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的雾气缭绕,如帝王的心思般沉滞难辨。
喜筠淮垂首立于丹陛之下,紫袍玉带,身姿挺拔如松,只是左肩之下,新换的绷带在官服下隐隐透出轮廓。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喜筠淮:回陛下,太子殿下近日于东宫修身养性,一切如常。只是少年心性,于课业上难免有些……懈怠贪玩,还需太傅多加引导。
他将喜聿风那些隐秘的异常与谋划,轻巧地掩盖在“少年心性”与“懈怠贪玩”之下,既未完全欺君,也未触及那足以让东宫倾覆、让他自己也万劫不复的逆鳞。
皇帝半阖着眼,指尖缓缓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声音听不出喜怒:“贪玩?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已熟读兵法政要。储君之位,非孩童嬉戏之榻。筠淮,你既在東宫,便是朕的眼睛与手足,需得多加督促。该严苛之时,不必顾忌朕或是他的身份。”
喜筠淮:臣,明白。
喜筠淮敛目,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
督促?皇帝的“督促”二字,背后是密不透风的监视与毫不留情的禀报。他这颗棋子,既要稳住太子,又要为帝王掣肘太子。
“下去吧。他的课业,朕要亲自过问。”
皇帝挥挥手,语气淡漠。
喜筠淮:臣,告退。
喜筠淮躬身退出大殿,殿外的冷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重。他握了握袖中的拳,指尖冰凉。
东宫学堂,一连三日,太子喜聿风的位置空置。太傅连连叹息,愁眉不展,看向一旁监督的喜筠淮的目光已带了隐隐的埋怨
喜筠淮端坐一旁,面前摊开着文书,朱笔却久久未落。
太子逃学,他奉旨督促,却连人都找不到,这本就是失职。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喜聿风此举,无异于将把柄主动递到他手上,逼他做出选择——是如实禀报皇帝的“异常”,还是继续替他隐瞒?
心腹低声禀报太子下落时,喜筠淮面沉如水,指间的朱笔“啪”一声,竟被生生捏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喜筠淮:暖香阁……
他低声重复这三个字,眸中寒芒骤聚,起身时带动的风声都透着冷冽,
喜筠淮:备车,不必声张。
暮色如纱,笼罩帝都。暖香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华灯璀璨,丝竹管弦靡靡,莺声燕语夹杂着甜腻的暖香,几乎要將人的骨头熏软。
雅间内,喜聿风一身暗紫锦袍,金线绣着隐晦的云纹,斜倚在软榻上。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听着跪在暗影里的心腹低声急速汇报,眼底偶尔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彩。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女子惊慌的低呼。心腹瞬间噤声,如鬼魅般隐入屏风之后。
“殿下!殿下!”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
“筠、筠大人他……他闯进来了!拦不住!”
喜聿风眉梢猛地一挑,反应快得惊人。他手腕一抖,將杯中残酒尽数泼洒在自己前襟,用力扯松衣领,露出小片锁骨,营造出放浪形骸的假象。
同时,他长臂一伸,將旁边那个抱着琵琶、吓得呆住的歌女猛地揽入怀中,对房中随侍的舞姬使了个凌厉的眼色。
那舞姬亦是机敏,水袖一扬,纤腰扭动,舞姿瞬间从清雅变得极尽妖娆媚惑,眼波流转,直勾勾地飘向榻上的太子。
“吱呀——”
一声,雅间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喜筠淮一身象征权力的深紫官袍,立于这片软玉温香、靡靡之音中,周身散发的冷冽寒气与周遭的暖昧甜腻格格不入,仿佛一块寒冰骤然坠入温汤。
他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瞬间便锁定了软榻上的喜聿风——衣襟凌乱,酒渍斑斑,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衣衫单薄、惊惧颤抖的歌女,正一副沉迷酒色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央那个舞姿撩人的舞姬。
一股无名邪火毫无预兆地窜上喜筠淮的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指尖瞬间冰凉。他见过太子无数副玩世不恭、荒唐浪荡的模样,却从未有一次,觉得眼前这幅景象如此刺眼,如此……令人窒息般的烦躁。
喜筠淮:殿下。
喜筠淮的声音比数九寒天的冰棱更冷,他一步步走过去,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未发出声音,却带着千钧压力。他完全无视了那试图用舞姿阻挡他的舞姬,目光死死钉在喜聿风那张带着慵懒笑意的脸上
喜筠淮:太傅已在学堂等候多时,您该回去了。
那舞姬被他的气势所慑,动作僵住,怯怯地退到一旁。
喜聿风这才仿佛刚刚发现他一般,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嘴角勾着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
喜聿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筠大人。真是……扫兴啊。
他非但没有放开怀中的歌女,反而手臂一收,將她搂得更紧,指尖甚至轻佻地抬起歌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喜聿风:何事能比欣赏美人起舞更重要?喜大人莫非也想一同观赏?
喜筠淮盯着他那根在歌女下颌流连的手指,眸色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他猛地伸出手,并非朝向太子,而是直接攥住那歌女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从喜聿风怀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啊!”
歌女惊呼一声,重重跌倒在地,琵琶摔在一旁,发出刺耳的哀鸣。
喜筠淮:殿下!
喜筠淮的声音里压抑着显而易见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喜筠淮:陛下有旨,命您即刻回宫修习课业!若殿下不肯移步,臣只好——‘请’您回去了!
他刻意加重了“请”字,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让这暖香的雅间温度骤降。
喜聿风看着他眼底那簇冰冷燃烧的火焰,又瞥了一眼他紧握的、骨节泛白的拳,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邪气和一丝难以捉摸的试探。
喜聿风:好啊,既然筠大人亲自来‘请’……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步履似乎因“醉酒”而略显虚浮,凑近喜筠淮,带着一身浓郁的酒气和甜腻的脂粉香,几乎要贴到喜筠淮的耳边。温热的、带着酒意的气息灼烫着喜筠淮的耳廓。
喜聿风:孤就跟你回去。只是……喜大人这般动怒,是气孤逃了太傅的课,还是气孤……看了别人,嗯?
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带着**裸的挑衅和一种危险的暧昧。
喜筠淮身体猛地一僵,下颌线绷紧如石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气
喜筠淮:放肆!
他不再多言,强压下胸腔翻涌的莫名怒火,一把狠狠攥住喜聿风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不容置疑地将人粗暴地往外拖去。动作间狠狠牵扯到左肩未愈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但他此刻竟浑然不觉,只有满腔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失控的烦躁与愠怒。
喜聿风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却并未挣扎,只是顺着他的力道跟上,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在转身背对喜筠淮的瞬间,悄然加深。
戒堂。
灯火通明,映照着四壁冰冷的圣贤训诫,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太傅手持一柄光滑沉重的戒尺,面色铁青,看着跪在冰冷青砖上的当朝储君。
喜聿风依旧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甚至微微勾着唇角,仿佛即將到来的不是惩罚,而是一场无聊戏码。
“伸出手来!”
太傅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戒堂回荡。
喜聿风懒洋洋地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落下!
“啪!”
一声清脆骇人的响声,在那白皙的掌心瞬间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喜聿风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连嘴角那抹懒散的笑意都未曾减退分毫。
“啪!”
第二下,更加沉重。
依旧面不改色,仿佛那痛楚与他无关
太傅气得胡须发抖,既是恼怒太子的顽劣,亦是惊惧于太子这般的隐忍。戒尺落得更重更急,沉闷的击打声接连响起,在寂静的戒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喜筠淮站在一旁阴影里,身姿笔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该觉得快意,这本就是太子咎由自取。
然而,每一声戒尺落在皮肉上的脆响,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让他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越蹙越紧。他看着那只迅速红肿起来、甚至微微渗出血丝的手,看着喜聿风那副强撑的、混不在乎实则指节早已绷得发白的倔强模样,心头那团火莫名烧得更加汹涌,却又诡异地掺杂进一丝陌生的、细密的抽痛,让他几乎想要出声制止。
十下打完,喜聿风的左手掌心已是一片狼藉,红肿不堪,微微颤抖着,边缘处可见破皮的血点。
“望殿下今日能静思己过,好自为之!”
太傅扔下戒尺,仿佛扔掉一个烫手山芋,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戒堂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喜筠淮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在喜聿风面前蹲下身。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涼沁人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空气中的沉闷。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喜聿风受伤的手腕。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对方滚烫红肿的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喜聿风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稍稍用力握住。
“现在知道疼了?”
喜筠淮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哑,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用指腹蘸了冰涼莹润的药膏,动作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涂抹在那惨不忍睹的伤痕上,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药膏触及伤处,带来一阵刺痛过后的舒缓涼意。喜聿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太傅打时,不是挺能忍?”
喜筠淮抬眸瞥了他一眼,眼神深邃如古井,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还有更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指尖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与方才在青楼冷面抓人、气势汹汹的模样判若两人。
喜聿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而冷峻的眉眼,感受着指尖那一点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涼意,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痛楚的吸气声,语气却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暧昧,甚至变本加厉
喜聿风:比起太傅的戒尺……还是喜大人亲手涂药,更让孤觉得疼些。
喜筠淮:嗯?
喜筠淮涂抹药膏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下的肌肤温度似乎骤然升高。他倏然抬眸,目光锐利地撞进喜聿风那双毫不掩饰、带着浓浓挑衅与深邃探究的笑眼里。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暧昧,戒堂的肃穆庄重被一种无声流淌的、一触即发的张力悄然撕裂。两人一跪一蹲,距离极近,呼吸可闻。一个掌心红肿涂满药膏,一个指尖冰凉悬停其上,冰冷的药香与血腥气微妙地交织在一起。
喜筠淮眸色暗沉,里面翻涌着怒意、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將药瓶有些粗暴地塞进喜聿风未受伤的右手里。
喜筠淮:既然殿下不觉疼痛,那便自己来吧。
说完,他倏地站起身,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淡漠模样,转身便走,步伐甚至显得有些急促,仿佛急于逃离什么。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似乎比来时更显僵硬紧绷。
喜聿风跪在原地,握着那犹带对方指尖涼意和体温的素白瓷瓶,看着那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妥善涂抹了清凉药膏、痛楚大减的左手。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瓶身,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残留的力度与温度。戒尺带来的尖锐痛楚似乎还在神经末梢跳跃,可另一种更隐秘、更汹涌的情绪却悄然盖过了它。
唇角,难以抑制地、缓缓勾起一个极深、极复杂的弧度。
戒尺之痛,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而这纠缠不清的棋局,似乎也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