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笔记》 第1章 十六岁 “嘶啦”一声,陈一山捏开薄荷糖,仰头倒进自己嘴里。 她晕车。 其实一般也不晕,但从S市往A市开的高速公路实在漫长,她顶不住了。 驾驶座上的人闻声扭过头,国字脸的中年男人一开口,竟然是个令人绝望的碎嘴子:“一山啊,是不是晕车了?哎呀,我就说了让你跟着你妈妈坐动车来,你妈妈非说车子坐着舒服。唉,但都是爸爸不好,突然就工作调动,你才上了高一两周,好不容易适应了高中生活的节奏,现在又要换一个新学校!唉……” 陈一山只觉得她爸老陈的念叨嗡嗡作响,竟然有和她被车晃成了一团糨糊的脑浆发生共振的趋势。 “……” 陈一山在头晕眼花中吸了口薄荷味儿的气,向老陈竖起两根手指: “我很容易。” 老陈困惑。 “两周,开学才两周——我班里人都没来得及认全,有什么不容易的?” “哦。”老陈点点头,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唉!” 陈一山:“……” 又怎么了? 老陈:“唉!爸爸妈妈一直觉得你什么都好,怎么在同龄人之间就是没什么朋友呢?小学的、初中的同学放假了约你出去玩,你也不愿意去,进了高中,怎么两周同学都认不全,你们班一共才几个人?” 陈一山心想:还真忘了。 于是只好装死,啪的一声把头戴式耳机拉下来,隔绝了老陈永无止境的念叨。 耳机里再放英文歌,不爱和同龄人交往的陈一山伸展肩颈躺在座椅上,碎发下面,皮肤白净,五官漂亮舒展,乍一看像是柔和挂的骨相,但当她垂下脸看人时,气质上又冒出一股与长相不融洽的痞气。 车上漂亮的少女合着眼假寐,指尖无意识地点着膝盖。 十六岁的时候,对于陈一山来说,世界上的同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废物,纯粹的脑子不好,另一种是蠢材,拿着本就不多的脑子忙于在学校里拉帮结派,还扬扬得意。 红色的小轿车从车流中分出,高速下口,头顶一闪而过的绿底牌子上是“A市”两个大字。 S市是省城,严格遵循省教育厅规定,省城的中学都是九月一号才开学的。A市这块就不一样,八月刚开头,刚刚考完中考没两个月的初三学生们已经背着乖乖到新学校里,开始他们的高一生活了。 老陈和李茜——陈一山她妈妈带着陈一山去A师附中报到时,附中已经开学快一个月。 课间,A师附中走廊里一片笑闹声。李茜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在最前面,老陈迈着小碎步跟在旁边,一只手护在李茜腰上,陈一山套着个头戴式耳机跟在后面。 人头攒动,没走几步,她和老陈他们之间直接被隔开了一段距离,但陈一山也不着急,一边靠着墙躲开挤过来的人,一边打量附中的校服。 绿白配色。 说实话,是有点丑。 陈一山在心里默默嫌好嫌丑,忽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 陈一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伸手拉下自己的耳机,然后她听见身旁传来一声哭泣似的哀鸣,撞倒她的是个瘦小的女生,女生站不稳似的扶了一把走廊的栏杆,还是没站稳,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陈一山忙伸手扶住她:“同学?同学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她不扶不知道,这一扶,才发现这个女生不仅个子小,宽大的校服外套下,人也瘦得惊人,陈一山一手搭在她的腰上,感觉自己抓到了一把骨头。 小个子摇摇头,又摇摇头,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陈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陈一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点急了:“诶?同学你怎么不说话啊……” 有几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都是女生,小小的一圈围住了陈一山和小个子女生。为首女生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鹅蛋脸,嘴唇上抹着一层薄薄的唇蜜,语气很不客气:“你是谁啊?何金花找来的救星?——看不出来你还会找救星呢,手段跟你找男人是一样一样的啊?哼,我倒要看看在附中这块地上谁能救得了她!” 陈一山明显感觉到被叫作“何金花”的小个子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她抬起头,这架势,不用小个子说她也明白了。 ——附中说是A市最好的学校,校风居然混乱到这个程度,让她转过来第一天就迎面撞上一场校园霸凌? 原本急着走的陈一山忽然就不急了。 她扶着何金花站好,问她:“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 “什么你可以帮她做的?你是谁啊你就敢在这管我们班的事情?”为首的女生伸手就搡了陈一山一把,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然后她没搡动。 陈一山按住她的手一推一拉,为首的女生的眉毛骤然蹙起来:“喂你,疼!放开我!” 何金花拽了一下陈一山的衣摆。 “嗯?” “你……你别这样,我怕她们更生气了,等会儿还要报复我的。”何金花压低声音,颤抖着说。 陈一山准备给为首女生关节错个位的手势顿住了。 为首女生一见她犹豫,气焰顿时又盛了起来,挣脱陈一山,从身边人手里接过一瓶水,把何金花从陈一山背后拉出来,板着她的脸语气尖锐地骂道:“好你个小婊子何金花,我说你们乡里来的都这么缺男人?一班二班打篮球赛是什么时候轮到你去给顾天骄递我买的水了?喜欢喝水是不是?” 说话间,她拧开手里的矿泉水,为首女生拉开何金花的领口就要往里面倒。 “老师来了!” 为首女生的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为首女生要往何金花衣领里塞的瓶子。 “真是不好意思。”有个低马尾的女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截住了何金花手里的水瓶,然后冲着狐假虎威喊“老师来了”的陈一山龇牙一笑,“老师没来,我来了。” 陈一山:“……” 为首女生眉尖挑了一下,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表情:“呦,甘芷,甘大班长。” “赵燕燕。”横空杀出来的甘芷对着她一点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赵燕燕拧着那瓶矿泉水的盖子没说话,盯着甘芷看了几秒,忽然说:“我说是今天何金花命真的好,还是我们几个流年不利啊?一个两个都要杀出来拦着我是吧?甘芷你要不自己问问她,昨天篮球赛她都干了什么好事!” “水,那瓶水不是我要递的。”何金花一被松开就躲到了陈一山那边,“是值日班长让我递给他们二班的人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你买的水……我,我可以赔给你!” “我要的是你赔吗?”赵燕燕对着何金花可没有对甘芷的客气,“你把这瓶水自己对着自己浇下去,我们两清!” 何金花抿了抿唇,她垂着眼睛,谁也没有看,只是伸手去接那瓶水。 ——啪。 甘芷把她的手拍开了。 甘芷把水拽过来,赵燕燕踉跄了一下,甘芷说:“金花刚转来我们班一周,新同学难免有做事不周到的地方,我刚刚看到她也在走廊上摔过了,你小惩大诫,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旁边的陈一山去抢水瓶的动作被甘芷抢了先,原本准备退后当好她的背景板,听到甘芷这句话,眨了下眼。 听上去水挺深啊? 赵燕燕拍拍手:“你今天非拦着我不可是吧?” 甘芷伸手按住赵燕燕的肩膀:“我说了,小惩大诫。” 紧接着,甘芷凑近赵燕燕的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干别的我没意见,往人身上倒水这种事,我见不得。” 赵燕燕冷笑,她倒没收着音量:“你见不得是因为什么?触景生情,想起来你自己也还是个小可怜的时候了?得,你狗仗人势了不起——我们走!” 赵燕燕一跺脚,带着她一群小跟班浩浩荡荡地撤走了。 拥挤的走廊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甘芷、何金花和陈一山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彼此都有点尴尬。 甘芷拍了拍躲在她身后的何金花:“金花先回教室吧。” “嗯……谢谢班长。”何金花点点头,飞快地跟甘芷鞠了个躬,又跟陈一山鞠了个躬,化成一阵小风吹走了。 陈一山难以言喻地看了甘芷一眼。 甘芷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没有啊,你别冤枉我,不是我让她鞠躬的——我们班也没有让同学鞠躬这种礼节,她自己就过来报到第一天这样,估计在附中待一阵就好了吧。” 被看穿了心思的陈一山:“……哦。” 这么说的话,虽然刚刚这场交锋各方关系诡异,且掺杂若干陈一山听不懂的黑话,但总体来说,这个班长看上去像是一个能沟通的精神正常的人类。 老陈跟李茜早不知道哪去了,那老两口就管自己甜蜜不管她死活的事陈一山已经习惯了,她很自力更生地张嘴问:“哎那个,班长,你们这教师办公室怎么走?” 甘芷愣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大:“你问哪个年级哪个老师的办公室?” “高一。”陈一山想了想,“物理马老师?” 然后她就看见甘芷的嘴角抽了一下。 甘芷:“高一物理没有马老师。” 陈一山:“啊?” 甘芷:“但我好像知道你要找谁了,你是不是找冯春和冯老师?我听说我们班今天要来一个转学生,不会就是你吧?” 陈一山:“……” 你别说,还真是她。 于是,甘芷带路,带着陈一山去找“马老师”。 甘芷走出去两步,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折回来,笑眼弯弯地问陈一山:“所以你是怎么把冯老师记成马老师的?是心太大还是不识字?” 陈一山嘴角一抽。 她发现此人非常欠揍。 存稿近10w的新文,肥厚可宰~~~国庆期间日更~~~欢迎包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十六岁 第2章 人际 A师附中,班主任办公室。 甘芷垂着眼站在班主任冯春和的书桌边,视线里陈一山站得笔直。 有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正拉着陈一山的手埋怨:“你说你怎么走两步路还能跟丢了,我们刚刚差点要叫冯老师帮我们打电话给保安找人了,真不好意思,冯老师。” 冯春和——陈一山的“马老师”站在一边,几乎是挤出了一脸慈祥:“哎呀,一山妈妈,这都不是事,一山第一次来附中,不认识路也是正常的,以后在这里和同学们熟悉起来了就好。” 李茜把陈一山拉过来:“赶紧来给老师道歉。” 陈一山转过去跟冯春和说了句什么。 甘芷站在旁边,眯了一下眼睛,看见冯春和眼角挤出的一排褶子。刚刚她和陈一山笑闹两句,距离近得就像是普通同学,可此刻陈一山被李茜拉着,甘芷又忽然觉得她离自己很远了。 李茜妆容精致,身上的小香风全套是某个高奢这一季的新品,香水味飘过来,甘芷动了动鼻子,一个牌子一个味道的香水她妈好像也有一瓶一样的。 但甘芷认识奢牌、闻得出香水,不是因为她家条件跟陈一山家一样好,用得起买得起。 甘芷讨厌她妈,所以也本能地讨厌有一样香水味的女人。她皱了皱鼻子,准备自己悄悄往后挪一点。 但李茜紧接着下一句话就转过来:“还有谢谢这个送你来啊同学啊,都耽误人家上课了。” 被点在了台面上,甘芷冲着李茜和陈一山微笑了一下,一点也看不出心里生出的结缔:“不用客气的阿姨,正好我是一班的班长,下次也算是我跟陈一山同学提前认识了。” 冯春和说:“甘芷是我们上次摸底考试我们的级段第一,成绩好,在一班人缘也好,一山要是在这边有什么不熟悉不适应的,不好意思找我可以都去找甘芷帮忙啊。” “是吗?那我真是要提前替一山谢谢甘同学了。” “不客气的阿姨。”甘芷冲陈一山一伸手:“陈同学,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甘芷,欢迎你加入我们一班的大家庭。” “……谢谢啊。” 陈一山有点狐疑,虽然毫无证据,但她莫名就觉得甘芷这两句话的语气异常古怪。 是一种彬彬有礼的生疏。 虽然她们刚认识不到半小时,但对甘芷刚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两下子,陈一山是挺欣赏的。 李茜和冯春和聊得欢,老陈站在一边,甘芷和陈一山并肩站在另一边。 陈一山在漫无目的地走神,甘芷站在旁边,暗自琢磨冯春和的语气—— 冯春和是她的班主任,还是个唯利是图,收谁的礼就对谁家孩子好的班主任。 一贫如洗的甘芷在她手下当了快一个月的班长,无时无刻不在被冯春和偏心的同学找麻烦。 比如刚刚那个赵燕燕,她威胁都不敢威胁太狠。 甘芷可不怕赵燕燕——她是怕她真的对赵燕燕怎么着了,赵燕燕家里提着礼物来冯春和办公室告她一状。 所以,看到李茜和冯春和聊得这么欢,甘芷不得不重新估值陈一山。 虽然到目前,陈一山看上去只是一个正义感过剩的大小姐。 “甘芷,甘芷?” 甘芷猛然回神:“哎,冯老师。” “你带一山去教室吧,别耽误了上课。” 冯春和跟甘芷说话,目光却往陈一山父母身上看,看一眼又瞟一眼甘芷,像是心里在犹豫什么。 “哦。”甘芷还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心里在冷笑,嘴上说,“冯老师跟叔叔阿姨聊,我带一山去教室就好。” 李茜:“哎?不需要我们去看看吗?” 甘芷弯起眼睛笑:“现在都上课了,叔叔阿姨你们过去也进不了教室的,我带一山去就好,不用担心。” 冯春和点点头:“你跟你林周后面是不是空桌子?” “对。” “那先让陈一山坐你后面,晚点我来看要不要重新排。” “好。” 甘芷伸手拉着陈一山出去了。办公室的门合拢,甘芷指了个方向:“这。” 被陈一山一把拽住了:“嘘!” 甘芷脑门上默默冒出一个问号:“你干什么?” 陈一山神神秘秘地走回去,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了一会,最后看上了办公室旁边的窗户—— 那窗户是沿着屋顶修的,只有贴近天花板的一条,正常人站在办公室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样子的,当然从里往外看也同理。 甘芷就看着陈一山把自己贴在墙面上,把手伸长,举着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了窗户底。 甘芷:“你干什么???” 天知道她为什么也要压低声音。 陈一山不动。 甘芷往后挪了挪,发现这人在录视频。 陈一山举了有几分钟,才把手收回来,一边晃荡胳膊一边嘟囔“手都酸了”,然后把手机屏一摊,跟甘芷说:“过来看。” 甘芷已经有点产生不了更惊讶的情绪了:“我看什么?” “看把咱们支出来他们里面是想干什么啊。” “这还用看啊?”甘芷想也没想就说。 陈一山原本在伸手飞快地滑视频,闻言,把手机一扣,问:“那你说,是在干什么?” “光天化日,能干得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有限,我估计是塞个几千几百块的礼物呗。” 说完,她在陈一山的愕然中,把陈一山的手机翻过来,视频的界面很模糊,但还是依稀可以看见李茜正在把什么东西往冯春和手上塞。 旁边的老陈还是那个站岗的姿势。 “神了。”陈一山说,“你怎么这都知道?” “我这点颜色都看不出来,刚刚谁帮冯老师把你支走?”甘芷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是个哪来的小可怜,准备提醒你一下我们附中生态环境复杂,结果好像是我多想多了。” 陈一山不说话了。 老陈是公务调动,陈一山作为子女随迁,直接进的附中最好的一班,她来之前就知道这一趟估计有点声势浩大,没想到真正的声势不是因为她空降一班,是因为她妈给班主任塞过去的购物卡。 具体的她不好跟甘芷解释,就是莫名地有点心虚。 好在甘芷也不像是准备等她解释,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把手机丢还给她了:“无论如何,欢迎你来到A师附一班。” 陈一山把外套盖在头上,趴在桌子上睡觉。 其实是装睡。 教室里桌椅推动的声音、吵闹说话的声音隔着走廊都能听到,这环境是个人都睡不着。 没有一个熟人的陌生环境,陈一山心累,又想到刚刚语文课上到一班,甘芷带着她在门口喊“报告”,又笑眯眯地跟大家说“今天有个新同学,新同学来自我介绍一下”,下面以赵燕燕为首扫过来一片锋利的眼光。 严格来说,陈一山不怕惹麻烦。 她只是也不想惹麻烦,致力于当一个边角料、小透明,但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让她与自己原本的目光背道而驰。 此时此刻,陈一山只想装死。 偏偏还有人不让她装。 ——是她的前桌,也是甘芷的同桌,从打下课铃她趴下来的那一秒,就已经坚持不懈地拿笔悄悄戳她。 陈一山在思绪万千中还分神记了个数。 一、二、三……七、八。 九。 陈一山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类会对别的人类有这么大的兴趣。 “喂,陈一山。” 这个人还记住了她的自我介绍。 “喂,你从哪转学来的附中啊?以前是哪个高中?” 甘芷拿着水杯敲了下桌子,不怎么抱歉地看着陈一山:“让让,我进去。” 陈一山猛地把桌子往后一拉。 前桌姐见缝插针地凑了过来:“我叫林周,初中就是附中初中部的,咱们班好多人都是一个初中的,你呢?” 陈一山来不及再趴下去。 “唔,我本来是省一中的。” “我靠。”林周小声尖叫,“这么牛啊,那你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来?我们整个市每年才五个保送去省一中的名额呢,竞争特别激烈,你要真说我们这个班都是省一中落榜生,喏,尤其我们班长,她当年可是差点就签保送协议了。” 陈一山有点好奇地顺着林周的目光看向甘芷的背影,甘芷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在忙别的,一动没动。 差点签了保送协议? 那最终为什么没签? 林周见状,备受鼓舞,认为自己是找到陈一山感兴趣的话题了,赶紧倒豆子一样接着说: “你们省会的学生肯定不知道,一中在我们这掐尖,一年就掐五个,我们附中初中部是A市最好的初中嘛,一班这五个名额是分三个给初中部的。” 林周悄悄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甘芷,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 “我们班长初中成绩就贼好,贼有名,当时整个年级连带老师们都以为三个名额必然有她一个的,结果谁知道……” 甘芷用笔帽敲了敲林周的桌沿。 “林周。” 林周一个激灵:“干……干嘛。” 陈一山都替林周这个傻大妞担心,当面传谣,也得是她自己心够大。 甘芷:“下节英语,你早上说要补的卷子呢?” 林周一跃而起:“我靠!赵总救命——” 隔着两排,站着收卷子的英语课代表赵燕燕冲她一摆手,幸灾乐祸:“还有八分钟,你自己加油吧,一分钟一面呗——” 说完林周,又冷冰冰地剜了陈一山一眼。 陈一山无语。 林周噌一声蹿起来,左顾右盼了一番,最终双手合十向着甘芷一拜,然后异常熟练地从甘芷书立上的一打卷子里翻出属于英语的那张,掏出自己空白的就开始笔走龙蛇。 林周没空搭理陈一山了,陈一山又打了个哈欠。 哒哒。 甘芷又用笔帽敲她桌子。 陈一山抬头,甘芷似笑非笑地说:“有好奇的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不用问林周。” 附中下午六点下课,七点住校生强制回班晚自习,走读生可以自己选留不留晚自习。 陈一山走读,并且上学第一天兵荒马乱,要去教务处领书领新校服回家。等她喘着气抱着一堆东西往外走,还没出校园,竟然听见摩托车的轰鸣。 陈一山微微眯起眼睛,看见校门外潇洒地横着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有个人,绿色的发色和身下嗡鸣的摩托车一样招人眼球。 在少男少女们的侧目中,有个附中校服的学生凑上去拍了绿毛一下,凑在绿毛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从背后挎上了摩托车。 绿毛转动引擎,不知道为什么,后座上那个人微微偏头,向陈一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黑色的碎发飘起来又落下去。 ——是甘芷。 陈一山猛地顿住脚步。 摩托车声嗡鸣而去。 她把手提袋放在脚上喘口气,恰巧听见了路过的学生交头接耳着议论。 “那都是什么人啊?” “是不是隔壁职高的哪个小混混把我们学校的女生给骗走了啊?难怪我们都说脱单难呢,原来还要跟隔壁竞争啊?” “那女生我看见了,长得还挺漂亮呢!” “她你不认识啊?新高一的风云人物,一班甘芷啊。” “甘芷……我知道了,他们年级第一啊?她不是个好学生吗,跟职高的人混一起看什么?” “不知道啊,但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她们初中的人说她就是混大的,小时候就打架,抡酒瓶子给人砸得头破血流的!” “我靠,看不出来啊,玩这么野?” “你别说,还有呢,我听说她家里条件特别不好……” 陈一山听到这,把耳机重新扣上了。 她扛起一袋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甘芷什么都没跟她说,但从谣传里,她隐隐绰绰地揭开了一班诡异的人际关系的一部分。 比如甘芷在学校里是个成绩好的风云人物,所以赵燕燕不敢太惹她,又比如甘芷家条件估计没有太好,至少没好到能给冯春和送礼物,所以赵燕燕有她家送的礼,因为甘芷也不敢真的得罪赵燕燕。 第3章 指路 陈一山桌头码着她妈李茜给她切好的苹果,空调鼓风,她一圈又一圈地转笔。 桌上是一班今天发下来的作业。 陈一山对着卷子算了进度,发现附中开了四周学,其间还考了一场摸底考试,但竟然是风驰电掣地上完了高一上小半个学期的新课,她自问省一中的进度也不慢,但跟附中比,她还是差了不少新课——其中,语文英语还好,数理化有一半的知识点她见都没见过。 她在数理化三本教辅之间打了个转,一时没想好要从哪开始学。 桌上还有几周前摸底考的卷子,是下午下课后冯春和专门叫她去办公室塞给她的。 陈一山把卷子拿起来翻了翻,在心里啧了一声,有点拿捏不好冯春和这是关怀学生的尺度,还是今天上午李茜实在给得多的尺度。 生在老陈家,陈一山从小其实没少见这种事。 但总体来说,她在学校里不太需要家里的背景给她撑腰。她成绩好,按照S市的招录标准,本地生源考省一中可以裸考,她就实打实拿着分数上的最好的学校,她初中的老师看到她都像看到的是“移动的未来省一中学生”和年终就能发下来的格外奖金,谁都得对她好,不需要礼品卡。 因此,对于李茜今天递出去的那张卡,陈一山本来是准备视为“她妈为了表示爱她一点没必要的操心”,准备一笑而过的。 但她一眨眼,眼前又闪过赵燕燕抱着胸,神情跋扈地站在何金花面前,有恃无恐的样子。 ——就像是笃定了这事不会有人管。 这样……真的对吗? 陈一山甩了甩脑袋,心想:不想了,先把这些题怎么写弄明白,其他再说吧。 她自学很有一套:先把试卷涉及的知识点一道一道标出来,然后对着教辅找到对应的章节先学概念,再做教辅的例题,最后做试卷。 现学现卖。 这一招是好用的。 坏是坏在她差了好周的新课,一个晚上补上根本不现实。 时钟转了小半圈,十二点整,陈一山把笔一丢,仰面倒在床上。 “啊——” 在学校上课固然痛苦,在家独自面对全然陌生的题目也不遑多让。 “鬼叫什么鬼叫。”李茜在外面敲她房门:“作业写完了早点睡觉,写不完算了,我跟你们冯老师说说。” “你可千万别跟她说了我的妈——” 李茜推开门,倚在门框上挑眉:“妈怎么你了?” 陈一山:“不知道,今天放学前她看我的眼神太热情,我浑身发麻。” 李茜有点若有所思:“其他同学呢?学校怎么样?” 陈一山故作虚弱地摆摆手。 李茜:“说人话。” 陈一山:“都很热情。” 你要真说,林周对她是不可谓不热情。 “还有你们那个班长呢?叫小甘是吧,我今天一见她真是眼前一亮,小姑娘长得很漂亮。” 陈一山经过一晚上的奋斗,终于用庞大的题海把今天一堆事情从脑海里赶出去,李茜一提,甘芷在办公室外面说“塞个几千几百的礼物”那样子又在她眼前故态复萌、阴魂不散。 “……” 陈一山打了个哈欠说:“漂亮是漂亮,但她让我觉得有点……” 陈一山琢磨了一下,甘芷给她的感觉很复杂。 圆滑、锋利,并且因为种种传言,甚至有点神秘。 李茜好像会错了意:“上午你们两个走了之后,冯老师把你们班长的事情跟我讲了点,她初中的时候家里出那个事,传得漫天风言风语的,但人家也没有破罐子破摔,到附中来了现在还是第一名。” 陈一山根本没听懂,但她莫名的就是不想追问。她在心里想:冯春和和李茜见面第一天,就在背后跟李茜讲甘芷的事情,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李茜看出来她跑神:“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是个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的,人家跟你不一样,一路走过来不容易的,在学校里不要给我听风就是雨,搞什么欺负同学的事情,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陈一山四仰八叉地躺着,“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更何况你看她像是我欺负得了的样子吗?” “那倒也是。”李茜想了想,“你真什么都不知道?” 陈一山无语:“那你是准备跟我讲还是怎么样?” 李茜又啪一甩门走了:“那不能跟你讲,人家是你同学,要尊重同学的**。” 次日,陈一山在六点半被从床上挖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游魂一般在七点整飘进了学校。 她还没进教室,就听见里面林周尖叫的声音。 “赵!正!豪!把我们班长的物理卷子给我传回来!我靠了,干什么,给我啊不要往后传,还有五分钟要打铃了你是不是要害死我!” 陈一山背着包站在门口,就看见林周猛地往前一扑,“嘎吱”一声,推飞了一张桌子。 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她的桌子。 “……” 当然,林周的动作过于激烈,还把在旁边盖着外套睡觉的甘芷吵醒了。 甘芷伸手把外套掀下来,打了个哈欠。 陈一山心道:怎么看上去比她还困。 只见甘芷靠在椅背上,又打了个哈欠:“老赵,把卷子给她吧,等会儿林周没交上是要哭的。” 林周佯怒地给甘芷来了一拳。 老赵——不是赵燕燕,那个抢了林周要抄的卷子的赵正豪坐在甘芷对角的最后一排,闻声,在周围一众男生的瞩目下往桌子上一坐,举着卷子说: “班长,你评评理,这两天我们班跟二班打篮球赛,林周天天在场边给二班的男生又加油又送水的,这像话吗?怎么给二班班长送水还想抄我们一班班长的卷子啊?” 旁边有男生接着拱火: “你这不对吧老赵,人二班男生长得多帅啊,尤其是你说的那个班长……叫顾天骄的是吧,哎哟——我们哪里有得比啊?” 后面一片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周闻言,脸腾一下红了,一副伶牙俐齿卡了壳。 陈一山从门外进来,挎着书包,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回到座位上。 下一秒,林周凑了上来。 林周脸还是红扑扑的,用一副跟她分享秘密的神色说:“哎,一山你是新来的,你知道顾天骄是谁吗?” 陈一山心想:不知道,但知道这名字取得还挺冲的,都天之骄子上了。 林周:“是我们隔壁班的大帅哥,班长,篮球打得好,上次考试是年级第二名,虽然这个第二名是被我们班长甩了有十几分的第二吧……但你知道吗,年级里还有人嗑顾天骄跟我们班长的CP呢。” 陈一山目光移向甘芷,发现甘芷盖着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 晚上去哪偷鸡摸狗了困成这样。 陈一山想了想,决定背着甘芷悄悄好奇一下:“甩了十几分具体是多少分?” 林周:……从未预想过的八卦角度,新同学这么爱学习的吗? 然后林周听见扑哧一声,旁边装睡的那个人爬起来了。 甘芷说:“十八分。” 陈一山:“……哦。” 第一次摸底考能甩第二名十八分,这听着怎么也不像是运气成分,完全就是能力拉开的差距……但既然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为什么甘芷去不了省中? 陈一山发现自己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两天之内竟然有所动摇,她好像对甘芷越来越好奇了。 那边林周惹出来的顾天骄话题还不算完。 “你这就不对了。”赵燕燕站起来冲赵正豪说,“篮球赛是友谊赛,又不是竞技赛,第一重要的当然是促进我们一班二班之间的友谊,你拿这个开林周的玩笑干什么?” 赵燕燕一早趁着教室里还没有老师披着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发梢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珠光。 “呦——”赵正豪没有一点要见好就收的意思,“我们燕燕大美女不乐意了,你是保护林周呢,还是不高兴看我们说顾天骄不好啊?” “她叫赵燕燕,我们班的文艺委员。” 林周点读机一样的声音在陈一山耳边响起。 “传闻都说她喜欢顾天骄,传闻还说二班的十六强和八强赛两场比赛,场边那么多递水的女生,顾天骄只接她递的水。” 陈一山有点困惑。 林周:“怎么了?” 陈一山:“他们不是说你喜欢这个什么天骄吗,那你跟我分享他的八卦这么起劲干什么?” 怎么还跟人分享喜欢的人和别人的八卦。 林周愣了一下,迅速地垂下脸摇摇头:“喜欢什么喜欢,顾天骄那么优秀的人哪里轮得上我,要配她怎么也是我们班长或者赵燕燕这种大美女嘛……” 陈一山问出前一句话纯粹是人没醒,魂还在飘。 不然她倒也没有这么不识情识趣。 回过神,她忽然觉得是不是该安慰林周两句。 然而,还没等陈一山措辞好,林周就已经把自己一闪而过的黯然调整好了: “你别管我了,我跟你说,尽管如此,但到了二班跟我们班打四强赛的时候,顾天骄突然就不要赵燕燕的水了,我想总不能是因为两个班变成对手了,两个班的学生之间就连个水都不能接了吧?我跟你说,他俩肯定有事,不然怎么一会接水一会不接水的,那天赵燕燕回来黑了一个下午的脸。” “唔。” 陈一山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然后她的思绪就自顾自地飘向了昨天上午的走廊。 赵燕燕说—— “何金花,我说你们乡里来的都这么缺男人?一班二班的篮球赛,什么时候轮到你去给顾天骄递水了?” 然后拧开一桶水,就想要往那个县里考上来的女孩子衣领里倒。 好学生的脑子转得飞快,陈一山很快就拼凑出了一个前因后果——一开始,是赵燕燕和顾天骄两个风云人物因为搞暧昧闹不愉快,结果四强赛那天还没和好,顾天骄赌气随手拿了别的女生的水——很不巧这个女生就是被安排在场边值日的何金花——于是,赵燕燕就冲无辜的何金花乱发顾天骄那儿来的邪火。 啧,这什么玩意儿。 后面赵燕燕哑口无言,脸上薄薄地泛起一层红,心里是什么心思见了的人都知道,她佯装要去打赵正豪,赵正豪嘻嘻闹闹地往后躲避。 陈一山转回去不看了。 陈一山知道,赵燕燕真正的拳脚不会往赵正豪这样在班里有点人气又有点小帅的男生身上使,她的力气嘛,是要留给瘦弱的、好欺负的何金花的。 笔尖因为停留太久,在纸面留下一个墨点。 陈一山写作业时没有写名字的习惯,都是全部写完统一写名字。附中偏理,每天基本语数外物化生都一科有一张卷子,陈一山签完一堆名,课代表就开始一排排收卷子了。 她递卷子时偶尔一抬眼,看见斜侧方的人。 甘芷侧脸平静,塞着耳机,笔下一刻不停。 她手上的习题册就不遮不掩大剌剌地摊着封面,不是附中的作业,是自己的加强卷。 甘芷写完一面,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翻页。 一般不会有课代表来找甘芷收作业,原因无他——班长的卷子早自习一般都会传遍整个班传抄对比,抄作业的同学们都很自觉,最后会顺道把甘芷的卷子传到各科课代表手上去。 下课铃响,上午最后一节英语结束。 一班众人蜂拥而出。 整个教室转眼就跑得不见人了,英语老师杨洁在讲台上整了整一班今天交上来的作业,冲陈一山招招手: “新同学,你来一下。” 杨洁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女老师,刚从隔壁师大英文系硕士毕业没几年,就直接在附中带连带两年高三,战绩一届比一届辉煌,现在已经是附中招生时会码在海报上专门宣传的老师。 陈一山只刚刚听了她一节课,就挺喜欢杨洁。 杨洁上课不说废话、讲题抓的重点准,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个老师不偏心眼。 中学老师偏心是难免的——毕竟学生们各个不一样,有喜欢成绩好的,也有喜欢送礼多的,不一而足。 陈一山自己是这个体系里吃了红利的人,也不好有什么意见。 她在附中凑一凑上了一天课,就七七八八看出来,数学化学老师都可着喜欢理科成绩好的甘芷,尤其是数学,一节数学课几乎都分出十分钟给甘芷来讲了。而物理老师兼班主任的冯春和,则偏心后排几个喜欢上课跟她开玩笑活跃气氛的男生。 只有杨洁。 杨洁上课点人互动没有规律,主打一个雨露均沾,看不出好恶。 杨洁翻着名单:“陈一山,对吧?我听说你是省中转过来的高才生啊?但我不清楚省中跟我们的进度差距怎么样,刚刚上课跟得上吗?” “差了不少。”陈一山说,“主要是我们跟这边比开学太晚了。” 杨洁一边点点头,一边把陈一山的卷子从一打作业里挑了出来,开始批。 陈一山终于扎扎实实愣了一下:? 杨洁头也不抬:“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陈一山在杨洁笔下的勾勾叉叉间心惊胆战:“……听课和作业都还可以,昨天各科的作业我做完,这边数理化的进度比较快,短期内我把概念的东西补上估计没问题,但校本练习册上那些题好像不是概念学会就都能做的,这个我估计得自己啃一啃。其他的话,语文英语这种进度不明显的都还好。” “唔,作业确实写得还行。” 杨洁批完了,还笔走龙蛇地给陈一山标了个“-5”的错题数。 “作业是自己写的吧?” “嗯?当然是。”陈一山顿了一下,“我刚来一天,我们班暂时还没发展出能抄上作业的友谊。” 杨洁笑了笑:“高中英语的基础还是单词,你底子好,但一班的大多数学生的底子都好,你要补落下的课,优先赶上附中数理化的进度没问题,我只提一个要求,英语的单词不能懈怠,作业不能瞎做。” 陈一山应了一声。 “我听着你挺有主意的,就不给你瞎操心了。到时候月考成绩出来,我们直接大榜上见真章。” 陈一山一愣:什么月考? 她们说话间,甘芷拿着几张粉色的A4纸去而复返:“杨老师。” 杨洁看了眼:“这是什么?月考的安排?” “对。”甘芷伸手掏了几块吸铁石,把纸贴在黑板上,“就这周末,上午座位表排出来了,刚冯老师叫我去拿。” 杨洁兴致盎然地开始浏览座位表——附中每一次考试的作业是按照前一次考试的名次严格排的,两张粉红色的名单硬是排出了一套等级森严的气势,年级第一名坐一班第一位,最后一名坐十五班最后一位。 甘芷赫然是第一行,一班一列第一位。 金字塔真正的尖尖顶。 杨洁说:“班长的座位1-1-1哦,有没有信心保持住?” 杨洁下了课对甘芷的态度明显比上课亲昵,但陈一山已经听不见了。 刚刚她们两个说什么? 摸底考? 这周末? 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回事? 她的数理化还在……婴幼儿学步阶段呢! 甘芷和杨洁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杨洁一回头看见陈一山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立刻被逗笑了: “对了,我们新同学不会不知道要考试吧?” 陈一山:“……是啊,真不知道。” 她淡淡的,可能是已经死了。 杨洁笑着说:“你转过来这个时间还真有点不巧,晚来一周高低还能把这场考试躲掉。哎,不过我肯定不能给你出这种馊主意。好了孩儿们,要学习不能耽误吃饭,你们两个吃完回来再用功吧——我先走了,再不去估计食堂就要吃不上了。” 陈一山游魂一样跟着甘芷飘出了教学楼。 甘芷顿步。 陈一山差点又撞到她肩膀。 “……” 下次刹车能不能提前说一声了。 甘芷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陈一山站直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甘芷总是有一种能一眼看透别人心里在嘀咕什么的感觉。 她总感觉甘芷听见她的吐槽了。 甘芷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给她隔着操场,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建筑:“喏,那个看见没,白色的三层楼,是附中的食堂,里面一二楼都是开给学生的,三楼是教工食堂。你别走错了,我先走了。” 陈一山下意识道:“你……” 甘芷走出去两步远,插着兜回头看陈一山:“我什么?” “……” 甘芷:“行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不会绑架你跟我一起吃饭的,走了啊。” 她冲陈一山挥挥手。 陈一山还在月考的冲击下,反射弧漫长,甘芷都走出去一段了,她才缓缓回过神。 等等,她对甘芷有什么意见了? 她游魂一般又飘了两步,又发现不对—— 等等,怎么甘芷给她指了去食堂的路,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第4章 群架 A市九月底的天气阴一阵阳一阵,天阴的时候被风吹了凉飕飕的,甘芷把校服外套挂在肩膀上,从学校的小门钻出去。 附中在进出校上管得不严,中午允许走读的学生出去吃饭,住校的学生也偶尔会出去搓一顿改善伙食。 甘芷熟练地绕过一片老校舍,校舍后是一条美食街,透过店铺的窗玻璃,能看见里面有不少穿着附中校服的学生在吃饭。 甘芷在一家名为“火烧火燎烧烤店”的门口驻足了两秒。 眉梢微微扬了一下。 下一秒,店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木凳子横冲直撞地飞出来。 对方是个男生,上身是洗得看不出图案颜色的旧T恤,下身是一条破洞的“时髦”牛仔裤。 这人虽然看着壮,但骨架就显然不是成人的身量。 甘芷猜是隔壁职高的学生或者哪个道上的未成年混混。 八成是何穗喜那个货又惹出什么幺蛾子,给人家追到她妈何姨的店里来了。 甘芷伸手一抄凳子,和店里的人四目相对。 甘芷指了指店里,向对方露出一个微笑:“你好啊,我吃饭。” 男生没好气道:“你没看见我们这忙着吗……” 店里的人齐刷刷看过来,一个绿毛女生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叫道:“哎,你怎么来了?” 绿毛——此刻甘芷心目中的麻烦精何穗喜本人一偏头,就能看见左耳打着两颗闪闪发光的银色耳钉,赫然就是昨天在附中门口开摩托车带走甘芷的人。 甘芷无视了挡在她面前的男生,拎着凳子晃了进去,神奇的是,里面原本拉开阵型的双方像是有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竟然不约而同地给她让出来一条路。 甘芷畅通无阻地走到何穗喜身边,放下凳子就地坐下。 “我本来准备去吃隔壁米线的,纯路过,但你开学前是不是跟何姨约法三章过,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群架?” 何姨是何穗喜亲妈,火烧火燎烧烤店店主,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何穗喜的成绩有她从小学开始的老同学甘芷一半好。 目前看来,何姨的愿望基本是妄想。 何穗喜和甘芷小学不熟,初中成为好友……然后初中三年,一个是好学生,一个是老师见了就头疼的混混老大。 再然后,一个是附中的最高中考收分,另一个压着线进了距离附中五百米的服装职高。 对面阵营有人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何穗喜脸一下就黑了。 她一只手还拎着空的啤酒瓶,另一只手从背后按在甘芷肩膀上,压低声音说:“喂,临到阵前,你给我点面子,我还要在职高混呢。” 甘芷看着何穗喜那一脸难言之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何穗喜这人在外面混归混,不会把自己在外面惹得是是非非往家里带,尤其是烧烤店是何姨的地方,不能给家人带来人身安全威胁这点事,何穗喜还是懂的。 那这群学生怎么会上门干架? 何穗喜还准备了应对的人手? 好学生脑子一转,心想:蹊跷。 对面一群男男女女中,有人按捺不住:“佩佩姐,跟一个学生废话什么,咱们赶紧上,兄弟们在这耗了一中午,还没吃上饭呢。” 领头人——佩佩姐是个假睫毛长得能戳死人的女生,她一挥手,丢椅子的男生立即把店门甩上,玻璃门哐当一声,何穗喜的人紧跟着上前一步。 一时双方剑拔弩张。 “哐啷。” 甘芷从桌上抄了一个空酒瓶,手法纯熟地砸碎半个,她闲庭信步地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出手,握住窄端的瓶身把泛着寒光的裂口抵在了假睫毛女生的颈侧。 大动脉的跳动一下一下顺着玻璃瓶传过来,甘芷的手稳得可怕。 “刚刚门口那哥们眼神不错,我是隔壁的学生。”她笑了一下,没有前因后果地说,“我叫甘芷。” 假睫毛女生面色骤变。 不仅是她,身后的一对男女中也有几个瞬间神色就不对了。 甘芷一看到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事根本就不是何穗喜惹的……是她惹的。 知道了对方的来路,她也就知道佩佩姐这些人敢惹何穗喜,但一定不敢拿她怎么样。 甘芷垂着脸,何穗喜从侧面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似乎是抿唇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啤酒瓶上的力道:“行了,都知道了,那散了吧。” 被挤在后面的人没看懂她们之间的风起云涌,看到甘芷放手,就要往前冲: “佩佩姐,她在说什么鬼话?想迷惑我们?没门,上啊!” “你给我住手!” 佩佩姐伸手一把把这人拽回来,她描着小窟窿头的黑白长美甲死死扣在对方手臂上的肉里。 混混低声“嗷”了一声,不解道:“佩佩姐?” “嚯。”旁边还有何穗喜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火上浇油的,“吕佩,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是你先要杀上门的,但来都来了,又不让自己的人动手,现在道上混的都你这样?” 吕佩恶狠狠瞪了何穗喜一眼,她眼睛本来就大,在浓重的眼妆和夸张的假睫毛烘托下就更明显,何穗喜很没诚意地做出一个“我好害怕”的表情,吕佩对身后的人说:“我们撤!” 佩佩姐在群众中还是颇有威望,除了几句小声的“怎么了”,大部队退出了烧烤店。 甘芷放下啤酒瓶站起来,跟着他们往外走了几步,叫住吕佩: “佩佩姐。” 吕佩被她叫得背后一凉。 何穗喜说话夹枪带棒,吕佩根本不怕她,瞪了就瞪了。 她还不知道职高的混混老大是个什么水准吗? 吕佩算是他们的老学姐,都从职高毕业几年了,混的不是职高那些小孩你抢我地盘我打你的路子,是个正经八百的大混混。 原本按照混混的层次,她的麻烦是找不到何穗喜头上的。 佩佩姐受人之托,只是来给何穗喜一个下马威——直到甘芷推门进来前,她都认为今天都只是一场小打小闹的威慑。 但是,甘芷来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她头上真正的老大嘱咐过的,甘芷是不能动。 其间的恩怨纠葛她没有好奇心细究,但原本她没把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当回事。 直到现场见识了一下真人。 佩佩姐现在心里有点发毛。 甘芷看上去是个乖学生,刚刚抡酒瓶抵脖子威胁她的手法却不是虚的,掐着她的脖子居高临下看下来时,眼神沉沉的凝成一道,不带一点情绪的生冷。 吕佩忽然想起,江湖上流传有甘芷拿着啤酒瓶把人砸得头破血流进过局子的传言…… 她以前都觉得那是胡扯,一个黄毛丫头,还砸人,有没有胆子把啤酒瓶能不能拿起来都两说。 但现在发现,搞不好这传言是真的。 “佩佩姐。”甘芷说单手扶住门,她眼神变了,不再是拿着酒瓶时那种猎人看猎物的目光,眼尾上扬,目光收敛掉了攻击性,浮起一阵装模作样的友好,“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麻烦你替我转告一个托你来的人一句话,有什么事,有什么想要找的麻烦,可以请她直接来找我。我只是个念书的学生,她在道上手眼通天,找人查一查我在哪个班上课总归是不难的,对吧?” 她有点讽刺地弯了一下眼尾,皮笑肉不笑: “找事找到我朋友家里来这种事,只会让我更讨厌她……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吕佩:“……好。” 玻璃门哐啷一声合上。 何穗喜“唰”一声站了起来:“你刚跟她说什么?” “吕佩是别人支使来的?靠,我就说,我还以为她是职高里那几个干不过我的废物来找来的外援呢。” 旁边有人提问:“老何,那你朋友咋叫人家去找她啊?” 何穗喜目光一动。 她与甘芷四目相对,无声地动了动口型:“难道是……” 甘芷沉默地眨了一下眼睛。 何穗喜一字一顿道:“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甘芷摇摇头:“我给你惹的麻烦,今天对不起。” 何穗喜几乎冷笑出声,她一把把甘芷从椅子上拽起来,往后厨一丢:“你跟我过来!” 甘芷环胸靠在壁橱上。 何穗喜把锅铲往砧板上一拍:“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联系上的?” 甘芷竖起两个手指,作发誓状:“苍天明鉴,真没联系过啊。” “那你跟我演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苦情剧?吕佩找上门来了那我们就干啊,她都敢冒头,我们还不得抓紧出一口恶气?” “还出气?”甘芷在厨房里兜兜转转找到一包没拆过的面条,拿了个锅开始煮沸水。 “人家都找上门了,今天还好是胡姨不在,要是胡姨在,真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你挨胡姨一顿打。” 提到胡姨,何穗喜的气焰就肉眼可见地下去了一截。 但她还是不太甘心,嘴里嘟嘟囔囔地看着甘芷把面条包装剪开倒进锅里。 “要我说,付……” 甘芷的眼风扫过来,何穗喜刹了个急刹:“就那个谁,她一边放话说不能动你,一边又暗戳戳找人来找我麻烦,她这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了?” 甘芷把空塑料袋拍在何穗喜胸口,言简意赅:“滚。” 何穗喜滚出去两步: “等等,你下这么多面干啥?” “你外面那么多兄弟姐妹呢,一起吃了得了吧。” 陈一山中午食不知味地回来,第一时间去办公室,要到了数理化前四周发过的作业和考过的试卷,她回来后林周看到她面如死灰,才问出来陈一山这也没学那也没学,林周当即一脸怜悯地把自己的数理化三个收卷子的文件夹提供给陈一山,说“可供参考”。 确实只能参考。 林周的卷子神一张鬼一张,估计神的是早上抄上了的,鬼的是自己做的。 而且这人错题只在旁边抄个答案,不写解析。 但陈一山已经很满足了。 她默默在心里给林周记下一个人情,然后毅然投身到了题山题海中。 午休还有十分钟结束,陈一山头痛欲裂地合上了物理书和卷子,趴在桌上时眼神不经意地向上一瞥。 甘芷的位置还是空的。 陈一山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对甘芷有意见了。 午休倒数五分钟,预备铃响。 林周从外面进来,路过陈一山时敲敲她的桌面:“哎,你有看考场吗?你没考过摸底,座位怎么给你排的啊?” “哦。”陈一山沸腾了一中午的脑浆已经不转了,愣了半秒,站起身,“还没,我去看看。” 座位表上,陈一山的序号是“15-5-9”。 十五班,第五列,第九个座位。 应该是直接把她排在摸底考最后一名的后一个位置了。 陈一山没意见,准备回去问问林周十五班在哪。 结果和刚刚站在门口的甘芷对上了目光。 “哎,你怎么站这?”甘芷像是跑回来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她走过来,和陈一山并肩站在座位表前。 甘芷的名次没什么好找的,因为是第一行,她也没什么好看的,到时候考试前把东西挪到一班最靠门的那个位置就好了。 此刻,陈一山站在她身边,循着她的目光落在第一行的“甘芷”两个字上。 她来到附中一天多,直接的、间接地听了一堆关于甘芷的传闻,关于没去成的省一中、关于和混混来往…… 但直到这张座位表,才让她切实地感到甘芷作为“年级第一”的分量。 第一个考场的一个座位。 永远被码在第一行的名字。 学生时代的“荣光无限”,不过如此。 然后她听见甘芷在旁边“咦”了一声。 “你考场在十五班?” “对。” 甘芷似乎想说什么,就在她犹豫的这个空当,陈一山想起来自己想说什么了。 陈一山:“我什么时候对你有意见了?” 甘芷:“哦?” 然后她又“哦”了一声,“哦”完眼睛弯弯地笑了,不知道从陈一山脸上看到了什么这么好笑。 陈一山想:难道是被我的一身正气折服了? 甘芷:“对我没意见为什么打听我的事不直接问我,反而要问林周?” “那不是我打听的啊。”陈一山解释,“那是林周自己要跟我说。” 甘芷微微歪过头,似乎在考虑什么:“真对我没意见?” 陈一山:“我对你能有什么意见?” 甘芷心想:那谁知道呢,她在年级的名声可比单纯的成绩好要复杂多了,陈一山这个初来乍到的,听到点什么也是在所难免。 但她一抬头看到陈一山落在她身上,不闪不避的目光,忽然又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好吧。”甘芷把这个话题揭过去,食指点在陈一山的座位号上,“作为补偿,我提醒你一件事——你这个考场十五班,他们考风不太好,自己小心点。” 这件事的情况还挺复杂。 附中一共十五个班,十三个班是中考自己考进来的,剩下两个班,都是家里出钱捐进来的借读生。 借读生们一面负责给附中提供装修新大楼的钱,一面负责在各类年级统考中垫底。 这群人没什么追求,但也见不得别人好过。 对于十五班,内部作弊哪里算得上考风不好啊——反正一个班级的人一起作弊,都未必能把附中的数学卷子做合格。 但陈一山这样的外来者可就不一样了,从“一班”来的学生简直就是送给十五班想要抄答案的人一个天降的礼物。 “考风不太好?就比如说很多人作弊?” 陈一山在初中是重点保护对象,没人考试的时候敢惹她,高中省中才开学了两周,陈一山只来得及感受了一个学霸荟萃的气氛,至于多余的,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就滚蛋了。 陈一山发现她的适应能力要比自己想象得强,才短短两天,已经对附中各类诡异的生存规则有点处变不惊了,她看了眼甘芷的表情,感觉不是自己猜的这么回事,就很直白地问:“你展开说说。” 第5章 霸凌 甘芷把书包一甩,推开火烧火燎烧烤店的门。 何穗喜正好端着串出来上菜,见状,抓起桌上的一把散钞追出来:“上周末你看店我妈给你的工钱,你怎么不收?” “中午下了何姨一整包挂面,还拆了两袋子肉酱。”甘芷把何穗喜的手推回去,“这个钱就当面和肉酱是我买下来的。” 何穗喜沉默两秒,终于被气笑了:“那么多面是你一个人吃的啊?还有,谁要你付钱了?” 甘芷指指后厨,压低声音:“替我跟何姨道个歉,中午的事是我连累你了。” 何穗喜攘了她一把,两个人背过身去:“不是,甘芷,你还当不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就这么大一点事,你还要跟我算谁连累了谁?” “都闹到何姨店里来了……” “你就说付雅心把你保送资格骗去换钱,自己回去继承家产当混混头子了,然后还要隔三岔五暗戳戳来这骚扰你,还有我,这是人吗?她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 “哎哟,你们两个站在门口吵吵什么呢?” 何姨抓着一把串从后厨弹出个头来。 何穗喜和甘芷一起闭上了嘴。 她和甘芷身处的一片狭窄空间,在烧烤店一片喧闹的背景音下,安静得可怕。 甘芷垂着头没说话。 何穗喜就开始心虚了。 她这个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迫沉默的时候,脑子里迅速翻过一遍自己都说出来什么鬼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口不择言:“对不……” 甘芷伸手按住她: “不用跟我道歉,小穗。” 何穗喜卡在喉咙口的话一哽,甘芷只有在说正事的时候会叫她“小穗”,其他时候都是大名混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绰号叫。 “你都知道的,我当然恨付雅心,不是她我现在就能脱离我妈去S市省一中读书了,但我恨她有什么用?” 甘芷侧了一下脸,她说起这些话时,周遭的气质忽然的宁静清冷了起来:“我恨她,我失去的保送名额就能回来吗?小穗,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好好读书,好好高考,我去不了一中了,但至少在高考的成绩上不要输给去了一中的人,对吧?” “付雅心来不来找我,找谁来找我,我都不想管……但她动手动脚了何姨店里。” 何穗喜:“你想怎么样?” 甘芷:“钱拿去给何姨店里买个新凳子吧,早上那个被他们抡坏了。” 何穗喜:“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甘芷:“等我月考考完,我会去找付雅心谈清楚。” 听到门响时,甘芷披着吹到半干的头发在书桌前写题。 然后就是一声重物撞到沙发上的声音。 ——她妈回来了。 凌晨一点半。 甘芷拖着拖鞋推开卧室门,看见客厅的灯被按开了,她妈郑伊人仰面倒在沙发上,甘芷站在五步开外,都能闻到挡不住的酒味。 甘芷烦躁地皱起眉。 刚刚一道压轴的物理题她看了十分钟一个字都没进脑子,眼前在反复倒回何穗喜冲着她吼的“付雅心把你保送资格骗去换钱”。 然后又闪现她道貌岸然地说“我恨她,我失去的保送名额就能回来吗”。 她可以装模作样骗何穗喜,那是因为她不希望她的朋友为她担心。 但她自己心里知道,她不可能不在意。 说到底,甘芷也才十六岁,摆脱不了少年人的争强好胜,而因为她妈是郑伊人,甘芷在争强好胜之余,还有一层,是拼命想要逃离自己长大的A市。 她环着双臂,站在角落后的阴影看郑伊人时,神思抽离。 半晌,甘芷叹了口气,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加蜂蜜搅开,哐当一声放在郑伊人面前的茶几上。 然后她充耳不闻郑伊人装腔作势地哀号——反正车轱辘话就是“酒喝多了难受”“甘芷不把她放在心上”“洗衣机的衣服还没洗”几句话——自己甩上门回卧室了。 凌晨两点,陈一山家。 李茜把水果放在陈一山桌前,刚好看见陈一山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李茜翻了个白眼:“得,你学不下去别学了早点睡吧,中考那会没见你这么努力啊,现在怎么了,这附中一班都是学霸,你压力太大了?” 陈一山“切”了一声:“你女儿我也是学霸。但学霸也得学了才能霸吧?你看看这都是什么题,高一上一本物理书六十页,附中开学四周上了三十五页——我真是越翻这个书越想揍老陈一顿,更何况还有附中这个独门秘籍的校本,上面选的都是高考题——妈,你知道一年前我还在做的是中考题吗,老陈真是,早不调职晚不调职,专门挑这个时候。” 李茜翻了翻她的书,测量了一下三十五页的厚度,果断点头,站在了陈一山这边:“那可不,都怪这老陈。” 同一时刻,甘芷书房的灯没熄。 陈一山在过三十五页基础概念的时间,甘芷在行云流水地过附中校本习题的C档变态题。 附中的校本习题册是相对于教材配套习题册的难度提升题汇编,数理化每科都是很厚一本,里面题目会拆成ABC三个档次,A最简单,但也比官方教材和习题册难点,C最难,基本是每个章节在竞赛或高考压轴里出现过的真题,人称变态题。 相应地,要求所有学生在高一就做高三难度的题和竞赛题并不现实,在附中,年级组统一布置的作业只有AB档题,要挑战C档的同学可以自己拿着校本下课去办公室问,但上课不会统一讲评。 但事实上,附中的新课进度快,往往上一个小节的B档题刚刚攻克,下一个小节的新课就又来了,即使在一班,也没什么人有空管C档题。偶尔后排几个男生晚自习结束前会聚在一起讨论物理的变态题,能不能讨论出来未必,但讨论的时候一定要扬声讨论,不引出诸如林周此类人几句“哇塞你们好厉害”“哇塞你们又卷”此类的夸赞誓不罢休。 甘芷的时间和她的同学们一样多,都是一天二十四小时。 附中九点下晚自习,她九点半到家,从九点半到深夜,是她空出来琢磨这些数理化变态题的整段时间。 至于甘芷具体几点能睡—— 主要取决于郑伊人。 郑伊人白天睡到中午,然后下午打牌晚上喝酒。具体喝到什么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回来得早一点是九十点,但也有到次日一两点的时候。 甘芷让她别喝了她不听,只好在凌晨一边做题等上一两个小时等郑伊人回家。 甘芷不承认她是担心郑伊人。 她等郑伊人,是因为小学时在生物书上看过一个知识窗口,说人喝多了之后呕吐,如果是仰面躺着的姿势,呕吐物会堵塞气管。 然后窒息而死。 甘芷想跑,但不能跑的时候,她还是不想看到郑伊人死在她面前。 周五,摸底考倒计时最后一天。 甘芷一进教室,把早餐往桌上一甩,倒头就睡。 林周推她:“卷子卷子,拿出来我对对答案。” 甘芷神志恍惚地从书包里掏出文件夹。 林周:“你咋这么困,晚上偷学去了是吧,说说,昨晚学到几点?” 甘芷头也不抬,向她竖起两根手指。 昨晚郑伊人凌晨一点半前后进的门,等到郑伊人在沙发上躺好洗澡睡了,已经快到两点。她隔着门听见郑伊人房间的灯按熄了,才停下笔。 甘芷有时候觉得,挂怀郑伊人本身就是一种自虐。 “我擦。”林周说,“变态,真是变态。” 甘芷困得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想:我倒也想早点睡,不做这个变态啊。 上午九点,困飞了的甘芷准点复活。 人的睡眠非常神奇,精神松懈的时候,倒头就睡十个小时也不见得能睡醒,紧迫起来,凌晨两点睡完早上六点起,再从六点到九点梦游三个小时,竟然也足够十六岁的年轻身体复活。 上午两节英语,杨洁都在给他们复习摸底的题型,甘芷睡过去了,杨洁没管她——反正杨洁知道她心里有数,杨洁很没有老师的官架子,主打一个想让我不管你你就自己学会给我看,学不会就休想睡着,一节课能点五次同一个人站起来回答问题。 英语下课,甘芷伸手把林周的卷子摸过来对了一遍答案,刚准备看错题,就听见教室外面就有人叫她: “班长,冯老师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晚上七点,晚自习打铃,冯春和提着包从办公室走了,留下甘芷和陈一山在物理办公室面面相觑。 一阵漫长的沉默。 甘芷:“上午冯老师跟我说,你因为刚转学过来,跟附中的进度有困难,让你有问题问问我……你问吧。” 陈一山:“……” 这场补课完全是她被临时告知的。 不想都知道,八成是李茜看她这周读得太苦了,一个电话打到冯春和那,然后甘芷就被冯春和打着“帮助新同学”的幌子被安排到这给她辅导作业了。 “走后门”这件事本身——即使她已经知道李茜和冯春和建立了非常“肮脏”的金钱往来——她此刻还是尴尬得有点想死。 “你不用管我。”陈一山说,“我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份上,你就当今天挪到这自习吧。” “这么客气?” 甘芷抱着自己的卷子过来坐下了,写了一会,瞥一眼旁边的陈一山,发现陈一山全神贯注地盯着一道物理题,完全没有想要抬头搭理她一下的意思。 还真是言行一致。 甘芷旁观了一会,看到陈一山列了几个公示,然后在题号上打了个圈,旁边标了一行小字,是这道题分属的大致板块。 甘芷往上看了几道她卷子上的题,发现大概有几道都是打圈旁边标注了小字,还有只打圈的。 “打圈的是不会做还是概念公式例题没学过?” “打圈标字的是没学过,纯打圈的就是真不会。” “真不会怎么不问我,我不是负责来给你辅导作业的吗?” 陈一山愣了一下,抬起头,头顶翘了一根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呆毛:“啊?” 甘芷发现陈一山这个人一会机灵一会迟钝的:“我说,你不会,问我。” “真问啊?” “问!” 半个小时后,陈一山拿着她的物理书感到醍醐灌顶。 甘芷坐在冯春和桌子上,颇为潇洒地问:“听懂了吗?” “懂了。” 别的不说,年级第一没有水分,甘芷做题讲题的水平都很厉害。 陈一山被“走后门”的尴尬被融解掉一点,顺畅的物理解题逻辑带出她心底的一丝甜味来。 甘芷在写自己的什么东西,没抬头看她:“懂了接着做,你可以先做你学过的,没学过的你可以晚上回去自己学了再做。” “好。” 下一刻,隔壁“哐当”一声巨响。 甘芷和陈一山同时抬头。 物理办公室隔壁是高一这层的女厕所。 甘芷刷英语阅读的笔尖一顿,撑着桌子站起来。 陈一山瞬间联想到了被推倒在走廊里的何金花和立场不太明晰的甘芷,正义感跑得比脑子快,跟着她噌的一声站起来:“你去干什么?” “你觉得我是去干什么的?陈一山,我是哪里看上去不像好人了?” 甘芷的手按在扶手上,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停顿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把门拉开,隔壁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进来。 陈一山知道她们短暂建交的和平好像又要完蛋了,她梗着脖子,在原地没动。 甘芷侧耳,大致听了两句,看上去明白了什么。 她回头看了陈一山一眼,说:“你想来就跟着我一起来。” 教师办公室这一侧的走廊晚上都是关灯的,厕所的灯照亮一小片走廊,人影晃动。 甘芷站在门口,伸手敲了敲打开的门板。 陈一山跃过甘芷肩头,看见洗手台周围围着好几个女生,其中一个被几个人按着脖子压在洗手池里,洗手池的水龙头开到最大,被压着的女生不断地呛水。 陈一山盯着那截因为消瘦而过度突出的脊梁骨,认出这个人是何金花。 她扫了一圈围着何金花的女生,都有点眼熟,估计都是一班的。 领头的还是那个赵燕燕。 赵燕燕没穿校服外套,穿了件亮粉色的T恤,长发梳成双马尾,一边辫子缀着一个夸张的毛绒发饰。 她看见甘芷也不慌,悠悠环起手臂:“哟,班长,今天晚自习没见你在啊?哦,不仅把你招来了,这还有新同学也在呢。” 甘芷说:“把人扶起来,你们这么闹是要出事的。” 赵燕燕不怎么在意地一瞥:“能出什么事,村里出来的皮糙肉厚,呛两口水能怎么样?” 甘芷沉下一点面色:“冯老师在隔壁——” 然后她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陈一山越众而出。 她早就听不下去这两个人惺惺作态地推拉了。她们不介意,她介意何金花还被按在水里。 陈一山看着清瘦,但手上的力气赵燕燕前几天见识过了,几个人都有点怵陈一山,于是她不怎么费力地就把围着何金花的人扒开,一把把何金花捞起来,让何金花撑着她肩膀换气。 一伸手,干脆地关掉了水龙头。 赵燕燕为首的一群人被这个突然杀出来的“陈”咬金吓了一大跳,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何金花还是在不停地呛水,呛着呛着,就抓着陈一山的校服开始小声地啜泣。 甘芷看了一眼哭得停不下来的何金花,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眼前重影闪过,哭泣的何金花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甘芷,一样校服被水淋得湿漉漉的,旁边围满了不怀好意的人,正红着眼眶坐在地上,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么说,她和何金花倒也有些不同。 重影之外的甘芷已经抽条出了少女的身形,学会了圆滑世故、八面玲珑。然而心头的痛处是埋下了,不是消失了。 甘芷的脸色比赵燕燕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冷:“冯老师就在隔壁,你不相信就自己去看看隔壁是不是亮着灯,我让你适可而止,你是听不懂了是吧?陈一山,我们走。” 火烧火燎烧烤店。 甘芷把肉从串上咬下来,评价道:“你跟赵燕燕这个梁子是要结下了。” 陈一山拿了把大勺子盛了碗玉米粥放在何金花面前:“怎么,这个梁子我现在不结,还等着看她把金花往水里按吗?” 她话里的针对性太强,甘芷顿了顿,不说话了。 何金花颤颤地推了推粥碗:“我不吃,我、我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三百,都充卡里了,这个店看上去好贵,我付不起钱。” “哎哟,小姑娘。”何姨端着装着茄子的烤盘从后厨出来,“小甘的朋友就是我们自家人,我们店自家人吃饭不收钱,你放心吃啊。” 何金花看向甘芷。 甘芷点头:“她说得对,你吃吧。” 何金花这才犹犹豫豫地拿起粥碗的勺子。 甘芷看了半天何金花,发现此人得知这顿饭免费后,还是只喝粥,不吃串,于是自己从烤盘里挑挑拣拣了几串五花肉羊肉放到了何金花盘子里。 何金花小声说:“谢谢班长。” 何姨在后厨又听见了,大嗓门说:“哟,小甘,你高中又是班长啊,都没听穗喜提起过。” 甘芷有点无奈:“对的何姨,这俩都是我们班同学。” 何姨解开围裙出来,边说:“小姑娘受什么委屈了?都跟我们小甘说说,小甘人可好了一定能帮你,啊,没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陈一山从何姨的话里听到了一个她闻所未闻的甘芷,奇怪地看了甘芷一眼。 甘芷一面应了何姨一声,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陈一山一挑眉,是个挑衅的表情, 然后她拿了一串钥匙给甘芷:“姨要收摊回了,你们吃完东西放到后厨,垃圾你拿出去倒掉,然后给姨锁门,钥匙你哪天再来带过来就好,反正我家里还有一把备用的。” 甘芷:“谢谢何姨,钥匙我明天给您送来。” 陈一山跟着她说:“谢谢阿姨。” 何姨出去了,陈一山好奇:“你阿姨?这是你家的店?” 甘芷摇头:“那是我发小妈妈,她的店。” 陈一山:“今天算我请吧,钱我给你,你给阿姨。” 甘芷偏头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不怎么差钱?” 陈一山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顾及何金花在场,才没有秃噜出一句“这一顿饭才几个钱”。 甘芷说:“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赵燕燕也不差钱。但其实有钱也没什么可怕的——你也有,对吧?” 何金花怯生生的眼神看过来,陈一山怀疑甘芷是在报复她。 甘芷一脸货真价实的“无辜”,托着腮看向何金花:“多送点礼让家里小孩在学校里好过一点而已,但我听冯老师口风,赵燕燕她家里有个亲戚是附中大领导。金花,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劝你躲着赵燕燕一点,只要冯春和还是我们班主任一天,就不能真把赵燕燕惹火了。” “顶到头了,也就是像今天在厕所那样狐假虎威一把。” 陈一山皱眉:“冯春和……她有这么过分吗?” 甘芷毫不犹豫地反讽:“她不过分,今晚我们两个为什么会在她办公室?” 陈一山:“……” 旁边的何金花懵懂地听她俩打了一轮哑谜。 陈一山的目光凝了一下。 要说权,按照老陈的职级,她家也不差权。 她家只是没有仗势欺人的家教。 冯春和对她释放的善意,究竟是单纯老师对转学生的关怀……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利益因素在里面。 她不知道。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李茜和冯春和说过什么,只是看见了那张购物卡。 而她又不能问李茜这些问题。 甘芷瞥了陈一山一眼:“一比一,我们扯平了。” “……行。” 其实甘芷这两天相处下来,并不讨厌陈一山。 一样是大小姐,陈一山虽然爱给人摆脸色,但跟赵燕燕比,已经算得上是个天使了。 甘芷心想:还是个蛮有正义感的天使。 何金花颤着声线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班长你已经尽力保护我了。但我是被赵燕燕污蔑的,我根本没有给什么男生递水,那天刚好轮到我值日,体育委员他们就安排我在球场旁边发水……可我是只发给我们班的人的,明明是那个男生自己过来拿了我们班的水,然后赵燕燕就非要说我勾引她男朋友。” 甘芷冷笑:“她男朋友?你看她这话敢不敢当着顾天骄的面说。为什么会是老赵安排你给人发水?” 体委赵正豪,是一班的赵燕燕第一大男狗腿子。 何金花摇头:“我、我不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们说了算的,平时他们都是让我洗拖把拖地的,说我这样村里来的干活就是利索,那天让我发水,我还以为是个好事呢,没想到弄成了那样。” 甘芷琢磨了一下:“我现在不能给你打百分百的包票。但借着陈一山转学过来这个由头,我们班值日表肯定是要重新排,只是排班大动还是小动的差别。你要是愿意,我去问冯老师,然后给你换个组……换到你俩一组?” 甘芷偏头看了陈一山一眼。 陈一山有点惊讶,她没想到甘芷是真准备解决问题。 甘芷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她才说:“……行啊。” 何金花还是低着头,她在班上永远低着头写题,出了教室被人霸凌,低着头在水池里喝生水,出了学校,还是永远的、低着头的沉默。 她个头本就不高,又因为营养不如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好,放在一班的人堆里一眼看过去,几乎能从她脸上看出“面黄肌瘦”四个字,单薄的骨架撑着全套的校服。 她在数理考场上叱咤风云,但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就像是灰姑娘过了午夜十二点就会和她的南瓜车一起现出原形—— 她的原形就是沉默、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畏畏缩缩。 她只是在此刻轻轻地说:“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第6章 结仇 甘芷伸手把卷帘门哐啷拉到底,用钥匙锁好。 陈一山插着兜在旁边站着,何金花是住读生,宿舍楼有门禁的点,等不了她们,已经自己回学校去了。 陈一山对甘芷厌恶未半,而中途改观,一时不知道该拿哪幅面孔面对她:“……你往哪走?” 甘芷指了个方向。 然后好整以暇地看向陈一山。 陈一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刚刚在冯春和办公室听见隔壁有响动,她看到甘芷要往外走,立即根据此人的累累前科产生了种种不良想象。 然后开口呛了她一句“你去干什么”。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误会。 甘芷呢,现在往这一站,就等着她赔礼道歉呢。 陈一山心想:“甘芷凭什么认定了她会道歉? 世界上泼皮无赖的、敢做不敢当的、变脸如翻书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就认定了她是正直善良的那个? 然后陈一山一张嘴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对的,她还真会道歉。 甘芷故意不做声,她在旁边看着陈一山一点一点不自在起来,最终决定先放过她。 正直善良的小女孩还是很珍贵很可爱的。 甘芷冲陈一山一摊手,笑眯眯地说:“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陈一山跟着甘芷一起往她回家的方向走。 她没问甘芷为什么跟她一起走,跟她是不是顺路……她今天全部的勇气已经在一句道歉上耗尽了。 甘芷在前面走,听着陈一山跟在她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偷偷抿出笑意来。 看陈一山吃瘪……让她有种诡异的快乐。 还是甘芷先开口:“你家也住职工楼这块?” 陈一山窝窝囊囊的应付:“……唔,对。” 甘芷家那一片被早年是A师大分配给教工的职工房,里面清一色住的都是A师大和附中的老师,但这几年政策调整,最初分房不允许转卖的规矩取消了,职工楼里也渐渐住进了外面的人。 其中是不少附中的陪读家庭。 职工楼已经名不副实,但还叫职工楼。 “我到了。” 她们又走了一段,陈一山停下来,指了指旁边的两层小楼。 “哦。”甘芷像是自己在琢磨什么事,背着包在原地没动,“我还要往里走一段。” “那明天见。” “等等——” 职工楼的二层楼梯是建在屋子外面的,陈一山踩在第一阶楼梯上,回头看甘芷。 甘芷攥了一下书包的背带,说: “你是不是练过,比如什么拳法或者防身术之类的?” “学过啊,小时候学过几年跆拳道,”陈一山用一种诡异的语气补充,“但今天赵燕燕这件事是意外,这种技能很少能在现实生活中用上。” 甘芷心想:对于陈一山来说,附中是多么魔幻的世界啊。 但还有更魔幻的呢。 “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明天在十五班考试,无论如何,不要跟一个考场的人动手。” 陈一山皱眉:“什么意思?”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来座位表刚排出来的那天下午,甘芷在讲台边神神秘秘对她说过的话。 “就是字面意思,他们可能会强迫给他们抄答案,你不给的话,说不定会跟你动手,虽然你大概觉得动手你也没在怕的对吧?”甘芷摊手,“我不知道S市是什么样的,但在我们这儿,混混们是划疆而治的,一些附中的学生喜欢在学校外边拜把子一些□□人士当大哥大姐……这种风气在十五班尤胜。” 她觉得自己说得一百二十分的清晰,点点陈一山,说:“你自己上点心吧,我走了。” 次日,周六,附中月考。 陈一山终于把数理化生的课本看懂,校本上的AB档题做完,语文英语除了日常听课一个字也没多学过,杨洁强调的单词也没背,就幽魂一样地飘去考场了。 陈一山背着书包进十五班教室时,很多人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她没搭理,只是自顾自找到自己的座位把文具掏出来。 她太困了。 于是倒头就睡,一睡睡到打铃开考。 第一门是考语文。 考试过程还算平静,除了监考老师中间被叫出去半分钟,十五班上空飞过去两个传答案的纸团,没人来打扰陈一山。 中午吃完饭回来,下午是数学英语两门连考。 陈一山刚坐下,就有前座的人敲她课桌。 “喂,”打了一排耳洞但一个耳钉都没戴的女生说,“你是一班过来的?” 陈一山点头。 说话的女生在嚼口香糖,她吹了个泡泡又瘪下去,漫不经心地对陈一山说: “我是十五班的,我叫曾晓艳。我们打个商量呗,等会下午数学考试,你把选择题答案写这张纸条上,往前丢给我,就这样。” 她给陈一山示范了一遍怎么记答案、再丢纸团。 曾晓艳往后一指,陈一山顺着她的手对上了一排往她们这儿看的眼睛:“你看,我兄弟几个都等着你的答案救急呢,哎,学霸,帮帮忙呗。” 陈一山答非所问: “考试作弊是违反校纪校规的。” “啧,”曾晓艳说,“你这个书呆子,传个答案而已,不被监考老师发现不就完事了吗,何况被抓了又能怎么样,姐们摸底考就被抓了,不就是请家长吗,姐怕谁?切!” 前面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曾姐牛逼!” 陈一山心道:你什么都不怕,还非得要这个答案干什么呢? 遂面无表情,低下头接着看自己的数学错题集。 曾晓艳一昂首,把纸条拍在陈一山桌上,桌子“哐啷”震动了一声:“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附中喜欢在理科考试上出难题,尤其是数学物理,会把高考摸卷或者竞赛题里的拿过来压轴。 甘芷考场在一班,即使是一班,也就是摸底考试最拔尖的一波学生,把这场数学考完也是哀鸿遍野。 恰巧一班这场数学的监考是甘芷他们的数学老师老郑,老郑一考完,就一手抱着大保温杯一手抱着卷子,要跟甘芷聊聊她压轴题做得怎么样。 甘芷没什么非在这中间二十分钟复习的英语,跟着老郑往数学办公室走。 恰好要经过十五班。 甘芷路过时,随便地往里瞅了一眼。 与此同时—— 一个人影从十五班的后门飞出来,狼狈地扑倒在走廊的手扶栏上。 带出了一串惊呼。 “艳姐!” “晓艳姐!” 甘芷目光闪了一下:这个是十五班班长曾晓艳? 呼啦啦从后门冲出来一群人围住曾晓艳,然后有一个人从刚刚曾晓艳飞出来的位置从后门走出来,在她面前站住。 是陈一山。 路过的甘芷默默后退了一步,束起来的马尾在空中荡里一下,她无声无息地靠在护栏边,借着老郑的遮挡,装作路人甲。 曾晓艳额头在护栏上磕了一下,其实磕的不重,但站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有点发青。 都是没气的。 她被自己的小弟小妹们催了一整场考试的答案,她明示暗示甚至踹了陈一山桌子好几次,这个好学生居然假模假式的装死! 她在小弟小妹们面前的脸都丢光了! 这下子月考结束,他们把成绩单一拿,每一个人回家都等着挨打吧! 曾晓艳咬牙切齿:“好啊,你出尔反尔,不给姐面子是吧?” 陈一山不动:“我没答应过你要给你答案。” 曾晓艳:“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啊?你一个新来的,仗着自己会两下子功夫,以为就能在附中横行霸道了是吧?你给我等着,我让你知道这儿是谁说了算!” “这位同学,”老郑抱着保温杯,笑眯眯地走到曾晓艳面前,“你要不要跟老师说说,附中是谁说了算啊?” “你……” 曾晓艳怒气冲天地一抬头,老郑一看就是老师,硬生生把她“你”后面一串骂人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她看了看走廊里的局势,距离下一场英语开考不到十分钟,有个老师杵在这,想教训人也来不及了。 曾晓艳恶狠狠地点了点陈一山:“陈一山是吗?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走!” 众人作鸟兽散。 甘芷半个身子藏在老郑身后——老郑此人唯爱保温杯泡枸杞茶,久而久之,连身形的圆润程度也与保温杯日益接近,一侧身差点把整个甘芷都挡住了。 甘芷被迫挪开两步,和陈一山交换眼神。 甘芷无语:我说什么,我是不是让你不要打她? 陈一山耸耸肩,看上去不怎么后悔:是她惹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附中考试的安排紧锣密鼓,上午考语文,下午数学英语各考两个小时,晚上平时晚自习的时间拿出来考物化生的合卷。 其实A市高考物化生是分开考的,一门课一小时。 但附中就不,它美其名曰充分利用时间,三小时连考三门。 一整天考完,附中学生的脑神经都快死光了。 九点半最后一场打结束铃,物化生连考的最后一场生物收卷,整个教学楼哀鸿遍野。 物理意义上的。 不知道第一个人是谁,嗷呜嗷呜的就开始叫,一声嗷呜引起嗷呜声一片。 甘芷收拾了东西回自己座位,她不用挪教室,因此动作格外快,站在自己的位置旁边等在这考试的人收拾东西。 坐在她位置上考试是个男生,不是一班的,这场月考不是一班在一班考场的,都是中考分底导致中考分和摸底考分加权之后没排在前45名的。 但尽管不同班,这个男生显然认识甘芷。 他看见甘芷等着,一边收拾一边摸了把甘芷的桌子: “我靠,原来我坐的是第一名的位置,我赶紧再摸摸,沾点欧气,真不行了,我的数学要完蛋了。” 一班的人路过听见,问:“老班,你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甘芷:“还可以。” 对方哀号:“嗷呜,太牛了,学神啊——我这趟数学物理连卷子都没来得及看完呢。” 有人接茬:“嗷呜,那就是化学看完咯?” 那人回道:“你放屁吧,这不是化学最后一道是填空,我没看题就把每个空都填上了,哎,希望选ABCD那两道能蒙对点。哎老班,你看看卷子,这两道多选填空你选的啥?” 陈一山进教室时,就看见有人面色惨淡地哀号着从甘芷面前晃过去,抱着张自己的化学卷子,失魂落魄地念叨:“枉费我花了三分钟瞎诌,怎么会一个空都没蒙对啊,嗷呜,嗷呜呜呜——” “嗷呜——”林周趴在桌子上应和了一声,对甘芷说,“你好残忍,你告诉他答案就算了,还要给他讲解题过程,戳破人家青春少男的幻想。” 甘芷:“这能怪我吗,他想保留幻想干什么要问我答案?” 林周充耳不闻:“你简直是毫无人性——嗷呜呜——” 甘芷只笑,不说话,也不跟着嗷呜乱叫。 陈一山在旁边听笑了,从人群中穿过去,她刚站定,旁边的甘芷就精准地回头敲她的桌板,问: “下午我都看见了啊。” 林周还在一片哀伤的气氛里,麻木的问:“你看见什么了?” 陈一山:“下午十五班有个叫曾晓艳的女生非要我给她传答案,我说不传,她就考数学的时候踢我桌子。” “曾晓艳啊,我知道她,十五班一霸嘛。那你怎么办?今天这数学卷子你觉得你能考几分啊,会不会下次分班你就要从我们班滚出去了?” “我没办法啊,考完她要来找我麻烦,我就抡了她一把……然后她大概是飞出去了?” “哦。”林周冷静地思考了两秒,“等等你说什么???你把十五班班霸打了??” 陈一山:“这能怪我吗,不是她自己找上来的吗?” 甘芷在旁边啧了一声:“拽哦。” 林周:“拽哦,我的天啊,没话说。 林周仰头:“嗷呜——” 这是高一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 连着的六场考试考死了附中学生们的脑细胞,包括甘芷和陈一山在内。 而弯弯绕绕的心思竟然跟着脑细胞也一起死了大半。 于是,会莫名其妙地想笑。 甘芷跟林周趴在桌子上笑,陈一山的装酷表情包没维持住三秒,也崩了。 她也开始跟着她俩笑。 陈一山转来快一周,这是她和甘芷相处最和谐的一个晚上。 第7章 假装 周一,早晨。 摸底考的一片哀嚎犹在耳边,陈一山原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死气沉沉的一班,没想到见到一个打了鸡血的一班。 她刚刚走进教室门,手里就被塞了一张什么东西。 仔细拿起来看,是张手幅,中间印着一个篮球队的合照,下面配艺术字“一班一班,勇夺桂冠”。 “我们班和九班篮球赛半决赛,四进二,就今天下午两节体活课,一山,你一定要来给我们班加油哦!” 赵燕燕笑靥如花地凑过来,是她领着几个女生站在门口分发手幅。 赵燕燕面色如常,俨然是一副不记得两人周五晚上闹过的不愉快样,语调激昂地说:九班是文科班,我们班女生本来就比人家少好多,你一定得来啊,千万不能在声势上被他们压过去了。 陈一山接过手幅,微微皱起一点眉:赵燕燕在人前人后,怎么是这样割裂的两副面孔? 她没说话,默默地退到人群的边缘,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林周和甘芷都已经在了,林周在传卷子抄,甘芷在盖着校服睡觉。 陈一山发现甘芷清早总是很困。 “你来啦?” 陈一山刚把包放下,身后忽然冒出这一句。 是林周在百忙之中分身跟她打了个招呼,无比熟稔,无比自然。 就好像陈一山不是上周刚转来这个班级一样。 陈一山心头刚微微一动,就听见林周接着说:“姐,陈姐,你的语文卷子拿出来给我抄抄,老班这个阅读答案每道题就给老师写三个关键词,我看半天没看懂了。” 陈一山:“……” 黄鼠狼给鸡拜年,必有所图。 “早。” 那边甘芷听见了她们两个的声响,坐了起来,跟陈一山打了个招呼。 然后把自己的语文卷子从林周那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不是写得都挺明白吗,你要抄就自己扩写扩写呗,有啥看不懂的。” 林周给了她一个对着陈一山卷子奋笔疾书的后脑勺,没空理她。 陈一山有点好奇,于是自己凑过去,对着卷子念:“你这写的什么?请分析文中划线句使用的修辞手法,回答:一,拟人,二,高大的树和爷爷伟岸的背影,三,作者的思念之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笑!” “哈哈哈哈哈,没笑,没笑,我怎么记得这不是填空题是简答题呢。” 甘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卷子抽回来:“意思到了不就得了。” 然后她偏头看了旁边奋笔疾书的林周一眼,微微正色,压低了声音:“周末有人找你麻烦吗?” “你说曾晓艳啊?” “嗯。” “没有啊,我估计她也就是嘴上威胁我两句,最多在学校里给我使点绊子什么的……雇人在外面打我这种事,老班,我们这不是生活在法治社会吗?” 甘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对法治社会的信任显然不如陈一山多: “你出了学校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尤其是晚上放学不要抄小道走。正好你平时不上晚自习,这几周都别上了。” 陈一山蹭蹭鼻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不自在,她挪了一下椅子: “唔,真这么严重?” 下午的体活课是全年级二三节连上,凑出来一个半小时,整个高一年级全都蜂拥到附中的两块篮球场地去了。 一块场地是一班打九班,半决赛;另一块是上一场和一班打落败的二班和另一个班级打复活赛的名额。 但是主队加替补,一个班就有将近十个人,遑论来凑热闹的和啦啦队的,现场一时间人满为患。 下午第一节课还没,教室里人都快走光了,都是去篮球场凑热闹的。 甘芷去敲陈一山的桌子:“你不去看吗?” 陈一山:“唔。” 平心而论,她是不想去的,因为虽然月考还没出分,但已经有各种在办公室里听闻的相关传言开始在年级里扩散。 包括但不限于这次数学均分,连一班都没合格。 陈一山越听越心虚,越听越心虚,总感觉“不合格”四个字已经印在她头顶上了。数学答题卡交上去了,试卷还在他们手里,她原本是准备乘着体活课的时间自己先复个盘的,看看她到底能不能爬上及格线的。 陈一山没想到八面玲珑又众星捧月的甘芷会专门来问她。 她思绪飞转,在跟甘芷解释一下自己准备复盘数学卷子漫长的心路历程,和直接站起来跟她走之间纠结。 然后张口就来: “你是怕我一个人在班级里被曾晓艳的人揍一顿,准备保护我吗?” 陈一山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后悔了,果然,人脑子里转着太多事的时候就会嘴比脑子快。 她这是在说什么啊! 有足足五秒,陈一山自己给自己重温了一遍自己说出了什么,然后沉浸在了无穷无尽的羞愧之中。 又过了五秒钟,陈一山在甘芷的沉默中自暴自弃地站了起来。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陈一山:“无事发生,走吧。” 甘芷不动。 陈一山觉得自己快要恼羞成怒了,伸手推了甘芷一把:“走啊!” 甘芷从后门闪出去,然后隔着门框,走廊里响起了她不顾陈一山死活的狂笑。 陈一山抱着胸站在旁边,等着她笑完。 甘芷直起身,就看到陈一山阴着一张脸站在那。 甘芷:“对啊对啊,我就是准备保护你,谁敢来揍你我揍谁,哈哈哈哈,走吧走吧,去球场。” 陈一山的脸果不其然更阴了。 甘芷置若罔闻,拉着她往外走。 她发现陈一山这个人很好玩,乍一看很有脾气,高冷骄傲、有棱有角,但其实内部是傲娇。 没人能猜到陈一山那颗脑子里都在转悠什么东西,除非等到她自己演戏没装全,说漏嘴倒出来。 而且陈一山还会恼羞成怒。 比如此时。 陈一山从背后给了甘芷一肘子,在甘芷眼里,很“傲娇”地大步走到了前面。 甘芷跟在后面笑。 两个人就这样打打闹闹着下了楼。 谁也没注意到拐角处两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艳姐咋回事,情报不准啊,不是说这个转学生刚来没多久,在这都没什么朋友的吗?” “跟她一起那个女的我认识,她们一班班长甘芷啊,这个人好像跟职校那边有关系的,咱们能惹吗?” “嘘,别惹事,我们先回去问问。” 甘芷和陈一山到球场时,操场里外已经人满为患了。观众席的塑料座位为了这两场篮球赛放下来了一部分,但显然塞不下整个蜂拥而至的高一学生。 她俩从外围挤到观众席的入口,就挤了好一阵子。 “班长,陈一山,这里!” 观众席上遥遥有人冲她们挥加油棒,叫她们的名字。 陈一山定睛一看,又是赵燕燕。赵燕燕全副武装,双马尾两边一侧一边夹了一个亮片头花,手上拿着一打同色的加油棒。 她身周好几个一班的女生也是一样打扮。 陈一山倒有点意外了。 赵燕燕背地里霸凌何金花是一面,没想到还真有真心实意给班级做事的另一面。 甘芷好像看出来了:“她让我找冯老师给批的班费,说篮球队都打进半决赛了,我们后援不能拖后腿……我也没想到那些钱够买这么多东西。” “夸张什么夸张!”甘芷被赵燕燕听见了,原地炸毛,“用最少的钱干最多的活就是我们班委的美德——一班的女生一个都跑不了,你们两个也得带,这是发夹,这是加油棒。” 陈一山想都不想就把发夹推回去了:“……我不戴。” 陈一山接受不了自己头顶两坨靓丽黄色大蝴蝶结的造型,认为这有违她本人的帅气形象。 她头发本来就不长,刚过肩膀一点,平时都不会扎,这会硬要为了融入队形扎两个小马尾,估计效果会像隔壁村头的二丫。 “切,你就装吧。” 赵燕燕把应援棒拍在她胸口,又把发夹递给甘芷。 甘芷倒是从善如流地把发夹接过来了,她摆弄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往一班隔壁的球场看了一眼,问赵燕燕: “你真让我戴啊?” 赵燕燕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隔壁球场上在热身的二班篮球队里的顾天骄,然后脸颊不争气地红了。 顾天骄在年级里一共有两条绯闻,一条是跟赵燕燕,因为赵燕燕在篮球场上给她递过水,另一条是跟甘芷,这条毫无依据,完全是源自人民群众喜欢把俊男靓女、风云人物们配对的脑补与八卦热情。 另一边,陈一山也在找顾天骄。 她事先不认识这人,不过根据林周花痴的若干发表,其实顾天骄还是很好认的。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尤其是男生,有空且懂得如何捯饬自己的不多,稍微白净一点会抓个头发的,就在人群中格外鹤立鸡群。 如果再加上一点成绩好爱帮老师做事,就能算绝杀了。 顾天骄就属于此类。 陈一山撇撇嘴,心想:也没多帅嘛。 赵燕燕的眼神在顾天骄身上粘了两秒,好不容易扒下来,就对上了甘芷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是被甘芷调侃了。 赵燕燕的脸色由红转白,她不甘示弱,凑到甘芷耳边说: “我怕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装什么装——甘芷,你喜欢男人吗?” 陈一山垂下的目光骤然凝住,她和赵燕燕和甘芷两个都站得近,赵燕燕的话一个字都不落地落在了她的耳朵里。 她眨了一下眼,想起她来这第一天骑摩托车,带着甘芷绝尘而去的绿发女生。 从之前的几面中,陈一山观察赵燕燕和甘芷的互动,就猜测甘芷和赵燕燕之前恐怕在高中前就有恩怨交集。 但赵燕燕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那个绿发女生会是谁?女朋友? 另一边,甘芷拆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她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赵燕燕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微微凑近赵燕燕的脸时,头发拆开后的碎发落在赵燕燕脸颊上。 甘芷说:“给你两个建议,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就自己去追,别每天满脑子这个要勾引你男人那个性取向不同不会勾引你男人的东西,还有第二个——不该说的话少说。” 她收回手时食指在赵燕燕的颌骨上蹭了一下,赵燕燕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还没等赵燕燕彻底反应过来,甘芷已经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恍若无事地冲陈一山摆摆手:“我去卫生间扎个头。” 甘芷一走,赵燕燕和陈一山之间就没话了。 陈一山用加油棒托着下巴,发呆,充气的加油棒折下去一截。 卫生间在隔壁教学楼里,陈一山没发多久呆,就甘芷从对面的教学楼出来了。 甘芷没有像赵燕燕一样梳夸张的高马尾,只是把头发简单的一分为二扎起来,再把黄色蝴蝶结别在发圈的位置。 陈一山不可否认,甘芷这个造型让人……至少是让她眼前亮了一下。 甘芷平时扎低马尾,偶尔趴在桌子上睡觉时会披发,但总之头上是没有装饰品的。这两个本身在她看来很抽象的黄蝴蝶结按在甘芷头上后,甘芷侧过脸跟人说话时,侧脸的笑颜与蝴蝶结的闪片相互映衬,少女的长发在身后垂下一截,发尾微微蜷曲,在空中一荡一荡。 很漂亮。 比赵燕燕过于刻意的漂亮要更吸引人。 赵燕燕咬牙切齿:“甘、芷。” 陈一山被她这一声叫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甘芷愣了好一阵神了,而甘芷在从对面的场地穿到这边看台时,被一个男生叫住了。 ——又是那个惹起无数祸端的男妲己顾天骄。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一起往这边的看台看过来。 陈一山刚接住甘芷的目光,余光里的赵燕燕就立即坐正,话也不说了加油棒也不挥了,脊梁骨一片僵硬,朝着甘芷和顾天骄的方向露出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 陈一山:…… 她一时竟然有点无语凝噎。 甘芷冲着陈一山弯了一下眼睛笑了,然后回头跟顾天骄说了两句话,挥挥手就往她们这边走。 等到甘芷走到她们的看台下,赵燕燕的背也总算不僵了。 甘芷一上来赵燕燕就问: “你刚刚跟她说了什么?” 甘芷不说话。 赵燕燕还要追问,场中就吹哨了。 甘芷朝着她竖起一根手指,一点都没有要隐瞒自己在报复的意思:“嘘,球赛开始了。” 第8章 成绩 今天一班只打了两场,结束的比隔壁场地早,零封九班的那一刻一班观众席的欢呼排山倒海,陈一山在巨大的声浪中,下意识的往前倾了一下身体。 旁边的甘芷举着横幅,跟着赵燕燕的带领一起喊:“一班一班,勇夺桂冠!” 陈一山就着前倾的姿势,侧头看着甘芷的侧脸。 甘芷扬着下巴往场地里看,眼睛弯成月牙状,睫毛长长地翘起来,眼里像是含着光。 陈一山见过很多甘芷的不同的样子。 有阴冷工于算计的、趴在桌上睡醒迷糊的、突然被点起来答压轴题想一步说一步对答如流的……但甘芷给人的感觉始终是浅淡的、向里收敛自己的。 而这一刻的甘芷,在陈一山眼里是昂扬的。 她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甘芷从侧面按住她的肩头。 “没事。”甘芷还以为她是被巨大的欢呼吓到了,“没事的。” 另一边,复活赛的二班二比一拿下另一个班级。一班直接晋级决赛,而二班如果能再打赢一场复活赛,就会加入决赛的前三名角逐。 甘芷和陈一山看完一班的比赛就走了,隔壁二班还没结束。 陈一山把外套披上时,看到了在一边的赵燕燕。 赵燕燕每隔五秒钟就会故作不经意地往二班的场地看一眼,就差把“我不想走但我没理由不走怎么办”写在脸上了。 陆陆续续有人来找赵燕燕还加油棒,经费有限,所以横幅是一次性的,但加油棒是下一场循环使用的。 赵燕燕一会儿就收完了,但她领着那个大袋子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迈步走掉的意思。 甘芷“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对面正打得如火如荼的二班,戳戳赵燕燕:“要想看自己去看,平时没见你这么矜持啊。” 赵燕燕的小心思被戳穿,尴尬了一瞬,立即眉毛一横:“甘芷,你今天火气这么大干什么?老底被人掀了不爽还是怎么的?” 甘芷不搭理她,自顾自跳下了看台。 陈一山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赵燕燕远远看着她们两个的背影,把袋子往地上一丢,叉着腰从鼻孔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班教室里杵着脸色阴沉的冯春和。 此刻分明离第二节体活课下课还有十几分钟,班里人远远没齐,陆陆续续一直有人往里走,但一班前后的两扇门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结界,一旦跨进来,就会不自觉地感染上里面肃杀的气氛。 冯春和踩着高跟鞋站在讲台上,这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她手下压着一打卷子。 学生们都噤若寒蝉。 陈一山从后门进去,从教室左边绕到右边,通过各个角度对那沓卷子的观测,最后发现,那好像是月考的物理答题卡。 她也噤若寒蝉了。 陈一山不甘心一个人担惊受怕,偷偷瞥了一眼甘芷,甘芷很淡定。 好吧,可能年级第一名是有资格淡定。 再看看林周。 陈一山对上了林周吓得滴溜溜乱转的研究。 林周凑过来,大概是在甘芷那憋恨了,倒豆子似的对陈一山说:“我跟你说我完蛋了,物理组这次的效率怎么这么高,我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给自己洗脑,对月考的成绩闭目塞听一天是一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快打碎我的美梦!” 陈一山面色平静:“物理十道选择题我只会做五道。” 林周如见亲人:“我靠,陈一山你就是我的亲人,我题目看懂了五道考完跟那群畜生对答案,五道里还错了俩,你知道吗,那群畜生全是对六道、七道的。” 陈一山更想死了。 “班长。” 冯春和在讲台上叫甘芷。 甘芷走过去,然后冯春和在答题卡里翻了翻,用全班每个角落都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你把选择题答案往黑板上抄一下,教室里现在在的人可以订正了。” 陈一山听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行。”甘芷说,“那我按您的答案抄?” 冯春和抬头看了甘芷一眼,顿了一会,阴沉的脸上忽然挤出一个几近温和的笑,变脸太快,以至于在陈一山看来有点狰狞。 冯春和狰狞又温和地说:“不用,你拿你的答题卡抄就行。” “我靠。”时林周在陈一山耳边尖叫:“班长不会做了个全对吧——比那群畜生还牛啊。” 然后她掰手指算了算:“十道选择全对就是四十分了,那后面大题不是随便写几笔就能合格了吗。” 后面这句被路过的甘芷听见了。 甘芷伸手一点她:“我要的是六十分吗?” 陈一山“噗嗤”一声笑了。 林周控诉:“你好残忍!” 陈一山摸出自己的试卷,一个一个对下来甘芷写的答案时,手还是紧张得有点抖。 别的不说,她下次考试不想待在十五班考场了。 更何况……附中是有流动制度的,她要是在一个年级四百人里连五十名都考不到,没道理留在最好的一班。 其实陈一山也没有细想为什么她内心深处就是隐隐地想要留在一班。 陈一山屏息凝神地接着批自己的选择题,每做对一道就用红笔标一个勾。 一排答题卡标完,一共有六个勾。 “呼……” 还行,微超标准地完成任务。 五道会做得做对,剩下五道里蒙对了一道。 24分到手。 陈一山初中的时候谈不上顶尖的学霸,多少也是个成绩不错的女同学,死活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按照加法算分,算自己该怎么合格。 物理课打上课铃。 一班的学霸们多数都不是悬梁刺股型的选手,平时很爱玩,后排有一圈男生和冯春和关系混得好,虽然成绩都只在中游,但上课总喜欢跟老师开玩笑,算是一班物理课气氛组。 但此时,气氛组全都没声儿了。 连带着整个一班都如坐针毡。 冯春和把答题卡拿起来哐啷一声拍在桌子上:“物理课代表,过来发卷子。好,课代表发卷子的时候我简单讲两句这次考试的情况——你们考成什么样想必不用我说也都心里有数了吧?考得不好。我们加班加点,把年级所有物理卷子都批完了,每个班的班级均分也都已经算出来了,我们的均分是年级第一。” 然而,没等一班众人松一口气,她接着说: “但也只有64.6分,比二班只高了0.4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们入学摸底考的物理均分,可是比二班高整整五分的。不过,还是有几位同学要重点表扬,甘芷,92分,是这次年级最高分,班长的优势从摸底考到这次都很稳定,要继续保持。85分以上还有两位课代表同学和通过贫困县数理专项选拔进入我们班的何金花同学,大家掌声鼓励。” 班上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众人的胆子还被64.6的平均分吊在嗓子眼。 林周压低声音在陈一山耳边叹气:“我就知道,班长还是这么变态。” “85分往下,75分到85分这个档次,我们班就断层了。70分左右的同学特别集中。”冯春和推了推眼镜,眯着眼睛看自己手上的成绩表,“特别表扬一下陈一山同学。” 陈一山吸进去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屏息凝神地听着冯春和说: “陈一山刚转学过来,新课只上了四天都能考71分,你们这些在附中上了两周课的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陈一山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旁边的林周默默用笔和橡皮在自己和陈一山之间的桌子上垒了一道分界。 陈一山用口型问她:“干什么?” 林周抹泪状:“公子骗奴家骗的好惨,自己悄悄考上70分,留下奴家一人在及格线之下徘徊,奴家要与公子不共戴天。” 陈一山:“……” 物理讲了一整节课的月考卷,是从大题往前讲的,讲得陈一山脑浆沸腾,下课直接趴在桌上不动了。 结果化学组又顺利在他们班上课前把化学月考卷批了出来。 化学老师甚至把一班的成绩从高到低拉了个表,直接贴在黑板上示众。 陈一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张贴出来的化学成绩单无法吸引她——反正林周已经飞速地杀过去了,林周这姑娘的脑子在记别人分数的时候比自己背单词背书要好用得多,她去看一眼回来,一班半壁江山的分数都能问他。 紧接着,就听见第一批围上去看到成绩的人群尖叫: “班长变态啊!又是第一名!” “95分,这个魔鬼卷子95分是怎么考出来的,不会吧,说好的附中济济英才呢,不会月考又跟摸底考一样,年级大榜变成甘芷的统治区吧。” “摸底她不是数理化三个年一吗……现在物理一个,化学现在出了的班级也都没听到有这么高的分数啊,我也看差不多也就是咱们班长了吧。” “我靠,这就是差点去省一中的水平吗,初中那会也没见她跟我们拉开这么大的分差啊。” 陈一山内心哀嚎一声。 她算是知道了,摸底考完的出分和试卷讲评,就是一整场对全世界的羞辱和甘芷的个人颁奖典礼。 陈一山的化学没有物理考得好,在一班混了个中下游。她把卷子拿下来对了一遍,发现自己倒也不冤枉,能做对的都做对了,瞎蒙的也都被扣掉分数了。 化学是这天最后一节课,下课,陈一山就彻底躺了。 一班其他人的生命值也没比陈一山高多少,横七竖八歪了一片。不留晚自习的学生沉默地收拾着书包,要留晚自习的也丧失了狂奔去食堂抢饭的热情。 甘芷看见陈一山迟迟不挪窝,转过身敲了敲陈一山的桌子,问:“怎么不走,你今天留晚自习?” 陈一山愣了一下:“你不留?” “我今天不留,你……” 甘芷往门外看了一眼,陈一山意会,这是担心曾晓艳又来堵她。 她一边有点感动甘芷想着她,一边又觉得甘芷会不会是多虑了,曾晓艳再大姐大也是个高中生,手腕还能翻出天去吗? 但她还是说:“金花跟我说她晚自习给我讲讲物理化学的错的题,我就今天留一天,你不用担心,我走回家十五分钟都不到,而且下晚自习路上还亮着灯呢,难道他们还敢在大马路上就堵我吗?” 甘芷冲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行,有事电话我。” 晚上九点十分,晚自习结束的学生从学校中涌出。 教室里,陈一山把卷子塞进包里:“今天谢谢你啊金花,要是没有你,这些题我不知道要研究到晚上几点去了。就跟上周我刚来那会一样,我天天晚上回去就抱着书背各种公式概念知识点” 何金花摇摇头,轻声说:“不用谢我的,你帮了我那么多,剩下的题我现在也没弄明白,不过是你的话,也可以去问问班长,反正你们俩关系那么好,她肯定会给你讲。” 陈一山下意识地反问:“我跟甘芷关系好?” 何金花抿着唇冲她笑了一下:“你们关系还不好吗,那天你们一起带我去烧烤店吃饭,刚刚放学班长还问你怎么走。” 陈一山:“……哦。” 陈一山塞着一脑袋摇摇欲坠的物理化学知识飘忽地走到门口。 要这么说,她跟甘芷关系还真挺不错。 她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好的? 附中的学习和生活都太过精彩纷呈,陈一山乍一回忆,想起的还是第一天来附中,甘芷冷眼旁观赵燕燕霸凌同学时,她对甘芷的厌恶。 明明才过去一周,可已经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陈一山出了校门,一边琢磨着这些事,一边往家走,挂着自己都注意不到自己脸上带着笑意。 她家住在校舍区,就在附中对面。 但校舍区面积大,陈一山一般会顺着旁边的美食街走一段,再拐进去。 这会儿已经将近九点半了,附中走读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美食街上买夜宵的店铺也准备打烊,没几个人。 陈一山记着甘芷的叮嘱,刻意没有提前拐到校舍区里面,沿着有路灯美食街多走了一段,接连路过了好几家她没见过的小店。 走到必须要转弯的地方,陈一山突然脚步一顿。 前面一个路口过去,就是上次甘芷带她去过的火烧火燎烧烤店。 此刻,店门前站着两个人。 新鲜出炉的物理级段第一甘芷。 还有上次校门口见到的那个摩托绿毛。 陈一山没想到这都能被她碰到熟人。 绿毛套着件黑色的无袖坎肩上衣,嘴里叼了根烟,把卷帘门一贯到底的时候,手臂上浮现出肌肉的线条。 陈一山悄悄退回脚下的阴影里,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 然后,她看见绿毛侧头跟旁边的甘芷说了句什么。 甘芷站在那,画风和绿毛天差地别,她双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兜里,扎着低马尾,看上去是个被大混混拐骗的好学生。 ……直到好学生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绿毛一低头,甘芷手上的打火机咔嚓一声冒出火苗,给她把烟点上了。 陈一山在心里“啧”的一声,默默评价:动作熟练,仿佛排练过一百遍。 绿毛吐出一口烟,甘芷有点嫌弃地挥了挥手,揣着兜往后跳了几步。 绿毛大声说:“不是,你到现在还闻不了烟味儿啊?” 甘芷皱眉:“难闻得要死,没什么事我走了啊。” “哎,好吧。” 绿毛把烟拿下来在耳后别着,不抽了,烟卷静静地燃着。 陈一山:噫~ 绿毛蹲下把卷帘门锁上,甘芷站在旁边说了两句什么,但陈一山站得远,她们没刻意加大音量时她什么也听不见。 绿毛放下锁站起来,拍拍甘芷的肩膀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美食街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陈一山知道,那边是甘芷家。 绿毛究竟是什么人? 直到绿毛和甘芷的背影拐进了校舍区,陈一山在僵硬地挪了一下步子。 A市九月底的天气已经转凉,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自己被风吹得有点冻住了。 陈一山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浑身僵硬的自己,拢紧衣领,顺着小巷拐进校舍区。 她觉得自己不对劲,反复尝试了几次,但脑子里关于甘芷的画面,尤其是刚刚给绿毛点烟的画面,就是死活甩不掉。 她自觉是个淡人,对世界的兴趣有限,对人类的兴趣有限,一般来说,对别人的人际关系不会有哪怕一点的控制欲。 就是在甘芷这,一下就不对劲了。 陈一山语文很好,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异常归结于:她从来没见到甘芷和谁特别亲昵过。 甘芷仗着自己成绩好社交能力强,表面上八面玲珑、跟谁都好,路过的狗都能跟她聊两句,但实则跟谁都不交心。 不论是同学里的林周、赵燕燕,还是老师里的冯春和、杨洁,甘芷都是表面甜甜蜜蜜地应对过去,出了附中的校门就没有下文了。 说白了,就是外热内冷。 但绿毛给陈一山的感觉不一样。 甘芷会让绿毛来附中门口接自己放学、跟绿毛妈妈何姨很熟悉,还有……会在泛凉的秋夜里熟稔地凑近绿毛给她点烟。 她又想起下午赵燕燕在篮球场说:“你喜欢男人吗?” 倒过来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能够确定对方是“不喜欢男人”的? 甘芷是年级第一,但陈一山也是个好学生,她很会追根溯源地琢磨问题。 如果是因为对方有一个女朋友呢? 绿毛的存在……会不会就是甘芷和赵燕燕之间心照不宣的那个秘密? 小陈完全想歪了。但她可能还要歪一段时间。 但是没关系啊,大家本来也都不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成绩 第9章 转圈 陈一山没和甘芷提在校外偶遇的事情。 第二天,附中的年级大榜就张出来了,一方面,可见附中各科教学组批卷子之雷厉风行,另一面又可知……悲催的高中生们在考试成绩上确实一点个人**权也没有。 不出所料,甘芷捍卫了自己的年级第一。 又或许不该称之为“捍卫”……因为原本就没人能跟她打擂。 陈一山挤进喧闹的人群,拉着书包背带,在找自己的名次之前居然很有闲情逸致的对比了一下甘芷和级段第二的分差。 总分差十五分。 甘芷化学高三分,物理高五分,数学高十五分,英语高八分……那怎么会只差十五分的? 嗯??? 陈一山目光犹疑,落在甘芷的语文分数列上。 96分。 好了,没事了,语文负十六分,把数学正的全负回来了。 第二名顾天骄的语文是112分。 甘芷这是干什么了,把语文卷子当数学答了吗? 陈一山站在原地忍了三秒钟,干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偏科学霸可真行。 “你看什么呢!”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陈一山回头。就看见林周蹦蹦跳跳地过来了。 林周走近,一看见贴在告示墙上粉底的成绩单,心中不祥的预感成真,迅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啊啊啊啊啊,还真这么快就都批出来了吗?我靠我靠,我不要看这个!!!” 陈一山在一圈惊异不解的目光下,假装自己不认识林周,并在人群中尝试按住林周尝试舞动的胳膊,让她安静。 最后,开始在名单上找自己的名字。 陈一山是从上往下找的。 附中人才济济,一班人才济济……尤其甘芷,是人才里掐尖出的人才。 但陈一山从来没觉得自己不如谁。 她近期学得很狼狈,不过是起步比别人晚了一个月,要补上这一个月的窟窿而已。 给她点时间缓过来,她也能在附中杀出自己的位次—— 反正,首先她语文就不会考96分。 陈一山一边脑内小剧场,一边从上往下看。 十名、二十名、三十名、四十名…… 陈一山,43名。 陈一山的目光顿了两秒,轻轻舒了一口气。 附中月考考试总人数403人,43名,这个名次比她预想的还要高一点。 旁边的林周一样屏息凝神着在找自己的排名,然而采取了和陈一山截然相反的手段——她从403名开始,50名一组往上看。 陈一山一边按着林周过于激动的手,一边在心中默默腹诽:怎么说林周也是中考分和摸底考分加权排名在附中前45名的尖子生,怎么这么缺乏高手气质? 缺乏高手气质的林周一个劲儿地倒抽冷气,自言自语:“250名到300名没有我,好,好,接下来为您转播200名到250名。” “200名到250名也没有,我擦,我怎么抄了一个月作业还这么牛,再往前看再往前看……嗷,182名,呼,还行还行,还没死绝。” 林周又开始浮夸地拍胸口:“太好了太好了,还有救。” “救什么?” 林周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陈一山身上,作虚弱装:“咱班和二班不是流动制吗,一学期流一次,按照两次月考和期中期末的四场考试的平均分算,前45名进咱班,45到90名进隔壁二班,然后依次往下轮,要我说,顾天骄这趟不是第二吗,他也就是中考考的太砸了才能分去二班,过一个学期他肯定杀回我们班,哎,他来了,我们中间就得走一个啊。” 陈一山有点不习惯这样过于亲密的接触,稍微往旁边挪了一点,林周差点扑个空,一个踉跄站直了。 林周也不介意,自顾自接着说:“至于我这种嘛,就是尽量混一混,别被淘汰出去了就好,哦对,你考得怎么样?我都差点忘了,这场考试对你的惊险刺激程度不差我什么吧。” 陈一山:“我43名啊。” “我靠!”林周噌一声差点跳起来。 陈一山不容反抗地伸出一只手,这是今天早上她第三次镇压林周。 林周小声说:“你不是物理选择就做上了五题吗,你没骗我吧?” 陈一山:“……没骗你啊,剩下五道我全填的C,20%的概率,这我蒙对一个也不算我占便宜吧?” 林周摆摆手,倒不是真的想听她解释:“省一中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难怪你一来就分在我们班,原来是之后肯定要留在一班的,早来几天熟悉一下环境啊?” 省一中的大名引来了左右几个同学异样的目光。 陈一山:“……” 林周还在独自开朗,开始替陈一山展望远大未来了:“你说你现在刚转学过来,差了好多新课排名还这么猛,那之后你还了得啊?哎,你看你有没有机会篡我们班长的位啊?我跟你说你们要是有一天打起来了,我肯定站在你这边的……” 陈一山的眉头松开了,听了两句,发现林周越说越离谱,转身就往教学楼走。 林周蹦蹦跳跳地跟上来,182名看上去没给她带来一点阴影:“我刚看你语文考了129分,你再努努力呗,就能顶俩咱们班长的语文分儿了!” 与此同时,甘芷正在语文办公室里“罚站”。 李太——戴着金丝老花眼镜,烫着时髦羊毛卷的语文李老师,面色沉痛地坐在甘芷面前,拿着一根红笔,在她从一班一打卷子里翻出来的甘芷的答题卡上圈圈画画。 “我跟你们班说过多少次,阅读要分点答,但给老师标个分号就行,你给老师标123的小点干什么?当数学证明题分步骤拆解呢?” 甘芷低头装死。 其实李太说的这一茬她在考场上隐约想起来了,但她现场比较了一下分号和123小点的两个写法,发现后者实在比前者清楚太多。 但她也只是隐约想起来了。甘芷对语文课堂模糊的记忆的信任不比自己在考场现场的判断多。她没什么困难地说服了自己:给每道阅读题标123小点,清晰易懂。 李太推了推眼镜,目光诚恳地看着甘芷: “小甘同学啊,你跟老师如实说说,你是不是对语文这门课程有什么意见啊?你们班主任冯老师专门来跟我谈呢,说你这个其他的科目都在年级里遥遥领先,但语文这一门,都要排到年级两百多名了,啊,你看这个表,214名,你这一科排名能顶上其他五科加在一起了吧?” 这会儿早自习还没开始,二班的语文胡老师推门进来放包,恰巧听见了李太这一串慷慨陈词。 “李老师,早啊,教训我们新出炉的第一名呢?” “哎,小胡你早。这孩子,太不像话了,小甘,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甘芷昨天三点被她妈郑伊人凌晨开的洗衣机叫醒,她去她妈房间叫她妈死活叫不醒,鉴于上次这种情况,后来第二天衣服闷臭了,她凌晨自己爬起来晾了十分钟衣服。 因此今早到达附中时,脸色有如孤魂野鬼。 更不幸的是,她刚在桌上倒下,准备大睡一场——反正早自习是数学试卷讲评,她不用听——就被大驾光临的李太亲自请去了语文办公室。 一早来,甘芷语文96分的战绩和她捍卫下来的年级第一已经一起在整个年级组都传遍了,后排以老赵为首的几个男生当即幸灾乐祸,一起给甘芷敬礼:“老班好走!” 众男生齐声应和:“好走!” 甘芷“……滚。” 抽回思绪,甘芷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李太,在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 她完全没有不尊重语文或者不尊重李太的意思。 最多是一直弄不明白语文要怎么学,所以平时学得糊弄一点,考试成绩不怎么样而已。 但不怎样也到不了96分,她这次纯属翻车,阅读总分快四十分被扣掉了一半,就是因为答题格式不标准。 刚李太把答题纸给她看了,语文组不知道这次是哪位老师分到批阅读,这位老师的红笔笔记在她的答题纸上越批越凌厉、越批越愤怒。 最后干脆留言六个大字“格式不符标准”。 可能真的快被气死了。 “对不起李老师。”甘芷眨了下眼,“我对语文没有意见,这次答题的格式纯粹是我一时在考场上想岔了,没有不尊重阅卷老师和您的意思,下次我一定改。” 甘芷好不容易从语文办公室刑满释放,幽幽晃回教室,就看见陈一山已经在位置上了。 她坐在位置上转过身,依稀记得自己有个什么事要跟陈一山提一声,但一早的困倦和李太的碎碎念已经将她的脑浆搅成绝望的一团。 甘芷一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陈一山和她面面相觑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甘芷无辜:“……你笑什么呢?” 陈一山笑得越发停不下来, 甘芷:“行,我看是好事不出门坏事穿千里是吧。我一个96分还考出一个校园热点来了是吧,刚刚李太一叫我到办公室就问我‘哎呀小甘啊,你是对语文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啊’?” “那小甘是对谁有意见呢?” 甘芷斜了她一眼:“小甘啊,小甘哪有那么大的脾气,李太啥都想了,就是不愿意想一想小甘是不是单纯在语文上缺乏一点天赋。” 甘芷转身趴回去了三秒钟,陈一山忽然觉得不对。 甘芷刚刚那是在阴阳她吧? 什么“那么大的脾气”,是在翻她刚来那会把甘芷和赵燕燕打包在一起讨厌的旧账呢? 陈一山从不内耗自己,坚定外耗他人。 她从笔袋里随便摸了支笔,戳甘芷的后背。 戳一下不动。 再戳一下。 甘芷一回头把她的笔拽走了:“干嘛呢?” “你别以为你阴阳怪气我听不出来!” 没睡醒的甘芷扬着头看陈一山,有点拽拽的:“听出来你能咋地。” 她晃了晃手里的笔:“笔没收了,下次你表现好再从我这里赎回去——好了,我想起来了,我一早正准备跟你说呢,新的值日表排好了,我把你跟何金花一起换到周五了,到时候你记得照看着她点。” 陈一山眼角一弯,原本戏谑的神态柔软了下来:“好。” 甘芷临入睡前,不忘念叨:“都怪你啊,一早就来嘲笑我,说得我正事都差点忘了,唔,晚安了。” 少女越说越困,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睡了过去,语气黏黏软软,不像平时会有的样子。陈一山微微挪动座位,就能看见甘芷枕在手臂上毫无戒心的睡眼。 几缕碎发被吹下来。 平静又微微燥热的初秋。 陈一山的心底有什么微微一动。 和月考接踵而至的是十一假期。 少男少女们刚被月考凌虐打击了一波的内心,一想到十一假期的逼近,快乐就又见风就长。 周底的体活课又打了一场复活赛,二班再战再胜,正式通过复活通道重返决赛,和一班十一班一起竞争三甲。 国庆前最后一天,晚自习。 陈一山和何金花约了甘芷,要听甘芷讲物理的两道压轴题。 原因无他,冯春和此人讲课雷声大雨点小,无关紧要的话嘚波一堆,一讲到重点就变成三言两语带过。 陈一山以自己有限的物理知识揣测:搞不好这些题冯春和自己也不会做。 她这周晚自习常和何金花一起,有次用开玩笑的语气跟金花提了一嘴。 没想到最老实巴交的金花同学沉默了半天,顶着一个“我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好我真的好愧疚”的表情,小小声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她上课讲错了好几个地方。” 陈一山:“……” 坏了,这里有真的会物理的,冯春和不行竟然真的不是她的幻觉。 所以何金花眼巴巴地求她跟甘芷约个答疑时间时,陈一山死活拒绝不了她。 冯春和不是能答疑解惑的人,而除了冯春和,那些何金花也不会做的题她应该问谁呢?看不起县里学生的赵燕燕?和后排男生玩得好的物理课代表? 考试和学习对她当然也重要……但好像对何金花而言,似乎更重要。 毕竟她是顶着霸凌和歧视的目光、顶着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背景,最终坐在这里的那个人。 何金花拽着陈一山的衣角小声地说:“虽然班长肯定也会答应我,但你去问她,她肯定不会生气。” 陈一山没太听懂,但去了。 她隐约知道甘芷对她和对别人有点不一样,因此像只盯着被主人锁在玻璃柜里的猫条打转的猫一样张牙舞爪,准备试探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试探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喂,喂。” 甘芷伸手在她眼前晃。 陈一山猛然从思绪中回神:“嗯?怎么了?” 甘芷无语地敲了敲卷子上划着红圈的第六小题:“不是你叫我来答疑的吗?现在这题你是错的金花是对的,结果金花在旁边认认真真听着呢,你反而在发呆是怎么个事?” 陈一山:“……” 她低头、认命、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恭敬地记录年级第一的指点。 晚自习的下课铃一打,楼道里顿时就响起欢呼。 附中的学生们把发下来的几大沓卷子塞进书包,顺着操场边的步道向校门狂奔,操场上还有争分夺秒准备打一场篮球再走的男生,传球间一阵阵欢笑。 甘芷和陈一山一起把何金花送到宿舍区门口,陈一山问:“你放假不回家吗?” “不回。”何金花低了一下头,“我家太远了,而且我学习上还有好多功课要补。” 月考所有人的成绩都是公开的,陈一山知道何金花尽管数学物理都考得很符合她数理特招生的好,但其他的科目都不理想。 她点点头:“那我们走啦。” 于是又是她们两个一起往校外走。 陈一山走在前面,临近十一……或者说九月三十一号的夜晚理应被归入十一中,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她心里轻快,步伐也轻快。 后面甘芷有点好笑地看着她转过来又转过去,问:“这么高兴吗,这都开始转圈了?” 陈一山开始转圈。 甘芷被她这样的没心没肺呛了一口,陈一山好像总是很容易开心,食堂的蛋挞抢到了开心、噎住林周了一句开心、要放不怎么长的小长假了也开心。 夜色里,树影朦胧,陈一山的影子围着甘芷的兜兜转转,甘芷一时竟然不愿意开口打破这样的气氛。 快走到校门口,她才问:“后来没人找过你麻烦吧?” 陈一山转回来,心大得很:“没有啊,要我说,那个曾什么的搞不好就是口头上恐吓我一下,再怎么说都是同学,她也不好真找人打我吧?” 甘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说:“没人找你麻烦就好,正好你也争气,下次考场就在我们班了,但你要是以后遇到那群人,能躲则躲……曾晓艳自己是不怎么样,你别以为人在外面认的那几个干哥哥是闹着玩的。” 第10章 崇拜 这一年十一假期,尽管校历上写的是连放八天,但附中五号晚上就恢复晚自习,六号七号是周一周二,附中顶着“安排学生教室自习”的名号,给高一高二排出了两天满当当的“自习”课表。 高三就不说了,高三十一一共放一天十月一号。 甘芷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被陈一山的快乐感染,拧开家门钥匙时,听见锁芯“咔嗒”一声转开,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郑伊人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又流窜去哪里陪人打牌还是陪人唱K喝酒了。 甘芷一个人按亮了客厅的灯,把书包甩在沙发上,盘腿坐下。 和李太想得不一样,甘芷虽然在阅读理解上得分寒酸,但并非只擅长分析数字。她的家庭和成长环境注定了她的敏感,而她的聪明又让她有能力包裹起敏感,变得世故,在每一个场合下游刃有余。 甘芷擅长看人,擅长剖析一个人的欲念与所求。 而她也用一样的手段剖析自己。 她忽然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一本草稿本翻到空白页,又摸出一支笔,趴在茶几上开始写字。 她在最上方写了“怅然若失”四个字。 然后拉出一个箭头,顿了两秒。 手指敲了两下茶几。 她在箭头末端写:国庆节五天不去学校。 怅然若失是因为国庆节五天不去学校。 为什么会这样? 甘芷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深思。 但不可以。 她不是一个惯于回头看的人,学习本身对她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成绩和排名。她认知明确,自己读书不是为求知,单纯是为了逃离。 离开A市,离开附中,离开她家……离开郑伊人。 对于以前的甘芷而言,她主旨清晰,贯彻执行:所有时间都应当充分利用,一切已经经过的时间都不具备被回味的价值。 那么,她怎么可能对附中的校园生活产生感情?又怎么会想要回去? 甘芷握着笔的手有点抖,但思绪一步不停,思路清晰地继续逼问自己。 校园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就在过去这几周,附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陈一山。 笔啪嗒一声落在纸面上,做工不良的笔尖溅出一个墨点。 甘芷漫无目的地想:搞不好这支笔要废了。 然后她想:我好像真的有点……挂念陈一山。 情绪上,甘芷的第一反应是绝望。 她漂亮、聪明,除去小时候还没学会虚与委蛇时还因为郑伊人的职业和父亲的抛弃受过欺负,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追着赶着去爱她、去讨好她的。 所以表面上,甘芷四海皆朋友。 但抹开表面淡淡一层你好我好的薄膜,背过身,甘芷和谁都不熟。 她放在别人身上的情绪少得可怜,非要掰手指算算,能称得上“朋友”的,大概也只有何穗喜一家,小时候打打闹闹出来的情谊,在何父何母善意的照看下得以保留到今天。 甘芷剩下的情绪,就大半给了郑伊人。 但郑伊人……并不是什么温柔有母爱的好妈妈。 郑伊人最开始不着家的时候,甘芷跟她哭过闹过,追到牌桌上跟郑伊人拍过桌子,也默默在家里烧好一桌菜给郑伊人发消息说“我等回家吃饭,你早点回来”。 但都没有用。 甘芷软的也来过、硬的也来过,郑伊人唯一的回应就是:漠视。 再到后来,初三和她同桌过半个学期的付雅心,甘芷尝试着交出去那一点真心,被付雅心当场结算跟别人换了利益。 她尝试投入过的情感全部落空,久而久之,她不再习惯去与任何人交换真心……去把自己放在可能真心错付的位置上。 因此,在发现自己对陈一山似乎产生了某种可以称之为“记挂”的情绪时,甘芷的第一反应是喘不过气,有一种溺水的恐惧感。 挣扎、挣扎,越挣扎越向着水底沉下去…… “咳咳咳……” 甘芷捂住嘴,按住一连串的呛咳。 下一刻,她卷起茶几上的笔和纸,拖着书包冲进自己的房间。 门在身后被狠狠甩上,一声巨响。 一楼邻居养的狗拴在铁栏杆上,整层楼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它的狂吠起来。 楼下的邻居听见了狗叫,埋怨声若有若无地通过没关死的窗口飘了进来: “哦呦,楼上不知道又在干撒事体(干什么事情)哦,打架呢?那母女冤家哦~” 甘芷充耳不闻。 她在书桌前坐下,拧亮台灯,吐出一口气,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在原地坐了两分钟没动,伸手书架上挑出一套题时,翻开,打开笔帽。 她人力微薄,能控制住的外部事物有限。 但好在她还足以自控,还足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甘芷面无表情地把卷子翻面,写了下去。 甘芷度过了一个宁静又热闹的十一假期。 “宁静”具体表现为她学习没停过,热闹表现为她一边学,一边在烧烤店给何穗喜打了五天工。 甘芷平时就会被何姨或者何穗喜叫过去帮忙看店,何姨总说要给她发工资,最开始甘芷不好意思收——何姨像她半个妈,帮妈看店还要收钱,多少有点不地道。 但何姨一直坚韧不拔地采取各种方法把纸钞往甘芷的书包、衣服、裤子……各种口袋里塞。 后来甘芷有一次不小心把钱洗了,从此选择妥协,认为钱在她手里总归比在洗衣机肚子里好一点,于是和何姨商量着开了个数,郑伊人给她的钱不多,她就拿赚的看店钱补贴自己吃饭用。 十一何穗喜爸妈结伴去隔壁省旅游了,说是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要在酒店里躺着疗养身心。 何穗喜就一个人被老两口丢下了。 甘芷好奇:“你不需要疗养身心吗?” 何穗喜:“你滚!!他们俩当然是找个过二人世界的理由就自己出发了,我也是九月三十号才被通知这件事的!!!” 何父何母的感情一向好得让甘芷羡慕,让何穗喜怒骂。 附中迷你十一的最后一天,何穗喜把前台打烊,门口挂了结束营业,到后厨帮着甘芷一起洗盘子。 甘芷裹着手套挤洗洁精,在柠檬味的空气里打了个哈欠: “你下次有看店的活能不能早点跟我说,三十一号大半夜突然给我打电话,吓死人了,我差点以为是我妈醉死在哪了叫我去捞人。” 何穗喜瞅了她一眼,故作不经意:“你妈现在还成天在外面喝啊?” “她喝她的,我干我的。”甘芷明显不想提这事,何穗喜是自己人,甘芷其实不忌讳她提郑伊人,但郑伊人年复一年都是那个样,甘芷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不说这个,何叔何姨什么时候回?” “还有两天呢,我有时候真感觉我不是亲生的,把我一块带出去玩两天怎么了,非得让我在这看店,两个心里没女儿的死财迷。”何穗喜还对何父何母擅自抛下她出去旅行耿耿于怀。 甘芷摘下手套,冲她甩了甩,何穗喜被攻其不备,有点狼狈地躲过扑面而来的水珠。甘芷问:“你有空不如关心一下后面两天我去上学了,谁来店里给你搭手?你的小弟小妹?” 何穗喜诡异地沉默了。 甘芷开水龙头放水,等了足足十秒,还是没反应。她把水龙头关了,后厨鸦雀无声,转过身给了何穗喜一个疑惑的眼神。 何穗喜的站姿有种矫枉过正的笔挺。 然后她冲甘芷露出一个笑。 甘芷硬是从这个笑里读出了三分诡异的羞涩。 何穗喜:“嘿嘿,对,我有个职高的小妹。” 甘芷:“……不是吧,这才开学几天,又爱上新同学了?” 何穗喜就这样,致力于给每一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把爱拨满神州大地——用人话说,就是在哪都能遇上心选姐。 何穗喜给了她一肘子,露出了一个欲盖弥彰的甜笑:“什么叫‘又’!我跟这个学姐现在是好朋友,她人又好又温柔,我一叫她来帮忙她就答应了,也不嫌弃我这是脏活累活,哪里像你,那天打你电话你先骂我五分钟!” 甘芷选择性耳聋,假装自己只听见了第一句:“哦,爱上的还是个学姐。” 何穗喜故作扭捏:“更何况,她都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取向女呢。” “……” 甘芷怀疑何穗喜是故意来恶心她跟她秀的。 搞得好像青天白日,附中附近就这么大点地儿,她一直以为除了在何父何母心里,何穗喜的取向一直是透明的呢。 “你悠着点啊,别忘了上个被你妈撵出去的小女朋友,被撵出去事小,人跟你直接吹了事大,你嘱咐你啊不要玩脱了。” “靠,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茬了。”何穗喜一跺脚。 “但你说我妈怎么对这种事这么敏感,她整天幻想我谈个男的谈个男的,还找老何给我介绍对象。哎,你说这也不对呀,她怎么恐同专门就恐我一个人,之前你跟付雅心那事儿她也知道啊,没见她拿你怎么着,也没见她把你从这往外赶啊。” 甘芷头也不回,伸手一把掐住何穗喜的脖子,在何穗喜的哀嚎中正义陈词:“来你给我说,我跟付雅心什么事?我跟你那是一回事吗,我那是诈骗,不是情感纠纷,要走的法律程序我是要报警,你是私了!” 何穗喜:“哎哎哎哎打人啊!救命啊!我说一句你还跟我呛上了!” 她俩对视一眼,然后甘芷先憋不住笑了。 她一笑,按在何穗喜脖子上的力道就随之一松,何穗喜顺坡下驴,就地一倒,找了个塑料板凳坐下了,跟着甘芷一起笑。 两人相对傻笑半晌,甘芷先平复了下呼吸,正色道:“胡姨死活要给你找个男的,是因为她跟何叔叔婚姻幸福、爱情美满,总希望你能照葫芦画瓢,能看着你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不是因为恐同。” 她把抹布往何穗喜胸口一拍,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你这不懂事的破孩子。” 何穗喜:“哎你……” 回答她的是一声门响。 甘芷一直都没想好怎么面对陈一山。 对这件事的焦虑在她五号晚上痛涮何穗喜一顿,一个人回到没人的家里后,到达了巅峰。 眼前她最爱的英语卷子都有点做不下去了,甘芷转着笔,脑子里一片空白。 临到睡前,她终于成形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计划:甘芷决定到了座位上立刻倒头就睡,好歹先躲上陈一山一上午。 别的再说吧! 结果这天,甘芷到教室,发现灯已经开了。 甘芷心想:谁到这么早,补作业还是干什么来的,但这么早来了,也没别人的作业能抄啊? 她好奇地在后门一探头,正好和听到脚步声的陈一山四目相对。 甘芷:……人都是她,这样怕什么来什么的吗? 陈一山捧着本书,冲她笑:“早啊班长。” 甘芷计划创业未半中道崩卒,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早,你怎么这么早?” 陈一山合上书,把封面在甘芷眼前晃了晃。 《安娜·卡列尼娜》。 “我来看书啊,我昨天凌晨两点看到这个女主人公安娜马上就要去捉奸,捉完奸她就要卧轨死掉了,结果这样的千钧一发之际被皇太后发现了,把我房间灯全关了叫我睡觉。不得已,我今天定了个五点半的闹钟来学校接着看,我不看到安娜死我绝不上一节物理课。” 陈一山带着一脸何安娜一样赴死的决心。 甘芷瞄了一眼课表,今天的课表是放假前在黑板上抄好的,第一节赫然就是物理。在陈一山活灵活现的表情面前,甘芷下意识凑过去看:“‘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是吧?” “哎?”陈一山眼睛一亮,“你也看过啊?” 甘芷发现她对陈一山这种眼神没什么抵抗力。 她筑了一个十一的心理堤防崩塌时就用了五秒,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指指书:“得了吧,别用这种崇拜的目光看着我,看书。我还知道‘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呢,但这书的原文我一、个、字、都、没、看、过。” “啊?那你怎么知道这些经典台词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经典名著们已经流传了几千几百年,它们被理解、被误解或者被传抄,但总之它们不会被遗忘。” 陈一山:在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甘芷笑眯眯的从书立里抽出一沓资料递给陈一山:“所以啊,等到当代文明,出于高中生有限的阅读时间和急剧减少的发量,一些仁义之士就为我们制作了——《高中议论文经典名著名谚集》,每本名著只讲书名作者核心情节加两三句名谚解释,包学包会包管用。” 陈一山沉默三秒,伸手翻了一遍那沓材料,宛若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甘芷把书包里的作业倒出来,在书立上码好——她的作业从来不用她自己交,来抄作业的把卷子传抄完之后,会把她的一起交上去,她只管把自己的卷子从包里掏出来就好了。 放下卷子,她托着腮,在晨光下看着陈一山认真的侧脸,少女目光专注,睫毛闪动时轻盈若蝴蝶展翅欲飞。 甘芷忽然说:“不过我猜你看书也不是为语文作文多写几分,李太以前说,附中的卷子一个学生一百五十分里能做到一百分,那是中文母语的正常人,但要是能做到一百二十分往上,那就是对这门学科真的有理解、有追求——不过我们班摸底考语文均分年级垫底,我之前还以为李太是因为我们班成绩太差产生了幻觉,但你来了,我才知道李太说的这种人还真的有,就大概是你这样的。” 陈一山愣住:“啊?” 甘芷托着腮笑:“嗯?” 陈一山被她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抿唇:“李太真这么说?我以前的语文老师都说我是个看闲书的,功夫不下在正经事上。” “那不然呢。”甘芷伸手把资料抽回来,冲着陈一山晃了晃,“别看了,这东西随便看两眼就得了。别到时候李太不仅批评我阅读瞎写,还要批评我带坏她的心肝宝贝。这个资料啊,留着给我补补文化再给林周补补脑子,也就差不多了。” 国庆最后一天 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崇拜 第11章 报复 早自习打铃瞬间,林周压着点冲进来,书包在身后甩出一个夸张的弧度,然后人和包一并安全降落。 她一坐下,就看见后面的陈一山和旁边的甘芷早就济济一堂。 林周指着陈一山诧异道:“呦,陈一山放完假第一天你居然不压点,说好了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背叛我是吧?” 陈一山皱了下眉,不经意地往甘芷那边瞥了一眼。天天忙着花痴顾天骄的林周当然是个直女,但说着无意听着有心——陈一山原本也没这个心,但那天听赵燕燕说完甘芷不喜欢男的,再听林周跟她说这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甘芷在旁边哼笑了一声,她这一哼,气氛顿时就不对了。陈一山手一顿,怀疑甘芷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瞥她的微动作,她下意识想解释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觉得说什么都刻意。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不好意思我就是看你一眼,我不是恐同? 陈一山被自己的脑内小剧场气笑了。 甘芷和林周就看着陈一山皱着眉想了两秒什么,然后自顾自地笑了,笑完又自顾自地低下头,抱着她那本厚厚的硬壳书开始读了。 林周喃喃:“难道是起太早过来补作业,补得精神都不正常了?” 在以己度人上,甘芷一向是对林周自愧弗如的。 林周横插一杠,甘芷和陈一山之间的气氛更加奇怪了。 陈一山奇奇怪怪地瞥她的时候她也知道陈一山在想什么,她在A市这块长了十六年,成绩风光也谣言漫天,她一时都不清楚陈一山具体是听到了哪一条。 她的家庭、她的“绯闻”、她的弃考。 一年前她和付雅心闹崩的时候,是初中部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最盛的时候,那时候她恨死了每个窃窃私语的用偷偷摸摸的眼光看着她的人,总觉得要是有一天她死了,这些人全都是刽子手。 真正让甘芷害怕的是,她对陈一山的行为完全不生气。 就像甘芷想好了要跟陈一山保持距离,但一见到陈一山冲着她弯起眼睛笑就抗拒不了。她欣赏陈一山身上的执拗和纯真,哪怕那是因为不经风雨。 甘芷发现她有点太了解陈一山了,以至于她已经开始为陈一山设置一套完全独立的评价标准。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打,林周和陈一山面面相觑,看着甘芷飞奔离开的背影。 陈一山问林周:“你惹她了?” 林周向门外探了探身体:“什么玩意儿?我应该……没有吧?” 林周饿了,疑惑抵抗不了饥饿,挎着她的饭搭子小姐妹去食堂了。 陈一山在原地又坐了会儿,望着甘芷背影消失的地方目光渐深,似乎在琢磨什么事,心里依稀有了猜测。 如果说当时只是猜测,甘芷连躲几天吃饭之后,陈一山心里已经十拿九稳了:甘芷好像挺喜欢她的,又害怕离她太近。 什么奇奇怪怪的行为。 甘芷平时说话正常交流正常,陈一山试探了两次相关的话题,都被甘芷严丝合缝地堵了回来。陈一山一边被堵得哑口无言一边觉得好笑:甘芷一张伶牙俐齿倒是全招呼在她身上了。 陈一山打定主意找个时间?约甘芷单聊,但连着几天中午都忙着跑到各科的办公室交月考卷的订正,忙出了高中生式的脚不沾地,硬是让甘芷躲到了第三天。 这天陈一山盯住了英语老师杨洁叫甘芷下课去办公室搬早上的默写本发,也就是说中午甘芷一定会回教室,陈一山打完菜坐下来,准备速战速决回去逼问甘芷。 她就是这个做派,讨厌的人有多远滚多远,认可了的人有什么说什么。 结果陈一山刚坐下没五分钟,有个不认识脸的同学从背后拍了拍她肩膀问:“同学,你是陈一山吗?” “我是。” 同学指了指食堂门口:“你们班甘芷找你,她说她在住宿区门口等你,你知道怎么走不?食堂右拐出去,那条路往里走。” 陈一山有点诧异,但还是冲他:“哦,好的,谢谢啊,我这边吃完就去。” 结果那人站着没走。 陈一山抬头跟他对视了一眼。 对方说:“你最好是现在就去,我看她好像是有急事找你。” 然后转身走了。 陈一山嗅出了点不对劲来。 甘芷有什么急事不能自己来找她,非得找个她都不认识的人来这含含混混地传话? 但说不定是甘芷幡然醒悟,准备就这几天的脱逃行为跟她说开? 陈一山盘子里一份五个的大虾还剩三个没吃,她才吃了个半饱,然而琢磨了下,心想:万一真有什么急事呢?反正人在学校里,出去看一眼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很快陈一山就知道自己轻敌了。 附中住读生不多,宿舍区建在食堂后面,占地面积不大,一条不算宽的小路从食堂东边通到那边。 小路两侧种着梧桐树,这会刚开始落叶,还有个枝繁叶茂的雏形。 因此,陈一山是在快走到小路尽头时,才看见了趾高气扬站在住宿区门口的曾晓艳。 旁边还有几个人,像是她的小弟小妹,陈一山心中立即警铃大作,都顾不上细看,第一反应是往回走。 上套了,曾晓艳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还知道拿甘芷钓她。 但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从背后按住了陈一山的肩膀:“别动,不许叫,不然我现在就打你。” 赫然是刚刚在食堂假托甘芷之名给他传话的人。 另一边,同伙的女生亲亲热热地挎住她的手臂,看似是拉实则是大力拽着她往前走:“一山,怎么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走呀?” 陈一山不动,女生撑着脸上的笑,手下使劲把陈一山往前推,美甲尖把陈一山的校服外套勾出了一个线头。 陈一山在紧张的间隙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这几个小混混办事还挺有分工,一个中控、一个诱饵、一个掩护。 “放手。”女生没拉动陈一山,她一用力挣开了男生压在她后背上的手,“我就一个人,打不过你们这一群,我不会跑,让我自己走过去。” 男生和美甲女对视了一眼,美甲女说:“那放吧。” 两个混混表面一派和气地压着陈一山往小路尽头去了。 谁也没注意到,这群人刚刚走开,有个瘦瘦小小、步伐踉跄的人影从宿舍区的围墙后冒出个脑袋。 何金花的腿肚子还在转筋。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体质,打在县小上学就总受同学欺负,好不容易到了初中,她因为理科成绩日益突出突然成为了老师们捧在手心的“重点关注对象”,渐渐也就没人敢再欺负她,欺负变成了默不作声的孤立,何金花心里已经很高兴。 后来,从小地方来了A市,A市真的好大啊,公交车开一站的路都比他们县唯一一条商业街长,两边的店铺顺着街道蔓延,一眼都看不到边,她在幻梦一样的新世界里产生了幻想,以为自己会遇到友善的新同学,有机会融入新集体。 事实证明,幻想就是幻想。 班上的漂亮又明媚的班花非说她要勾引她的暧昧对象,何金花怎么辩解,怎么说好话对方都不听,总是找各种机会为难她。 何金花没想过要反抗,她出门前奶奶专门叮嘱过她的,她这样从县里来的,不能跟城里的同学闹矛盾,不然有了冲突,搞不好她是要被学校遣返原籍的。 所以她忍,何金花准备好了灰头土脸、低声下气,只求能安生把日子过到高考结束。 直到那一天,她在被赵燕燕扯着衣领往水里按,窒息的感觉慢慢弥漫上来的时候,有个人把所有围着她的、不怀好意的人掀开,把她从水池里扶起来。 氧气呛咳着冲进鼻腔,何金花看见了陈一山。 陈一山是新转来的,但在班上一点怯生生的气质都没有,跟班里成绩最好的班长关系好像飞快地就好起来了,何金花羡慕她,后来竟然发现陈一山总主动来找她。 主动值日和她一组,主动来找她讨论月考的试卷,还帮她约甘芷给她们两个物理答疑。 何金花特别害怕,她怕在县小欺负过她的同学,怕赵燕燕和她的狗腿子们,更何况刚刚把陈一山押走的那群男男女女,一看打扮就是不好惹的。 她一害怕就腿肚子还在转筋。 到现在还没好。 何金花颤颤巍巍地往闸机挪动,刷卡出了宿舍区,遥遥看见那群人在小路尽头右拐了。 她有限的生命里,见到过的好人不多,其中陈一山是一个。 奶奶教她不能惹祸,但也叫她人要知恩图报。 她不能见死不救。 何金花深深吸了一口气,拖着抽筋还没缓过来的右腿,像小炮弹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她跑过门房是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宿舍阿姨望着她的背影,冒出一个困惑脑袋:“小姑娘干什么呢?腿怎么一瘸一拐还跑这么快的啊?” 何金花狂奔找到甘芷时,甘芷的米线才刚刚端上桌。 这是上次甘芷就准备来吃,结果去何穗喜那儿打群架被搅和了的那顿米线。那次之后她跟陈一山关系渐渐亲近,有时候陪陈一山在校内吃,已经有一段时间中午没出来了。 今天中午躲陈一山,才躲到了这儿。 她看到何金花瞬间就心道不好,今天到了嘴边的米线又要飞。 何金花遥遥隔着店铺的窗玻璃看见甘芷,她一和甘芷对视上,眼睛顿时一亮,一瘸一拐地飞奔过来,扑在甘芷面前的玻璃。 玻璃上被她呵了一口白气,甘芷看见何金花着急的样子,心里不祥的预感更甚。 甘芷给她匆匆打了个“你别动我出来”的手势,掀开塑料帘子,只见何金花已经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猛喘气,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揉自己的右腿。 甘芷:“腿怎么了?” 何金花疯狂摆手:“咳咳,腿抽筋,过会儿就好了,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你快去救救陈一山,我刚刚看见陈一山被几个人带走了,不是那种自己愿意走的,就突然窜出来两个人从背后架住她,跟电视里警察押犯人上刑场一样。” 她说着说着语气像是要哭了。 甘芷倒还镇定:“你最后看到陈一山被压着往哪走了?” 何金花喘着气:“往,往……宿舍楼那条路后面去了,就食堂去宿舍区那条路走到底。” 甘芷一听就明白了。 通往宿舍楼那条路走到底是个监控盲区,开学到现在附中已经在那块抓了好几对晚上偷偷亲热的小情侣了,据说因为约会的人屡禁不止,那条路尽头的小门在学生间已经被戏称为“喜鹊门”。 甘芷不仅知道喜鹊门是个监控盲区,还知道喜鹊门上的锁就是个摆设,那根铁丝捅一捅就能捅开,是校外大小混混往附中里钻的不二之门。 如果曾晓艳想要在学校里对人动手,那里是最好的地方。 甘芷心想:是她疏忽了。 而她表面上是镇定的,拍了拍蹲在地上喘不匀气的何金花的后背:“慢点说,带走她的人长什么样?有几个人?” “八个人,两个女生,我都不认识,里面好几个男生染头了,有个带头的女生打了好多耳钉,班长,我怎么觉得这都不是咱们学校的,你说一山是不是因为帮我出气惹上什么黑恶势力了?” “不是你,”甘芷一听这就是曾晓艳找茬,脑子一边飞转一边安慰她,“跟你没关系,我去找人救她,你别担心。你那腿抽筋了是吧,坐着别动,这事我能解决。” 甘芷快步走出去两步,下意识摸出手机准备给何穗喜打电话。 然后她意识到,不对—— 何穗喜他们服装设计班这周实践周,去厂里看加工了,每天早上大巴拉去晚上再拉回来,人中午都不在附中这块。 甘芷皱起眉,怎么会这么巧? 时间紧急,甘芷来不及细想,她在原地犹豫了三秒,隐隐感受到背后何金花望过来满怀期望的目光……何况没有何金花,她也不能对陈一山见死不救。 她又想起陈一山执拗而清澈的眼睛。 甘芷长长地吐了一口,摸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飞快地翻出了一个名为“A师大附中初中部201X级一班联系方式”的文件,从中找到一个电话号拨了过去。 电话号没有备注,手机显示甘芷打的是一个模式号码。 电话“嘟”了两声就通了。 对面的声音有点不确定,好像是认识她这个号码,认识中又有点受宠若惊:“喂?” 甘芷一边往前走,一边把听筒拿到耳边:“喂,我是甘芷,我找付雅心。” 对面顿了三秒,似乎是抽了口气:“……你说,我就是。” 陈一山背靠在铁门上,铁门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面前这一帮大小混混不像是附中的人,估计就是从这儿进来的。 只见曾晓艳站在一个锡纸烫男身边,上衣的下摆很刻意地扎进裤子里,勒出少女腰臀的曲线,她环着胸,趾高气扬地冲着陈一山一扬下巴:“哥,就是她,她上次考试的时候欺负我。” 陈一山站在原地差点被这口惊天巨锅砸晕。 不是……到底是谁欺负谁? 她只是正当防卫了一下。 曾晓艳娇滴滴地说:“哥,她还打我的呢,你没听说吗我都被她推倒在楼道里了!你看我的手臂呀,上面擦破皮的地方到现在还没好呢。” 她说着就要挽袖子给锡纸烫男展示。 锡纸烫男满脸心疼,搂住她,手指从她的腰侧蹭了一下,引起他身后一众小弟起哄的笑。他闻声故作冷脸,呵道:“笑什么笑,我们家艳艳都被欺负了你还在这笑呢?你叫陈一山是吧,我告诉你,欺负哥的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艳艳你说,你想要她怎么道歉?” 曾晓艳贴着锡纸烫男,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悠悠挽起一缕碎发,在锡纸烫男看不见的角度冲陈一山露出一个恶意满盈的笑:“我要她跪下、爬过来,给我道歉。” 众混混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艳姐说得对!” “你听见艳姐的话没?还不照做?” “赶紧的,别耽误大伙儿的时间啊!” “你是自己做还是哥几个帮帮你?” 陈一山被推了一把,撞在锁被撬开了的喜鹊们上,铁门哐啷巨响。 她低低抽了一口气,告诉自己:镇定,镇定,想不出办法就先拖时间。 人数数过了,围着她的一共八个,要打是肯定打不过的,更何况她那点绣花踢腿的功夫,吓唬吓唬赵燕燕还行,这几个有纹身的显然不是学生,搞不好是真的在道上混过的。 只能先拖时间。 陈一山默默祈祷,刚刚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被压着往这边走,来往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人看出她的异常了。 先能拖多久拖多久。 陈一山没接小混混们山呼海啸的茬,开口很客气地说:“几位,我有一个很好奇的地方,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向几位大哥大姐问个明白?” 锡纸烫男看她识相,脸色还不错:“你问。” “就算是我月考的时候欺负了曾……这位‘艳姐’,但事情都过去快两周了,怎么几位大哥大姐先前都不生气,到现在才突然要找我‘讨回公道’?” 以锡纸烫男和曾晓艳为首,这群人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曾晓艳:“还不是因为你天天跟你们班那个甘芷混在一起,你还真以为我们不敢动她就不敢动你了是吧,我告诉你,她……” 锡纸烫男呵斥:“艳艳!” 曾晓艳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一把甩开锡纸烫男伸过来想要牵她的手。 锡纸烫男看了一眼陈一山:“够了,没什么好问的,不要废话了,你就说你道歉不道歉,艳艳提的条件你照办不照办吧。” 陈一山缓缓站直了,她活动了一下手腕,骨节脆响。 “条件是什么来着?跪下,爬过去,道歉是吧?” 她刚刚好像一不小心,问到别人的痛点上了,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不知道忌惮甘芷什么,才专门挑了今天。 现在是真的逼上梁山了。 但真让陈一山按照赵燕燕的条件照办,她也做不到。 陈一山在心里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能打一个算一个吧。 陈一山抬头冲锡纸烫哥笑了一下:“……那恐怕不行。” 场上气氛顿时凝滞。 站在陈一山身后的男混混一巴掌拍在铁门上,冷笑:“给你脸你还不要了是吧!” 第一个人扑过来,陈一山灵活地一闪飞快地回身擒住他的手腕,一拉一放卸掉关节,另一个男混混就扑上来了—— 陈一山就算有基础,但在体力上一个人大两个男的太悬殊,眼看着就要被人从后背脸朝下扑倒。 “哐当!” 千钧一发之际,没上锁的铁门被人一脚从外面踹开了。 紧接着要扑向陈一山的男混混被人从背后擒住,一左一右动作整齐地反剪了她的双手。制住男混混左边的那个人竟然是个笑起来有点甜的女生,她越过比她大一圈的男混混打量了陈一山一圈,然后喜气洋洋地冲身后的人说:“老大!咱们没来迟,人一点事也没有!” 陈一山借机抽身闪到一边,堪堪,刚好和抬脚踹门的“老大”四目相对。 “老大”竟然也是个女生。 陈一山在打量她的时候,“老大”也在打量陈一山。 严格来说,“老大”长得很好看,但不能说是漂亮一挂的好看,她肤色白,眼皮、鼻尖、嘴唇都薄,唇色浅淡,五官组合在一起,或许说是清俊更合适。 而当她目光淡淡地从上往下垂下时,清俊里又多了冷感。只是打了一个照面,陈一山就知道这个人虽然看得出年龄不大,但一定不是学生……她身上没有学生气,哪怕是曾晓艳那种不着调的混子学生气息也没有。 最为重要的是,她背后起码站着十几个人,多数是男生,锡纸烫的三七分的,各种破洞裤、涂鸦T恤和金属链子应有尽有。 锡纸烫男那群人好像都认识这个“老大”,齐刷刷叫她“付姐”,叫的时候声音还都有点抖。 陈一山在心里哟了一声,心说难道这付姐老大是混混里的大混混。 锡纸烫男的气势一下就没了,曾晓艳冷着脸站在旁边不动,锡纸烫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着头上前几步,走到付姐身边问:“付姐,您看您这是来……?” 付姐倒是没锡纸烫男他们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戾气,她还算平和地冲锡纸烫男一点头:“哎,不用紧张,我是受人之托过来做个和事佬,来帮忙解决这位小陈同学和你们之间的矛盾。” 锡纸烫男立刻狂摆手:“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啊付姐,我们没有矛盾,这就是闹着玩呢。” 但付姐一转头不搭理他了,不用她指挥,她身后的人从门外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分组钳制住锡纸烫男的小弟们。 小弟们显然毫无抵抗意愿。 付姐的人倒是没对其中两个女生动手,曾晓艳站在一边,死死咬着下唇,脸上先前的血色与轻狂无影无踪。 另一个女生机灵点,利用自己人身自由,小心翼翼地凑到付姐身边轻声说:“姐,你是真的误会了,只是艳艳和这个女生两个学生之间学校里小打小闹的事,摊开来说,也就是这个人惹到那个人,那个人想要道歉这么简单,是不劳烦您亲自走一趟的。” “不劳烦?”付姐一扬眉毛,“我看我晚来一步,你们几个人就要几个打一个对人家女同学动手了吧?” “我们……” “有什么想说的不急着说,”付姐把手机掏出来划了两下,看上去竟然有点兴致盎然,“我们还要等个人,人来了再说。” 陈一山站在旁边看完了全场,没敢插话。 主要是她也摸不着头脑,付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横插一杠来救她?会不会是救错人了? 直到付姐慢悠悠地说到“等个人”这句话时,陈一山心里一动,直觉付姐在等的这个人是甘芷。 让她肯定自己直觉的是,付姐说完这句话,眼神又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瞟了眼。 她有点搞不明白甘芷找的这个外援是什么意思了,从闪亮登场到现在,已经莫名其妙瞥了她好几眼了,有事没事老盯着她看是能看出朵花来还是怎么样? 两群人没久等,不到三分钟,一个人影就从宿舍楼那边狂奔过来。 跑进来,陈一山看清是甘芷。 心里的猜测落实,陈一山终于一口气松到底,后知后觉得有点腿软。径直穿过两拨对峙的人的甘芷一把拽过陈一山:“谁对你动手了,受伤了吗?” 陈一山被她晃得有点晕,连忙冲她猛摆手:“哎?我没事啊,我就是有点腿软。” 陈一山话音刚落,付姐的声音就插进来了,她眯起眼,有点狡黠地对甘芷说:“有啊,那边那个黄毛和那边那个破洞裤上三条杠的,两个人都对她动手了,我还仔细看了,一个动的左手一个动的右手。小芷,需不需要我帮你点什么——比如说,把他们的手都卸下来?” 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报复 第12章 躲藏 陈一山从旁看着,她觉得这个“付姐”对甘芷的态度很割裂——一面上,付姐宛若霸道总裁小说里的霸总上身,一张嘴就是老土的英雄救美台词,但另一面,她的表情却没有霸总应有的配套油腻。附加微微弯着眼睛,表情像是在调戏甘芷,可看仔细了,眼里分明没有笑影。 陈一山用她读过太多人间爱恨的目光望过去,心想:她像是认真想问甘芷要不要把这人的手卸掉,但又因为有什么不方便宣之于口的顾忌,不敢正儿八经地直说。 陈一山想,甘芷是真的很讨人喜欢。 何金花跟她谈起甘芷时眼里会冒着星星说“我真希望有一天我的成绩能跟班长一样好,还能跟班长一样有那么多人喜欢”,冯春和的狗腿子男生团每天表面上跟林周搭腔,实则总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描甘芷的反应——当然,甘芷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反应。 赵燕燕会因为顾天骄对甘芷又格外的偏重咬牙切齿,还有她见过两面,那个在附中门口摩托车轰鸣中高调带着甘芷离开,又在深夜点着烟站在甘芷身边的绿毛女孩。 再到如今这个“付姐”。 平心而论,陈一山喜欢有故事的人。 人因为有情感,有故事,原本千篇一律的灵魂才镀上了各有不同的色泽。陈一山的手翻过很多图书馆里落满灰尘的厚重典籍,因此惯于透过纸面去品味各样的灵魂,久而久之,她把这种目光从书籍里带进现实,以至于她与人接触交流,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因为陈一山不与人亲近,她更爱观察人。 从角色们搅在不同的爱恨故事中,有些向外张扬,有些向内收敛,一致的是,不论向外向内,一个角色越有故事性,就越有角色魅力。 其中,甘芷当然是有故事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在A市长大的这十六年,满身都是故事。 但陈一山发现她对甘芷的情感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抿抿唇,清晰地感受到心底蔓延上来的是一种淡淡的酸涩,像是心疼,又像是怜惜。 被这么多善意或恶意的目光注视着,善意或恶意的人围绕着,在A市这个不大的城市里长大的十六年,甘芷有过多少苦楚呢? “喂,你怎么还发什么呆呢?” 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苦主的苦主本人甘芷在陈一山耳边咬牙切齿地轻声说。 陈一山闻言,呆呆地一抬头:“啊?” 甘芷看出来她魂刚回来,当着“两军对峙”的阵型,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有点要被气笑了。 付姐——付雅心看倒是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幽幽地说:“这小姑娘心挺大啊,大敌当前了还有空发呆呢。” 甘芷不理她:“你有没有事,我要听你自己跟我说。” “真的没事。”陈一山说完,又想起自己这个被救的当着甘芷那个救人的跑神,有点心虚,于是补充,“有个我不认识的穿着附中的校服跟我说你找我,让我去宿舍区外面找你,然后我就去了,在那条路上被曾晓艳旁边那个女生和那个男生按住了,然后一群人就把我押到这儿来了,曾晓艳让我道歉我没同意,这几个本来准备打我来着,结果还没打到付姐就来了……哦,我应该还卸了一个人的手腕,是哪个来着?” 陈一山不愧语文好,一段话前因后果条理清晰,唯一一点缺点在于锡纸烫那边几个男生穿着打扮太一致,陈一山看着几个人看久了一时有点分不清谁是谁,找不到刚刚她卸掉手腕的哪个了。 付姐的手下很有眼力见,呵道:“刚刚是哪个动手了的?” 按着几个男混混的人同时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我,我,是我,刚刚动手了的是我,卸的我的手腕,还有大张本来要扑上去的,就是他。”马上就有个男生吓得叫唤了起来,还把自己垂下来的手腕举起来给他们看。 陈一山:“……” 智能全自动化的□□。 陈一山凑近甘芷一点,问:“所以我真的没事,但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哪个热心市民通风报信报到你那儿去了?” “你少贫。”甘芷给她来了一下,看上去终于放心了,“给你补物理的热心何市民,何市民为了你这个事跑到外面找我腿到跑抽筋了,这会搞不好还在那个米线店门口坐着呢,我米线刚上桌就赶过来救你了,你米线别忘了赔给我啊,下次你请我吃。” 付雅心:“我打断一下,两位是不是有点太旁若无人了?” 甘芷:“……” 陈一山倒是不尴尬:“谢谢付姐救命啊,下次一起吃米线啊,我请客!” 甘芷啪一声把陈一山的手拍下去:“你请什么请!” 然后她意识到再跟陈一山聊下去又要变成付雅心嘴里的“旁若无人”了,于是转向曾晓艳和锡纸烫,问:“女生是曾晓艳,我们学校十五班的,领头这个锡纸烫是谁?你们道上混的人?” 付雅心又是那种笑不到眼底的表情:“不可能啊,绝对跟我不是一条道的,我道上混的人怎么敢动你……的人啊。” 甘芷忍她很久了:“你适可而止。” 付雅心一摊手,作无辜状:“你不要冤枉我啊,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甘芷:“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付雅心更无辜了:“你来你解决啊,你说要怎么解决,我和我的人都全力配合。” 甘芷:“这种事一般你们都怎么解决?” 付雅心:“‘我们’怎么解决?那我就当你是问‘我们’这些道上的流氓都是怎么解决问题咯?我步骤一般是先提要求,要求满足不了再打架,刚刚你们几个都对人姑娘动手了是吧,来姑娘,她们跟你提的什么要求?” 陈一山看着毫不怯场:“付姐,我有名字,我叫陈一山,你叫小陈或者一山都行。刚刚曾晓艳说月考的时候我欺负她了,让我爬过去给她道歉,然后我拒绝了。哎,未免你们有人不明情况,我真的没欺负她啊,哪有人欺负人还挑考试的时候的,我就是答案没给她抄。” “呦,你也是个好学生啊。”付雅心点点头,完全没有要跟曾晓艳核实一下事情真伪的意思,“那现在就是我们的人被打了,你……小陈你看你想要打你这几个给你道个歉还是赔点什么,说出来,然后他们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我们就打。” 曾晓艳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骤然逆转的形势让她刚刚在陈一山面前的威风尽数反噬,她找茬不成反被教训,颜面尽失,此刻怒火中烧,既是气自己干哥哥锡纸烫男没用,又是恨陈一山分明才到附中不久,竟然就能攀上甘芷和付雅心。 甘芷的眼神冷冰冰地扫下去,曾晓艳在这种眼神下猛地喘了两口粗气,忽然意识到甘芷根本没准备轻而易举地就放过自己: “你叫甘芷是吧?我们学校多有名的风云人物啊,成绩好又长得漂亮又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你们班的人背后都怎么说你吗?同性恋、恶心,还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甘芷一拳抡了过去。 她的动作很利落,在场其他人反应过来时,她的动作已经收回来了。 曾晓艳重心不稳地被摔出去,胳膊擦在水泥地面上,一下就见了血迹。 而甘芷冷冰冰的目光凝成一个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挽起袖子管,向地上的曾晓艳走过去。 曾晓艳恐惧地颤抖着,顾不上手臂上的伤势,十指慌张地抠着水泥地,想要把自己往后挪。 “晓艳,晓艳!” 锡纸烫挣扎着想挡在曾晓艳面前,没挣动。 这是付雅心,她迅速上前一步,从背后按住甘芷的肩膀,像是准备说点什么:“……小芷。” 甘芷缓缓偏过头:“你听见她刚刚说什么了吗?” 付雅心顿了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甘芷上前一把攥住曾晓艳的衣领,顺着力道把她掼在铁门的转轴上,转轴被撞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巨响,甘芷就在巨大的声响中低头看向曾晓艳。甘芷轻声问:“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曾晓艳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一时激愤燃起的怒火很快就被更大的恐惧浇灭了,更何况,越过甘芷的肩膀,她还能看见锡纸烫看过来又担忧又责怪的目光。 她不傻,知道甘芷背后付雅心是什么人,短暂的情绪爆发被平复之后,轮到了恐惧。 曾晓艳浑身都在抖。 付雅心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到甘芷身后,像是怕激怒了甘芷,保持着一个与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小芷,你想干什么都行,但让我的人动手,你是要读书考出去成大器的人,因为这种事折在这里不值当。” 陈一山从侧面看,可以看见甘芷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她的面部表情绷得很紧,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揪着曾晓艳的手。 陈一山忽然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付雅心和甘芷之间关系奇怪了。 因为她们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付雅心处处和甘芷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无论是语言还是肢体,熟悉是付雅心对甘芷的了解太深,以至于一句话就能叫停盛怒之下的甘芷。 甘芷把曾晓艳丢在地上,冷冷淡淡地转过身,问付雅心:“我们两个没谈过恋爱吧?” 一直彬彬有礼的付雅心听见这句话,就像是被人从背后抽了一鞭子,骤然站直了。 付雅心声音有点哑了:“……当然没有。” 甘芷笑了声:“是啊,当然没有,所以这些传闻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见,平时他们背地里说了也就说了,可今天怎么办,有狗当着我的面吠出来了,你惹出来的祸端,是不是应该你来解决?” “你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甘芷在曾晓艳面前蹲下,拇指划过她的下颌,在曾晓艳越来越明显的颤抖中,声音几乎是温柔地说:“别害怕,我不杀人的,我又不是傻,为了你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对不对?但今天你绑我的朋友,我已经很不高兴了,你说的话又让我更不高兴了,我又不可能放过你,对不对?” 甘芷站起来,拍拍手上沾上的灰尘:“别坐着了,跪下来。” 陈一山从未见过这样血气冲天的甘芷。 曾晓艳抖抖索索地看向锡纸烫头和他的一群小弟,为首的锡纸烫左顾右盼,没人搭理他,最终只好心虚地垂下目光。曾晓艳呼吸一紧,不可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目光中流露出无助来。 甘芷不为所动。 付雅心知道甘芷的情绪缓过来了,就又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似乎不觉得让人跪下道歉是个事,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小芷对谁有这么重的戾气了。” 曾晓艳很委屈。 在学校里当班里的大姐,在校外叫锡纸烫头一声干哥哥,就能被人捧着哄着,随便颐指气使,这会儿,一个两个不帮他,她心口乍然迸发的先是委屈,等到在一片寂静中目光逡巡良久,对不上一双眼睛的时候,曾晓艳忽然意识到:好像她真的要从空中落下去了。 她趴在地上,尝试着弯了一下膝盖,比身体的知觉先来的是心理上巨大的侮辱,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了。 泪珠从少女的下颌上不断往下落。 锡纸烫哥看到这里,终于于心不忍:“付姐,那个甘……甘姐,她……” 比他先一步开口的是陈一山。 “甘芷。”陈一山在甘芷身后,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甘芷很努力地把自己从跟曾晓艳说话的语气切回了跟陈一山说话的语气:“嗯,怎么了?” 陈一山不说话,只是温柔又坚定地拽着她往旁边走。 甘芷这才想起来陈一山是个真正的文明人好学生,恐怕没见过这种场面,安慰道:“怎么了,害怕了吗?没事啊,我们这儿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直到她们两个一起从道路中间挪到了旁边的梧桐树下,不说话的陈一山才说:“甘芷,我知道慷他人之慨不对,我也不知道曾晓艳说的那些话曾经给你造成过多大的伤害,但你能不能让她站着给你道歉。” 甘芷没跟上她的脑回路:“啊?” 梧桐树在微风的吹拂下静静地摇曳,站在树影地下的陈一山也很安静,她背对着这样打打杀杀的场面,居然很有一种自成一体的宁静气质。 陈一山说:“他们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是你是个好人,不要被曾晓艳的话拖进仇恨的深渊里去,仇恨不能用一时的力量解决。” 她捡起甘芷的手,轻轻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是要用心去解决的。” 甘芷被她牵着,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属于陈一山的心跳,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跳难以平息。 大概是陈一山的眼睛很漂亮。 大概是A市十月初的天气还有点热。 大概是…… 甘芷几乎是仓皇地甩开了陈一山的手,在付雅心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走回曾晓艳面前:“……你站起来吧。” 付雅心一挑眉:“哦?” 甘芷说完这句话,自己一侧身,靠在铁门转轴上站着,不向着场内看了,只是冲陈一山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曾晓艳道:“她说什么你做什么,来。” 这天最后,曾晓艳给陈一山道了歉,给甘芷道了歉——都是站着的。 然后锡纸烫哥老老实实保证绝对不敢再动陈一山,付雅心才让她的人撒手,锡纸烫一招手,他那拨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曾晓艳一出铁门,就把锡纸烫哥甩开,锡纸烫哥过去想牵她的手,又被她狠狠甩开,两个人这样纠缠了一整段路,最终曾晓艳不情不愿地挨着锡纸烫哥走了。 付雅心从头看到尾,她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没想到这对小情侣还挺有意思。” 甘芷则看上去都什么都没兴趣,她掸掸外套:“今天谢谢各位了,让大家都撤了吧。” 付雅心瞥了一眼陈一山:“都撤了的意思是你还有话要跟我单独说?” “都撤了的意思是请你也一起撤。不过正好,确实有件事要跟你说。当初那件事,说好的是所有后续麻烦由你承担,但我想这个‘承担’应该不包括上门找我朋友麻烦吧?” 付雅心一脸肯定:“何穗喜跟你告小状了。” “没有。” “我说过我不会直接惹她,但她惹我的人我凭什么不还手?”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何穗喜家店在哪里的?” “……你带我去过。” “是啊。”甘芷说,“所以你已经让我对不起自己了,不要再让我对不起朋友。” 付雅心沉默了两秒:“对不起。” 甘芷摆手:“别,担不起。” 甘芷一句多的话也没有,领着陈一山就走了。 她们在宿舍楼门口拐过弯,陈一山乍然看见从食堂通往住宿区的那条小路,梧桐叶子在秋风里打着转落下来,一片黄绿色的生机,一如她来时的样子。 陈一山突然从漫长的后怕中回过神来,停下脚步,伸手把旁边的甘芷也拽停下。 她从那块场地离开,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刚有多危险。 差一点——只要甘芷的反应慢一些或者付雅心的动作晚一些,她就只有给曾晓艳跪下和被一群男混混群殴两个结果。 陈一山自己把自己吓得腿一软。 旁边的甘芷一把扶住她,惊道:“哪里受伤了?” 陈一山靠着樯,虚弱地一摆手:“不……我腿软,你让我歇一歇再走。” 甘芷刚想笑,陈一山就一把拉住她。 “又怎么了?” 陈一山说:“你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解释的吗?” 甘芷眼底刚刚泛起来的笑影骤然消失了。她和陈一山并肩靠在宿舍楼的墙外,陈一山弯着腰,而她站得很直。 半晌,甘芷轻轻眨了一下眼,问:“怎么了,刚刚被曾晓艳的话吓到了?” 陈一山摇头。 甘芷感到心里微微坠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一刻的情绪。 她好像知道陈一山想问什么,曾晓艳刚刚的指责太让人浮想联翩,从小到大,她身边围满了对这些问题好奇的人。 大概是……她有点可惜,因为她还是有点喜欢陈一山的。 可惜陈一山也没能免俗。 陈一山似乎是不太擅长逼问别人,因此语气有点硬邦邦的:“我没有被吓到,我想问的也不是她感兴趣的那些事。我是想问,甘芷,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第13章 伤疤 “我没有。” 甘芷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陈一山看着她没懂,眼神清澈而执拗:“我只问你一次,你认真想好,再回答我。” 甘芷站在宿舍区的白墙下,挨着陈一山,梧桐树影被阳光打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个少女身上,随着风微微浮动。 直到远处教学楼响起的预备铃模模糊糊地传来,沉默的甘芷才很轻地动了一下,她尝试着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身体。 然后她轻声说:“……是。” “嗯。”陈一山对这个答案算是满意,“但是你也不讨厌我。今天金花给你报信,你马上就来找我了——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已经不吃你这套了——不要挑衅我,我只想听你说,你既然不讨厌我,那为什么要躲着我?” 这一次甘芷沉默了更久:“你刚刚听见曾晓艳跟我说的话了吗?” “这跟我的问题有关系吗?”语文好的人专治文不对题。 甘芷把脸转向陈一山,她的后背靠在墙面上,似乎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啊,因为我特别害怕被人骗,小时候我妈说她真心爱我,长大了付雅心说她真心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从小到大,但我妈不爱我,付雅心也背叛我。”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骗了。 这话信息量太大了。 陈一山微微眯起眼,那是一个正在思考的表情。 甘芷不说话了,她和陈一山已经足够熟悉,所以她知道表面直率,甚至于有时有点锋芒的陈一山其实是个周到人,她的周到说白了就是家教好,她不窥探别人的**、不刺探他人的痛楚,知道适可而止的那个边界在哪里。 甘芷想:她的拒绝已经亮出来了,她是希望陈一山就此止步,不要再问下去了。 这一招可比缄口不言要狠,至少是对陈一山而言。 陈一山哼笑了一声,甘芷怀疑是她是怒极反笑:“甘芷。” 甘芷一扬下巴,不甘示弱:“嗯?” 陈一山目光一动不动地倾泻而下,陈一山的眼睛很漂亮,向下瞥的时候眼角拢着的弧度把眼神束成一缕,盯着人看时,让人有一种被全心全意地注视着的感觉,甘芷像是被这样的目光灼了一下。 “错误的类比推理。”陈一山说,“我不是你妈,也不是付雅心,你凭什么拿她们犯过的错和做过的坏事来衡量我啊!” “你知道她们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坏事?我在初中部的传言你来附中这几周都听到多少了?你不好奇吗,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听上去那么不堪吗?——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陈一山被她说得上火:“甘芷,现在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你要躲着我?所以你准备给我的答案就是你觉得我是和她们一样的人吗?” 甘芷怎么绕都被她一榔头堵死,简直比曾晓艳还要走投无路。 她的脑子里一左一右两个小人,左边的那个说,你投降吧,跟她道歉,告诉她你是发现自己有点太在乎她了,才想冷一冷这段关系,右边那个则冷笑着反驳说,难道你要投降吗?你要对着一个才认识一个月的人掏心掏肺,等着最后被人骗得又一次声名狼籍、满盘皆输吗? 她顶着陈一山执拗的目光,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陈一山,我害怕。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开始有点在乎你了。” 甘芷站在陈一山面前,原本的低马尾被她一路狂奔而来跑散了,没来得及重新绑起来的长发散了一肩,发梢落在阳光下,泛着晶莹跳跃的光点。 而陈一山的目光就落在她的发梢,没说话。 甘芷抿了一下唇,有点急促地说:“要打铃了。” 对陈一山承认“有点在乎”,已经是甘芷把自己敞开的最大限度了,甚至是她被陈一山逼急了之下话赶话冲出口的。 等话说出来了,人也冷静了,甘芷下意识地就想跑。 ……被旁边的陈一山快准狠地一把扣住手腕。 没跑掉。 她们靠得太近了,近到甘芷能闻到陈一山袖口散发出来的洗衣粉清香,她不知道为什么愣了神,反正左边的小人已经打死了右边的小人,她索性放空大脑,任由陈一山把自己重新拽回面前。 甘芷:“干什么?” 陈一山拽着她不松手:“为什么要害怕在乎我,我又不会伤害你。” 甘芷发现她的脑子里已经不会再响起“快跑”的声音了。她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已经跋涉了很久,看到火光时,总是先害怕被灼伤,又害怕是幻觉,但陈一山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一层外套从手腕处传来,她忽然觉得,被拉住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一起忽略了已经打铃的下午第一节课,走廊里和操场上打闹的学生都不见了,白色的教学楼恢复了静谧。 “我在初中部的事情,林周给你讲的是哪个版本?” “你怎么知道她给我讲过。”陈一山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好吧,确实讲过,她说你当时的同桌——现在看来也就是付雅心,在你保送考试当天骗你她车祸在医院急救,让你来见她最后一面,然后你弃考去了。” “但是她没有车祸,任何人都没有车祸。”甘芷的话锋和语气忽然一起一转,“但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七分——下午马上要上课了哦。” “班长大人要现在劝我回去好好学习了吗?” 她刻意加重了“好好学习”四个字。 陈一山的欲拒还迎实在太明显,刚刚组织完斗殴的甘芷白了她一眼:“第一节谁的课,李太?” “嗯哼。” “不去了,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 教学楼天台,甘芷把形同虚设的锁链轻轻放回原位,以免锁链和铁栏杆相撞,在下午安静的楼梯间里发出太大的回响。 而陈一山被风吹得裹紧了外套。 刚刚她们沿着教学楼一路攀爬而上,甘芷带着她走进了这一块她从未发觉过的小天地。 甘芷站在天台的栏杆边,展开双臂。 “今天这件事有个地方很蹊跷,因为原本要是有人来找我告诉我你被人堵了,我是不会先找付雅心的,我会先找何穗喜——一个绿毛,你见过吗?” 陈一山不说话,她不告诉甘芷自己偷偷见到那个点烟的夜晚,理论上她应该是没见过陈一山。 “但今天特别不巧,何穗喜她们学校出去劳动实践,这几天不在A市,结果就在这个节点有人来堵你。你说可疑不可疑?我猜是背后想要堵你的人选了一个他们自己认为万无一失,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的时机。” 甘芷说到“无能为力”时,目光不经意地向下一瞥,露出了一点不轻易示人的厉色。 陈一山说:“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呢,不是还有付雅心吗?” “当然是因为她们以为我不会找付雅心,要么是认为你在我没那个地位,要么是认为我在付雅心面前说不上话。” “但都不是?” 甘芷又翻了个白眼:“那还用说?” “付雅心是我的初二下换的同桌。她底细很复杂,我们这儿的混混分成学校里的小混混和道上的大混混,小混混战斗力很弱,真的收保护费打群架的都是职业大混混,附中这一片最说得上话的大混混姓付——就是你想的那样,付雅心的‘付’。” “哦呦。”陈一山感叹,“这还是家族产业啊?” “这个大混混在他的‘师父’那里排辈第三,道上都叫一声‘付三哥’,三哥自己只有一个亲女儿,好像是小时候三哥跟仇家火拼的时候落下了残疾,接不了三哥手里的摊子。” 陈一山皱起眉:付雅心看上去可是个一流的混混,不像是有残疾也不像是不能继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付雅心不是付三哥的亲女儿,是养女。” “收养来孩子?” “是啊,付三哥自己的女儿被毁掉了,他就准备找个能接得住他手里的东西来继承他的位置,所以他就找到了一些没人要的孩子。”甘芷微微偏过头,“你听说过养蛊吗?” “在一个封闭的容器中,蛊虫相互吞噬,最终只有一只蛊虫可以存活下来。这就是付雅心长大的地方的游戏规则。” 付雅心是孤儿,和她一起被付三爷收养的还有四个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这些“养子”“养女”,表面上跟别处跟在大混混身边的小混混没什么差别,都是自己出去打架赚钱,然后给大混混抽成,但背地里,付三爷人为的给付雅心几个设置了横向的竞争关系,他告诉他们:这五个人里,有一个未来会继承他的位置,而剩下的四个将任凭继承者处置。 原本的公平竞争,是比谁更能收买人心,谁的势力范围更大,谁跟人火拼的时候打伤的人更多。 谁都没想到,那一年付雅心的“妹妹”,也就是付三爷的亲女儿突然重病,全身换血急救,付三爷掏空家底,最后倒欠了医院一笔快十万块的账。 医院说不付钱不治病,反正也不是不治马上就会死的病,医院还没到要尽救命义务的时候。 付三爷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亲女儿,终于被逼急了,对几个干儿子干女儿扬言,谁能把十万块的窟窿马上填上,他现在马上就退位让权,换个人当这个混混老大。 黑暗丛林的法则是:赢家通吃。 干的“兄妹”几个都知道,只有两条路,搞到十万块钱,或者任人宰割。 好巧不巧的是,那一年,附中初中部的保送名额竟然有市价,刚好一个十万。 幽暗的往事里,甘芷的目光异样平静:“我后来回过神来,其实总怀疑从最开始付雅心被调到我旁边的座位,就是某个人在幕后下的一盘大棋。” 陈一山低低地抽来一口凉气:“为什么……这种名额不是都必须公示计算步骤的吗,怎么可能有操作的空间?” “对啊,其实没有操作空间,除非前面的人可以自愿放弃名额。我们那一届名额有三个,谁能让他们放弃名额,谁就能拿这十万块钱。” 陈一山眼底隐约有小火苗在窜:“所以付雅心……” 甘芷轻声说:“她卖了我还钱。付雅心说她自己车祸,把我从考场上叫走了,我保送考试弃考,名额顺延一位,再正当不过地送给了出价的人家的女儿,卖方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个当货物的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值钱。当然,这件事付雅心也没想瞒着我,我一到医院看见她不是躺在床上是跪在地上,我就知道是被人下套了,她说她不想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后一定全都补偿我。” “你听她放屁。” “是啊。”甘芷说,“都是放屁,她明明知道我有多想去省一中。” 但省一中不在A市招裸分的批次,保送考是出价人家女儿唯一的机会,原本也是甘芷的。 前因后果讲明,陈一山终于知道,其实林周说甘芷“差点去了省一中”那句话,根本就没有水分。 升学考试就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对于没钱没势人家的小孩来说,这条独木桥就更窄一些,而对甘芷来说,走在独木桥上,还要提防想把她推下去的黑手。 陈一山说:“枉我刚刚还以为付雅心是个人,我现在想替你打她一顿!” 甘芷被她的反应逗得下意识想笑,但扯了扯嘴角,又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出事之后我打过了,何穗喜也帮我打过了。对这件事,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上赶着当棉花,叫疼也不叫,大概是她确实不如我自食恶果来得疼吧。” 天台上风很大,她们为了可以听清彼此说话,凑得很近,一个挨着一个坐在墙边。陈一山忽然向甘芷靠过来,咫尺之间,像是把下巴搁在甘芷蜷起的膝盖上。 陈一山眼睛亮亮地说:“我和她不一样。” 所以我不会让你再悲伤、痛苦,最后带着不得已的释怀,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评价自己为“自食恶果”。 陈一山的目光太炽烈,甘芷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放在膝盖上的手。 甘芷:“其实我是想告诉你……” 想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东西,经历、传言、恩怨……这些东西已经构成了我不可更改的过去,而我身在其中,一直都在往下沉没。 不要尝试拉住我。 但陈一山的目光太澄澈,又太直白:“我也是认真地想告诉你,我和付雅心不一样,和对你不好的人都不一样——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甘芷一时间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又想质问她那些边界感都丢到哪里去了,一气之下,只好先瞪陈一山,却和陈一山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看了个对眼。 陈一山就是装傻,她就是故意的! 陈一山从背后按住她的肩膀,不让甘芷借力站起来:“不要害怕。” “谁说我害怕了?” 甘芷炸毛,但陈一山只是笑而不语。 十月,A市的气温已经开始转凉,呼吸之间,空气是泛着凉意的,经年的旧怨埋在甘芷心底,原本已经成了一条只结巴不愈合的伤口,只要舔舐,就是剧烈的疼痛,然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和陈一山坦白,把伤疤放在了流动的、微微泛凉的空气下……好像就不再那么疼了。 甘芷觉得很神奇。 当然,李太的愤怒并不神奇,而是完全的预料之中, 一班门口。李太推了推老花镜,指着墙上的挂钟问:“两位,你们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究竟是你们老花了,还是我老花了?” 一班班里哄堂大笑。 陈一山隔着门对上了探头探脑的林周的视线,她一挑眉,竟然笑出了几分洋洋得意来。 旁边甘芷的一肘子看到她还显眼,毫不留情地一肘子怼了过去:“哎呦。” 陈一山委屈:“你干什么!” 李太:“你们还聊上了?我问你们话呢,迟到有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就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我这里不管语文考一百二的还是总分考年级第一的都没用,给我到后面去站好,下课再回来!” 甘芷:“哎老师好的。” 陈一山像是想解释什么,但直到被甘芷拉走,都没蹦出一个字来。 短短几个小时的经历实在跌宕起伏,她不太擅长编瞎话,真话里又没找到任何一句能和李太明说的。 陈一山被甘芷推走了。 甘芷很熟练,因为上次语文考完96分她还在李太的课上写数学卷子被抓了,当时已经站过一趟岗了。 她路过后排时还有几个男生压着声音起哄“欢迎班长”“班长又来了”,甘芷一概置若罔闻,直到走到“站岗”的位置,才面不改色地给了旁边憋着笑的陈一山又一下子。 第14章 翅膀 陈一山和甘芷好不容易一起挨到语文课下课才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陈一山仰头倒在座位上,第一次发现坐着听课这么舒服。 林周贼兮兮地回过头:“你跟班长干什么去了,居然一起翘李太的课?” 甘芷伸手把林周的头转回去:“没你的事少打听。” 林周:“哎哎哎你这么凶干什么?” 陈一山看看林周,又看看甘芷,笑而不语。 “看什么看。”甘芷压着声音说,“去跟金花说一声你没事。” 陈一山应了一声,发现甘芷这个人真的很有趣,一面因为刚刚对着自己掏心掏肺过,这会被人问及就恼羞成怒,一面有妥帖的可怕,细致地照顾着这件事里每一个人的情绪。 何金花不在位置上,陈一山从前门出去,准备去走廊里找她,正好和从门外进来的英语老师杨洁擦肩而过。 然后她似乎听见杨洁冷笑了一声。 陈一山:? 陈一山有点困惑地转过头,就看见杨洁径直走到讲台上,把一打默写本拍在桌面上,一班随之一静。 杨洁:“班长,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甘芷一惊——靠,忘记去找杨洁拿她要发的默写本了! 正牌的英语课代表赵燕燕站在一边看热闹,酸甜脆辣地刺甘芷:“杨老师,我就说我们课代表比班长来得靠谱吧,下次您叫我去拿,我一定给您准时发下去。” 甘芷:“……” 两天匆匆滑过。 晚上六点,附中下课。 这天刚好是个周五,下课打铃的瞬间走廊里一片欢呼,一班提前放了五分钟,教室里的人都快走完了,陈一山把包卡在窗台上让窗台替她承重,在等甘芷把东西理好。 遥遥地,这层楼上的所有人都听见楼下攒动的人群中有人惊呼,紧接着是摩托车的嗡鸣,陈一山从窗玻璃后往下看,叫何穗喜的绿毛的摩托车又停在了附中校门口。 甘芷从后面走过来“怎么了?走吧。” “这是来找你的吧?” 甘芷站在窗台前往下看,目光从显眼的绿毛上滑过:“是,也不知道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事的,这厮闲我在附中的风头还不够大是吧,走了。” 陈一山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 陈一山抿了抿唇,还是不动。 甘芷看看这个又看看楼下那个,有时候是真的理解不了陈一山的脑回路:“到底怎么了?” 陈一山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付雅心堵我的事情了?” “应该是吧。”甘芷举起两根手指说,“但不是我跟她说的啊,我还没来得及。” “那她还会再去找曾晓艳和锡纸烫的麻烦吗?这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对不对?” 甘芷沉默了三秒。 “所以你是在担心这个。” “是。” “明明是曾晓艳找人要打你,你怎么还处处护着她?” “因为她要打完,她道歉,这件事就应该结束了。”陈一山微微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你们那些‘道上’的规矩会怎么算,是不是还有报仇和穷追猛打的环节,但不要这样好不好,甘芷,你不是这样的人……” 别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 陈一山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但她是真的想劝甘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甘芷和付雅心和何穗喜都不一样。 甘芷盯着了几秒,一动没动,直到陈一山觉得有点不自在了,甘芷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好啊,我答应你。” 摩托车在火烧火燎烧烤店门口熄火。 甘芷一句“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还没说出口,就被何穗喜拽着手腕二话不说塞进了烧烤店,玻璃门在身后甩上,“哐当”一声,几个客人投来窥视的目光投过来,以为有恩怨局的热闹可看,当场被何穗喜瞪了回去。 何穗喜:“你去找付雅心了?” 甘芷:“我不是跟你说过会去找她?” 何穗喜咬牙切齿:“别跟我绕圈子,甘芷,我的消息还没闭塞到你在学校里被人堵了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找的付雅心,今天现在就在这,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你这搞半天是兴师问罪的来了是吧?”甘芷抽了个凳子坐下来,“还有,这位‘消息不闭塞’的同志,你消息错了,被堵的不是我,是我们班转来一个新学生。” “不是你?”何穗喜狐疑,“那你找人帮忙干什么?” “我乐于助人啊。” “乐于助人?”何穗喜冷冷地翻了个白眼,“你的‘乐于助人’程度现在都到了你愿意为了她打电话给付雅心求她救人的程度了?” “……我没求付雅心。” 何穗喜穷追猛打:“哦,你没求,是她哭着喊着求着来帮你后桌解围的呗?还有啊,新同学又是个什么人?你什么时候在你们班有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了?” “那也不能叫关系特别好。”甘芷说,“我们只是比较熟悉……” “那么那天要是换了林周被人堵,你愿意给付雅心打电话吗?” 甘芷卡住了。 何穗喜差不多是跟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一眼就看穿了:“我说什么?” 甘芷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要是被堵的人从陈一山换了林周,她搞不好还真下不了决心去求付雅心。 一想到这节,她就莫名其妙地理亏,一下子没接上何穗喜的茬。 何穗喜:“甘芷,你跟我说清楚,这个‘新同学’跟你是什么关系?” 甘芷:“什么什么关系?你怎么又从付雅心扯到新同学了?不是,你什么时候对我交朋友有这么强的控制欲了?” 何穗喜声音幽幽的:“上一个让你身边让我感觉这么不对劲的人还是付雅心。” 甘芷:“这又是哪跟哪?” 何穗喜自己跟自己左脏右腑操心了一圈,当事人还完全不在状态,满腔老妈子的专属叮嘱一时全部哽在了喉咙口。 当事人甘芷已经自顾自地琢磨到下一节去了:“不过你今天来得正好——但下次来找我别开你那个车,太招眼了,我有个事要找你。” “什么事?” “我这两天琢磨了一下,我新同学被人堵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何穗喜在心中默默呐喊:这个新同学究竟是你谁??!! “我觉得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甘芷点点何穗喜的脑袋:“曾晓艳远在十五班,怎么可能知道我跟陈一山……唔,陈一山就是我这个新同学,她没道理知道我们两个关系好,知道要是陈一山被堵了我会找你帮忙。可她就是挑了一个你帮不上忙的时间堵陈一山,这是为什么?” 何穗喜:“为什么?” 甘芷:“因为你就是那个大傻老虎,赶紧查查吧,初中部跟我有仇那几个,最近有谁打探过你的动向。” 何穗喜默默嘟囔了一句“好学生脑子好用了不起是吧”。 甘芷:“查不查?” 何穗喜:“查,我查查查查查,我顺便还要查你的新同学是个什么底细,还是不用我查,你现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甘芷无语:“你到底对我交朋友我眼光有多不放心?” 何穗喜:“你要不看看你自己的前例是谁?” “走走走走走。”甘芷攘她,“你起开,我要回去了。” “实在不行你带到店里来我看一眼呢?” “看过了看过了。”甘芷推开何穗喜往外走。 “什么时候看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咯,是你妈帮忙看的啊,你妈说过了‘特别满意很放心’,成吧?你这个大内总管别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何穗喜跳脚:“都来过店里了?” 话音未落,甘芷揣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甘芷一面推开她,一面随手接起电话,语气里还带着和何穗喜玩闹的笑意:“喂?嗯,我是甘芷。” 对面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甘芷面色骤然一变:“你说什么?……行,地址给我,我二十分钟过来。” 何穗喜站住了:“怎么了?” 甘芷朝她晃了一下手机,冷笑:“郑伊人,这个点就喝晕了,人一直吐,她的那些狐朋狗友晚上还要去KTV续摊呢,说是空不出人手照顾她,不知道是谁翻手机翻出来我的电话号,急着叫我去‘收尸’。呢” 郑伊人——甘芷她妈,职业是站街,培养出来的第一爱好是喝酒打牌唱K,第二爱好是专给甘芷添各种堵。 曾晓艳在学校里堵陈一山的余波未平,背后做局的黑手影影绰绰露了一条狐狸尾巴,甘芷还没来得及上去逮,郑伊人那里一波又起。 甘芷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两秒钟,只觉得窒息一般的无力感又开始潮水一样上涌。 何穗喜担心道:“你没事吧?我陪你去?” “不用。”甘芷说,“我自己去。” 她掀起外套,挎着书包就往外走。 何穗喜坐在背后的桌子上没动,盯着甘芷推门出去,才幽幽地收回了目光。 何姨恰巧端着烧烤盘子出来,没见甘芷:“小甘呢,刚不还在这站着呢?” 何穗喜皱着眉:“被她那个麻烦精妈妈逮走了,又不让我跟着去。” 何姨抹了一把额间的汗,叉着腰在何穗喜身边站着,半晌,叹了口气:“小甘这一路能长成这样不容易啊。她爹跑了,妈又是那个样,唉,现在是吃得苦中苦,再熬个几年考大学就好了,以后我看能做人上人——你再看看你!” 何穗喜敏捷地一闪,避开了她妈呼过来的何氏祖传的“降不成器女儿十八掌”。 “你再看看你!”何姨咆哮,“你以后撑死了就拿着我跟你爸给你攒下来这点家底,在这点大的小城市里混混日子,人家小甘有翅膀往外飞,你再看看你呢!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的,一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你现在是个什么样!” 把热闹的火烧火燎烧烤店抛在身后,甘芷是在附中校舍区某个楼下捡到郑伊人的。 上了年纪的人不舍得空调钱,天气热的时候,下午会把打牌喝茶的桌子搬到楼底下背阴处,温度比上面屋子里凉快不少。 到晚上六七点钟,天色擦黑,牌局也都散了,就剩郑伊人一个人醉醺醺地歪在楼底的躺椅上。 甘芷一看她这幅德行就来气:“呦,你的好牌友好拍档呢?就给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郑伊人晕乎乎地甩开甘芷伸过来扶她的手:“滚,滚!你是个什么货色,没头发又没牙的,不要靠近老娘!” 甘芷听个话音就知道郑伊人把她认成别的什么玩意儿了。 鬼知道她一天天在外面,来往的三教九流的人都是什么东西。 甘芷强压着火气,把脸凑到郑伊人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是、谁?” 郑伊人眯着眼睛,凑在甘芷面前看了半天,然后骤然浑身卸力,彻彻底底地瘫了下去,用手盖住眼睛:“哦,是小芷啊。唔,小芷,我今天下午打牌的时候听你同学外婆讲啊,你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名啊,人家都羡慕我羡慕得不行,说我都不用费心管你,你自己就这么争气了。” 甘芷在听到“第一名”三个字时,背不自觉地挺了一下。 她再淡泊,才十六岁,对自己的聪明成绩好总是有点骄傲的。 但她面上不表,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站着。 郑伊人没有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倾过身,右手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看着甘芷,像是在等她先说话。 甘芷在心里从一数到三十,耐心很快就燃尽了,直接上前,尝试着从背后把郑伊人架起来。 甘芷是个身量尚未长全的少女,而郑伊人是个成年女性,更别说她戴着一身耳环项链发夹的鸡零狗碎,总是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膈住甘芷,因此甘芷试了好几次没成功把郑伊人扶起来,不由心头火起:“你一天天地跟着什么人鬼混?要是我今天不来找你怎么办,晚上直接冻死在外面有人管你吗?” 郑伊人保持着她托下巴的姿势没动,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甘芷:“你不就是想快点离开A市,想要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不管我这个累赘了,这样以后我冻死在外面,也不用你承担什么责任了,不是吗?” 甘芷骤然收回手。 郑伊人目光盈盈地看着甘芷,她看到甘芷的第一反应不是暴怒,竟然微微抿着唇笑了起来。 笑得酒气四溢。 有一说一,郑伊人非常美丽。 甘芷容貌上的优势大多继承自郑伊人,但相比甘芷还带着一点含苞待放的少女气质,郑伊人的眉眼是完全展开的美丽。 她端着不带表情时,面容是娴雅平和的,而一颦一笑起来,眉骨带着描过的眉毛向上扬,眼皮恰如其分地折起来一节,连带着盈盈的目光一并从眼底淌出来,红唇微启,又几乎美得像是深夜里才能见到的鬼魅。 她就这样看着甘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去年你不就尝试过一次了吗?什么保送考试的意向书都带回家给我签字了,非要去省一中上学,可最后怎么没去成呢?” “你没听说吗?你肯定听说了。”甘芷缓缓在郑伊人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妈妈,我的事情,怎么你从来不问我,专门跑到外面去找别人‘听说’呢?还是说,你对自己听说的版本还不满意,想要再向我求证点什么?” 郑伊人冲着他弯起眼笑了:“我怎么会不满意呢,小芷,你越长越像我了。我都听说了的呀,考一个什么考试啊,你那个女同学把你抛下了。你看我们是不是一模一样,你爸爸当年来A市支援建设,他走的时候啊我还怀着你呢,但他也是这样想也不想就走了。那时候啊,你爸爸走了,我一个人怀着你,工作也丢了,为了把你生下来,又这样被指指点点了十几年。” 她向甘芷凑近了:“你要记住,你可别像妈妈一样啊,不说你自己怎么样,妈妈可不想被你连累,还得再被人指点十几年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啊。” 甘芷没动:“你说清楚,我怎么连累的你被人指指点点?” 郑伊人顿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个诡异的笑。那个笑盘踞在她那张原本应当被形容为“艳丽”的脸上,两者反差极大,显得怪异扭曲。 郑伊人说:“你在悄悄跟那个女生谈恋爱吧,别以为偷偷摸摸就没人知道,嘿,这点事我最门儿清了,人和人啊,不就是那么一对眼,拉一拉手,一起在路上走一走,然后就进屋子里去了……” 甘芷打断她:“甘常俊来A市支援之前就有老婆,你是知道的。” 郑伊人“哼”了声,软着嗓子说:“那又怎么啦?” “他有家室,你跟她那就不叫自由恋爱,你跟他,你们两个是没有做看对眼和牵手这两件事的资格的。” “跟我讲上什么‘自由恋爱’什么‘资格’了?你读书好了不起是不是?”郑伊人伸手盖在甘芷的脸颊侧,指尖冰冰凉凉的,戳得甘芷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那小甘,你跟妈妈讲讲,我跟你爸爸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都不能算自由恋爱,你们两个女人凑在一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甘芷一巴掌拍掉了郑伊人的手,赫然起身。 但这里不是家里,八点多的时间,校舍区的居民大多数刚吃完饭,正是填饱了肚子等着看热闹的时间。 甘芷告诉自己:她不能当这个送上门的热闹。 郑伊人被甘芷拍了一巴掌,重心不稳坐不住,身体晃了两下,索性放弃,整个人向后靠在了躺椅上,长发泼墨一样散了一肩,还有几缕勾在连衣裙的肩带里。 她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看向甘芷。 像是在等着看她准备怎样反应。 “郑伊人。” 甘芷是镇定的,只不过最后一个字“人”的咬字破了音,尖锐地扬起的半个音,泄露出她藏不住的仓皇。 甘芷狠狠一咬下唇,凭借着尖锐的刺痛感,把自己定在了原地。 她甚至是有理有据地问郑伊人:“我不跟你吵,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现在跟我走,还是准备等在这被什么别的人‘捡尸’捡走?” 第15章 轻声 又是上午第一节的物理课,冯春和站在讲台上画受力分析图,挂在身上的小蜜蜂嗡嗡响。陈一山支着下巴听课,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姿势,因为看上去目光是向着黑板的,但眼角只要微微一折,目光的落点就是前桌的林周和甘芷。 这是今天陈一山第三次偷看甘芷。 在陈一山能看见的余光里,甘芷半趴在桌面上,物理书下面盖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习题册,手里的笔一刻不停在写她自己个自己布置的题目。 关于这个问题林周问过甘芷,甘芷直接说冯春和讲新课她是不听的,因为冯春和讲不清楚,听久了原来明白的也不明白。 林周又追问,那怎么每次她点你起来回答问题你都答得上? 甘芷把物理书翻开放在林周面前,用笔帽敲了敲纸面:“概念、公式、基础题,这些书上不都写了吗?” 唯爱各类乱七八糟教辅,从来看不上物理书的林周沉默了。 陈一山在旁边后面憋着笑。 甘芷这个人有时候像是缩头乌龟一样,想要听她讲两句真心话需要挖空心思引导,但有的时候又坦荡得出奇。 想甘芷的时候,陈一山也没听见冯春和在说什么。 陈一山的思绪转回来,可还是没想冯春和或者物理,她盯着甘芷的侧脸,总感觉甘芷气压有点低。 “陈一山。” “哎?”陈一山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讲台上的冯春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受力分析图不画了,小蜜蜂也不响了,捏着一截短短的粉笔头,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 嘶—— 陈一山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抽一口凉气。 冯春和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冯春和抱着胸,重复了一遍问题:“接下来请陈一山同学给我们分析一下这道题的第二小问吧,就用我上一道例题中给大家讲过的两个公式代换。” “……” 苍了个天啊,这是陈一山第一次一道例题一句话都没听。 陈一山认命地站了起来。 中午食堂,甘芷端着餐盘找到了陈一山的餐盘,她自己的和给甘芷拿的筷子齐齐码在盘子上,就是人没在。 这是去哪了? 甘芷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她昨晚和郑伊人闹完,到凌晨都没能睡着,今天起来头疼得不行,更别说郑伊人对她嚷嚷的那一长串话还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 余光瞥见有个人在朝她招手。 “喂,我在这儿呢!” 甘芷循声看过去,只见陈一山单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长着自己身量薄,灵巧地从食堂拥挤的人群中挤了过来。 甘芷有点好笑,不知道她为什么买个蛋挞买出了一种演偶像剧的架势,非要吼一嗓子让自己看她。 陈一山走近了,从塑料袋里摸出两个金灿灿的蛋挞:“蛋挞,分你一个。” 附中食堂是出了名的好吃。除了打饭的窗口,还有专门的小食窗口,买奶茶果汁糕点甜品之类的东西,小食窗口的垃圾食品比正餐更受学生们的欢迎,也因此排的队也是正餐窗口的好几倍。 甘芷伸手把蛋挞捏过来:“我们这是庆祝的什么?” 陈一山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 她瞥见甘芷抿唇笑了一下——那是个坏笑。 甘芷说:“早上冯春和点你的问题,你找半天公式都没找到,一分钟说了三个‘对不起’?” “你嘴怎么这么欠呢。”陈一山无语,“一点吃人嘴软的美好品德都没有。” 甘芷迅速地把蛋挞倒进自己的嘴里,抹掉嘴边的蛋挞渣,把锡纸皮捏瘪在这场短暂的防卫战中率先宣告胜利。 然后笑眯眯地问:“嗯?你说什么吃人嘴软,我吃什么了?” 陈一山:“……” 气哑火了,她就多余想安慰甘芷。 然而,战斗一胜利,士兵就懈怠。 甘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说话了。 陈一山揣着一肚子的“不对劲”,想张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问她“怎么了”。 一时竟然恨不得再多出几个蛋挞来给甘芷抢。 反正又不是吃不起。 可恶。 早知道买三个蛋挞了,这样的话不用她组织,甘芷大概自发就能跟她组织一场关于“第三个蛋挞应该谁来吃”的竞赛。 陈一山吃一口饭,悄悄瞥一眼甘芷,再悄悄叹一口气。 吃完午饭,照例,赵燕燕是要带着一帮她的狗腿子坐在操场边嘻嘻哈哈,引来路过的人频频侧目的。 陈一山总感觉赵燕燕不像是来上学的,像是每天来参加她臆想中的个人汇演的。 赵燕燕先看见甘芷路过,得意道:“呦,班长啊!” 紧接着,她身后钻出个身材小巧,扎着一边偏马尾的女生,陈一山认识这个人,原因无他,因为一班里喜欢往头上倒腾各种稀奇古怪的发夹的女生不多,赵燕燕算一个,热爱跟风赵燕燕的姜灵燕就算第二个。 姜灵冲着她俩猛猛招手:“班长,陈一山,你们快过来看,我们这儿有好东西呢!” 甘芷她们走过去,就被姜灵塞了一张小卡片,姜灵燕用夸张的语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顾天骄送给我们燕燕的礼物!” 赵燕燕脸上的得意变成了带着点羞怯的骄傲。 甘芷把卡片接过来,最上面一行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致燕燕”,下面是一个冒号,再下面跟着两行函数。 这还是个附带定义域的。 再下面……再下面就没有了。 “这是什么?” “……这好像是爱心函数。” 甘芷抽了口气,看上去有点牙疼,这会儿倒是比前面吃饭的时候表情生动多了,像是被赵燕燕无语活了似的。 陈一山:“……不会是我想的那个爱心函数吧?” 很多初中会办提高班,里面讲一些基础的奥数原理和高中数学,陈一山去上数学提高班用过一本编者特别跳脱的奥数教材,在里面教各种形状的函数这么画。 比如这个爱心型的。 陈一山盯着那张薄薄的贺卡,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土气就要从那张粉红色的硬壳纸之间冒出来了。 好在当事人本人似乎接受良好。 赵燕燕的真面孔陈一山来附中第一天就撞破了,因此她对陈一山和甘芷比对她的狗腿子们还坦荡,她凑近她们,眨了一下眼,无不恶意地说: “我说什么?某些乡巴佬对天骄再殷勤有什么用,她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以为能仗着我跟天骄闹矛盾就乘虚而入?哼,异想天开。” 她把卡片从甘芷手上夺回来,一双漂亮的眼睛顾盼神飞:“天骄给我写的这个,难道你看他还会给别的女生写过吗——喂!” 赵燕燕话音没落,陈一山就伸手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腕,赵燕燕只觉得一股大力按在她的手腕上,骨节卡在脱臼的边缘上,她压着嗓子尖叫:“喂,你干什么?” “有些话你知道我不爱听,就少在我面前说。”陈一山面色冷冰冰的,“不然你说一句,你这只手脱臼一次。” 甘芷看到赵燕燕走远了,才眄了陈一山一眼:“那天在烧烤店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记住是吧?” “你说什么了?” “我让你别没事惹赵燕燕,她家有人在学校里当领导,惹火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一山瘪瘪嘴,显然不太认同。 但她看着甘芷说话间一颤一颤的眼睫,没接着追究这事。 陈一山:“你就说我这么干你心里爽不爽。” 甘芷思考了三秒:“爽。”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她们恰巧走到楼道口,笑声和脚步声一并在楼道里回荡。 甘芷说:“没想到赵燕燕真的得手了,我们年级这下又多一对‘什么锅就配什么盖’的情侣。” “你这是什么形容?” “就字面意思啊。”甘芷竖起一根手指,冲陈一山眨眨眼“我找到你好奇的话题了?” 陈一山一秒变脸,板着脸往前走。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甘芷哪里愿意放她走,侧身一拦,把陈一山卡在了自己和扶手之间。 “……” 这个姿势。 陈一山心想: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喊救命。 好在甘芷只是卡了她一秒,就放松了力道。 甘芷说:“小学的时候我们有个奥数班,从三年级上到五年级,三十个名额流动制,谁是年级前三十名谁来上课,那个奥数班开了两年,我跟顾天骄一起上了两年,全班就我们这一桌同桌没换过人。” 陈一山:“哦?” 甘芷竖起两根手指:“两年,而且是小学两年哦,我就看着顾天骄前前后后换了五个小女朋友。” 陈一山:“……他换几个女朋友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甘芷冷笑:“因为每一任都专门来找我宣战,真是,搞得好像跟我宣战是成为顾天骄女朋友的一个仪式一样。” 陈一山沉默了,像是在替甘芷默哀。 “后来初中他就更夸张了,谈一个的同时能暧昧一打,她们内部厮杀还来不及,终于没人来跟我宣战了——后来不在一个班,渐渐就没有交集了,但他对我大概一直有点忌惮。” “忌惮?那怎么上次在篮球场,我看你们两个看着关系还挺好的?” “那就是再后来了,”讲到这一茬,甘芷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后来我保送考被付雅心骗走,回来之后要去教务处签情况说明的文件,刚好遇到他——教导主任家的小孩,在办公室写作业等他爸下班。” “那天之后,他突然对我非常热络——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自以为终于发现了我是他的同类。” 某种善于伪装的、表面性格好成绩佳的、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乖孩子,背过身过度伪装的压力无处释放,只好在混乱的恋爱和分手中宣泄。 顾天骄自己如此,自然理解不了甘芷多年如一日的冰冷淡漠,直到付雅心事发,他才自以为困惑得到了解释—— 原来甘芷根本不是在情感上无所求,而是段位比他高,装得比他还好。 不理解才会忌惮,理解了,就变成了同道之间的惺惺相惜。 陈一山涉世的经历不如甘芷多,好在看过的书远比甘芷多。 她读过安娜卧轨时的绝望、读过达吉亚娜拒绝奥涅金的悲怆、读过玛丝洛娃在腐烂司法体制中无望的奔走…… 甘芷几句话勾勒出一个故事的框架,陈一山带着她那套解读过太多古老爱恨的知识系统沉入进去,三下两下就拆解明白了来龙去脉。 陈一山总结:“所以全靠他的臆想,你们现在成了表面的‘好朋友’?” 甘芷被“臆想”这个形容逗笑了。 她走在陈一山前面,微微侧过头看着身后的陈一山,忽然说:“我有时候会想,这也未必全是他的臆想。附中这些人里面赵燕燕不是好东西,顾天骄不是好东西,我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刚来第一天就不喜欢这里吗?” 间隔有两秒,陈一山没说话。 甘芷笑了笑,准备把这句话当作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揭掉。 陈一山打断她:“你是好东西。” “嗯?我是什么东西?” 陈一山轻声说:“坏人怎么会无能为力呢,只有好人才会害怕保护不住自己的真诚善良。” 甘芷差点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一山不说话了,她摇摇头:“我说没有,我现在没有这么讨厌附中了。” 她渐渐开始和这里的人建立链接,何金花很好,林周很好。 当然了,某个人最好。 陈一山说得上一句话,其实甘芷听见了,也听懂了,她默不作声地,感到心间某个位置被无声地触碰了一下。 她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陈一山和她过去十六年,在A市这块地方见过的、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甘芷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关于她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觉得陈一山不属于附中—— 陈一山是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人,身上没有她、何穗喜、付雅心、赵燕燕、顾天骄,甚至林周身上都多少有一点的世故气。 陈一山不一样,她在前十六年的生命里,大概是真的没因为“势不如人”“位处卑下”这些词受过什么委屈,因此如愿地长成了一根遗世独立的棒槌……她有自己独立于世俗评价的善恶观,也因此敢在不清楚附中底细时,就有伸手保护被霸凌的同学的勇气。 在甘芷一向稳定的价值观中,她是不愿意和与自己出身来历差距太大的人建立私交的。 她想得很清楚,十六岁的年纪,出身决定几乎考试成绩之外的一切,出身的差距太大,交往中以己度人的时候,就容易因为眼界和认知的差异,造成种种不解和谬误。 而这种不解和谬误又是难以获得双方共情的,因此,与其引发种种争端,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各走各的路好。 陈一山出身好,是个很容易看出底细的官家大小姐,因此对于陈一山,她最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从在走廊里捡到迷路的陈一山,到冯春和办公室的补课,再到国庆前那个扪心自问的深夜。 甘芷知道自己和陈一山不是一路人,她想好了要跑。 没想到没跑掉。 曾晓艳带着人堵陈一山,反倒把落荒而逃的甘芷逼回到了陈一山面前,顺带着牵扯出付雅心等人的一串事,陈一山逼甘芷就范,甘芷就什么都告诉她了。 甘芷事与愿违……虽然她早就事与愿违惯了。 一个人强烈的愿望不能实现的感受,大概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一口要被咳出来的血却被呛在了喉咙里,从喉管到口腔和鼻腔,都是蔓延的血腥味和被刀片割裂一般的痛觉。 甘芷品尝过很多相似的痛觉。 渴望母爱却被郑伊人置之不理时、渴望信任却被付雅心背叛时、想要脱离A市和有郑伊人的那个家庭却被剪掉了翅膀时…… 她隐约可以窥见,有时她越挣扎,背后她想要解开的因果反倒越缠越深。 直到她遇到陈一山。 陈一山不允许她跑,陈一山拉住她、按住她、逼问她实话,劝她、宽慰她,甚至相信她是个好人。 甘芷没尝到设想里的那口血腥气,反倒从陈一山一双纤细但有力的手托住了。 甘芷在这个瞬间,绝望又隐隐期待地意识到:她不想放手了。 她已经……不愿意把陈一山推开,也不愿意看到陈一山在一班认识某个比她更要好的朋友了。 第16章 感应 陈一山跟在甘芷身后,她们在不远不近的一点间隔里,一前一后地走,阳光从教学楼透明的窗玻璃外洒进来,给她们镀上一层金边,又落成地上晃动的剪影。 不知不觉,十月中旬,附中的梧桐树都黄了大半,落叶打着旋飘落下来,校园里少男少女的打闹嬉笑声渐渐远去,时光温柔而澄净。 “哎哟。” 陈一山的魂跟着打旋的梧桐树叶一起飘,一个不留神,被暗戳戳停下脚步的甘芷吓了一跳,下巴磕在甘芷的肩膀上。 甘芷是存心的,她看准了陈一山在愣神,就等着看她出洋相。 嘲讽的话都在喉咙口准备好了。 而陈一山就着这个动作,几乎像是从背后抱了她一下。 最能说会道的甘芷忽然就忘掉了已经到嘴边的台词。 片刻沉默后,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 “我……” 甘芷有点僵硬地往外挪了一点:“你这都第几次了,怎么走路总往别人身上撞?” 原本的真气焰已经变成了虚张声势,甘芷一句话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气势。 指责的气焰不到位,原本应该解作恶作剧的肢体接触,好像忽然就在空气的安静里变了味道,有什么不一样的气氛开始滋生。 甘芷轻轻抽了一口气,敏锐地感到自己从脊梁骨开始,浑身一点点僵硬了起来。 而陈一山恍若不觉,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甘芷的肩头,作警告状:“明明每次都是你先使坏,不然怎么我来附中都……都快要一个月了,每次只往你身上撞,从来都不撞别人呢?” 陈一山话里带着笑:“你还记得我第一天来附中吗?那天我就差点撞到你,那时候不敢当面跟你说,只好在心里悄悄骂你。” 一提这事,甘芷反驳的气焰就回来了:“得了吧,就你还‘不敢’呢。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戴着个头戴式的耳机,站在走廊里瞪着赵燕燕,我就想哪里来的女侠到我们这行侠仗义来了。” 陈一山心想:行侠仗义的那个分明是你。 但她不反驳,只是跟着甘芷笑,甚至伸手比画了一下自己当时耳机的大小。一抬眼,发现她们恰好走到了那天她带着陈一山从冯春和办公室出来,经过的路。 分明是一样的白地砖,一样的红墙,右手边一样是教室的大玻璃窗,窗后是午睡和打闹的学生们…… 甚至身边的人都是一样的。 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到附中的第一天,陈一山讨厌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恶劣的人际关系。 到附中快一个月,陈一山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融入了这里,甚至在附中建立了一批点头之交和对答案之交…… 还有,最重要的是,她还看见了甘芷在一片泥淖中,仍然清澈如水晶的一颗心。 甘芷走在前面,挂在耳后的碎发被风吹拂着掉出来几缕,在陈一山眼里晃啊晃。她走出去一段,没听见陈一山的脚步声,于是很跋扈地转过身,冲着陈一山嚷嚷: “又在发什么呆呢!” 这才是甘芷原本应有的样子,骄傲又明媚,偶尔有一点不讲理的小跋扈,像是猫用肉垫拍人时悄悄亮出的一截爪子,人一点也不会疼,只觉得可爱。 而森冷地谈起冯春和与赵燕燕家里利益往来的、尖锐地要求曾晓艳跪下的,在付雅心面前锋芒毕露的那些场景…… 都是世事强加于她,原不应有的搓磨。 陈一山承认,她对甘芷的感情,有一部分是从怜惜而起的。 她们一前一后进了教室,忽然惊觉有什么不对。 一班是个学的时候猛学,休息的时候猛玩的班级,不是考试前突击,中午基本没人会学习,都是一半聊天一半睡觉——怎么今天班里这么安静,正在全体正襟危坐。 遇事不决找林周。 “出事了班长,你这一中午都去哪了!”林周压着嗓子,不知道学的哪个电视剧里的角色,拿腔拿调地哀号,“冯春和要开家长会!” 陈一山愕然:“什么?” 家长不应该是学期结束吗,现在才十月中,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开这玩意? 她看向甘芷:“你们这考一次试开一次家长会?这么变态?” 甘芷的愕然不比她俩少:“……不可能吧,我没听说过啊?” 甘芷想了想,拍林周:“家长会通知有没有发?” “冯老师说她去印了,午休结束前十分钟她过来发。” “哦。”甘芷转了下笔,靠在椅背上,“那就不是学校,是冯春和自己办的家长会。” “怎么说?” “因为通知。”甘芷说,“如果是学校要办家长会,通知是教务处印,然后分给每个年级组,再分给每个班主任。这种情况经受的人多,发通知的过程中根本压不住消息,学生一定会提前知道的——反正就你们不知道我肯定会知道。” “我都死到临头了,班长。”林周奄奄一息地趴在桌上,“你现在是在对着我‘家长会通知的传播渠道分析与归因’的大论文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还知道我完蛋了啊,我那一百八十名的成绩单还没拿给我妈看呢!我还跟她说我年级排名跟摸底考大差不差呢!好了,等会儿她把成绩单翻过来一看,这个‘大差不差’居然是差了一百四十名!” 陈一山被林周的一脸苦相逗乐了:“所以真是我们班自己办的家长会啊?” 甘芷打了个响指:“八成是。” 林周还在想入非非:“班长,你看我现在把我这成绩单撕碎了吞下去有没有用,这样我妈既看不到成绩单了,我还能博取同情。等我吞下去你们就送我去医务室,然后打电话让我妈来接我,每次我一生病我妈母爱泛滥,就什么都会原谅我了……” 甘芷尝试着把挂在她身上嚎丧的林周掀下去,失败。 她有点无奈地看着林周,心想:多甜蜜的烦恼呢。 年级第一名不怕任何人来看她的成绩单,她另有自己的烦恼——郑伊人从不开家长会从初中就是个惯例,她初中班主任习惯了,但高中的家长会这次是第一次,她得找个理由去跟冯春和解释。 甘芷一边扒拉林周,一边脑子飞快地转,一时间从“雇一个人冒充她家长”到“偷郑伊人的手机给冯春和编一套说词”各种馊主意飞驰而过。 然后她一抬眼,瞥见陈一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和挂在她手上的林周。 甘芷气不打一处来——这厮在这幸灾乐祸着呢! 甘芷对陈一山:“伸手!” 陈一山头顶冒出来一个看不见的问号,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干什么?” 甘芷按住林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林周往陈一山手上一挂。 林周被甘芷掰后,手上的力道骤然落空,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攥,就一把攥住了无妄之灾的陈一山。 陈一山:“……” 甘芷冲她眨眨眼,幸灾乐祸的快乐不会消失,但是会转移。 林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看是陈一山,又“嗷”的一声,把嘴里的唱词换了一茬:“陈一山,你肯定也没有我这种担忧,你刚转学来就考这么好,搞不好还得是冯老师拉出来展示的优秀学生代表,班长肯定也是优秀学生,你们怎么这样啊,等会儿我妈来开会,她就坐在我现在这个位置,跟你爸妈聊一嘴再跟老班爸妈聊一嘴,到时候我的处境岂不是火上浇油——” 陈一山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她不敢对林周真的使劲,一时间进退维谷。 旁边恢复自由身的甘芷慢悠悠地翻出一套英语卷子,已经开始勾第一篇阅读,给了陈一山一个不动如山的后脑勺。 陈一山凑过去,轻声说:“你、真、损、啊。” 甘芷不动,可能是选择性耳聋,听不见有人骂她。 冯春和踩着她的恨天高杀进来,丢下一打通知,宣布:因为一班月考成绩退步明显,她被上面的领导找去谈话了,因此为了充分发挥她作为班主任督促同学们上进、增强家校沟通等等一堆义务,她决定自己办一个一班的简约版家长会。 主要议程有二: 第一,分析一班这次月考的考情。 第二,请优秀学生和进步学生分享学习经验。 发完通知,冯春和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叫这些人下午放学留一留,去办公室找她一趟。 点了六个人,包括甘芷、陈一山还有何金花。 她们三个出现都属于正常。 毕竟成绩好没人能好过甘芷,进步大没人能大过一次杀进五十名的转学生陈一山,情况特殊没人能特殊过贫困专项在附中住校念书,还数理成绩优异的何金花。 此外,分属成绩好的还有一个学习委员沈书悦,在大榜上咬着顾天骄位居第三,沈书悦性格偏文静腼腆卦,特别符合长辈对“好学生”的想象。更重要的是,她不偏科,在拉出来的成绩大表上,她每一门都稳稳当当一百一起步,一百三封顶,不像甘芷上一门一百四,下一门够不上一百。 这也完全可以理解。 但赵正豪和另一个男生安伟泽又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成绩不突出,都属于有两门课还不错,但总体在一班成绩排名中游甚至偏下游一点晃荡的同学。他们两个平时上课跟冯春和嘻嘻哈哈,每节自习课必把纪律委员惹得忍无可忍当着全班面叫他们闭嘴……总之,也没看出在学习态度上有什么特别卓越的事迹。 陈一山总结了一下,认为他们两个只有一个共性:是男的。 “是男的就足够被冯春和选上了。” 甘芷一秒不差地接上了陈一山的心音。 她凑近陈一山,压着声音说:“冯春和嘛,一位相信自己眼光非凡的‘伟大导师’,永远相信男孩子的脑子聪明,只是因为开窍晚、但后劲足,认为要多给他们信息,多给他们展示自己的机会——比如说办个班会,邀请他们去分享一下自己年级五十名都进不去的学习经验。” 陈一山听甘芷说话,差点还以为是她把自己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了。 甘芷从她丰富的表情活动中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动,一摊手:“别担心,我们就是单纯的心灵感应——还有你刚刚听到赵正豪的时候眼神确实蛮嫌弃。” 陈一山:“什么眼神?” 甘芷眉心一蹙一松,给她调度了一个“那是什么玩意儿”的眼神。 甘芷:“喏,就这样,你刚刚都把‘你们是什么玩意儿敢跟我一起做优秀学生分享’写在脸上了。” “……” 陈一山发现甘芷对她越来越不客气了。 对着她想到哪句说哪句是吧? 陈一山和得意的甘芷对视了三秒,报复的心情盖过了一切,不再犹豫,一伸手捏住了甘芷的后颈,把她往后拉。 “哎哎哎,诉诸暴力啊!!!” 陈一山不动。 甘芷很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胸襟,当即举起两只手:“哎哎哎,我投降!” 然后她发现陈一山没声儿了。 甘芷:? 按在她脖子上的力道也松了,甘芷有点困惑地坐直,就不偏不倚地看抱着一打习题册站在门口的杨洁对上了目光。 “……” 甘芷不死心,目光微微挪了一下,看到黑板上抄的课表,下午第一行赫然是一个“英”,杨洁的英语课。 甘芷又默默复盘了一下刚刚她和陈一山打闹的音量,和上课铃已经打过的时间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杨洁走进来,慢条斯理地把整打卷子分成两摞,交给两个课代表分发。 卷子是按照列收的,再按照列发回去,很快就发到了每个人手上。 “好了。” 杨洁满意地看到每个人都拿上了卷子,她一合掌,目光笑眯眯地落在了甘芷身上。 甘芷莫名其妙地后背一凉。 杨洁:“我们先讲昨天的作业。” 杨洁分析作业卷子的方法就是点人,一个人起来讲五道或者十道,学生讲不清楚的她再接着讲。 这个方法有两个好处,一是一班上英语课每个人都得全神贯注,不然一不留神就不知道题讲到哪里了,二是一班的人写英语作业即使是抄,抄完也会赶着在英语课前把题目连带着答案看个八成懂,不然上课真被点到了说不出话来,是很尴尬且吓人的。 英语作业上来二十道选择题是最简单的语法分析,这种题杨洁一般会点成绩中游的同学,轮不上甘芷。 但今天不一样。 杨洁笑眯眯地说:“刚刚我一进门,就听见我们班班长要跟我投降,是吧?好,现在给你这个机会,甘芷站起来吧,选择题前十道。” 刚刚听见“投降”的果然不止杨洁一个,一班闻言,顿时整个班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来,一班整个中午因为家长会而来的压抑气氛骤然一松。 甘芷原本还有点不好意思,顶着这笑声站起来,本来就不多的不好意思已经变成了无语和好笑。 她把自己的卷子卷起来在书立上敲了敲:“好了啊差不多了啊,笑什么笑呢,来,我们看选择题第一道,答案是D……”