积。
与此同时,喜筠淮凭借其高超的政治手腕和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一步步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控在手。
军政、财政、人事任免……几乎所有要害部门,都悄然换上了他暗中培植或收买的心腹。他布下的网,早已在无声无息中,笼罩了整个朝堂。
而皇帝的身体,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朝局下,一日不如一日。起初只是偶感风寒,精力不济,后来便时常头晕目眩,卧病在床的时间越来越长。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归结于“忧劳过度,龙体亏空”。
皇帝在病榻上,看着榻前“忧心忡忡”、“日夜操劳”的喜筠淮,心中更是愧疚与依赖交织,索性下了旨意,在他养病期间,一切军政要务,皆由忠勇侯喜筠淮全权处置,如朕亲临。
至此,喜筠淮真正做到了权倾朝野,离那至高之位,仅一步之遥。而他,每日“亲自”为皇帝煎药送药,那药汤之中,除了太医开的温补之方,自然又添了能加速“跗骨”毒性发作的引子。
邻国太子的婚礼,定在一个桃花灼灼的春日。消息传出,四方来贺。
各国使节、权贵名流,齐聚邻国皇都,场面之盛大,甚至超过了不久前喜筠淮那场充满算计的婚宴。
喜筠淮以“处理紧急边务”为由,悄然离开了京城,没有带任何仪仗,只影冽一人随行。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灰色文士长衫,遮掩了容貌,混在涌入皇都的人流中,如同一个最不起眼的过客。
他必须来。
他要求证,要求证聿风是否真的……得到了幸福。
哪怕这幸福,会像最锋利的刀,将他凌迟。
婚礼在邻国皇宫最大的广场举行。
红毯铺地,鲜花着锦,礼乐喧天。
懒慕安一身大红太子吉服,意气风发,俊朗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激动。
而站在他身边的喜聿风,同样身着繁复华丽的正君礼服,容颜依旧绝世,只是脸色比以往更显苍白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郁色,但在懒慕安看过来时,他会努力弯起嘴角,回以一个温柔却难掩勉强的笑意。
喜筠淮站在人群最外围的角落,远远地望着。
他看到懒慕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聿风,看到他低头在聿风耳边轻声细语,看到他们在礼官的高唱声中,一起跪拜天地……
每一幕,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痛,痛彻心扉。
可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如同一个被隔绝在欢乐之外的孤魂野鬼。
他看得出,聿风并不真正快乐。
那笑容里的勉强,那眉宇间的郁结,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因为……还在恨他吗?还是……身体不适?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阴云般笼罩上喜筠淮的心头。
礼成,新人被簇拥着送往东宫。
人群渐渐散去,喜筠淮却如同钉在了原地,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个红色的、单薄的身影。
就在通往东宫的回廊拐角处,意外发生了。
懒慕安正满心欢喜地扶着喜聿风,畅想着未来,抬眼却看到了那个他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人——喜筠淮,竟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们!
怒火瞬间淹没了懒慕安的理智!这个负心汉、渣男!他竟然还有脸出现在这里?!还敢用那种眼神看着聿风!
懒慕安:喜筠淮!你这个混蛋!
懒慕安松开聿风,一个箭步冲上前,挥拳就朝喜筠淮的面门砸去!
懒慕安:你来干什么?!还想来伤害聿风吗?!给我滚!
喜筠淮没有躲闪,他甚至没有看懒慕安,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喜聿风身上
那苍白的脸色,那微微摇晃的身形……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然而,懒慕安的拳头并未落到喜筠淮脸上。
在最后一刻,喜聿风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懒慕安的衣袖。
喜聿风:慕安……算了。
聿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喜聿风:让他……走吧。
懒慕安不甘地收回手,恶狠狠地瞪着喜筠淮。
喜筠淮看着聿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喜聿风忽然身体猛地一颤,毫无预兆地张口,“哇”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那鲜血触目惊心,溅落在他大红的新婚礼服上,瞬间晕开大片更深沉的、不祥的颜色!
“聿风!!”
“聿风!!”
两个声音同时惊呼!
懒慕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扶。但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青灰色身影一闪,喜筠淮已如鬼魅般掠过,在喜聿风软倒之前,稳稳地、颤抖地将他接入怀中!他顾不得任何避嫌,也顾不得懒慕安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立刻伸手扣住聿风的腕脉,内力探入!
这一探,如同五雷轰顶!喜筠淮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聿风还要惨白!
毒!是“缠丝蛊”的毒!可是……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已经按照桑棘的方法解了毒!为何这毒素非但没有清除,反而变本加厉,如同跗骨之蛆,已然深深侵蚀了聿风的心脉,侵入骨髓!这……这分明是毒入膏肓,回天乏术之象!!
喜筠淮:怎么会……这样……
喜筠淮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
喜筠淮:毒……毒不是解了吗?!
被他抱在怀里的喜聿风,气息微弱,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他看着喜筠淮那瞬间崩溃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惊慌失措、泪流满面的懒慕安,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
喜聿风:对……对不起……骗了你们……
他声音细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喜聿风:桑棘的……解毒之法……只能……暂时镇压……无法……根除……‘缠丝蛊’……世间……本……就无解……
喜筠淮:你早就知道?!
喜筠淮心如刀割,声音颤抖。
喜聿风:是……我……早就知道……
喜聿风的目光温柔地拂过喜筠淮的脸,又看向懒慕安,
喜聿风:我……时日无多……不想……再牵连……你们……
他转向懒慕安,眼中充满了歉意与不舍:
喜聿风:慕安,对不……起……哥哥……不能……继续……陪你……走下去……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懒慕安:不!聿风!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太医!快传太医!!
懒慕安崩溃大哭,紧紧抓住聿风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喜聿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最后定格在喜筠淮那张写满了痛苦与悔恨的脸上。
他抬起颤抖的手,想要碰碰他的脸颊,却终究无力抬起。
喜聿风:筠淮……
他气若游丝,却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
喜聿风:别…别做傻事…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从未真正怪过你…不要去报……当年的仇…手上……沾太多血不好……放下仇恨…做一个明君…爱护……天下……百姓……这才是……我认识的筠淮……
他又看向懒慕安,眼神带着恳求:
喜聿风:慕安……筠淮…你们……不要互相记恨…成为……好朋友互相扶持……好不好……
喜筠淮和懒慕安都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喜聿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但他依旧努力凝聚着最后的光彩,望着喜筠淮,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
“很高……兴……认识……你们……”
“筠淮……若有……来生……”
“我们……再……相……”
“爱……”
最后一个字,轻如叹息,消散在空气中。他抬起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下去,那双曾盛满星光与深情的桃花眼,缓缓闭上,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释然却又遗憾的弧度。
“聿风——!!”
“哥哥——!!”
两声凄厉的悲鸣,划破了邻国皇宫喜庆的天空。
喜筠淮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體,如同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却已然碎裂的珍宝,失声痛哭。
懒慕安跪倒在地,悲痛欲绝。
桃花依旧纷飞,礼乐早已停歇,唯有无尽的悲伤,笼罩了这方天地。
喜聿风的葬礼,极尽哀荣。
懒慕安以太子正君之礼,将他安葬在了一处山明水秀、可以俯瞰整个皇都的山坡上。
喜筠淮没有出席葬礼,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来到墓前,静静地坐了一夜,如同一座沉默的石像。
回到京城,皇宫内已是一片混乱。
皇帝“病重”不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龙驭上宾。
死时形容枯槁,面目狰狞,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喜筠淮手持皇帝“遗诏”(自然是他早已拟好的),在影卫和暗中掌控的军队支持下,以雷霆之势,控制了皇宫和京畿防务。他拿出了早已收集齐全的证据,当众揭露了当年构陷他养父、导致喜家灭门的罪魁祸首——正是已故的皇后及其家族,以及多年来依附他们、为虎作伥的数十位大臣!
朝堂之上,无人敢质疑。铁证如山,加之喜筠淮如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顺者昌,逆者亡。
一场无声的清洗,迅速而冷酷地展开。
当初参与构陷的核心官员,那些曾羞辱过他和聿风的大臣,连同那位心肠歹毒、试图算计他的大公主喜蓉……皆以各种“合理”的罪名,或被赐死,或被流放,其家族势力被连根拔起,所有相关之人,都被秘密处理得干干净净,未曾掀起太大波澜,却彻底肃清了所有潜在的反对力量。
鲜血,染红了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后几步台阶。
大仇得报,喜筠淮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他站在空旷的金銮殿上,抚摸着那冰冷沉重的传国玉玺,心中只有一片无尽的荒芜与寂寥。
他最终,还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走上了这孤家寡人的位置。
登基大典,一切从简。
新帝即位,改元“承风”。
他记住了聿风临终的嘱托。
他没有让自己沉溺于仇恨的杀戮,在肃清首恶之后,便迅速稳定朝局,推行新政。他减免赋税,鼓励农桑,整顿吏治,选拔寒门……他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将一个因皇帝昏聩、党争激烈而日渐衰颓的王朝,一步步拉回了正轨。
他成了百姓口中称颂的明君,天下渐渐呈现出海晏河清的盛世气象。
而邻国太子懒慕安,在经历丧“偶”之痛后,也仿佛一夜长大。
他收敛了往日的跳脱,开始潜心政务,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因着聿风临终的愿望,他与喜筠淮之间,那尖锐的对立竟也慢慢缓和。
两国边境安宁,互通有无,两位曾经的“情敌”,在书信往来和偶尔的会面中,竟真的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友谊,成为了彼此在孤高权位上,难得的知己与臂助。
岁月流转,世事变迁。
唯有西郊山坡上那座孤坟,和深宫之中那位孤寂的帝王,见证着一段被命运碾碎、却永不磨灭的深情。
又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春日,喜筠淮(或许现在该称他为承风帝)处理完朝政,独自来到宫中最高的一处阁楼。
凭栏远眺,目光似乎能穿越千山万水,落到那个开满桃花的山坡上。
春风拂过他早已不再年轻、却依旧冷峻的面庞,吹动他鬓角几缕早生的华发。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一枚早已褪色、却保存完好的普通竹哨——那是很久以前,聿风送给他,用来在宫中偷偷联络的小玩意儿。
“聿风……”
他低声唤着这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你看到了吗?天下安定了,百姓安乐了……我听了你的话,做了一个好皇帝。”
“慕安也很好,他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我们……也成了朋友。”
“只是……这万里江山,无尽繁华,没有你在身边,都不过是……一片冰冷的虚妄。”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穿着玄色劲装、笑得没心没肺、却又会在无人处对他流露出依赖与深情的少年太子。
“对不起……终究还是辜负了你……”
“若有来生……”
他握紧了手中的竹哨,指节泛白,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执念与祈求,在这空寂的楼阁中,郑重起誓:
“我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定要护你周全,与你相守白头。”
“聿风……等着我……”
春风依旧,桃花纷飞如雨,似在回应着这跨越生死的誓言。
只待来世,彼岸花开,再续前缘。
紫宸劫
紫宸初逢夜染襟
东宫烛影各沉吟
朱批可断千官命
青锋难斩一念深
庙堂火起荆山玉
雨打残棋冷月侵
素缟终成血色冕
空碑犹刻未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