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九月底的天气阴一阵阳一阵,天阴的时候被风吹了凉飕飕的,甘芷把校服外套挂在肩膀上,从学校的小门钻出去。
附中在进出校上管得不严,中午允许走读的学生出去吃饭,住校的学生也偶尔会出去搓一顿改善伙食。
甘芷熟练地绕过一片老校舍,校舍后是一条美食街,透过店铺的窗玻璃,能看见里面有不少穿着附中校服的学生在吃饭。
甘芷在一家名为“火烧火燎烧烤店”的门口驻足了两秒。
眉梢微微扬了一下。
下一秒,店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木凳子横冲直撞地飞出来。
对方是个男生,上身是洗得看不出图案颜色的旧T恤,下身是一条破洞的“时髦”牛仔裤。
这人虽然看着壮,但骨架就显然不是成人的身量。
甘芷猜是隔壁职高的学生或者哪个道上的未成年混混。
八成是何穗喜那个货又惹出什么幺蛾子,给人家追到她妈何姨的店里来了。
甘芷伸手一抄凳子,和店里的人四目相对。
甘芷指了指店里,向对方露出一个微笑:“你好啊,我吃饭。”
男生没好气道:“你没看见我们这忙着吗……”
店里的人齐刷刷看过来,一个绿毛女生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叫道:“哎,你怎么来了?”
绿毛——此刻甘芷心目中的麻烦精何穗喜本人一偏头,就能看见左耳打着两颗闪闪发光的银色耳钉,赫然就是昨天在附中门口开摩托车带走甘芷的人。
甘芷无视了挡在她面前的男生,拎着凳子晃了进去,神奇的是,里面原本拉开阵型的双方像是有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竟然不约而同地给她让出来一条路。
甘芷畅通无阻地走到何穗喜身边,放下凳子就地坐下。
“我本来准备去吃隔壁米线的,纯路过,但你开学前是不是跟何姨约法三章过,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群架?”
何姨是何穗喜亲妈,火烧火燎烧烤店店主,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何穗喜的成绩有她从小学开始的老同学甘芷一半好。
目前看来,何姨的愿望基本是妄想。
何穗喜和甘芷小学不熟,初中成为好友……然后初中三年,一个是好学生,一个是老师见了就头疼的混混老大。
再然后,一个是附中的最高中考收分,另一个压着线进了距离附中五百米的服装职高。
对面阵营有人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何穗喜脸一下就黑了。
她一只手还拎着空的啤酒瓶,另一只手从背后按在甘芷肩膀上,压低声音说:“喂,临到阵前,你给我点面子,我还要在职高混呢。”
甘芷看着何穗喜那一脸难言之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何穗喜这人在外面混归混,不会把自己在外面惹得是是非非往家里带,尤其是烧烤店是何姨的地方,不能给家人带来人身安全威胁这点事,何穗喜还是懂的。
那这群学生怎么会上门干架?
何穗喜还准备了应对的人手?
好学生脑子一转,心想:蹊跷。
对面一群男男女女中,有人按捺不住:“佩佩姐,跟一个学生废话什么,咱们赶紧上,兄弟们在这耗了一中午,还没吃上饭呢。”
领头人——佩佩姐是个假睫毛长得能戳死人的女生,她一挥手,丢椅子的男生立即把店门甩上,玻璃门哐当一声,何穗喜的人紧跟着上前一步。
一时双方剑拔弩张。
“哐啷。”
甘芷从桌上抄了一个空酒瓶,手法纯熟地砸碎半个,她闲庭信步地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出手,握住窄端的瓶身把泛着寒光的裂口抵在了假睫毛女生的颈侧。
大动脉的跳动一下一下顺着玻璃瓶传过来,甘芷的手稳得可怕。
“刚刚门口那哥们眼神不错,我是隔壁的学生。”她笑了一下,没有前因后果地说,“我叫甘芷。”
假睫毛女生面色骤变。
不仅是她,身后的一对男女中也有几个瞬间神色就不对了。
甘芷一看到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事根本就不是何穗喜惹的……是她惹的。
知道了对方的来路,她也就知道佩佩姐这些人敢惹何穗喜,但一定不敢拿她怎么样。
甘芷垂着脸,何穗喜从侧面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似乎是抿唇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啤酒瓶上的力道:“行了,都知道了,那散了吧。”
被挤在后面的人没看懂她们之间的风起云涌,看到甘芷放手,就要往前冲:
“佩佩姐,她在说什么鬼话?想迷惑我们?没门,上啊!”
“你给我住手!”
佩佩姐伸手一把把这人拽回来,她描着小窟窿头的黑白长美甲死死扣在对方手臂上的肉里。
混混低声“嗷”了一声,不解道:“佩佩姐?”
“嚯。”旁边还有何穗喜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火上浇油的,“吕佩,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是你先要杀上门的,但来都来了,又不让自己的人动手,现在道上混的都你这样?”
吕佩恶狠狠瞪了何穗喜一眼,她眼睛本来就大,在浓重的眼妆和夸张的假睫毛烘托下就更明显,何穗喜很没诚意地做出一个“我好害怕”的表情,吕佩对身后的人说:“我们撤!”
佩佩姐在群众中还是颇有威望,除了几句小声的“怎么了”,大部队退出了烧烤店。
甘芷放下啤酒瓶站起来,跟着他们往外走了几步,叫住吕佩:
“佩佩姐。”
吕佩被她叫得背后一凉。
何穗喜说话夹枪带棒,吕佩根本不怕她,瞪了就瞪了。
她还不知道职高的混混老大是个什么水准吗?
吕佩算是他们的老学姐,都从职高毕业几年了,混的不是职高那些小孩你抢我地盘我打你的路子,是个正经八百的大混混。
原本按照混混的层次,她的麻烦是找不到何穗喜头上的。
佩佩姐受人之托,只是来给何穗喜一个下马威——直到甘芷推门进来前,她都认为今天都只是一场小打小闹的威慑。
但是,甘芷来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她头上真正的老大嘱咐过的,甘芷是不能动。
其间的恩怨纠葛她没有好奇心细究,但原本她没把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当回事。
直到现场见识了一下真人。
佩佩姐现在心里有点发毛。
甘芷看上去是个乖学生,刚刚抡酒瓶抵脖子威胁她的手法却不是虚的,掐着她的脖子居高临下看下来时,眼神沉沉的凝成一道,不带一点情绪的生冷。
吕佩忽然想起,江湖上流传有甘芷拿着啤酒瓶把人砸得头破血流进过局子的传言……
她以前都觉得那是胡扯,一个黄毛丫头,还砸人,有没有胆子把啤酒瓶能不能拿起来都两说。
但现在发现,搞不好这传言是真的。
“佩佩姐。”甘芷说单手扶住门,她眼神变了,不再是拿着酒瓶时那种猎人看猎物的目光,眼尾上扬,目光收敛掉了攻击性,浮起一阵装模作样的友好,“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麻烦你替我转告一个托你来的人一句话,有什么事,有什么想要找的麻烦,可以请她直接来找我。我只是个念书的学生,她在道上手眼通天,找人查一查我在哪个班上课总归是不难的,对吧?”
她有点讽刺地弯了一下眼尾,皮笑肉不笑:
“找事找到我朋友家里来这种事,只会让我更讨厌她……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吕佩:“……好。”
玻璃门哐啷一声合上。
何穗喜“唰”一声站了起来:“你刚跟她说什么?”
“吕佩是别人支使来的?靠,我就说,我还以为她是职高里那几个干不过我的废物来找来的外援呢。”
旁边有人提问:“老何,那你朋友咋叫人家去找她啊?”
何穗喜目光一动。
她与甘芷四目相对,无声地动了动口型:“难道是……”
甘芷沉默地眨了一下眼睛。
何穗喜一字一顿道:“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甘芷摇摇头:“我给你惹的麻烦,今天对不起。”
何穗喜几乎冷笑出声,她一把把甘芷从椅子上拽起来,往后厨一丢:“你跟我过来!”
甘芷环胸靠在壁橱上。
何穗喜把锅铲往砧板上一拍:“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联系上的?”
甘芷竖起两个手指,作发誓状:“苍天明鉴,真没联系过啊。”
“那你跟我演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苦情剧?吕佩找上门来了那我们就干啊,她都敢冒头,我们还不得抓紧出一口恶气?”
“还出气?”甘芷在厨房里兜兜转转找到一包没拆过的面条,拿了个锅开始煮沸水。
“人家都找上门了,今天还好是胡姨不在,要是胡姨在,真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你挨胡姨一顿打。”
提到胡姨,何穗喜的气焰就肉眼可见地下去了一截。
但她还是不太甘心,嘴里嘟嘟囔囔地看着甘芷把面条包装剪开倒进锅里。
“要我说,付……”
甘芷的眼风扫过来,何穗喜刹了个急刹:“就那个谁,她一边放话说不能动你,一边又暗戳戳找人来找我麻烦,她这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了?”
甘芷把空塑料袋拍在何穗喜胸口,言简意赅:“滚。”
何穗喜滚出去两步:
“等等,你下这么多面干啥?”
“你外面那么多兄弟姐妹呢,一起吃了得了吧。”
陈一山中午食不知味地回来,第一时间去办公室,要到了数理化前四周发过的作业和考过的试卷,她回来后林周看到她面如死灰,才问出来陈一山这也没学那也没学,林周当即一脸怜悯地把自己的数理化三个收卷子的文件夹提供给陈一山,说“可供参考”。
确实只能参考。
林周的卷子神一张鬼一张,估计神的是早上抄上了的,鬼的是自己做的。
而且这人错题只在旁边抄个答案,不写解析。
但陈一山已经很满足了。
她默默在心里给林周记下一个人情,然后毅然投身到了题山题海中。
午休还有十分钟结束,陈一山头痛欲裂地合上了物理书和卷子,趴在桌上时眼神不经意地向上一瞥。
甘芷的位置还是空的。
陈一山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对甘芷有意见了。
午休倒数五分钟,预备铃响。
林周从外面进来,路过陈一山时敲敲她的桌面:“哎,你有看考场吗?你没考过摸底,座位怎么给你排的啊?”
“哦。”陈一山沸腾了一中午的脑浆已经不转了,愣了半秒,站起身,“还没,我去看看。”
座位表上,陈一山的序号是“15-5-9”。
十五班,第五列,第九个座位。
应该是直接把她排在摸底考最后一名的后一个位置了。
陈一山没意见,准备回去问问林周十五班在哪。
结果和刚刚站在门口的甘芷对上了目光。
“哎,你怎么站这?”甘芷像是跑回来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她走过来,和陈一山并肩站在座位表前。
甘芷的名次没什么好找的,因为是第一行,她也没什么好看的,到时候考试前把东西挪到一班最靠门的那个位置就好了。
此刻,陈一山站在她身边,循着她的目光落在第一行的“甘芷”两个字上。
她来到附中一天多,直接的、间接地听了一堆关于甘芷的传闻,关于没去成的省一中、关于和混混来往……
但直到这张座位表,才让她切实地感到甘芷作为“年级第一”的分量。
第一个考场的一个座位。
永远被码在第一行的名字。
学生时代的“荣光无限”,不过如此。
然后她听见甘芷在旁边“咦”了一声。
“你考场在十五班?”
“对。”
甘芷似乎想说什么,就在她犹豫的这个空当,陈一山想起来自己想说什么了。
陈一山:“我什么时候对你有意见了?”
甘芷:“哦?”
然后她又“哦”了一声,“哦”完眼睛弯弯地笑了,不知道从陈一山脸上看到了什么这么好笑。
陈一山想:难道是被我的一身正气折服了?
甘芷:“对我没意见为什么打听我的事不直接问我,反而要问林周?”
“那不是我打听的啊。”陈一山解释,“那是林周自己要跟我说。”
甘芷微微歪过头,似乎在考虑什么:“真对我没意见?”
陈一山:“我对你能有什么意见?”
甘芷心想:那谁知道呢,她在年级的名声可比单纯的成绩好要复杂多了,陈一山这个初来乍到的,听到点什么也是在所难免。
但她一抬头看到陈一山落在她身上,不闪不避的目光,忽然又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好吧。”甘芷把这个话题揭过去,食指点在陈一山的座位号上,“作为补偿,我提醒你一件事——你这个考场十五班,他们考风不太好,自己小心点。”
这件事的情况还挺复杂。
附中一共十五个班,十三个班是中考自己考进来的,剩下两个班,都是家里出钱捐进来的借读生。
借读生们一面负责给附中提供装修新大楼的钱,一面负责在各类年级统考中垫底。
这群人没什么追求,但也见不得别人好过。
对于十五班,内部作弊哪里算得上考风不好啊——反正一个班级的人一起作弊,都未必能把附中的数学卷子做合格。
但陈一山这样的外来者可就不一样了,从“一班”来的学生简直就是送给十五班想要抄答案的人一个天降的礼物。
“考风不太好?就比如说很多人作弊?”
陈一山在初中是重点保护对象,没人考试的时候敢惹她,高中省中才开学了两周,陈一山只来得及感受了一个学霸荟萃的气氛,至于多余的,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就滚蛋了。
陈一山发现她的适应能力要比自己想象得强,才短短两天,已经对附中各类诡异的生存规则有点处变不惊了,她看了眼甘芷的表情,感觉不是自己猜的这么回事,就很直白地问:“你展开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