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喜聿风从邻国归来,踏入东宫时,已是暮色四合。他面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慵懒的笑意,风尘仆仆却难掩俊朗,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唇色也比往日淡了些许。
喜筠淮早已等在殿内,见他回来,悬了几天的心才稍稍落下,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
喜筠淮:殿下回来了。
喜聿风:嗯,回来了。
喜聿风几步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去碰碰喜筠淮的脸,却被对方微微侧头避开。他也不恼,反而低笑一声,就着靠近的姿势,几乎将下巴搁在喜筠淮肩头,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带着夸张的眷恋,
喜聿风;还是我的筠淮身上好闻,慕安那小子宫里的熏香,甜腻得让人头晕。
喜筠淮身体微僵,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属于旅途的微凉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往常的滞涩感。他蹙了蹙眉,下意识想追问在邻国是否顺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聿风既然摆出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便不问。
喜筠淮:殿下舟车劳顿,早些歇息。
喜筠淮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语气平淡。
喜聿风:歇什么,孤不累。
喜聿风摆摆手,自顾自地在软榻上歪下,随手拿起一本喜筠淮看了一半的奏疏,漫不经心地翻着,嘴里说着路上的见闻,哪个州府的糕点特别,哪处山水殊丽,绝口不提任何可能让人担忧的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体内那名为“缠丝蛊”的阴毒之物,正像一条冰冷的蛇,悄然盘踞在心脉附近,时不时带来一阵细微的、如同丝线拉扯般的悸痛。他必须用比平时多出数倍的精神力,才能维持住这副云淡风轻的表象。
他不能让筠淮担心。这个男人肩上扛着的担子已经太重了。
喜筠淮看着他,眸色深沉。他何等敏锐,岂会看不出喜聿风的强撑?那偶尔停顿的呼吸,那在不经意间微微蹙起的眉心,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选择沉默,只是转身去小厨房,亲自盯着人熬了一碗安神补气的汤药,端到喜聿风面前。
喜筠淮:喝了。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硬。
喜聿风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笑嘻嘻地接过来,
喜聿风:还是筠淮疼我。
他仰头,一口气将苦涩的药汁灌下,喉结滚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夜深人静,确认喜筠淮已然安睡(或至少是装作安睡)后,喜聿风才会悄然坐起,借着微弱的月光,运气调息,试图压制那蠢蠢欲动的蛊毒,或是翻阅暗中寻来的、关于解毒的只言片语。
而另一间寝殿内,喜筠淮亦是彻夜难眠,指尖在暗卫送来的、关于邻国别苑的模糊情报上轻轻敲击,眼神冰冷如刀。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在暗地里,为了对方的安危,与那未知的毒药和敌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喜聿风归来后不久,一场罕见的大旱席卷了京城及周边数州。连续数月,天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烈日灼烤着大地,河流断淌,田地龟裂,禾苗枯焦。民心如同干裂的土地,充满了焦躁与不安,市井之间,开始流传起“天象示警”、“帝王失德”的流言。
皇帝在朝堂上忧心忡忡,最终决定举行一场最为隆重庄严的祭天祈雨仪式,地点便定在了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象征着国朝正统与气运根基的——太庙。
这场仪式,意义非凡,容不得半点差错。出人意料地,皇帝竟将筹备与主持的重任,全权交给了喜筠淮。
旨意下达,朝野瞩目。
这既是无上的信任,亦是巨大的考验,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不知多少双或嫉妒、或忌惮的眼睛在暗处盯着,等着这位权势煊赫的年轻权臣,在这关乎国运民心的关键时刻,摔下万丈深渊。
喜筠淮接旨时,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在垂下眼帘的瞬间,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甚至连一点瑕疵都不能有的硬仗。
他投入了全部的心力。从祭品的规格品质,到仪仗的排列顺序;从参礼百官的站位朝向,到太庙内外每一处角落的安保巡查……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反复推敲。他调用了麾下最精锐的人手,制定了堪称滴水不漏的计划,将整个太庙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祭天仪式前夜,喜筠淮几乎未曾合眼,又一次亲自带队,将太庙内外彻底巡查了一遍,确认香烛火源皆已妥善处理,值守人员无一错漏,方才回到值房,和衣小憩了片刻。
翌日,吉时。
太庙庄严肃穆,汉白玉的广场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皇帝御驾亲临,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面色凝重。
喜筠淮紫袍玉带,立于丹陛之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他主持仪式,声音清越沉稳,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引领着这场关乎国运的祭祀,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气氛中,缓缓推进。
颂文、上香、献祭、奠玉帛……繁复而古老的礼仪一项项进行。
烈日当空,汗水浸湿了朝服,却无人敢稍动分毫。
所有人的心都悬着,期盼着虔诚能感动上苍,降下甘霖。
然而,就在仪式进行到最后,皇帝即将亲自诵读最后的祈雨祝文,也是整个仪式最关键的刹那——
异变突生!
太庙主殿侧后方,那间存放香烛、锦帛等祭祀用具的偏殿,猛地窜起一股浓黑的烟柱!紧接着,赤红的火舌如同毒蛇般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梁柱!
“走水了!太庙走水了!”
惊恐的呼喊声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庄严肃穆!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骚动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
太庙!国之重地,祖宗灵位所在!竟在祭天祈雨的大典上走水!这是何等的不祥!何等的罪过!
皇帝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狠狠射向站在最前方、负责全局的喜筠淮!
喜筠淮在火光窜起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但他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厉声高喝,
喜筠淮:侍卫!救火!稳住秩序!
话音未落,他紫色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向火场!热浪扑面而来,灼烫着皮肤,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也全然不顾,指挥着迅速赶来的侍卫们取水、扑救,甚至亲自抢过一桶水,泼向燃烧的梁柱。
官袍被火星燎出焦痕,被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控制火势,绝不能波及主殿灵位!
火,最终在众人的奋力扑救下被控制住了,只烧毁了那间偏殿的一半。
但太庙走水,尤其是在祭天仪式上走水,这个事实本身,已如同最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仪式被强行中断。皇帝在一片混乱和压抑的气氛中,拂袖而去,临走前那冰冷的一瞥,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翌日朝会,金殿之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待喜筠淮出列请罪,数名大臣便已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言辞激烈,如同事先排练好的一般。
“陛下!太庙乃国本所在,祭祀大典关乎国运民生!如今竟在祈雨关键时刻无端起火,此非偶然,实乃上天震怒,示警于朝啊!”
新任的吏部尚书,一脸沉痛,率先发难。
“筠大人全权负责仪式安保与流程,出现如此惊天纰漏,岂是一句疏忽所能搪塞?臣怀疑,其中是否有不可告人之秘!”
“太庙走水,惊扰先祖,亵渎神灵,致使祈雨失败,民心惶惶!此罪若不严惩,何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何以平息天下百姓之怨?”
“喜筠淮身负皇恩,执掌重权,却犯下如此大错,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一句句,一声声,如同毒针,密密麻麻地刺向殿中那个跪伏于地、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的紫色身影。
喜筠淮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没有辩解,在“太庙走水”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任何关于“有人设计”的猜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知道,这就是冲着他来的死局。
龙椅上,皇帝面沉如水,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喜筠淮,又掠过那些义愤填膺的大臣。他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需要稳住因此事而可能失控的民心,也需要……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个权力已然过重的年轻臣子。
“喜筠淮。”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你,可知罪?”
喜筠淮以头触地,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喜筠淮:臣,监管不力,致使太庙走水,惊扰圣驾,亵渎神灵,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皇帝沉默着,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良久,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置疑的裁决:
“念你往日有功,此次救火亦算奋力,”
皇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然,太庙走水,罪责难逃!死罪可免,活罪难恕!”
“拖下去,廷杖三十!革去半年俸禄,于府中闭门思过三月!以示惩戒!”
“廷杖三十”!
百官心中皆是一凛!宫中廷杖,非同小可,行刑者皆是训练有素的内侍,手法刁钻狠辣,三十杖下去,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去半条命!
喜筠淮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深深叩首:“臣,领旨谢恩。”
他被两名御前侍卫带出金殿,拖至殿外广场中央。冰冷的石板地,烈日依旧灼人。他被按倒在地,沉重的廷杖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落下!
“啪!”
第一杖,沉闷的响声让所有旁观的官员心头一跳。
喜筠淮咬紧牙关,额际青筋暴起,硬是将一声痛哼死死压在喉间。
“啪!啪!啪!”
一杖接着一杖,无情地击打在他的后背、臀腿之上。紫色的官袍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成深褐,破裂的布料下,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以此来对抗身后那几乎要摧毁人意志的剧痛。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喜聿风带着倦意却强装笑意的脸……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三十杖,如同漫长的凌迟。当最后一声杖击落下,喜筠淮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意识是在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中,艰难地重新凝聚的。
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身后是灼烧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钻心的疼。喜筠淮闷哼一声,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是他府邸的卧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气,盖过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微微动了动,想要撑起身子,却立刻牵动了身后的伤,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瞬间脱力,重新跌回柔软的床铺。
喜聿风:别动。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喜筠淮侧过头,只见喜聿风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个白瓷药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泛红的眼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喜筠淮:殿下……
喜筠淮声音干涩嘶哑,想说什么,却被喜聿风打断。
喜聿风:现在知道疼了?
喜聿风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个惯有的嘲笑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
喜聿风:紫宸殿侍诏使,天子面前的红人,权倾朝野的筠大人,也有被打得下不了床的一天?
他语气带着调侃,可拿着药瓶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喜筠淮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那点因伤痛而生的脆弱竟奇异地散了些,他垂下眼帘,嘴硬道,
喜筠淮:区区三十廷杖,还死不了。
喜聿风:死不了?
喜聿风音调微微拔高,像是被这句话气笑了,
喜聿风:喜筠淮,你知不知道你背后现在是什么样子?嗯?血肉模糊,没一块好地!那帮阉狗是往死里打的!
他说着,眼眶更红了些,猛地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回来,恶声恶气地道,
喜聿风:趴好!上药!
喜筠淮自知理亏,不再言语,顺从地重新趴好,将伤处暴露出来。
冰凉的药膏随着喜聿风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灼热的伤处,带来一阵刺痛后的舒缓。喜聿风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与他方才恶狠狠的语气截然不同。
寝殿内一时寂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时细微的声响。
喜筠淮:这次……是有人故意纵火。
喜筠淮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喜聿风:我知道。
喜聿风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
喜聿风:除了那帮见不得光的虫子,还有谁?
他指尖的动作顿了顿,
喜聿风:查出来是谁动手了吗?
喜筠淮:还在查。对方手脚很干净,现场没留下明显证据。
喜筠淮感受着身后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心中微软,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喜筠淮:你放心,我……
他话未说完,喜聿风涂抹药膏的手忽然猛地加重了力道,正好按在一处皮肉翻卷的伤口上!
喜筠淮:呃啊——!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喜筠淮浑身一颤,一直强忍的痛呼终于冲破了抑制,逸出唇齿。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与他平日冷硬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喜聿风看着他瞬间疼出的冷汗和微微痉挛的背肌,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但嘴上却毫不留情,
喜聿风:现在知道疼了?刚才不是还嘴硬,说‘区区三十廷杖’?喜筠淮,你逞能给谁看?!
喜筠淮疼得眼前发黑,缓了好几口气,才咬着牙抱怨:
喜筠淮:你……你轻点!
喜聿风:轻点?
喜聿风冷哼一声,非但没有减轻力道,反而又在那伤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听着对方压抑的抽气声,语气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狠劲,
喜聿风: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还敢跟我嘴硬?信不信我让你三天都下不了这榻!”
喜筠淮:你……
喜筠淮又痛又无奈,知道这家伙是心疼狠了,在借题发挥。他挣扎着侧过头,对上喜聿风那双泛红却执拗的眼睛,最终,在那灼灼的目光注视下,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难得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妥协,低声道:
喜筠淮:好……是我不对。殿下……聿风,轻一点,可好?
这近乎服软的语气,瞬间抚平了喜聿风心头的焦躁与怒火。他看着喜筠淮因疼痛而微湿的眼角,和那难得示弱的姿态,心头一荡,那股邪火莫名其妙就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软的心疼。
喜聿风:知道错了就行。
喜聿风嘟囔了一句,手上的动作重新变得无比轻柔,仿佛羽毛拂过,仔细地将药膏在伤处匀开,
喜聿风:下次再敢这么不顾惜自己,看我怎么收拾你。
喜筠淮感受着那重新变得小心翼翼的触碰,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嘴角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极轻极缓地,向上弯了一下。
罢了,偶尔示弱一次,似乎……也不坏。
寝殿内,药香弥漫,烛火摇曳。一个趴在榻上,看似狼狈却眉宇间带着一丝松快;一个坐在床边,嘴上不饶人,动作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方才朝堂上的雷霆风暴,太庙前的惊心动魄,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唯有彼此的气息交织,与那无声流淌的、深入骨髓的关切,构成了这冰冷权谋世界中,最温暖而坚韧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