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东宫偏殿。
喜筠淮在滚烫的灼热和冰冷的战栗间反复挣扎。伤口像被烙铁烙着,每一次心跳都泵出灼人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识浮沉。
黑暗里尽是猩红的画面——父亲坠下城楼的身影,母亲绝望的哭喊,族人滚落的头颅,还有金殿之上皇帝狂笑的脸和那方掷来的、冰冷刺骨的蟠龙玉佩……
喜筠淮:不…不要…
他牙关紧咬,破碎的呓语从齿缝间逸出,额发尽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身体无意识地蜷缩,却又因触碰伤处而猛地绷直,发出压抑的痛哼。
一只微凉的手按上他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喜聿风:啧,烧得这么厉害。
喜聿风的声音在昏暗的烛火下响起,褪去了白日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拧干浸了冷水的帕子,覆在喜筠淮滚烫的额上。
昏沉中,喜筠淮仿佛回到了暗巷厮杀的现场,刀光剑影逼来,他猛地一挣,几乎要从榻上滚落。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箍住了他未受伤的右肩,将他稳稳按回榻上。
喜聿风:乱动什么?嫌血流得不够多。
喜聿风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动作却带着一种与语气不符的利落细致。他检查了一下谢珩肩头重新渗血的绷带,眉头拧紧,又取来金疮药和干净白布,手法娴熟地重新包扎,那动作绝非养尊处优的太子应有的生疏。
喜筠淮在剧痛和冰冷的药力刺激下短暂清醒了一瞬,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烛光下太子紧绷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更猛烈的眩晕拖回黑暗的深渊。
喜聿风看着他重新陷入昏睡,呼吸依旧急促而不稳,沉默地坐在榻边。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喜筠淮因高热而微微颤抖的手背,冰凉与滚烫形成诡异对比。他盯着那只好看却因用力握拳而指节发白的手看了片刻,最终没有挪开。
这一夜,东宫偏殿烛火未熄。
翌日,金殿。
朝堂气氛诡异。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藏着难以抑制的得意。昨夜风波,他们虽未亲自出手,却也乐见其成。那骤登高位的谢家小子,到底年轻气盛,触怒天威或是遭了“意外”,都是再好不过。
龙椅上,皇帝面色阴沉,手指烦躁地敲着扶手:“筠爱卿今日为何缺席?”
为首的李太傅颤巍巍出列:“回陛下,筠侍诏使或许……或许是年少操劳,身体不适。”语气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武将行列中,曾参与构陷筠家的王将军也出声附和:“陛下,筠大人掌权日短,或有不周之处,还望陛下体恤。”言下之意,此人不堪大用,死了正好。
皇帝沉默着,目光扫过殿下众人,那股压抑的寂静让方才暗自欣喜的几人渐渐感到不安。
突然,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定而有力。
一个身影逆着光,一步步走入金殿。
紫袍玉带,蟠龙玉佩悬于腰间,熠熠生辉。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嘴唇亦无甚血色,但那双眼睛,却冷冽如寒潭深冰,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左肩处的官袍微微隆起,显是底下缠着厚厚绷带,却丝毫未折损他通身的威仪与压迫感。
正是喜筠淮。
他行至御前,躬身行礼。
喜筠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冷清,仿佛昨夜那个重伤濒死、狼狈逃入东宫的人不是他。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李太傅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忌惮更深。他大笑起来,声震殿宇:“好!好!朕的麒麟子无恙便好!些许小事,何罪之有!”
他目光骤然冷下,扫过方才出声的李太傅、王将军等人:“倒是朕听说,昨夜竟有宵小之徒,胆敢袭击朕的侍诏使?视朕之玉佩如无物!”
喜筠淮直起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划过那几人惊惧的脸。
“陛下圣明。”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在死寂的金殿上,“袭击朝廷钦命,形同谋逆。依律,当斩立决,以儆效尤。”
他微微抬手,殿外甲胄声动,如狼似虎的禁卫瞬间涌入!
“喜筠淮!你敢?!”王将军惊怒交加,欲要反抗。
“陛下!臣等冤枉!”李太傅扑跪在地,老泪纵横。
喜筠淮看也不看他们,只对着御座躬身:“陛下,抗命者,当如何?”
皇帝冷眼俯视,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朕说过,佩此玉如朕亲临,抗命者——立斩!”
血溅丹陛。
求饶声、怒骂声戛然而止。
喜筠淮面无表情地看着禁卫拖走尸身,留下殿内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数战栗的目光。他转身,再次向皇帝行礼,姿态恭谨却透着令人胆寒的杀伐决断。
散朝后,宫巷幽深。
喜聿风换回了太子常服,宽袍大袖,掩去一身劲装时的利落,步伐看似悠闲地往东宫走去。方才金殿上的腥风血雨,他似乎毫不在意。
经过一处僻静转角,异变陡生!
两侧高墙之上,骤然跃下数名黑衣蒙面人,刀光直取太子要害!无声无息,狠辣无比。
喜聿风眼底厉色一闪,袖中短匕滑入掌心,正要动作——
一道紫色身影比他更快!
如鬼魅般倏忽而至,剑光惊起一泓秋水,叮当数声脆响,精准地格开所有劈向太子的利刃!谢珩去而复返,手持一柄不知从何处来的长剑,挡在萧景玄身前,脸色因动作牵动伤口而更白一分,眼神却冷得骇人。
“找死!”
他声音低沉,带着未散的杀气。
刺客见状,攻势更猛,全然不顾喜筠淮,只拼命想绕过他攻击太子。
喜筠淮剑法凌厉简洁,招招致命,分明是战场上淬炼出的杀人技,与他平日执笔批红的文臣形象判若两人。但他终究有伤在身,动作间难免滞涩。
一名刺客觑准空档,刀尖险险擦过萧景玄的袖袍!
喜筠淮眸光一寒,竟不闪不避,反手一剑刺穿那名刺客咽喉,同时左肩硬生生撞开另一名袭来的刺客,伤处瞬间崩裂,血色迅速染红紫袍。
喜聿风:喜筠淮!
喜聿风脱口而出,声音里带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他手中短匕疾射而出,解决掉最近的一名刺客。
剩余刺客见事不可为,唿哨一声,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巷恢复死寂,只余满地狼藉和浓重血气。
喜筠淮以剑拄地,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冷汗,左肩处的深红还在不断扩大。
喜聿风一步上前,抓住他未受伤的右臂,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的骨头。太子脸上惯有的散漫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眼底是翻涌的怒火和后怕。
喜聿风:谁让你挡上来的?!你不要命了?!
喜筠淮抬眸,对上他盛怒的视线,因失血而色泽浅淡的唇微微一动,声音却依旧冷硬。
喜筠淮:殿下若有恙,臣……无法向陛下交代。
喜聿风:交代?
喜聿风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呼吸可闻,语气危险而暧昧。
喜聿风:筠侍诏使,你昨夜闯入孤府中时,可没想过怎么向父皇交代!方才替孤挡刀时,想的又是什么交代?!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喜筠淮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心和苍白的唇,抓着他手臂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那层官服下细微的颤抖。
喜筠淮抿紧唇,沉默地与他对视,两人之间的空气再次紧绷,却弥漫着与昨夜截然不同的、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应是闻讯而来的禁军。
喜聿风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瞬间恢复了那副慵懒太子的模样,只是眼底余波未平。
喜筠淮也缓缓直起身,持剑的手垂于身侧,仿佛刚才那个杀气凛然的人不是他。
禁军统领赶到,看到现场和受伤的喜筠淮,大惊失色。
“立刻彻查!竟敢在宫中行刺储君!”皇帝震怒的消息很快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口谕。
“陛下有旨:太子受惊,谢侍诏使护驾有功。然逆贼猖獗,朕心难安。即日起,着紫宸殿侍诏使谢珩,暂驻东宫,护卫太子安全,直至贼人肃清为止!”
口谕宣完,众人神色各异。
喜筠淮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躬身领旨:“臣,遵旨。”
喜聿风站在他身侧,看着谢珩染血的肩头,又看向那深不见底的宫墙深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那以后,”
他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就‘有劳’筠大人……贴身‘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