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外科的住院总医师和护士推着平车,紧跟在沈逾白身后,大气不敢出。沈主任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是一种比冬夜更刺骨的寒意。
“直接送CCU,术前准备务必在十五分钟内完成。”沈逾白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通知麻醉科,我需要李主任亲自麻醉。”
“是,沈主任。”住院总连忙应下。
沈逾白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专用电梯,背脊挺得笔直,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刚才在抢救室里,俞笙骤然抬起、带着惊愕、不甘和一丝被刺痛的眼睛,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心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沈逾白有一丝懊恼。
但她迅速将这点波动压了下去,情感用事是医生的大忌,尤其是心外科医生,她必须绝对冷静,绝对掌控,包括掌控自己的情绪。
只是脑海里还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俞笙蹲在床边,给那个哭泣的小孩递糖果的画面。那眼神里的温柔,与面对她时的倔强锋利,判若两人。这种差别让她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
“ 烦死了…. ” 沈逾白低声咒骂。
电梯门缓缓打开,金属镜面映出她的面容,沈逾白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摒除。现在,她需要绝对的冷静来面对不容有失的手术。
急诊抢救室里,在沈逾白离开后,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一种尴尬的沉闷感弥漫开来。几个年轻护士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不敢大声说话。
俞笙回到休息室内,手里还捏着刚刚的CT片子,主动脉夹层撕裂这几个大字在无限的放大,刺着俞笙的眼睛生疼。
【鲁莽 】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
这些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带着沈逾白特有的冰冷腔调。
从纯医学角度,沈逾白的干预是正确的,甚至是救了患者一命,也避免了她犯下致命的错误。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否定她、将她置于“不专业”境地的姿态,让她难以接受,俞笙很火大,对自己...很火大。
“俞医生,”刚才那个被吓到的住院医小声敲了敲医生休息室的大门,试图缓和气氛,
“还好沈主任来得及时,不然……”
俞笙猛地抬眼,住院医被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锐利和压抑的怒火吓了一跳,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不然怎么样?”俞笙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 “你想说,不然患者就可能死在我手里?”
“不、不是……俞医生,我不是这个意思……”住院医脸都白了。
俞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情绪已经收敛了大半,下属说的也是事实,只是这事实,由沈逾白的口说出,显得格外刺耳。
“做好自己的事。”她将CT报告单递给住院医生、,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亮,却少了几分温度,
“刚才那个哮喘患儿,再观察半小时,稳定的话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通知保洁,把这里收拾一下...”
俞笙说完,转身走去了洗手池。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带走一丝黏腻感,却带不走心头的难受。
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那抹未能完全隐藏的疲惫与愠意。
“为什么非得是沈逾白...” 俞笙不甘心,双手撑在洗手池上,垂下头,用手捧起水,用力拍在脸上。
冰冷的水珠夹着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的博士三年是和沈逾白一起度过的,她是沈逾白学生,唯一一个敢在学术上与她针锋相对、在生活中试图靠近她的人,俞笙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直到那次激烈争吵,直到沈逾白用那句“情感过剩,影响专业判断,不可理喻”对别人评价了她,彻底划清了界限。
俞笙知道,是沈逾白用她的冷静和决绝,逼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可就在刚才,沈逾白依然用最直接的方式,再次印证了她们之间的“不同”。
一年过去了,沈逾白依然是那个绝对理性、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沈逾白。
自己在她眼中,恐怕还是那个“情感过剩”、“影响专业判断”“不可理喻”的俞笙。
“我真是无可救药了...” 俞笙狠狠的咬住下唇,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俞笙不是医学天才,她是名副其实的小镇做题家,全家的托举才让她走出小镇来到上海,毕业后选择来到上海第一人民,不是因为这里有沈逾白,而是这里工资最高,全市最好。
“俞医生,你还好么?”王圆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拿着毛巾递给俞笙。
“医务科打电话来问刚才那个夹层患者的情况,需要写一份简要说明。”
俞笙擦干脸上的水珠,转过身,脸上已经看不出太多情绪
“我知道了,我来写。”
俞笙走到电脑前,开始敲击键盘。文字简洁、客观,陈述了接诊时的患者情况以及心外科沈逾白主任及时介入、修正诊断并接手患者的全过程。
俞笙没有回避自己初始判断的风险,也没有提及两人之间的争执。
写完说明,发送。
俞笙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昏昏沉沉的。
急诊科的夜班总是这样,高度紧张的状态像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松弛下来后,是无尽的倦意。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上海的凌晨,寒冷而寂静。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打了个寒颤。
这时,抢救室的门又被推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急诊科另一个主治医生林是宜,刚处理完另一个区的病人。
“笙笙小心肝,听说刚才跟心外那位杠上了?”林是宜挤挤眼睛,语气带着八卦和同情。
俞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没什么杠上,是沈主任纠正了我的判断,救了患者一命。”
“得了吧,”林是宜走进来,拿起俞笙桌上的饼干咬了一口
“全急诊科都快传遍了,说沈主任那气场,急诊室能冷成停尸间,也就你敢跟她对视那么久。怎么样,她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不近人情。你说,她这人,有朋友么?人是群居动物阿...靠北阿...这人靠光合作用活的?”
俞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她怎么样,跟我没关系。我只知道,下次碰到疑似心梗的,得多长个心眼,先把主动脉夹层排除了再说。”
林是宜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她沈逾白是厉害,但咱们急诊科有咱们急诊科的节奏和难处。她那种活在无菌手术室里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怎么能理解咱们这里的压力?”
俞笙没有接话,她知道林是宜是在安慰她,但这话并不能真正抚平她的内心。
她和沈逾白的分歧,不仅仅在于专业领域不同,更在于彼此对生命理解的差异,按沈逾白的说法,叫三观不同。但这种差异,曾经也让她们彼此吸引...
“我去看看那个孩子。”俞笙站起身,避开林是宜探究的目光,走向留观病房。
小男孩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
他的母亲守在床边,看到俞笙,感激地笑了笑。
“谢谢俞医生,孩子都跟我说了,刚刚孩子他爸来电话,我怕吵到大家休息,出去接了...”
“不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孩子没啥大问题了,白天在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
俞笙检查了一下孩子的生命体征,确认无碍,轻声安慰了母亲几句。
俞笙走出留观病房,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凌晨6点,今天不是她值班,可以回去了。
收拾好东西,走下员工地下车库,车库透着比平常更冷的风,俞笙走到自己那辆普通代步车旁,按下钥匙解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还好,还有辆车,真是救我大命了...”
插入钥匙,拧动———发动机传来一阵无力的“咔咔”声,仪表盘灯光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不是吧!这么倒霉,没电了。”俞笙叹气,刚刚的庆幸的小愉悦化作灰烬。
“唉...这日子真是糟糕透了...”俞笙拿出手机准备拨打道路救援,发现因为在地下室,信号极差,电话打不出去,俞笙默默的踹了一脚轮胎。
就在这时,两道明亮的车灯从身后照来,一辆颜色低调但明显价值不菲的奥迪轿车缓缓驶来,然后在她旁边不远处的专属车位上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沈逾白的侧脸,她似乎刚结束工作,金丝眼镜下的眼神透着一丝疲惫。
“车坏了?”沈逾白目光扫过俞笙,捏了捏鼻梁,语气是惯常的平静。
俞笙有些尴尬的笑了了“嗯...好像是没电了,准备叫救援”
沈逾白看了眼手表,然后推开车门下车,她没有穿白大卦,一件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衬衫,扣子永远系着最上面的一颗,配着西装外套和笔挺的长裤,头发散落下来披在身后,整个人更加的清欲。
“这个时间,救援车过来至少需要40分钟到一个小时,处理完这些时后,你回到家至少还需要30分钟。如果我没记错,你早上10点的班...” 沈逾白冷静客观的陈述着事实,没有丝毫意识不对。
俞笙下意识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回家要30分钟,你怎么知道我早上10点的班。”
气氛陷入短暂的暧昧,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诡异的氛围,沈逾白率先打破这氛围,走向她车的驾驶室,语气没有过多的波动。
“上车,顺路”
“不用麻烦了,沈主任,我还是等等...” 俞笙下意识的拒绝,突然脖子一凉,余光瞥见那杀人似的眼刀。
“哦...”俞笙缩了缩脖子怂了,拉开后座的车门。
“副座”
简短透着不可反抗的语气传进俞笙的耳朵,俞笙默默的关上车后座的车门,走向副驾驶坐了上去。
沈逾白的车里很干净,没有装饰,车子选的老成又干练,确实符合沈逾白的品味,车内散发着沈逾白专属味道,一种类似于雪松和消毒剂混合的冷冽香,俞笙关好车门系上安全带,车子平稳的驶出车库,车内一片安静,只有空调细纹的风声和轮胎压过地面产生的轻微噪音。
俞笙有一点不自在,微微调整了坐姿也不敢发出特别大的动静。
“咳咳... 今天谢谢你了...”俞笙率先打破沉默, 还想往下说下去,被沈逾白打断。
“你是该谢谢我... 这个话题不要在继续了,你知道的,我会生气”沈逾白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换档把手,语气令人发怵。
“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低级错误,特别是你...”沈逾白继续说道
“对不起...我...” 俞笙急急忙忙想辩解,但又被沈逾白打断。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只会认为我没教好你...” 沈逾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方向盘。
俞笙嘴角的笑意僵住,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轻了三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这是沈逾白不耐烦的表现。
“靠边停车,放我下来。”俞笙音量提高了三分,语气带着些倔强,她红着眼眶,拼了命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在闹什么?”沈逾白不解的皱起眉头,却没有停下车。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是你说我,我就委屈的要死!” 俞笙这一天的隐忍委屈,或者说是分开后全部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 对,我就是不优秀,医科大的人都说我是小镇做题家,只会死读书,读死书,学医要的是技术,而不是只会看书的呆子!!!”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心外天才沈逾白,我就是你沈老师的人生污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我得听话懂事,被你掌控你才会看看我!”
“ 不是你说的么?”
“ 情感过剩、影响专业判断、不可理喻 ,这些不都是你对我的评价么!”
“ 你知道…你知道…我要多努力才能看见你的背影么?”俞笙将头埋进掌心,哭声越来越大,肩膀抖个不停。
“沈逾白,我只是喜欢你...不是贱!我也自我的人格,独立的意识。” 俞笙怒吼道,她在发疯,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沈逾白楞住,抬手想摸摸俞笙的脑袋,手还没搭上去,就听见俞笙说
“ 沈逾白,你把车停下好么?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俞笙带着哭腔,把头埋进手臂里,像一只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话都说不利落,带着丝卑微和乞求。
沈逾白烦躁的扯开扯衫最上头的扣子,脱下外套盖在俞笙头上,低沉着声音:“抱歉…该死,我不能”
车子加大马力换了个方向掉头向前开去。
沈逾白伸手从俞笙包中拿出俞笙的手机,输入密码“1206”,开了。沈逾白微勾嘴角,露出一抹不轻易的笑,快速翻找着通讯录,找到王圆圆的电话,拨通。
嘟嘟...短暂的音乐后,电话被接起。
“俞医生,你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了?”王圆圆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王护士长,是我,沈逾白”沈逾白淡淡的开口,开着车目视着前方。
一阵短暂的沉默...
“ 啊... 沈主任,你好你好,怎么了?”王圆圆回道
“ 今天给俞笙换班,她来不了....” 沈逾白回道
又是一阵沉默...
“ 好好...好的。” 王圆圆慌张的回道,似乎发现什么天大的秘密,迅速把电话挂断。
沈逾白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小孩,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俞笙的包里。
“我给你换了班,今天,你想怎么样... 我都陪你。”
抽泣的小孩没有回话,上一次她这样哭是因为高考志愿出来,她考上了上海医科大,家长的期盼,从小不敢放松的紧张,她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努力懂事孝顺聪明。
但她知道,没有聪明,沈逾白才是聪明,她只是勤奋刻苦,后来她顺利的留校读研读博考上沈逾白的博士资格... 她觉得她自己是幸运的,但她同时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心里的一根弦就这样绷断了,她好喜欢沈逾白,真的好喜欢...
歇斯底里的情绪哭完后,俞笙算是将沈逾白的外套当纸巾使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沈逾白有些无奈,但并未多说什么。
俞笙探出脑袋,露出两个圆溜溜的肿眼睛,试探性的问问 :“真的么?我... 我想喝酒”
“不行!”沈逾白想都没想就拒绝。
“ 是你说的,今天都陪我...” 俞笙顶着哭肿的眼睛和乱糟糟的头发,抽泣委屈道。
沈逾白看着俞笙这副模样,没忍住,干了刚刚想干但没干成的事情,右手搭上了俞笙的脑袋,揉了揉。
“嗯...” 沈逾白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